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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出嫁

2022-07-05伊北

特区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小芳晶晶孩子

伊北,祖籍安徽,作家、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所。著有长篇小说《六姊妹》《小敏家》《熟年》等。

山是连绵的山,又密,路夹在当中,跟肠道似的,车走在路上,就仿佛肠道里一个细菌,小得没法说。这山路多半是从岩壁凿出来的,弯路多,视野有障碍,对面来车可能到眼前才能发现,路边只有矮矮的绿色护栏,方向一旦不对,随时可能冲下去。但对于杨凡雁来说,这种路况根本算不了什么,她从小就在这里走动,没有什么险境是她不知道的。

这地界非东、非西、非南、非北,也不是中原,属于一小块被遗忘的地带,四周的大山形成一个天然氧吧,一年四季不冷不热,空气总是甜丝丝的。这里没有工业,农业也不算发达,县城里一条河穿过,青青碧碧地顺着河往上走,迤迤逦逦,过了个山隘,就是凡雁老家了。凡雁家门口就是县城那条河的上游,推开门就能见到山。屋宅后院有竹林,祖辈去世的人,就葬在竹林后头。屋宅东侧种菜,西侧养羊、养鸡,前场种着枇杷、桂花。每年春季,凡雁都会让哥哥凡虎摘些枇杷,用松针铺地,装进箱子,寄到深圳去。八月十五,她则会驱车由深返乡赏赏金桂、丹桂。当然,春节也是必回的。

凡雁到深圳已快二十年,这些年凡雁见证着深圳的崛起,甚至还一度有过自己的房子,但那些都是过眼云烟,得而复失。今年过年,接老哥凡虎急电,希望她早些回来。电话里没多讲,看来是大事。凡雁不敢怠慢,跟男友窦城商量了一下,便早早开车返乡。

刚进到镇上,凡虎来电话了,希望凡雁回家时,把在镇上二叔家吃席的母亲一起带回来。凡雁与母亲通过电话后,便在集镇上转悠。镇上的红茶一向不错,条索紧细、匀齐,叶底明亮,色泽乌润,对于凡雁来说,丝毫看不出与众多论克称重的名茶差在哪里,她称了一斤,八十块钱,又买了点茵陈留着泡水。转过街角,偶遇了小时候最爱的面糖摊铺,小摊陈列着白芝麻、白糖粉、富强粉、麦芽糖等原料,透明塑料袋打包好的糖块厚薄均匀,只是看上一眼,凡雁就回忆起那入口酥软、甜而不腻的口感来。

约莫两点钟光景,母亲从饭店门口走了出来,黑裤子、花衣裳,手上、耳朵上戴满金饰,刚过耳垂的短头发,搭配舒展不开的皱眉,显得心事重重。车门刚开,凡雁飞快地看了眼母亲的脸色,笑着劝道:“别老生气,对身体不好。”凡雁妈头也没抬,低声接茬:“知道你二婶去年挣了多少吗?二十万!养蚕挣十万,去平阳打工挣十万。”

车开了,凡雁仍旧挂着笑容:“真那么缺钱?” 凡雁妈不假思索地说:“缺!我就觉得这一辈子,我窝囊,你说,你妈我比谁差?”

凡雁不说话了。

凡雁知道,母亲半辈子肠子都没抻开过,父亲打年轻起身体就不好,挣工分的年代,全靠母亲上前干活。现如今流行外出打工,但老头子一天也离不开人,她妈也就被拴住了。仿佛就是一转眼时间,结婚生子、开枝散叶,凡雁母亲一晃便已年近六十。该劝母亲为自己活一活吗?现实的无力,让凡雁自己都觉得说不出口。刚到深圳的时候,凡雁工作顺利时,也曾邀请母亲前往,公寓中刚住上三日,家中电话便开始一天三响。老爷子的药找不到了,隔壁側房塌顶了,孙子头疼又脑热了……生活如此,还能怎么变。

从镇上到村上,开车十分钟,凡雁没顾上问家里的事,车子就停到屋场前了。凡雁妈下车,吼了一嗓子,片刻后,屋里跑出来三个孩子。个子最高的女孩是凡虎的二女儿翠翠,男孩是凡虎的儿子相南,最小的女孩是凡虎大女儿小芳的女儿丹丹。所以按辈分论,两个是凡雁的侄辈,一个是孙辈。翠翠、相南叫她姑,丹丹得叫她姑奶奶。果然到跟前,丹丹就叫错了。其他俩孩儿叫姑,她也跟着叫。凡雁妈纠正:“她是老姑奶奶。”

