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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妹的裙子

2017-12-19马元忠

红豆 2017年12期
关键词:大妹晚会裙子

马元忠

1979年,大妹上小学二年级。那年“五一”刚过,晚饭时,大妹按捺不住喜悦地对我们宣布,“六一”学校要办文艺晚会,下星期起老师就要教跳舞,她被选上了。我们都替她高兴,我奶和我娘连声说,好,好。我爹虽不吭声,但脸上也挂满了喜悦。我弟和我小妹乐得一个鼓掌,一个拿筷条敲碗沿,好像被选上跳舞的是他们俩一样。我爷向来寡言,此刻却嘟哝道,难得啊!

一家人正为这事欢喜,可是大妹接着说的话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她说老师要求跳舞的每个同学要有一条裙子,没有就不能参加。

一条裙子虽是微不足道的问题,却让我们一家人的欢喜瞬间变成了沉默。

爷和奶嘴里嚼着饭,两人的目光不时瞟向我爹我娘,我弟和我小妹也忽然哑了似的盯着爹娘看,大家都期待家中那两个主要劳动力作出表态。

僵硬的气氛持续了半刻钟,我奶叹了一口气,瞅着我大妹说,没有裙子我们就不跳呗,以后再跳也不迟,晚会嘛,有一回就有第二回,以后他们肯定还会办的,是吧,豆?大妹没回应,垂下眼帘埋头默默扒碗里的饭,可再抬起来头时我们就看到她眼里噙着泪。

我爷这时也叹了口气,但这一次分量却明显和之前的不同,爹不得不说话了。爹说,参加,哪能不参加呢?学校第一次晚会,难得被老师选上,不能只看着别家的孩子跳,我家豆也要跳。裙子嘛,你娘给想办法。爹毅然把任务交给了我娘。娘紧嚼几口饭说,是要跳,我这么俊的女娃不参加跳舞说不过去。

听爹娘这么说我们脸上重又泛上了喜色。大妹笑了,泪珠儿跟着簌簌往下掉。我弟和我小妹手舞足蹈,两人咿咿呀呀叫唤一阵又各自勾头吃饭,不时拿眼睛去瞟我大妹。我知道他们的意思,高兴过后他们是忌妒我大妹。那些年我们兄妹几个,只有到春节时每人才可能穿上一套新衣服,而爹娘的这个表态已经意味着这一年大妹有了额外的收获。

转眼5月已经过去一半,爹娘的许诺还没有一丁点实质性的进展。在此之前的一天晚上,我娘领着大妹去学校跟老师学跳舞就向老师表了态,保证大妹晚会上能穿上裙子跳舞。老师同意了,但过后也没见娘有什么动作,再没提到过那事。大妹私下跟我说,和她一起学跳舞的好多同学都已经买到了裙子,没有买到裙子的少数几个同学,他们家里也都有了准备,人家指定能在晚会前拿到。

事实上,为大妹的裙子爹和娘是想过很多办法的。“五一”过后的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了,我爹我娘还在偏房剁猪草。我的床刚好贴着偏房的板墙,爹娘说话我能听得到。爹问,豆裙子的事怎么了?娘说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娘接着叹一口说,眼下这季节找几块现钱就是难。爹说要不跟别人先借吧,下月我们家那头母猪就该产仔了,再喂上三个月,卖了猪仔就能给人家还上。娘说,跟谁去借?眼下这季节青黄不接,谁家手头有闲钱外借呢?爹摇摇头,自说,那就剩几只鸡了,两只母鸡还刚刚孵崽出窝,卖了母的一群小崽子不就散乱了么?唉……

日子越来越近,大妹忍不住了。5月20日早上,娘正要出门去干活,大妹扯住了她的衣角,嗫嚅叫了一声娘,勾着头盯住自己的脚尖。娘顿一下,摸摸大妹后脑勺,问,怎么了,豆?大妹这才扬起脸,怯怯地说,娘,老师问裙子的事,说要是实在买不上就要把我换下。

