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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朵莲

2023-06-24李海英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大妹化缘婆婆

李海英

玉佛寺建在半山腰上。

霜降刚过,正是上午十点钟。殿堂里正在上大供,一群身披酱咖色袈裟的比丘尼双手合十,正肃立于金佛前诵经,站在最前面的领诵者手拿磬槌,不时敲一下大磬,余音缭绕中,她与众比丘尼口中念念有词,只听得一片嗡嗡啊啊的念经声,仪式中间数次叩头跪拜,并穿插了一次上香敬供,我也参与其中,掏出零钱上了一支香。诵经完毕,望着这个领诵者发青的光头、光头下有些浮肿的脸,以及与年龄不相称的慈眉善目,我眼前幻化出一个披一头青丝长发、身穿大红连衣裙、脚蹬大红高跟皮鞋的婀娜女子,然后红衣女子一晃又变成眼前这个身披袈裟的尼姑。我在心中反复发问,这是同一个人吗?

是的,她就是我的妹妹,是我至亲的大妹李琼,如今已成为真真切切的佛门弟子,法号“慧悟”,从皈依佛门,到削发为尼,整整十七年了!

十七年了,从她当初出家,我们姐妹极力反对、无法接受,到渐渐接受、彻底认同,一颗颗被刺痛的心终于复归平静,最终也像她自己一样放下了。只是当我真正站到这佛门场地,第一次目睹她在佛殿中集体诵经的一幕,面对光头袈裟与长发红裙这极大的反差,我仍然难以置信,这就是我至亲的、曾经特别爱美的大妹。十七年来,伴着晨钟暮鼓吃斋念佛,或者走南闯北虔诚化缘,就是大妹生活的全部。未来的日子,也不过是目前每一天的重复,风儿掀不起半点波澜。然而,过去的俗世生活,大妹全然忘记了吗?真的烟消云散了吗?

2010年农历六月十九,正值观音菩萨圣诞日,这一天,玉佛寺人山人海,香烟袅袅,众目睽睽下,大妹礼“上能下贤”法师,剃去一头长发,换上袈裟,正式出家。当法师问她为什么出家时,她双手合十,跪拜再三,垂首低眉地答日,已看破红尘,看破生老病死四苦,舍小家为大家,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这是大妹在经受了八个月没日没夜的玉佛寺厨房劳动考验,在她皈依佛门五年、受五戒一年后。显然,她的出家是铁了心的,仿佛是她多年的梦想,所以,出家仪式结束,大妹欢天喜地,如愿以偿一般。但在观众丛中,看到瞬间变成光头穿上袈裟的大妹,“今生剃下娘生发,还却男儿丈夫身”,在场的大姐与四妹不禁流下了心酸的眼泪。

母亲与我们未到现场的姐妹听说她真正削发为尼,都为大妹感到深深的悲哀,都说她“傻得切蔸”!

唯有父亲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当我们告诉父亲大妹已经正式出家时,平时一提大妹就冒火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平静而沉缓地说:“出家了好,出家了好!”

这一年,大妹的独子MM正在大学读书,我们对MM的可怜又加深了一层,这意味着,他已无家可归,一边是缺乏温情的父亲之家,一边是一心向佛的母亲的空门。

大妹是终于看破红尘了。红尘于她,确实是一地鸡毛,又岂止是一地鸡毛,简直是一地鸡屎。

大妹18岁招工在粮站工作,其时的大妹,身材苗条,长相秀气,配上一头乌黑的长发与时髦的装束,充满青春活力,走在镇上,吸引了不少异性的目光,特别是大妹的交谊舞跳得好,在镇上的舞厅更是备受青睐。其时,大妹被一个15岁的少年放人心中,这个少年叫W,是大妹的同事,虽然只有15岁,但工龄已有一年,由于父亲死得早,是被照顾提前招工的。W虽然年龄小,在单位却是个人小鬼大、调皮捣蛋的角色,不过,此时对比他大三岁的大妹,雖然暗暗喜欢,尚不敢轻举妄动。两年后,W17岁,忽然调到了大妹所在的乡粮店,对大妹发起了猛攻。因为小三岁的缘故,大妹先是坚决不同意,但禁不住软磨硬泡,最终拗不过,终于被俘获。得知大妹与W谈起了恋爱,我们一家人大为光火,强烈反对,小三岁是一大忌讳,更糟糕的是,怕W遗传了他父亲的疾病。他父亲40多岁就因为肺癌早逝,丢下年幼的他与弟妹,以及没有工作的母亲,故他初中没毕业,单位就让他顶他父亲的职上班了,并且W还性格暴躁,所以在我们全家看来,大妹跟着他绝没有好果子吃。那时,大妹每每回家,我们全家就像开批斗大会,一个一个轮流将她骂得狗血淋头,特别是父亲暴怒如雷,吓得大妹不敢抬头。随着批斗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猛,大妹只好答应分手。