“老姑奶奶。”孩子遵命叫了。

屋门大开着,早上起来,家里人第一件事就是开门,直到晚上睡觉前才关。冬天亦如是。乡下人喜欢串门,不知什么时候就有邻居过来站一会儿。屋子是二层小楼,顶上贴琉璃瓦,是2010年左右盖的,凡雁出了八万,算是贡献巨大。凡虎表示过多次,家里永远有凡雁一间房。其实凡雁哪在乎这些,别说一年回不来几次,就是回来,又怎会缺了房子住。她在县城还投资了一套,买的时候三十万,现在涨到七十万了。

夕阳西下,房门口金灿灿的,从门里朝外望,山峦的剪影跟女人的曲线一般,特别温柔。嫂子储荷拿着扫帚迎过来,跟凡雁打招呼。储荷刚把羊赶进圈儿,身上还有股骚味,但凡雁不觉得讨厌。凡雁问:“哥呢?”储荷:“到队里去了,马上回来。”凡雁:“爸呢。”储荷:“屋里呢。”

凡雁往里走,大厅里头隔着的小客厅,她爸正坐在那儿看电视,瘦骨嶙峋地佝偻在沙发中,竟像是一堆衣服挂在扶手上。凡雁爸这辈子就没长过肉,前年中风后,更是懒言,但抽烟却很凶。凡雁把从深圳带回来的烟递给父亲,她爸笑呵呵地,什么也没问,就又静止在电视机前了。

天黑之前,凡虎骑电动车回来了,到队里办完事,他又去镇上割了肉。蔬菜家里种,肉除了年下杀牲畜,平日都得自己买。凡雁回来,少不得做顿好的,凡虎和储荷一阵忙活,端出了酸菜猪肚、山笋腊肉、香菇排骨、冬瓜焖鹅、蒜蓉蒸贝等几道菜,都是凡雁爱吃的。饭吃到一半,凡雁才想起少了个人,她问:“小芳呢?”凡虎:“楼上。”凡雁:“怎么不下来?”凡虎没好气:“随她!”

小芳的脾气与这个家里的其他人都相差甚远,样貌端正却无心念书,十几岁就跑出去打工,跟人谈恋爱,结果“带球回家”。好在乡里乡亲并不热衷对生命做道德判断,生了就养着,和猪圈中某天突然多了几个崽一般,无非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至于优生优育或是学前教育,就更不如城里那么有说法。尤其近几年,比起关心还无雏形的未来,人们只关心大人能赚到多少钱。吃完饭,凡虎抽烟,嫂子储荷陪凡雁上楼。

二楼一共四间房,小芳住在最东边的房间。储荷敲门,不等里头响应就直接推开:“芳呐,姑回来了。”杨小芳:“姑呐—”当地人的口音习惯,尾部喜欢带个呐字,有点像唱山歌。凡雁应了一声。

小芳斜靠在床上,穿着绒面袄裤,捏着的手机闪着古装剧的荧光,光线衬在小芳的下颌线上,阴影下更显得脖子纤长。小芳一双圆眼微微弯着眼角,向上望着凡雁,咧嘴一笑,颧骨攒起红晕。漂亮还是漂亮,就是披着的长发邋遢如树杈,张牙舞爪地黏在床头上。

凡雁问:“不饿吗?”储荷代女儿答:“下午刚吃了。”边说边走快两步,收起了床头柜上拆开的饼干袋子。

凡雁朝里走,想问问侄女哪儿不舒服,眼神掠过床铺,顿时一惊。小芳隆起的肚子在棉袄的掩护下也异常显眼。凡雁回头看储荷,储荷面露难色。

凡雁问:“谁的?”储荷看看女儿,再看凡雁:“祁德曜家的。”凡雁反问:“那不就在旁边吗。”凡雁走到床边坐下,抓着小芳的手,这双手过了年才二十四岁,紧实白皙的手背下透着青色健壮的血管,每个指关节都柔和平顺,掌心未曾有一颗厚茧。凡雁柔声问:“要结婚的吧。”小芳低声却冷厉地回道:“结不了,我懒得理他。”

杨凡雁彻底明白了,这便是凡虎让她早点回来的关键所在。

自从小芳从外头回来生了丹丹以后,凡虎就不让她再出去了,希望小芳能多在家照看丹丹,顺便帮衬两个老人做做家务事。农忙时节还好,家里的活计小芳总会伸把手,但大多数时间,小芳不是长在麻将桌上,就是在村里到处闲逛。一个自己都还没长全的丫头,完全没有带孩子的章法,说是养育丹丹,不过是偶尔自己玩耍的时候带上孩子。

