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振 来

(辽宁师范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一、引 言

2022年3月杨春宇教授的大作《东北官话历史演变研究》出版,此时我正在意大利米兰国立大学孔子学院工作,他把电子版发给我。我细细拜读了这沉甸甸的400多页的研究成果,对生于斯长于斯的东北人,彻底了解了自己的家乡话,特想写点儿什么。作为老乡和多年的挚友,杨春宇教授的才情与境界都一直令我敬佩。我决定写一下读后的感受,但担心自己笨拙的文字配不上他的美文,唯有尽力,以慰心愿。

东北官话作为东北地区独特地域文化的载体,目前学界对东北官话的研究略显薄弱,还有较大的研究空间。我对东北官话的了解只是敷于表面,总觉得人口迁徙对东北官话形成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因为人口流动会产生语言的接触,不可避免会反映在语言交流上,“闯关东”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一次人口大迁徙,东北官话受到了来自不同区域人们的影响,在融合的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现今东北方言的语言面貌。

读了杨春宇教授的大作,使我恍然大悟,才真正了解了东北官话的演变历史,才知道自己以前对自己家乡话的认识有多么肤浅。《东北官话历史演变研究》是杨春宇教授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研究成果,也是辽宁省特聘教授支持计划资助项目的研究成果。该书468页共55万字,通过对东北方言的田野调查及与周边方言的历史比较,结合东北方言内部语音、词汇、语法的演化,分析东北方言受日语、俄语及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进而说明语言接触对东北官话的形成产生了非常大的作用。在研究东北官话演变历程中提出了科学可信的观点,即“在历史纵向的谱系上,其(东北官话)经历了幽燕方言、汉儿言语、近代的东北-北京官话、现代东北官话等阶段的发展嬗变;在历史横向坐标上,其(东北官话)经历了东北地区汉语与该地域的上古方国语言、匈奴语、鲜卑语、契丹语、女真语、蒙古语、满语、朝鲜语、俄语、日语等语言及邻近方言的接触与融合”[1]。该书以东北官话历史发展演变以及与其他语言接触为纵横线索,进行描写、分析与阐释,厘清了东北官话发展演变的源与流,读后让我大开眼界,耳目一新。

二、多维度研究东北官话的形成机制

东北官话和东北少数民族语言是东北地区最主要的交际语言,语言的变迁也能反映东北社会的变迁[2]。东北官话是汉语方言中最有特点的区域语言,真实、完整的方言演变也能记录一个地区社会的发展演变。《东北官话历史演变研究》的内容非常丰富,包含了东北官话演变的方方面面,下面我们逐一道来。

(一)幽燕方言对东北官话的影响

该书通过对汉代扬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中所列的燕代方言、北燕-朝鲜方言等的描写,将它与现代方言的词汇进行对比,探寻了历史上幽燕方言的特征;并阐释了以广义上位的幽燕方言,为东北官话溯源,分析了不以狭义下位的北燕-朝鲜方言溯源的原因,并以此证明东北方言是有着深厚的历史底层积淀的,绝非晚成。同时以朝峰片方言特征词“猍歹”(狼)一词为例,进行考释说明[3]。

(二)汉儿言语对东北官话的影响

汉语的阿尔泰化离不开东北方言的阿尔泰化。该书论述了渤海、辽、宋、金、元、明等朝代幽燕方言与其他少数民族语言接触过程中,衍变为汉儿言语的过程。作者从东北史、明清史文献中发掘出极其有价值的语料,分析了汉儿言语与东北历史上民族语言接触发展过程中各自的区别特征,对照汉语史及现代东北方言,勾勒出汉儿言语在发展演变中的阶段性特点及对东北官话的影响。

(三)东北周边方言及日语、俄语对近代东北官话产生的影响

近代东北官话系统是汉儿言语在与满语、俄语、日语及胶辽、冀鲁、中原、西北等官话接触融合基础上形成的。阿尔泰化的汉儿言语在东北开禁、闯关东及东北流入移民浪潮冲击下,获得了来自齐鲁、中原地区的文化滋养。满语虽承袭女真语衣钵,完成由仓本子、皇本子、京本子的自身演变,但清军入关后满语亦随之踏上了不归路而消亡[4]。近代东北官话因受到日语、俄语的影响,也一度出现了“洋泾浜”化的变异形式,但很快恢复发展。总体来说,近代东北官话入关后直接融入了中原官话,并与南来的江淮官话汇流,最终演变成新的北京官话。该书发掘出语言、方言接触资料,结合汉语史、官话方言间的比较,运用方言调查法具体描写和阐释近代东北官话的方言特征和演变历程。