其间我们都给大妹介绍了比W各方面条件强得多的,人家也都对大妹满意,可是大妹总不应允。特别是我的一个中学校友,师范毕业,在离大妹粮店不远的乡中学教书,才华出众,长相帅气,比W不知强多少倍。他去粮店办事,对大妹一见倾心,还给大妹写了不少情诗,却没能让大妹移情。后来才知道症结所在,这就是,分手岂是大妹一个人说了算的,那边W可是一百个不答应,竟然扬言要杀了我们全家。软弱的大妹担心W说到做到,便说为了保住我们全家的性命,她不得不跟W重修于好。

无论我们全家怎么劝她不要上当,但大妹这回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了,简直把我们全家肺都气炸。于是乎,父亲便也作出了一个绝情的决定,既然大妹这么不顾全家的反对,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就不认这个女儿了。父亲想以此拉回悬崖边的女儿,但事实证明,一切都是枉然!

两年后,W19岁,决定结婚了,他依然给父亲送了彩礼,但被父亲丢了出去。结婚那天,当年在岳阳市区工作的大姐与在县城工作的我还是回到了父母家,但因为气愤,我们全家都没有参加大妹的婚礼,大妹出嫁那天穿着的红色呢子连衣裙是我送给她的。望着大妹一个人走上婚车,我们脸上都没有任何的喜悦,只有满心的悲哀,仿佛大妹不是走向婚礼,而是走向深渊。此时正是深秋时节,父亲结霜的脸一下苍老了许多,那一年,父亲55岁。

在大妹生下儿子MM后,虽然大妹带着儿子回到父母家,父亲见到可爱的外孙,紧绷的脸暗藏喜悦,让父女关系稍有松动,可以默许大妹回来了,可是多年来,大妹喊父亲,父亲是绝不会答应的。这就是说,面子上他还是不认这个不听话的女儿,在单位看见W,父亲更是视若无睹,脸若冰霜。

这样别别扭扭的关系持续了几年,W也调来站机关做会计了,抬头不见低头见。随着MM的长大,MM会喊外公了,父亲拉不下面子,只得答应,渐渐地,父亲与W的关系也有了一些改善,W终于可以来岳父家了。可是随着往来多了,W对待大妹并不咋地的耳闻也多了(以前都是瞒着父亲的)。原来,W并没有珍惜不顾一切跟他结婚的大妹,婚后对大妹家暴是常事,这让父亲无比气愤。在一次看见W对大妹拳打脚踢,父亲对W大发雷霆后,这对岳父与女婿又变成了仇人,谁也不理谁了。

这样的关系,大妹内心的痛楚都只能默默吞咽。她婚后与婆婆及年幼的弟妹住在一起,在有了儿子后,一家六口人吃饭,全靠她与W两人的工资维持,可大妹毫无怨言,对婆婆、对弟妹都是尽心尽意,全力付出,外人看在眼里,无不称赞她的善良,可是百般刁难的婆婆,还是动辄打骂。婆婆有农村妇女的刁蛮,骂起来难听,打起来凶狠,大妹根本不是对手,何况大妹也从不还击,对于婆婆的打骂,她只有躲让,可每每却是躲都躲不过。有一次,大妹看婆婆患了脚气,买来一瓶“脚洗一次净”给婆婆,并倒在洗脚盆里端给婆婆洗,可能是药物刺激性太大,婆婆说烫,大妹说试了不烫,待大妹起身去弄点凉水来,婆婆拿起剩下的半瓶“脚洗一次净”,对着大妹的脸狠狠泼去,直接泼了大妹一脸,眼睛自然也没能逃过,痛得大妹赶紧跑到水龙头下冲洗,差一点儿眼睛就瞎了。即使这样,大妹也是忍气吞声,除了喊痛,没有骂婆婆半句。还有一次婆婆狠狠咬大妹的大腿,结果把自己的牙齿磕出了血,大妹不顾自己被咬,反倒过来心疼婆婆的牙齿,大妹就是这么没出息。大妹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让婆婆与W更是觉得大妹好欺侮,所以在这个家庭,软弱的大妹不是遭W打就是遭婆婆打。只有弟妹还算有良心,他们深知嫂子的好,看见哥哥欺侮嫂子,都会站在嫂子一边骂哥哥。

大妹的确是好,不光对家人,对谁都是以诚相待。对于附近的老人,她会经常买些水果零食去看他们,而不管谁来她家串门,她都要摆上十样东西招待,名日“十全十美”,即使天天来,这“十全十美”也绝不缺一。她的这个“十全十美”还包括送家人东西,十年如一日,延续至今,让人哭笑不得!

