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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洋的夜空

2023-06-24何田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机舱引擎男友

2019年9月6日,00:41,机场

夜风呼啸着灌入机舱,头顶是绛蓝的夜空,夜的尽头是宁静的绛蓝的海湾。在那天穹下,海湾里,是七十五个面色戚戚的人。我正坐在这七十五人里。膝盖细微地打着哆嗦,牙齿咯咯地撞在下唇上,膝头何时一片湿热,泪水已顺着面颊涔涔而下。身边坐着黑皮肤的中东女人,她用尽全力号哭着。沙哑的哭吼声落在空旷的天与地之间,转瞬就淹没了进去。对面是一对新西兰情侣,男人左手臂文着斑斓的图腾,墨黑的汗衫湿漉漉地贴着胸膛。女人的头发蓬乱地散在脑后,双目肿成鸽子蛋,两颊绝望地垂了下去,形成苍老的沟壑。若不是此前遇见过,我会以为她是他的母亲。此刻,他俩只是呆呆地坐着,彼此间隔着几个空座,仿佛不认识,又仿佛才认识。风里夹着熟悉的普通话,是那对广东情侣,他俩现已恢复常态,关切地问我好些没有。忽地感到温暖,我努力在泪光里挤出一个笑容。变形的月色与灯光里,又看见一行着鲜红色旗袍式制服的空姐。她们坐在扶手椅上,腿边搁着小小的皮箱,半分没有淡然了,面上只有空洞的哀戚,像美丽的动物标本。更远处,是星星点点的夜航船,漂浮在凄清的天与海之间,不敢细看——看见的只有蚀骨的荒凉与无情。

2019年9月6日,01:30,小旅馆

在经过混乱无序的一小时等待后,我们终于坐上机场安排的小巴车,七拐八绕,钻进一片阴暗的街衢。入住的是马累当地的小旅馆,两层楼,一层一张桌子算作前台,二楼的房间只勉强塞下一张床。搁下行李箱,便有个黑黝黝的男孩子来登记身份信息,顺带送来了夜宵——炒面与蛋炒饭。我笑着同男友打趣:“太不人性化,我们遭了这样的罪,理应住五星酒店、吃海鲜大餐。”倒不觉得饿,只是无尽的心慌,关了灯,听空调风口喷溅着冷气,我在黑暗里睁大了眼。心脏剧烈地跳着,几小时前的一幕幕开始倒带播映,才生出了后怕。

我克制不住地在手机中翻找着一切有关空难、坠机的报道,从前这些向来为我屏蔽,我害怕看见一切苦难。看着五年前马航坠毁的旧闻,目光落定在239这个数字。二百三十九人,是七十五人的三倍,是三个机舱的我们。只差一点儿,我也将成为一串不起眼的数字,滚动在天亮后彼岸的荧屏下角。划到手机相册,跳出的是两日前海滩边的烛光晚餐,以及我那天真幸福的笑脸。那时的我什么也不知道,那时的一切都恍若前世。

2019年9月4日,19:35,马尔代夫芙花芬岛酒店

一周的旅程稍纵即逝,这是我在马尔代夫的最后一个夜晚。人住的酒店叫芙花芬,叫人联想到云端仙境里不败的春花。酒店的餐厅临海,桌椅就摆在沙滩上,我幸运地赶上了一周一度不限量的龙虾大餐。白玉似的虾肉卧在盘中,抿一口冰凉的椰子汁,仰脸向远处望,月亮的一角隐隐地从云中泛出光芒来,耳畔是乐队的浅吟低唱,拂面的海风像极了苏州的绸缎。

饭后与男友漫步沙滩,在星芒下遇见一对新西兰情侣。男人有着疏阔而深邃的眉目,左臂文着一圈青红的图腾。他把身子侧一侧,温柔地环住同行的有着深棕色鬈曲长发的女人。他们在碧清的月光下接吻,空气里充盈着海风的清甜。

逛到泳池时,我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白天我来过这里,金粼粼的阳光下,无边泳池连接着碧海苍穹,望去犹如一块分层的巨型宝石。以为是美的极限,想不到酒店设计者别具匠心,竞在泳池底部嵌入了一粒粒细小的灯珠。到了夜晚,灯珠隔着池水莹莹闪烁,泳池立时化作浩瀚星空!

马尔代夫靠近赤道,这一带生态良好,夜晚是能看见群星的。头顶万亿星河,足下潋滟星波,我竟患了失语症,才明白真正极致的美是笔力描述不出的,它存在于我的眼里,心里,却很难具象在笔下,就像冰心写云冈石窟:“后顾方作无限之留恋,前瞻又引起无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儿骤入宝库,神魂丧失,莫知所携,事后追忆,亦如梦人天官,醒后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了!”