就这样整日无所事事地闲逛,小芳竟跟邻居祁德曜家的二儿子祁小伟好上了,还弄出了个“人命”。有了孩子,自然要谈婚论嫁,小芳到祁家上门吃饭,公婆却不大喜欢。杨家作为亲家,没多少钱,就靠凡虎一人撑着,估计拿不出什么嫁妆;小芳呢,又是直脾气,说话像大炮似的,仗着模样俊俏,时时刻刻都以自己为中心,没一点眼力见;加之小芳虽是头婚,但已经有个女儿,所以基本等于二婚。磨叨了几个月,肚子越来越大,杨家着急,托人带话,要说法,祁家一直没回复。进了腊月,某日,祁家老娘突然带了三个人来通知杨家,说三天后过门。

楊凡虎诧异,如此仓促,显然祁家是不把杨家当回事儿,一点面子也不给了。杨凡虎驳斥:“那不行,得按规矩,你提亲,我出嫁。”祁家老娘听罢,没作声,直接扭屁股走了。杨小芳听闻父亲尚且如此受辱,便知祁家是一点也不疼惜她这个儿媳妇的,和祁小伟先前或许还有的一点情分,如今怕是消失殆尽了。可肚子里还装着祁家的孙子,他们怎就如此绝情?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小芳放下狠话:“不嫁了!孩子送人!他都不在乎,我还能在乎?!”

等待杨凡雁回乡的日子里,小芳没事儿就爱“蹦跶”,跳绳、跳台阶、跳马扎,她想直接把孩子“跳掉”得了。结果孩子没跳出来,倒跳崴了脚。拉到卫生所,女所长警告她,孩子已经上了月份,要真的流产的话,对身体伤害极大,八成将来不能再怀,这一胎还是踏实生下来为妙。小芳虽是个性格顽劣的,但并非不知轻重,自觉半生潇洒,第一次意识到当女人竟是要被孩子拖累的,一气,病倒了。

祁家再没来过人。

凡雁不明白,侄女为什么能在一个地方摔两次。第一次是傻,第二次呢?凡虎解释:“小芳也是觉得喜欢,才谈的朋友。”凡雁气不打一处来:“谈个朋友,就要弄出孩子了?”凡虎气弱:“刚开始谈得不错,觉得肯定会在一起,肯定会结婚的……”

凡雁看着哥哥支支吾吾的样子,说不上话来,气消了大半。想必当父母的,自然比她一个当姑姑的更着急小芳的处境,年轻男孩、女孩的感情,谁又能未卜先知。如今小芳的肚子月份大了,杨家已然陷入被动,自己再去追究怎么开始的,也是没有意义了。眼下,肚里的孩子如何安置才是当务之急。

凡虎厌烦地说:“我要有钱,也愿意多养,何况是自家孩,问题是这孩子咱们就不能养!不说家里已经有四个,还有两个是上学的。好,硬着头皮养了,人卫生所的人都说了,这胎十之八九是男孩,养了男孩,亲爹离那么近,养到大,亲妈、姥爷再好,能阻止孩子找亲爹认祖归宗?白养!”

凡雁第二天来到祁家门口,手上还带了双从深圳买回来的新鞋。祁家门廊下,只有祁老娘带着两个孙子晃荡。凡雁迎上去,笑眯眯叫嫂子。看到凡雁上门,祁老娘站起来,脸上带着笑,一点不觉得尴尬的样子,招呼着凡雁寒暄了两句。凡雁看气氛尚且融洽,便开门见山道:“嫂子,咱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祁老娘:“没误会。”

凡雁:“你看小伟和小芳,挺好俩小孩。”

祁老娘:“不是我不想管,是管不了。”

凡雁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赔笑道:“小芳是不太懂事,嫂子你也理解的,小孩到底是心善的人,只是嘴巴直……”

祁老娘低头听着,把皮鞋盒盖打开,瞄了两下,放在脚边小板凳旁,迎着光,眼睛眯缝着,叹息:“我劝过老二多少次,可他就说性格不合,感情破裂,没法过。”

凡雁上前接话:“感情的事情好说,日子还长呢,但小芳这肚子可等不了啊。”话音刚落,祁老娘脱口而出:“孩子又不是我们要要的。”

这话十足无赖,纵使来祁家之前凡雁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也被呛得冒火。在这乡村野下,就算跟眼前这妇人讲事实婚姻也是白搭,就算去法院告,告赢了,他不给钱你也没办法。凡雁深吸一口气,像是咽下去了一百句话,说:“嫂子,再怎么说,这也是你们家骨血啊。”

祁老娘瞄了一眼远处两个孙子,漫不经心地说:“我们家,不缺男孩。”凡雁干笑两声,努力调动着面部肌肉好维持一个不太难看的笑容:“嫂子,我替小芳给您赔不是行不行,本来是好事……不至于……你说你又娶媳妇又抱孙子两全其美,多好!”