这个时候,大妹开始“信菩萨”了。去庙里烧香拜佛供奉,成为她不可或缺的大事。

不久,一个爆炸性丑闻将大妹炸蒙了。W出轨一个粮站的小姑娘,将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小姑娘父亲也是粮站职工,这让多少人情何以堪!小姑娘的父亲气得跳脚骂娘,并逼女儿打胎,但W比他更凶,声言再骂就打死他,而小姑娘这边,不但不打胎,还非W不嫁,就像捡到一个宝!

牺牲的就只有大妹了,当W提出离婚,大妹没提任何条件就答应了。哪怕所有人都给大妹出主意,要她坚决不离婚,拖死那个小姑娘,要离也要W出一大笔钱才行,可是不争气的大妹,一分钱没要,就一声不响地离婚了,让我们全家再一次气得傻眼!

当我们大骂她“蠢得像猪”时,她还在一个劲地为W辩护,说离婚只是暂时的,W只不过拗不过已经怀孕的小姑娘,W对她说,过两年还会回来。

我们知道,“过两年还会回来”不过是W针对大妹的缓兵之计,W深知大妹的善良,所以来一句一钱不值的承诺就轻易了事了。更可气的是,离婚后对于那个前恶婆婆,大妹这个前媳妇还在尽孝,在新媳妇进门婆媳针尖对麦芒,婆婆遭到嫌弃被赶出后,大妹却常常提着各种吃的去看她,生怕她日子不好过。而且,那边的亲戚有啥红白喜事,她也依然去凑份子凑热闹。

爱面子的父亲,提到大妹就气不打一处来,说大妹“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丢尽了老李家的脸”,然后长叹一口气。待到大妹回家,父亲就说:“再去丢人现眼,就别再回家了!”

可是大妹依然我行我素,对前婆婆及其亲戚一如既往,而粮站总有人将大妹的“傻”细数给父亲听,大妹再回家,父亲果然暴怒,请她“滚出去”!

此后,大妹就只有在父亲没在家时,偷偷回家看母亲一回。

这时的大妹刚刚三十出头,尚还年轻,所以很多人前来做介紹,劝大妹再嫁,但不管人家条件多好,大妹一概拒绝。想必大妹还记着W的话,相信W有一天会回来,她在等他。

两年过去,W似乎忘记了对大妹的承诺,对大妹视而不见。我们姐妹便故意提醒大妹,两年到了,W回来了吗?可是大妹至此仍然执迷不悟,会的,还没到时候。其毫不怀疑的肯定,简直让人哑然失笑!这一年,粮站改制破产,大妹下岗了。至此,她的信佛就又进了一大步,家里供起了“菩萨”不说,四处拜佛就成了她新的日常“工作”。

三年,四年,大妹似乎仍在等,我们姐妹对大妹的批斗大会又开始了;五年,六年,大妹似乎还在盼,我们对大妹的批斗大会也变本加厉。这样重复的批斗,听得我们自己耳朵都起茧了,大妹却无动于衷。看得出来,大妹仍然心存幻想。

大妹在别人眼里的愚蠢与笑话,在亲人心中却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烙得父母与我们姐妹的心吱吱冒烟!

父亲虽然面子上仍然不理会大妹,但当面对母亲一人时,母亲提起大妹,父亲就一连叹气:“不知道怎么生了一个这么傻的,造孽啊!”然后老泪纵流。

母亲望着父亲流泪,就像做错了事似的自怨自艾地说:“真是的,怎么就生了一个这么傻的呢?”然后若有所思,像悟到了什么:“记得生她的前夜,我做了一个格外古怪的梦,梦见我家堂屋的天井里,从天上忽然飘来一蓬莲花,接着天井里很快长满了脸盆大的绿茵茵的莲叶,那朵莲花也越开越大,好看得不得了。当我望着莲花,就看到从莲花里走出来一个好索丽的娃娃,一边喊着妈,一边扑向我的怀里……这梦我当时跟你讲过的,你还记得吧?”