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时方知文字之无用,大抵如此!

我望着翻涌的星波,听着一声一声海潮,紊乱与澄明的思绪交替拥挤在我的脑海。我想到了国内的生活和工作,想到了无数个悲喜交织的片刻,想到了银行卡里的余额(算算够这样玩几趟),转后又没头没尾地想到历史,宇宙。思绪太多,索性放空,最后发自内心叹了一句,这就是活着的意义。

我想,我应该这样活着,即便有无数段身心俱疲的岁月,也要为这一刻的光明灿烂活下去。一种平静的狂喜,我望着抚慰了所有伤口的星空,滚烫的幸福感涌上心头。即便我带不走这里的繁星、海风与歌声,但那又如何呢,我分明感到它们充盈了我,要温柔地跟随我走完这余生的。笑容不住地荡漾在嘴角,我情不自禁地向一旁的男友宣布:“往后的每一年,我们都要回到这里。”他只是微笑。

是的,那一瞬的我想当然地以为接下来的每段时光都会像此刻一样,我以为所有快乐幸福的片刻将会无限期地延續,我以为这片广阔的天地——祖国以外的世界,会永远地,越来越热忱地向我敞开。我怀着渺小而巨大的期待,等候着明天的到来。

2019年9月5日,23:10,飞机

如果可以,我是情愿在马尔代夫住一辈子的。然而一晚动辄四位数的花费,终于在次日将我赶回了机场,搭乘飞机返航。此时是午夜十一点,家乡大抵已在万籁俱寂中入睡,马累的海湾却仍在月光中闪着银鳞,峡岸沐浴在瑰丽的灯火里。

机舱狭小,前座的婴儿尖锐地啼哭,我努力瑟缩着四肢,力图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调整出一个最适宜的姿势。空姐站在过道演示救生衣的穿法,这是个乌眉浓眼的女人,我于百无聊赖中研究起她穿的鲜红色的旗袍式制服。身旁坐的是一对广东情侣,总也是相仿的二十上下的年纪,男孩戴着棒球帽,浑圆中透着可掬憨态的黑框眼镜,女孩的装扮已全然融入了马累当地的原住民,唯有腕上叮叮当当悬着的满天星镯子,尚留着些许南方女子的娇媚。他们贴耳交谈着,笑声是阳光底下的金铃铛,叫人联想到青春、富裕、闲适,这些人世间最美好的片刻与精髓。

望着他俩,我脑子里突然无端地冒出一个念头:这架飞机会不会出事?事实上,我常有此类古怪的想法,自个儿是习以为常。隔着一条过道的男友问我在想什么,他知道了定要数落的,我于是戴上耳塞,打开Kindle。随后,灯光渐灭,飞机起跑。

一瞬的黑暗笼罩过来,只有电子屏泛着微弱的光。我在读一段有些无聊的故事,希冀借此催眠,能在这暖热的小空间里安睡到天明。约莫过了几分钟,我隐约听见前座有人拍打窗户,咚咚咚的像擂一面喑哑的鼓——一定是谁家孩子在敲窗,父母也不管束。我素来讨厌公共场所听见小孩子的哭闹的,暗暗叹一口气,凝神继续读书。

又过一会儿,拍打的声音越发的响了。我只觉气从中来,拔下耳塞,预备看看是谁家胡闹的孩子,却清晰听见前方窗边传来嚷声,“Fire!”由于坐在过道,我什么也瞧不见,于是再一次凭经验判断,许是地面哪处起火了,有的人就是大惊小怪。可是,机舱内又渐渐起了骚动。前与后不时地传来响动,唧唧哝哝的声音,混杂着英语、韩文、普通话,无头绪地在耳道乱撞。我伸长了脖子,看见有人拔下安全带,从过道一头匆匆跑了过去,同时,黑暗中有越来越多的人起身张望。我感到疑惑,知道是某种变故正在发生,许是机场哪里起火了,许是有人身体不适,到底头一回遇见,我终于忍不住问身旁的广东男孩。

他淡定地向我说:“着火了。”

我追问,“哪里着火了?”