祁老娘跟战士守阵地似的,也来了个推心置腹:“凡雁,这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可是这一码归一码,我们老辈再同意,小辈过不到一块儿,怎么搞?就是硬绑到一块儿,也拧不成一股绳。”

揣着一肚子发不出的火,凡雁从祁家回去,径直到小芳屋里,她拽住小芳的手:“芳,你跟姑说句实话,你到底想不想跟他过。”小芳转着眼睛看了一圈,耷拉着眉毛,一言不发。凡雁道:“你要想过,姑就再想想办法,但咱的脾气能不能改改,别跟个大炮筒子似的。”小芳抻直了脖子,收了收下巴,算是点头服软了。凡雁把手放她肚子上:“还不舒服?”小芳:“又不是第一次了。”

娘不行,找儿子。次日晌午,凡雁在水渠边堵到祁小伟,他正推着电动车,往镇子方向去。凡雁从坡上走下来,跟小伟打招呼。祁小伟态度冷淡,嗯了一声,八成也听他妈说了杨家人到访过,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愿说,跨上车就要走。杨凡雁步子加快跑了两步:“你等一下!”

细长的小路就他们两个人,虽然是冬天,太阳却很有点能量,小伟额头渗出一层薄汗。对着小伟这个晚辈,凡雁完全没有昨日的客气,直言问道:“你跟小芳打算怎么办。”小伟不作声,又打算推车向前。凡雁一把拽住车后的杠子,拉得小伟难以前进。小伟皱着眉头抬眼看凡雁,随即眼珠子朝地,咬紧着后槽牙,脖子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不办。”

两个字说罢,祁小伟像是受够了忍耐,立刻又扶上车把,企图逃离。杨凡雁大力往回一拉,四眼相对,又恢复了僵局。

凡雁耐下性子讲道理:“你是个男人,就要负起男人的责任,事情做了,你拍屁股走人了,像话吗?”祁小伟在方圆几十里都没听过这么严肃的话,反驳道:“是她勾引我的。”凡雁声音拔高八度,语气中透露着不可思议的愤怒:“她勾引你,你就上钩?你舒服了,你走了,她呢?孩子呢?”祁小伟:“那不就是个意外嘛。”凡雁厉声说:“谁造的孽谁收场!”

祁小伟说不出话,就抬头盯着凡雁,静止了几秒后,突然跳到电动车上拧动电油门。凡雁见状,抱着车后座就坐了下来。随车开出几米,凡雁从后方勒住小伟的脖子,试图“手刹”。左右摇摆间,小伟失去平衡,车自然也开不稳,两个人直直摔到路边的田里去了。

这下小伟也恼了,呸地一声吐出了嘴里吃的土,爬起来着急地低吼:“雁姐,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凡雁:“我是她姑!她是我侄女!”小伟:“可我不想跟她过。”凡雁声音加重:“早干嘛了?”小伟:“早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这么大声地对质两句,凡雁也急了,上手一把推向小伟的肩膀:“哪样人?你是好人?”

事态逐渐失控,祁小伟又不敢回手,连连退后着,两只胳膊甩得老高:“她就是进了门,也过不下去!”见凡雁没再继续推搡自己,小伟拍着裤腿又说道:“她跟谁都处不到一块,早发现早好,现在结,以后还得离。”

这话一出,凡雁也知有理,就小芳现在的脾气来说,怎么看也不是适合过日子的人。日头越发高,凡雁踩着脚下缩成一个圆圈的影子,只觉得口干舌燥。半晌,凡雁才又问道:“那孩子怎么办。”小伟说:“我不要。”不等凡雁说话,小伟又摆出了昨天祁老娘的说辞:“我们家不缺男孩。”

凡雁伸手向前,手指点着小伟的方向上下抖着:“你这是犯法知道不?”