(四)基于实地调查基础上解释了东北方言形成的动因

该书在实地调查的基础上,致力于发掘东北方言的语音、词汇、语法方面的特征,进而分析了东北方言研究的状况和实绩。新文化运动使白话文流行全国,东北也受到很大影响。当时,虽基础方言、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语法规范等似已俱备,但偏偏人工音系的老国音生不逢时,难堪重负。于是直到国音、京音之争偃旗息鼓,北京官话千呼万唤终成为北京城内外的鲜活语言——北京音历史地登上了现代汉民族共同语标准音的宝座。《汉语拼音方案》推行后,其法定地位更是坚不可摧。在推普国策声中,东北、北京官话渐疏渐离,终被学界分为两种官话方言。但是其历史演变的复杂渊源与蜕变过程中,学界并未剥离清楚。该书通过对现代东北官话及现代北京、冀鲁、胶辽、江淮、中原、西北、西南等官话在声、韵、调上的共时描写与比较,深入阐释了现代北京官话与东北官话的剥离过程及语音特点。

(五)分析了东北官话的历史地位与语言生态

现在东北官话依然在东北亚地域文化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如赵本山小品、《乡村爱情》电视剧之所以受到很多人的青睐,这与东北方言负载的文化内涵有关。近年来,随着以东北方言为载体的系列小品和电视剧的播出,作为东北文化载体的东北方言得以快速扩散。我们一方面要对照汉语史的发展实际,正视东北方言语保工程的阶段性成绩与不足;另一方面要在今天文化语言学、语言生态、语言资源保护的背景下,系统规划东北语言文化发展,发掘东北方言所蕴含的地域文化及其在汉字文化圈语言内部结构中的典型意义,展望东北亚语言发展之和谐的愿景,这些从语言资源与语言规划视角的论述,廓清了人们对东北方言的全面了解,非常有现实意义和实践价值。

三、深度分析东北官话的发展脉络

东北官话在中华民族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因其地域优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面貌。梳理东北官话的发展路径实在是不容易之事,主要是因为东北官话的演变太复杂了,需要逐条缕清。《东北官话历史演变研究》不仅厘清了东北官话的来龙去脉,还深入分析了东北官话形成的特点。

(一)东北官话在复杂的历史长河中发展脉络清晰

从社会语言学理论视角探索历史上语言和谐与社会和谐之关系与特点,分析了东北官话产生的根脉之源。文中强调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历史上每每群雄争霸、逐鹿中原、力量消长之后,一种反映中华思想同心圆的传统秩序总是得以凸显并传承。这种原始华夏族与周边的南蛮、北狄、西戎、东夷所构筑的五方之民和合共处的格局,俨然成了汉字文化圈社会的元秩序。这种“和而不同”的社会元秩序衍发开来,便获得了“中华文化”的传播基因。大而言之,构筑“天下大同”的世界和谐局面,是东方文明的最耀眼最理想之光环;小而言之,达成力量消长后的社会和谐局面,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层面自会有异彩纷呈之表现。语言的层面当然概莫能外。东北自古就是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杂居之地,长城内外的力量消长伴随着语言的接触与融合,成就了北方话的此消彼长。因此从语言接触的角度探讨该地域的语言和谐与社会和谐之关系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二)语言接触对东北官话的产生与形成作用非常大

厘清历史上东北地域语言接触与东北官话形成发展的关系、特点和作用。

语言和谐并非一蹴而就。从历时层面上看,汉语虽经历了雅言、通语、正音、官话、国语、普通话的推演,无时无刻不在敦促与指引着汉民族共同语的自觉形成;从共时层面上看,“南北是非,古今通塞”决定了汉民族共同语的最终形成必然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甚至就连在多语言接触的方言区域,达成内部的语言和谐也绝非易事[5]。作为北方游牧、渔猎和农耕三种文化的交融之地,东北向来不乏多语言间的接触与融合,既有“马上得天下”的蒙古族语言与汉语的接触,又有从事渔猎、农耕的女真族、满族等民族语言与汉语的融合,因而形成了学界的“汉语阿尔泰化”。该书认为汉语的阿尔泰化,当然离不开东北官话方言的阿尔泰化。作为东北官话历时演变表象之一的汉儿言语,便是汉语阿尔泰化最直接、最突出的产物。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汉语内部自身演变,以及东北地区阿尔泰民族语言与汉语长期接触的外力作用,促成了东北官话方言一次次的历史蜕变。