娘沉下脸咬了一下嘴唇,拍了拍大妹的肩膀说,还有些日子嘛,你告诉老师,让她再缓一缓,过几天娘指定能让你穿上裙子,耽误不了。大妹将信将疑,瞪着一双眼睛看娘。娘中午收工回来,大妹又粘上了她。虽然大妹只字未提裙子,但眉眼里含着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中午吃饭时娘不时地朝我和爹这边瞅,我以为她又要嘱咐回到学校后要如何用心读书呢。直到爹吃完饭站起来往外走,我才明白娘瞅的其实不是我,是我爹,更准确地说是瞅我爹当天身上穿的衣服。

那时我们家很穷,农村的穷最明显的体现是在吃和穿上。那时我爹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一件衣服往往通穿四季,春天是它,夏天秋天还是它,冬天再加一件同样的单衣。我爹那天穿着一件暗蓝色外衣,当然不是那些年青人时兴的的确良涤纶面料,是棉布。爹穿它有好几年了,历经洗刷和风吹日晒,原色早变了,泛了灰黄,领子肩膀让农具蹭出了痕迹。我顿时心里一紧,预感到娘可能要打我爹那件衣服的主意。

果然不出所料。当我又从学校回来,才走进家门,就看见大妹就穿着一条裙子眉开眼笑地走向前来展示。我们向来佩服娘的手藝,娘的针线活和她侍弄庄稼一样老到。大妹身上旧衬衣改造的那条短裙针脚细密匀称,线路平整熨帖,和衣车打出来的一模一样。上围两寸宽的轮边压着依稀几处折缝,延绵出自上而下的几条褶子,两侧埋着几道松紧痕迹,在大妹细小的腰身上勒出三指宽的齐整褶皱。裙身自上而下微微张开,显出喇叭的形状,下摆轮边镶的细小针织淡白花边刚好盖住了她的两颗小膝盖。裙子穿在大妹身上,简洁,朴素,自然。生来第一次穿上裙子,大妹别提有多高兴了。

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件裙子会在几天后的晚会上令大妹出洋相。

晚会那天的观众很多,我大妹参加的集体舞被安排在最后一个《朵朵红花向太阳》的舞蹈节目,用现在的话说那是一个压轴戏。十几个小女孩穿着颜色不一的裙子,脸上洋溢着幸福欢乐的笑容,一边唱歌,一边变换着各种手势和步伐又蹦又跳,表达千万儿童对红太阳的深切热爱和向往。

小孩子们跳得很好,尤其我大妹。她刚好处在一排孩子的正中间。我私下认为,于集体舞来说中间位置是最关键的显眼部位,被老师安排在中间位置上,一定是因为大妹模样比别人好,舞也跳得最好。

大妹一开始从幕帘边闪出来我就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大妹甜甜地笑,她的笑容灿烂,自然。她俯首,仰头,抖肩,弹跳,颠步子……每个动作都合着歌唱节拍,恰到好处。如果单从跳与唱来评判,处在正中间这个位置上的大妹是绝对称得上优秀的。可是集体舞的感观偏偏不是这样,它更讲究总体协调。

才跳了一小会儿,问题就出来了。别人家孩子身上穿的都是新裙子,有绸的,有缎的,还有丝纱的,最不济也是的确良涤纶面料,那些裙子颜色鲜艳,质地轻薄,飘逸灵巧,而我大妹的裙子颜色灰暗,毫无光泽,厚实的旧布料硬邦邦的,缺乏动感,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特别陈旧老气。显然,大妹从一开始也已经发觉裙子的异样,唱跳当中我看见她不时用眼角余光去瞟左右同伴身上翩跹的裙子,她的脸上渐渐就不易察觉地蒙上了别扭。但大妹是个识大体的人,她依然甜甜地笑,欢快地唱跳,她试图用出众的舞姿来掩盖裙子带来的别扭。然而舞姿归舞姿,着装上的拘窘是无法逃脱观众挑剔的目光的。