小伟哭丧着脸,转身扶起电动车。“雁姐,别老为难我,我一个单身小伙,要是养个孩子,以后怎么找人。”说这话的时候,祁小伟再也没看凡雁一眼。冬日的阳光懒懒地洒在田间,不远处一头水牛杵着,朝他们二人的方向看。

凡雁单手叉腰站着,她听懂了小伟的意思,但此时只能撂下狠话:“我可告诉你,你不要,有人要!这孩子你一辈子别想见!”说罢,凡雁扭头往家走去。她原本以为祁小伟会追上来吵吵,谁知背后一阵突突声,小伟直接跨上电动车,朝跟她相反的方向,扬长而去。

女儿晶晶从苏州打工回来了,杨凡雁得去县城一趟,顺带收房。

晶晶二十岁,高中没毕业就出去了。自从凡雁去深圳前离了婚,前夫没少在女儿面前说她坏话,加上这些年母女几乎没怎么相处,她对晶晶总觉得亏欠。

房子多年前就买了,考虑到侄子、侄女将来上中学,可能用得上,凡雁今年找老同学开的装修公司,做了装修。她对县城的装修技术没抱太大希望,开门验收,地板整齐、墙面洁白,卫生间、厨房还算规整,她就满足了。这几年因为有了这个房子,凡雁在深圳也少了些许焦虑,她把这儿当成自己最后的退路,若是和男友窦城终究无法立足于深圳,那这儿就是自己的养老房。

九点五十分,杨凡雁在小区门口接到了晶晶。从小不在身边长大,晶晶对凡雁说亲是谈不上的,两人见面后的寒暄丝毫没有母女的亲昵,从天气到衣着,互相找着话茬维持不冷不热的氛围。凡雁不到二十岁就生了晶晶,现在晶晶二十出头,但是看上去,两人也更像姐妹。这两年,凡雁能感觉到,晶晶成熟了,过去打电话时常争吵,现在冷静许多,反而在这互相之间的客气中,血缘亲情比早年增加了几分。

在小区门口一起吃过早饭,杨凡雁提出去看看房子,晶晶不去,凡雁建议去河边走走,晶晶同意了。这几乎也是她们的“老节目”。河对岸是矮山,河水青碧,这时节,水面还算安静,到了夏天丰水期,则龙腾虎啸,蔚为壮观。全中国也很少有这样干净的河了。母女俩沿着河岸往西走,不到二十分钟,便进了老城区。

河面上架着座以船作基的浮桥,河对岸是个景点。两个人走过去,刚巧碰到一群中老年男人正在做准备活动,要下水冬泳。凡雁和晶晶在凉亭里歇下,凡雁从包里拿水给女儿喝。晶晶喝了一口,突然笑道:“你还跟那个男的在一起不。”凡雁:“哪个男的。”晶晶:“银行那个。”凡雁小声:“差不多。”

差不多是当地人常用的口头禅,问什么都差不多,虚虚实实的样子。凡雁趁机反问:“你怎么样。”晶晶又咕嘟咕嘟喝两口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开玩笑一般又说道:“等会儿还要相亲呢。”

这是个新闻,杨凡雁不解道:“你才二十,相什么亲?”晶晶:“我也不想相,我爸老催。”凡雁眉头皱了起来,却不言语。她知道,前夫这样催女儿,无非是希望女儿早点出嫁,他好“完成任务”。这些年,他没少打着晶晶的幌子找她要钱,美其名曰是抚养费。杨凡雁自知无权干涉前夫对晶晶的催婚行为,但她多希望女儿不要走自己的老路,能多读点书,多学点本事,未来找一个志同道合、年纪相当的男人。可二十年的放养,如今的晶晶除了年轻漂亮,还有什么筹码?恐怕晶晶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才有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叹。过年回来相亲,也是权宜之计,万一碰到好的了呢。凡雁问晶晶:“人在哪儿见?”

晶晶:“男方要上门,我没同意。”凡雁的理解是,或许晶晶嫌她爹家房子破,没面子,过年,二叔、三姑、四姑家那些个人往来频繁,撞到了也难为情。于是凡雁自告奋勇地说:“不行就到我那,那房子以后也是你的,看看自己的房子总可以吧。”晶晶心里感动,雖也推托不止,但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便问:“那你呢。”凡雁:“我陪你去。”晶晶:“那不行,哪有相亲带妈的。”凡雁:“你就说,我是你堂姐。”

晶晶望着凡雁,扁了扁嘴角,没憋住,笑了,说是堂姐,没准真没人识破。晶晶给媒人发微信,把见面地址改了。

到了家,凡雁帮晶晶简单补了妆,其实这个年纪,胶原蛋白就是最好的化妆品。晶晶一张鹅蛋脸,下颌已初现柔和的棱角,眼角、唇角处平滑带笑,一层薄薄的绒毛残留未退,眼影、口红稍作点缀,镜中女儿也确有几分大人模样了。凡雁忽然觉得女儿要能在县城找一个老实男孩也不错,既然不能在事业上寻找到好的机会,那么成家过日子,也算是女子的一件正事。倘若都像自己这般不认命地折腾漂泊,真把年岁耽误进去,世人能像容忍男人那样对待女子吗?