“引擎。”

我认真思考了一番引擎是什么,在哪里,同时看着那些大惊失色的黑人白人,接着问道:“那让飞机先停下呗。”

男孩依旧淡然,“停不下来啊,我们在天上。”只觉得五雷轰顶,虽然我还未弄清引擎在哪里这个问题。见我音量开始失控,他竟有这份闲心,对我说咱们中国人在外务必举止文明,别像那些人似的瞎嚷嚷,一定保持镇定,不能丢国人的脸。他的话并未叫我安心,我在荒谬中开始有一点儿害怕了。我回头望向男友,他亦是一脸的错愕茫然,慌乱中我听见他说:“系好安全带!”我飞快地检查了一番带子,它们毫无生气地耷拉在肚皮上。

后来的几分钟里,我听见前座有男人不停地骂着“fuck”,无数个女人的尖叫,混着婴儿乱哄哄的哭声。我渐渐地意识到我可能遇见了什么,荒唐、可笑、不可理喻,这从来是发生在新闻里的,在陌生人的传奇里的,这样低概率的事件,怎么可能叫我遇见呢!在那潮水似的声浪里,终于有坐在窗边的乘客向我们描述,原来方才飞机的右引擎突然喷射数米长的火龙,她边说边朝我比画,那火龙至少有一辆七座车子那么长。喷火的过程持续了七八秒,随后火龙消失,只看见烧得通红的引擎!

机舱内的骚动还在持续,空姐小跑着穿行过道,奇怪的是她面上极为镇定。有白人边拍打窗户边高声叫嚷,试图引起机长的注意,一串我听不懂的英文。大脑早在慌乱中停止了思考,我只是紧紧地攥着安全带,以为能攥住一点儿踏实。就在这一团乱中,响起了机舱广播。机组人员让所有乘客立刻返回座位,称已关闭起火的右引擎,将靠左引擎继续飞行。

我并不懂得航空原理,只是凭本能觉得,光凭一个引擎怎可持续几小时的飞行。自然有人抗议,要求飞机马上迫降,却忘了我们身下是漆黑的深海。

焦躁在空气中发酵。几分钟后,我听见机舱的左方传来一阵尖叫,有临窗坐的中国人颤抖着说,几秒前左引擎喷射出一样的火龙,现在也烧得血红!

短短几分钟内,两个引擎先后失火,而我们这七十五人,有三种皮肤,有男女老幼,都被困在黑洞洞的夜幕中!

我的膝盖开始发抖,巨大的恐惧压了下来,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这时男友拉过我,一言不发地大步往机舱后方跑去,我不知为何要跑,也来不及想,只是全身心地信任他。最后几排本是空座,此刻已密密叠叠地坐了好些人,我在其中看见了那个有着图腾花臂的新西兰男人,奇怪的是他独自躲在了这里,身旁却不见他的女友。

坐下后,男友开始在座椅底部翻找什么,嘱咐我也一起找。我全没了主意,学着他的样子在座椅底下摸索,摸出一件叠拢的救生衣,却不知该如何穿!生平头一次这样后悔,但凡起飞前用心地听一听安全演播,也不至于此刻无头苍蝇似的慌乱。我从来不信灾难会降临在自己头上,甚至于到了此刻,仍怀疑这不过是一场混沌的梦。忽听见“砰”的一声,男友也不知按了什么,他手中的救生衣突然发出惊雷似的巨响,这让后座早已是惊弓之鸟的中东女人吓得大叫了起来,她的叫声又引来前座无数的尖叫,只当是爆炸——实则只是救生衣充气膨胀罢了。在我还未回过神的时刻,男友将充了气的救生衣先套在了我身上。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此前我们吵过无数次嘴,乃至几天前还说到分手,我万料不到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他会将救生衣先给我!可惜当我意识到此情珍贵的时刻,也行将告别。

这时,机舱广播再一次播报,由于遇到技术困难,本次航班将即刻返航,预计需要十五分钟。

我看着没有信号的手机——23:31。倒计时后面等待我的,是重生还是归零?

2019年9月5日,23:31,飞机

随后的十五分钟里,机身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伴随着满舱的惊呼惨叫。我从未坐过颠簸得如此剧烈的飞机,似乎机身的每一个零部件都在挣扎,燃烧,试图挣破束缚飞向夜空。婴儿声嘶力竭地哭,他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襁褓中的他也会预感到生命将尽吗?身后的中东女人也由号叫转为呜咽,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全然能体会她所有的恐惧与悲痛。颤抖中,我听见有人开始呕吐,那声音叫人惊惧,又有人惨然大叫——一个中国女人哮喘病发作。

我的膝盖打战,牙关咯噔咯噔响着。我听见自己用极度陌生的声音问男友,窗外看到陆地了吗?我们离地还有多远?他只是握着我的手,将我的脸深深埋在他的肩上,我以为他该有许多话要交代的,可他什么也未说。我后来才知道那一刻他内心的痛苦,他自责带我来马尔代夫,自责为省一些费用而订了这趟航班,他以为是该对我的生命负全部责任的。