(三)东北官话因地缘关系留存了北京官话的某些特点

东北官话与北京官话比较接近,在梳理东北官话语音演变的基础上,对比分析汉语史上东北官话和北京官话的各自特点。该书认为:历史上东北官话或经历了“幽燕方言—汉儿言语—近代东北方言-北京官话—现代东北官话”的演变。史上杂居于长城地带的诸民族所成就的幽燕方言或是原始华夏语渊源之一,参与了秦汉语言的构建[6]。汉儿言语是东北地区少数民族语言与汉语接触融合的最直接产物,其发展呈现着阶段性的特点。近代蒙古语、满语、胶辽官话、冀鲁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外来洋泾浜语等成分的融入与扬弃,直接催生了近代东北-北京官话。现代京音、国音之争后,北京官话地位上升,历史地登上了现代汉民族共同语的宝座,东北官话与北京官话渐疏渐离,最终形成了现在二者分立的局面,但东北官话也留存了北京官话的一些特点。

(四)东北官话在现代社会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新时代国家要振兴东北,提出了很多新举措。从语言层面来说,有必要构建东北亚地域语言和谐发展的总体框架,规划东北亚语言生态建设蓝图,也是对国家振兴东北政策的大力支持。东北官话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形成了独有的特点。在探讨东北官话特点过程中,分析了历史上的东北官话与鲜卑语、契丹语、女真语、蒙古语、满语、俄语、日语等语言的接触与融合情况。在新时代“一带一路”建设背景下,对激活东北草原丝路与海上丝路,规划东北亚地域语言生态、语言和谐发展及东北自贸区文化产业建设,发挥东北官话的积极作用,都具有现实的指导意义。

四、《东北官话历史演变研究》的主要价值

《东北官话历史演变研究》一书对东北官话的发展演变进行了系统研究,有利于加深读者对东北官话的整体认知。用新的理论和方法系统研究东北官话发展演变的历史,解决了一些前人没有解决好的问题。对东北官话进行多角度观察、描写和解释,揭示了东北官话的特点和发展规律,分析了东北官话发展演变的内外动力机制。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交际的需要是东北官话发展演变的根本动因。该书对东北官话的发展演变提出新的看法,从人们的认知心理加以解释,可谓具有较大的理论价值和应用价值。

(一)理论价值

随着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语言学理论的研究越来越受到学界重视,汉语语法理论在不断更新。在研究中不仅注意吸收国外最新的理论和方法,而且也特别注重从汉语事实出发,挖掘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和方法。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汉语语法理论研究明显提速了,无论研究的广度、深度,还是力度、创新度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中国的语言学研究不仅可以为现有的理论模式提供更新、佐证,而且还可能对现有的理论模式提出新看法,弥补前人研究的不足。东北官话确实存在诸多语言学理论未曾注意或解释的现象,杨春宇教授直面问题、大胆实践,进行了有益的尝试。

1.归纳了东北官话的发展演变理论。通过对东北官话发展演变过程中区别特征的描写与分析,验证东北官话是一个历史概念,其并非晚成,演变亦非一蹴而就,而是有迹可循。其大致经历了幽燕方言、汉儿言语、近代东北—北京官话、现代东北官话的历时发展过程,并归纳了东北官话发展演变的理论。

2.探寻了东北官话的根脉理论。解释了东北官话和北京官话之间的渊源关系,二者是血脉传承的关系。东北官话的历史演变是汉语官话演变的缩影,学界对其做出明确回答。该书指出:从历史渊源上看,东北、北京官话二者不宜分开;但考虑到官话方言研究现状,现在二者分区而治,是源于客观现实的、可行的、前后并不矛盾的。深入剖析了东北官话发展演变的主体脉络。