下午,媒人领着男方上门了。男方个子不高,胖头大脸,眼睛小,鼻子却微微有点塌,他手里拿个手包,看到晶晶,尴尬的笑容立刻就浮现出来了。

晶晶介绍:“这是我堂姐。”凡雁微微点头致意。媒人拉住凡雁的胳膊,脸对着两个年轻人:“那你们聊聊。”说罢,凡雁就被她拽到里屋去。杨凡雁第一次经历老家的相亲,不懂规矩。媒人把门轻轻阖上,留个缝儿,伸出食指竖着在嘴唇边比了一下,示意不要出声。凡雁点头说明白。卧室离客厅不远,能听清楚外面说话。

客厅里,两个年轻人之间充斥着拘谨的安静,晶晶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客气却没什么好奇地问:“你属什么的?”男方笑着,像是掩饰紧张,声音却也洪亮:“属鸡的。”话音刚落,晶晶干脆利落地说:“那我俩不合适,我属狗的,鸡犬不宁。”

凡雁听到衣料在沙发上摩擦的声音,猜想应该是男孩为了缓解尴尬而调整了坐姿。短暂的沉默后,男孩的声音响了起来:“我在县邮政局工作,你呢?”

“我在苏州,厂里头。”

“可打算回来?”

“还在考虑。你家里可有兄弟姐妹?”

“弟兄俩,还有个妹妹。”

又是一段安静,本应回到晶晶的话头戛然而止。撑了大约十秒钟后,晶晶像是终于耗尽了耐心,说:“那今天先这样吧。”

“加个微信吧。”

“不加了,不合适。”

男方的声音略微提高,语速中透露着着急和恳求:“加一个吧,不讲话也行……”

凡雁隔着门就听到晶晶不耐烦的叹气声,怕女儿再说出不近情面的话来,场面难看,连忙拉着媒人出来了。

人走了,晶晶给出理由,说自己是独生子女,不想找家里有弟兄的。凡雁当然明白这是借口,晶晶八成是没看上那张胖脸。凡雁问她还有相亲局吗,晶晶说:“天天都有,满得比上班还忙。” 大城市婚恋是男方市场,剩下的女生多,还都条件不错。到了县城、乡下,那局面就要对调,是彻底的女方市场,谁家有女儿,到适婚年龄,媒人真能踏破门槛。若前夫一意想尽早打发掉女儿,那晶晶所说就并无夸张。

凡雁想到深圳的年轻女孩,若是晶晶这个年纪,大多还被父母捧在手心读书、贪玩,而自己女儿现在就要每日面对形形色色的相亲局,像一件商品,被不知多少外人在背后打量、计算婚后的价值。凡雁只觉得胸口堵,喉咙上下滚动,说不出一句话,扯着嘴角笑得发苦。憋了半天,终于给了晶晶两点嘱咐:第一,选个正派的;第二,结婚之前不要怀孕。

凡雁家旁边的二层宅院,是凡雁大伯家,过小年这天,凡雁的堂妹凡梅回来了。凡梅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三妹凡兰在深圳,跟凡雁走得近,两年前嫁给了一个山东男人。

凡梅没结婚,但却有个儿子。她跟了个福建男人,但那人有老婆、有女儿,男人的家里、老婆、女儿当年狠狠找凡梅吵过、闹过,但等到凡梅十月怀胎生了个儿子,一切便都风平浪静了,从此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过年这样的日子,男人属于原配,属于家庭,凡梅年年一早就带着儿子回到老家,美其名曰“回家度假”。凡梅一回来就找凡雁,嚷嚷着张罗麻将,小芳一听说有麻将打,也从楼上下来。凡梅一眼就看到了小芳的肚子。

麻将桌上,凡梅建议小芳,孩子干脆自己养。凡雁说:“怎么养,都不做事,就我哥一人累,这已经养三个了,马上还都要读书。”凡梅不作声了,头也低了下来,像是被凡雁说中了她的痛楚。又摸了两轮牌后,凡梅缩头缩脑地说:“我今年还流掉一个。”

牌桌上的储荷听到了,手一抖,牌都差点打错,坐在下家的邻居也蒙了,一时忘了出张子。不等凡雁细问,凡梅就抱怨开:“一年不如一年。”

十年河东转河西,凡梅跟福建男人刚好的时候,男人手里有两个加油站,连着包工程,干什么赚什么。他给凡梅开了茶叶店,还要帮她买房子。谁知几年一过,走了背运,男人被朋友坑了,加油站没了,干工程又结不下款,年前打官司输得惨,法院判赔。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凡梅和他还不能算夫妻。半年来,男人再没给过凡梅钱,凡梅全靠积蓄过日子,她也想着自己找点事儿,结果朋友圈卖莆田鞋还亏了货钱,茶叶店生意不好,净搭房租,也收了。凡梅和男人的关系越来越淡,年前,他竟然连着一个礼拜没到凡梅那儿。凡梅生氣了一阵想通了,色衰爱弛本是常事,更何况她这个没名没分的“假货”,碰上这样的时局,要男人念旧情是不大可能了。但儿子是如假包换的“真货”,是她现在唯一的筹码。她赶在年前连夜带儿子回乡,打定主意,若非对方三请四邀给实惠,是不打算再去福建了。

凡雁追问:“回来,然后呢。他要真不管了呢?”