父亲一怔:“哦,你是讲过的,我忘记了。”然后低声地自言自语:“莲花,莲花,怜……”

母亲悻悻地:“可怜的琼伢崽,莲花是多么招人喜欢的花啊,没想到她……”

“唉,造孽啊!”父亲又是一声长叹。

冷风吹渐落,一夜几枝空。不知道那个信念,是怎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掏空了大妹的心,也许只有经历一个执念的彻底落空,才能真正进入另一个执念。大妹越来越“信菩萨”了,2005年冬月十七,阿弥陀佛圣诞日,大妹终于在甘田“静居寺”铜鼓山皈依佛门,法号“能琼”。而后,大妹开始了四处化缘的日子,先是从亲戚朋友开始,每到一家,都要带上礼品,然后人家看在礼品的面子上,给她表示一点儿,不管多少,她都认认真真、一笔一笔地记在本子上。我看过她的化缘记录,哪怕金额小到甚至一角钱,她也绝不遗漏,上面居然还写着某甲一角,某乙五角,我问她怎么还有捐这么少的?她说都是路人。大妹的实诚,由此可见一斑。大妹四处奔波大半年,化缘一圈回来,她给庙里化来三万多元善款,一路的路费、礼品款、吃住花销,除了她自己带上的钱花去,她竟然差了一万多元。本来,按照一般情况,化来善款是要除去开销的,可是她,居然所有开销都执意归自己负担,于是她给庙里打上了一万多元的欠条,并且给自己定下利息,这欠菩萨的钱,白天三分,晚上一角,坚决要还。结果利滚利,息滚息,欠债数滚雪球越滚越大,自己每年的退休工资搭上,却总是还不清,几年下来最后还欠一万多元。

一天,父亲去村前的新墙河挑沙子,在沙河浅滩边,发现一个陶制低杯型钵子与一双木筷。褐色的陶钵精致厚重,古色古香,完好无损,圆鼓鼓的钵腰上,还刻着几行金色的经文与一个醒目的“佛”字,筷子也不是一般的木制品,是红檀木的。父亲知道,这分明是出家人的化缘钵盂,于是将钵筷捡了回来,顺手放在了家门边的窗台上。

没过多久大妹回家,第一眼看到窗台上的钵盂,喜不自禁,如获至宝,当听母亲说这是父亲从沙河里捡回来的时,立即将钵筷收入囊中,之后就拿这个当作了自己的化缘餐具。

一个多月后,2009年农历九月十九,观音菩萨出家日,大妹在铜鼓山“金华寺”求受五戒。

父亲捡回那个钵筷时绝没有想到,他捡回来的是一个预兆,就是自家将会有人接过这个佛家的衣钵。联想起来,这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

而后,大妹来到岳阳玉佛寺拜佛。

玉佛寺的住持“上能下贤”法师在听说大妹的化缘与欠款状况后,被大妹的虔诚感动,对大妹的“欠债”格外同情,所以当即作出决定,利息不能这样还了,先帮大妹还清一万多元的欠款,然后让大妹转到玉佛寺来,以后大妹的工资本就押在玉佛寺,用工资每月抵账。这样,大妹总算了结了还不清的欠款利息,也来到岳阳,离我们几姐妹近了。

为了考验大妹,“上能下贤”法师让大妹在厨房干了八个月。大妹勤快,一天到晚都没闲着,除了厨房洗菜洗碗搞卫生,她还将全寺的厕所包括男厕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对于这个又累又脏的厕所活,大妹一干就是六年。除了干活,每天必念的经,她从不省略,哪怕念到深更半夜,她硬是要完成,简直比人家备战高考还认真。

没有任何悬念,“上能下贤”法师的考验顺利通过,大妹在2010年正式出家,成为佛门弟子。

因此,在法师“上能下贤”眼里,大妹成为最信得过的人,并很快将她定为了玉佛寺“第一维那”,集体诵经时,领诵是她,庙里有需要出外采购的,也都交给大妹,她知道,只有大妹不会弄虚作假。

大妹也没有辜负师父的信任,采购尽心尽力之外,大妹还使尽浑身解数,为庙里化缘,仅仅一次,她就去北京找到她的大老板同学,一次捐款50万,而该得的奖金,她一分没要,并且自己还花销了差旅费、礼品费共计数千元。进入玉佛寺后,大妹一有空就出去化缘,走南闯北,广州、深圳、香港、北京,到处走遍,除去服侍“上能下贤”法師三年以及疫情困扰未出门,八年共为庙里化缘80多万,却从没拿过一分回报,而自己为化缘乘车、住宿、送礼搭上了所有的工资还不够,还欠着外债,因此总是还旧债欠新债,年年在还债,至今没还清。没有人不说她傻的,她却呵呵一笑,说,都是为菩萨付出的,值得!