3.探析了东北官话形成的语言接触理论。东北官话受到日语、俄语及周边少数民族语言的影响,用语言接触理论分析东北官话形成的历史动因。探寻东北亚语言和谐与地域社会和谐的典型意义,证明汉语阿尔泰化离不开东北官话方言的阿尔泰化,汉儿言语是近代东北官话的源。深入分析不同语言接触对东北官话形成起着不同的作用。

4.进一步阐释了语言融合理论。从语言融合视角,分析南音、北音合流的最终产物——现代汉民族共同语的形成是汉语史发展之必然。北京音成为标准音是历史上东北-北京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最终汇流融合的结果。基于文献语料阐释了处于长城地带的早期幽燕方言参与了原始华夏语及上古秦汉语言的构建。燕商共祖等历史研究成果证明东北自古就是汉人居住区域之一,属于广义上的中原地区,探寻了东北官话的历史渊源。进一步阐释现代东北官话是语言融合的产物。

(二)应用价值

1.基于实践视角。从社会语言学与语言接触的视角,描写、分析与阐释东北官话历时与共时层面的表现特征,证明东北亚内部语言结构系统的客观存在,进而促进东北方言研究乃至官话研究的发展,规划东北地域语言文化的建设。此外,阶段性地分析总结东北方言语保工程的实施与完成情况,可为下一阶段工作提供参考与借鉴。方言调查是实践性强的工作,非常辛苦,但价值颇大。

2.基于方法论视角。努力使方言学与社会语言学研究紧密结合,有效参照东北史学、人类文化学、语言学等新近研究成果,广视角地溯源东北官话的发展与演变,探索东北多民族多语言地区语言接触与语言演变问题,尝试为汉语史研究提供新的个案参照。这种研究方法科学,可操作性强。

3.基于语料库视角。书末所附东北方言研究文献资料库,是杨春宇团队多年的积累,虽可能挂一漏万,但亦可作研究参考。《东北官话历史演变研究》不仅给我们记录下珍贵的东北方言发展演变的路径,也有助于我们厘清东北地区方言的内外变化机制,尤其是那些濒危的语言是何以萎缩甚至消失的,从中可以找到一些启示,从而进一步改进我们的语言资源保护工作。语料是研究东北方言的基础,为学界研究东北方言提供了宝贵资源。

五、结 语

《东北官话历史演变研究》一书运用现代语言学的理论和方法,在大量田野调查统计的基础上,从共时和历时两个维度深入研究了东北官话发展演变的历史。与国内外出版的同类书籍相比,该书研究的创新之处在于角度新、理论新,在研究中多有新发现,弥补了东北官话研究的不足。主要创新点有二:一是既有历时的研究,又有共时的研究。研究内容丰富,角度新颖。使用多种理论、方法、手段,对收集的丰富语料进行深入研究,解决了东北官话发展演变的一些具体难题;二是既有宏观的研究,又有微观的研究。宏观研究如对东北官话理论的研究,对东北官话的演变历程进行了深入探讨。微观研究如对东北地区的方言进行个案实地调查,分析了不同地区的语音面貌。

该书在东北官话的发展演变基础上,探讨了东北官话演变的机制及产生动因,杨春宇教授潜心研究东北官话,务实求新,不断有新成果发表。这些足以证明其勤奋,眼光敏锐,善于思考问题。诚然,在实际研究中,田野调查仍存在不充分之处,尤其是吉林、黑龙江、内蒙古东部地区还可以进行深入细致调查;虽然以东北官话史与语言接触为研究中心,但客观上成果亦涉猎了其他官话的研究比较;作为史的研究,语音研究占了较大篇幅,词汇语法虽有点的体现,但相对面上涉猎不足;对于个别民族语资料、幽燕方言、汉儿言语等的调查和研究未能充分展开,仍需进一步深入思考。

但瑕不掩瑜,该书不但具有较高的理论价值,而且具有较高的应用价值。概念科学清晰,论述深入浅出,语料丰富,例子准确,容易阅读和掌握。将基础研究、理论探讨有机地结合在应用研究上,所展示的研究方法模式和分析技术可操作性强,容易学习掌握,能切实促进东北官话的研究。

总之,这是一部研究东北官话的力作,汇集了春宇教授近几年东北方言研究的重要成果,是他学术研究道路上的一座丰碑。我愿意向读者推荐这本书,也祝他不断拿出好作品与大家共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