凡梅咬着牙,甩出一张“东风”牌:“不管就不管。”

凡梅能有这份底气,是因为福建那边极其看重男孩,因此她乐观地认为小芳只要生了儿子,祁家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直到听凡雁讲了来龙去脉以及祁家的态度后,凡梅才意识到,虽然同为女人,同是相似的问题,但以孩子作为筹码的桥段,却不是通用的。牌过三巡,凡梅提了个人,跟观音菩萨保举二郎神似的,推荐让此人当中间人,再去祁家说和试试。

村支书苗敏智,是个妥当人,可凡雁一听,眼角便垂了下来,满脸为难的神色。她曾经和苗敏智处过对象,但当初已经离婚的凡雁坚持要走出去,离开村子,便单方面和苗敏智提出了分手。可能是受前夫的影响,凡雁自认看透了小村里的男人,或许是安分的,也或许是有点能耐的,但那点见识就像装在竹篮里的水,再好的阳光照上去,只能倒映成稀碎。日子过到顶天的追求,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后来每次回家,凡雁多少都避着老苗,听说他娶了个悍妻,生了俩儿子,如今又接了他爸的班当了支书,整日忙得紧。

眼下,因为小芳这事,凡雁心里过了几遍,决定还是走一趟,去请人。

凡雁得知苗敏智近一个月在县上为新农村建设的事情奔走,颇为劳累,为了尽量满足村民的要求,竟许久没有回村里的家。本着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心理,凡雁便约苗敏智在县城牛排馆一起吃晚饭。天擦黑时,老苗到了。还好,没什么变化,肚子不大,头发依旧茂密。老苗也不见外,笑呵呵地刚坐下就问凡雁有什么事。杨凡雁本准备好一大箩筐的客气话,这下省了,试探着断断续续把小芳的事情说了。老苗听后,大手一挥:“这都不是事。”

凡雁见状,终于舒展了眉头,抿了抿嘴,又把祁家不愿意结婚也不愿意要孩子的情况说了。老苗抬着下巴评判道:“这管不住自己的,就得负责!”并当下保证会去说和。凡雁感到脸庞微微发烫,心想找对人了。

正事说完,开始叙旧。老苗咂巴着嘴,边吃边问:“在深圳买房了吗?”说罢抬眼看了凡雁一下,眼中几分探寻,却没什么真切的关心。

杨凡雁忽然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就是千千万万的老家人一员,话题必是房子、票子、老婆、孩子。可多少年各自天涯,又能指望别人问什么呢?他问,她就答:“没有。县里有一套,将来回来养老。”老苗:“回来吧,别老在外面漂着,家乡建设需要你。”

话听着有点官腔了。

老苗:“还一个人吗?”凡雁一愣,非常想说自己男友是名牌大学毕业,做金融,才貌双全。但随即,凡雁撒谎回道:“一个人。”

老苗叹了口气,好像在为她红颜薄命惋惜。接着开始说自己在县里买的房子,巨细无遗,包括地段、面积、购房过程、未来打算等等。凡雁刀叉并用,认真研究着眼前牛排的纹路,偶尔隔壁桌发出杯具相碰的声音,凡雁也饶有兴趣地扭头看上两眼。一心不能二用,果然耳朵就能屏蔽掉一些不关心的声音。

万幸,老苗电话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照例查岗。苗敏智说跟哥们喝酒呢。

吃完饭,凡雁火速掏出手机扫了桌角的二维码,佯装刷朋友圈的工夫,付了钱,两个人便各奔东西。

过了小年,村里开始有点热乎气了,打麻将再不缺人了。但老苗却没带来好消息,只说去做了工作,但祁家硬得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死活不松口,依旧是人不娶,孩儿不要。小芳气得一跳,翻出跳绳、马扎,又想“蹦”掉孩子。凡雁看着哥哥凡虎的脸色,深深吸了口气,说:“不着急,趁着年下,我们再找人做做工作,但也要做最坏的打算。”凡虎背着手,叹气道:“现在就可以打算了。”