对于自己的儿子独自贷款买房,她却没有帮助一分,她的理由是,儿子有能力,不需要她的帮助。她就是这样的“舍小家为大家”。幸好MM是个善良独立的孩子,也从不怪罪他的母亲。

四年前,她师父也就是住持“上能下贤”因车祸瘫痪在床,大妹端屎倒尿服侍在侧,经常一天都睡不到一两小时,累得好几次吃饭吃着吃着居然睡着了,饭碗掉在地上把大家吓了一大跳,还有几次累得倒在厕所睡着了,把她师父感动到落泪。师父说,只有大妹修行修圆满了,所以她的钱柜都是对大妹开放的,她知道大妹不会拿一分钱。大妹全心全意服侍师父整整三年,直到“上能下贤”去年离世,恐怕做儿女的都没这么尽心。

如今,新的住持来了,是一个比较年轻的比丘尼,依然将这个傻“慧悟”像“活宝”一样用着,依然将大妹定为“第一维那”。“第一维那”作为集体诵经时的领诵,诵经结束后的祈祷词就是她自创的,我前面听清了的那几句即是。因为是比丘尼庙,庙里没有男性,于是将庙里的重活、脏活、重要的活也统统交给了这个“第一维那”。

发福了的大妹从外表到内心,也真正如一个“佛菩萨”,接纳着一切,不管怎么对待她,她反正没脾气。小妹家的淘气公主每每见到这个姨妈,总是拍手欢呼雀跃,菩萨来了,菩萨来了!

当我特意来到玉佛寺看她,带给她吃的一大袋苹果、红枣、石榴以及全麦饼干,她接过当即就直接全当供品充公了,然后无比喜悦地将我介绍给她的“师兄师弟”。当听大妹说我是她的姐姐时,众比丘尼一个个都无比惊讶:“姐姐?看起来像妹妹呀,姐姐比你漂亮多了!”

的确,我穿着漂亮衣裙,大妹身穿袈裟,比她漂亮是自然的。

但大妹看上去总是乐乐呵呵的,看不出任何的烦恼,也许,当一切无所求时,心是最轻松的。

从一个特别爱美、为爱不惜一切的人,走到尘埃洗尽、袈裟披身,也许,大妹是真正放下了,俗世于她,并不合适。在这一点上,父亲似乎更懂得他的女儿,早就比我们看得更清楚,被父亲嫌弃又深爱着的大妹,出家的一刻,在我们姐妹都在咬牙切齿地痛骂她时,只有父亲意外地肯定了她“出家了好”,这似乎也是父亲对“蠢得像猪”的大妹唯一的一次肯定。

的确,天真无邪、至善至愚的大妹,她在俗世的遭遇都是必然的,一切都是她的善良太过铸成,这样一尘不染的心,确实不适合“聪明”的红尘。从无法理解,到渐渐明白,到充分肯定,这是我愈来愈明确的结论,也是如今全家一致的结论。没错,出家就是她最好的归宿,于她是最正确不二的选择。

像大妹这样毫无心机、愚不可救的人,出家前,不仅受尽世人的侮辱,也让亲人无比痛恨,简直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都嫌”。剪去三千烦恼丝,化作自得一微尘,就是她必然的宿命。

她的心,只有空门可以接纳;她的身,只有佛门可以收留。所幸她虽然愚不可及,却又有那么一点点开窍,明白自己的归宿在哪里,所以早早踏上了佛门的渡口,找到了一线光亮,找到了容身的地方。这一点,实在比我们这些自认比她聪明的人更明智!

想想我们又聪明在哪?“天真”其实是我们全家人的通病,特别是我,只不过大妹将其发挥到了极致,而大妹最终遁入空门,终得摆脱红尘的围剿。我虽然也曾经不止一次有过“出家”的念头并一度抑郁,但最终无法割舍,至今尚在尘世中挣扎,因为“天真”而不断遭受打击乃至头破血流,却又贪恋那无尽苦痛中开出的一朵小花,梦想着所谓的“生命的意义”,甚至对于美文、美景、美衣、美食还格外痴迷,因而总是忍辱负重,对红尘难舍难分。

当我走出玉佛寺,想起母亲的莲花梦,忽然明白,大妹就是那一朵从天上飘来的天井里的莲,一朵天真烂漫的莲,落在红尘里,纤尘不染,也格格不入。从红尘到佛门,那一朵莲开的时间,只有佛懂得: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

我不禁双手合十,回身一拜。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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