人群里有人尖叫了一声,看啊,豆那裙子!就有人跟着哧哧地笑了。

那一刻我看到正唱着歌的大妹的眉头抖了一下,我脖子以上顿时也遭了火烫似的热辣起来。最糟糕的还在后面。舞蹈结尾,十几个孩子面向观众一字排开,原地碎步旋转数圈后盘腿蹲下,双手作花瓣状托住自己脸蛋举目仰望。我们都明白,这个收势所要的效果是旋转时裙子被带着自然鼓起来,如悬在半空中蓬松撑开的花伞,然后随着身体的蹲下,花伞不改原状地徐徐落下,在地上形成一个向四面铺展开去的圆圈。我们看到其他人的裙子都有了这个效果,唯独我大妹。尽管大妹和别人一样旋转得很起劲,动作也十分到位,但到底是旧衣服改做,她的裙子丝毫没有被鼓起来,它笨拙,呆板,机械地粘箍着她的腰身,最后像一截木桶直楞楞地框住自己的腿脚……

人群中顿时又爆出针对大妹裙子的笑。那些笑声如同尖利的无数缝衣针,直刷刷射向我和我家人的脸面。我看见我爹我娘不约而同地勾下头盯住地面,我爷我奶把脸别过一边去,而我小弟小妹也在晚会结束时众人的鼓掌声里抿紧了嘴唇。我们心里明白,那些笑声除了善意直指裙子的陈陋,还隐含着许多东西。可以说晚会就是小山村众家庭景况的一次展示,也是家庭主要劳动力实力上的一次检阅。舞台上,孩子代表着一个家庭,她唱的跳的好与不好大家一目了然,而更一目了然的当然就是她身上的装束。要知道,在我们农村,即便是清贫岁月,即便大家都过着贫困的日子,但贫者之间的攀比也是无处不在的。有时候,贫者对更贫者的嘲讽与奚落,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只是一个笑声,它貌似轻描淡写,甚至若有似無,但刺在更贫者内心里,却是尖刻的痛。

按理说晚会之前应该有一两次试装排练,要是那样,大妹裙子的问题被提前发现,要么我爹我娘赶紧砸锅卖铁给大妹买一条像样的裙子,要么老师干脆就把我大妹换下。总之,无论哪一种都可以避免大妹在众目之下出洋相,可以避免我们家在全村人面前难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年轻的女老师竟把彩排忽略了,这一疏忽虽然成就了我大妹第一次跳舞的愿望,却带给了我们一家人不该有的尴尬。

我们是在幕后的黑暗里找到大妹的。她一个人孤独地蹲在一处断墙下,扑在自己手臂上抽泣。娘在身后把她搂起来,附在她耳边说,别难过,都过去了,等家里有了钱,娘给你买条漂亮的裙子,一定。

我们都以为大妹因为晚会上的不快而丢弃那条裙子,可是没有。那个夏天,大妹像爱惜她为数不多的其他几件衣服一样爱惜着那条裙子,她洗了又穿,穿了又洗,丝毫没有嫌弃它的意思。有一回娘劝她扔掉裙子,大妹坚决不肯,她说穿它跳舞不行,但平常日子穿着感觉很好。她说,裙子是娘做的,娘做的东西都好。第二年夏天,我爹我娘省下一点钱要给大妹买条裙子,但大妹执意不要,她说旧裙子很好,还可以穿。

我曾经在心里暗自发誓,以后挣到钱一定给大妹买一条上好的裙子,让全村人都羡慕她一回。可是当我后来谋到了一份工作,有了一份微薄的工资,我的大妹却已经出嫁了。在我们老家,女人的一辈子只在童年和少年才兴穿裙子,长大了,嫁人了,成天在田间地头干活的农妇还穿着裙子,那是要遭人取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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