十五分钟的倒计时里,没有人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是坠机,是爆炸,还是拖着火光一头扎进深海?前一晚曾给予我无垠温柔的海啊,它此刻是那样令我恐惧!我才二十六岁啊,我贫瘠的青春只有书山后的小小的窗子,当我初见识到这个世界斑斓的一角,我才意识到活着原来是这样值得庆贺的事。我还有未尽的成为作家的梦想,我还有牵挂的家人。如果我出事了,他们要忍着泪水,在七十多具尸体里辨认我,这该是多大的苦痛!我的父亲,他从不知我有多爱他,即便我在他面前总是固执的样子,多次犟嘴惹他不快,可我内心是深爱他的啊。我想起幼儿园时每每得了“好孩子”的奖章,我会拨通那个做梦都倒背如流的号码,兴奋地要他带我吃肯德基。我想起中考前夕他与继母吵架,我让他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家。父亲没有丝毫的愤怒,只是坐在床沿,头一回在我面前落泪。我想起高中时父亲结束了第二次婚姻,继母搬空了家具,带着妹妹消失在绝尘而去的货车里。深夜,父亲开车带我穿行在空荡荡的街头,他没有流露出悲伤,我却意识到他是在这一瞬间老去的。此时此刻,我多想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就像我很小的时候那样,我想同他道歉,为我曾经的不懂事。还有我七十多岁的,从婴孩时起便替代母亲抚养我的奶奶,她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吗?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啊。

对于当时的我们,十五分钟太长也太短。每一秒都是屏息的煎熬,但也可能就是我们最后的生命。那时候,地面上已有人看见我们,并及时地用相机捕住了这个片刻——拖着熊熊烈焰的飞机,在火的红光中迅疾地滑落。

十五分钟后,飞机平稳落地的瞬间,伴随着那与大地亲吻的实心实意的触感,机舱里响起一片热烈的欢呼。灯光亮起,我看见了一张张布满泪痕的脸。我深深相信,在过去的那十五分钟里,我们都想起了心底最爱的人。

飞机虽然落地,但舱门却并未开启。起初是滑行,无止境地滑行,我们渐渐收起了喜悦。随后是停滞,没有解释,不知何由的停滞。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离座壅塞在过道,舱门前挤满了人,空姐用身体堵着门,不叫人潮澎湃着流泻出去。我一颗心又悬了起来,抓着男友的手,他惊惧未定地看着我。

至少知道这次在等什么,我们在等待扶梯和摆渡车。可恐慌依然氤氲着,谁知那两个引擎不会再次起火?人们拭去泪花,愤怒地拍打着机舱,突然听见一声暴喝,有人发疯一般的捶打舱门。透过人丛,我又看见了那个新西兰男人。他激动地推搡着脸色煞白的空姐,逼她立刻打开舱门。“我宁愿跳下去摔断腿,也不想待在这见鬼的飞机里!”在他嘶吼之际,同行的女友不作声地站在几步外,冷眼看着他。

夜风呼啸着灌入机舱,舱门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顾不上拿行李,跌跌撞撞地冲向出口。走下飞机的那刻,我双脚发麻,终于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活着真好。

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在马尔代夫的星空下,我思考过。在回到地面的那一刻,我思考过。在病毒肆虐的今日,我依然在思考。我想,命运给予我们每一个人的都是未知。我们永远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夠侥幸当观众,轮到你了,只能登台。用心对待生命里的每一分钟,珍惜每一缕稍纵即逝的星光,或许,这就是活下去的意义。

当我坐在摆渡车上,才看见落地前我给父亲的微信。当时飞机离地约莫一二十米,已能看见青苍的树与逗点一般的路灯。虽知落地的瞬间极为危险,但在生命的存亡之际,我能抓住的也唯有此刻。由于已是深夜,不想打扰熟睡中的家人,我颤抖着打了五个字,标点都是错的:“爸爸我爱你;”

那一刻我只是想,倘若回不去了,这就是我留给人世间最后的文字,希望我的家人不要过度伤悲,希望父亲能原宥我曾经的任性。

一个小时后,父亲看到我的文字:

感谢,感恩,只是一场虚惊。

所有都会过去的,写给被生活的酸甜苦辣裹挟着前行的你我。

作者简介:何田田,女,1993年生,浙江温州人,自由写作者,作品散见于《江南》《西湖》。已出版小说散文集《何处春城》。

原载《西湖》2023年第4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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