凡雁说不出送人二字。

堂屋里,小芳在打麻将,凡雁冷眼看过去,杨小芳脸上并无愁色,相反,因为快当妈妈,又有灯光照着,她气色竟出奇地好。凡雁一面为小芳悲哀,出了年,就是生离;一面,她又不禁为小芳庆幸,她就是一只瓢,随着命运的洪流,漂到哪儿是哪儿,所幸,她还蒙昧未开,仿佛万事不往心里去。没有深切的爱,就不会有彻骨的痛。小芳像是竹林里的那只猫,一不小心有了露水姻缘,该生就生,生完了,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依旧雀跃。

凡雁与凡梅陪小芳去县城做产检,要走时遇到了县城大伯的女儿月悦。月悦和凡雁寒暄两句,问起预产期,月悦鼓掌惊呼:“怎么跟我嫂子一天!”

月悦二嫂正怀着二胎,提前找人偷照了B超,女孩。月悦大哥家已有两个女孩,不能再生了,二哥也有一个丫头,本来不打算再要孩子了,但去年起,老人身体愈发不行,二哥二嫂也是出于孝心,心想要能要个男孩,说不定老人一高兴,病就好了。

小芳觉得好笑,在一边吃着鸭头,随口就说:“他要孙子,把我这个给他当孙子不就得了。”凡雁一听眉毛立刻竖了起来,直说小芳是个愣头青,挥手与月悦告辞。开车回村里的一路上,凡雁和凡梅对看好几眼,但车上没人再聊任何话题。

年三十一到,凡虎一家早早开始准备年夜饭。过完早,凡梅一行人来了,亲戚家走一圈,邻居也要走。到祁家旁边的李家,大屋里就住着一对老夫妇,一行人去拜了年,给了小红包,出来门要过水渠的桥,迎头却碰到祁老娘带着两个儿子往家去,双方都站住了。凡雁回头看,杨家几个人眼里像能飞出刀子,光是站着不说话,也有了几分要打架的气势。

凡雁扯着一边嘴角,挤出笑容打招呼:“嫂子,过年好。”站在祁大娘身后的祁小伟昂着脸,像在远眺什么有趣的景象似的,一眼也没往杨家人身上瞅。凡梅挑着眉头,眼睛气成倒三角,一等两队人马错开,高声骂道:“那祁王八都开始相亲了!”

这边孩子还没出世,那边就开始张罗下一摊子,看来是再无转圜的余地。凡雁和凡虎对望一眼,默不作声,心知“最坏的打算”恐怕是要来了。

年初二,凡兰和丈夫小鲁从山东回来了,凡兰和小鲁在深圳混得不错,一到家,亲戚邻居们都来巴结,家里又热闹了。凡兰结婚几年没孩子,对外一直说不想要,但凡雁知道,凡兰和小鲁都有点问题。凡兰去做过试管,没成功,按照老家习俗,抱一个过去养,说不定自己的孩子就跟着来了。凡兰跟小鲁商量,不如就抱了小芳的孩子。小鲁坚决不同意,说就算他同意,老家父母也决不会答应。

当晚喝了酒,小鲁嚷嚷着要做家具生意,小芳听了,颇有兴趣,一直拉着小鲁问东问西,跃跃欲试。凡兰劝她:“这两年,你别想,专心把孩子带好。”小芳不含糊:“马上不就上小学了吗。”凡兰:“小的呢?”小芳不吱声了。既然是要送走的,还提小的作甚。

和祁家的事老苗没能说成,但却带来了另一个消息:镇上姚多海家的小姚,看上了小芳。姚家的意思是,肚子里这个可以带过去,大女儿丹丹就别带了。小姚在镇上有房,平时干点小工程。

怀着孕的小芳还被人看上了,这在村里是个大新闻。事实上不光村里人惊诧,凡虎、儲荷也觉得意外,心想可以试试看。

凡雁问:“小芳呢,愿意吗?”

杨凡雁怕小芳觉得尴尬,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就又开始相亲。虽然祁家小伟已经这么做了,相亲都相到县城里,但小芳毕竟是女人,说不定会有些阻力。储荷同意上楼问问小芳的意见。两分钟不到,储荷下楼,说小芳没意见。

到了晚上吃饭,凡雁留意着小芳的神色,小芳明显少了些活力,眼睛呆呆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但饭后麻将还在打,小芳打到九点,显出满脸愁容,头一次第一个撤下战场,上楼了。凡雁洗了脸,换了衣服,猫到小芳房里。

凡雁和和气气地说:“这事儿是人家上赶着,主动权在你,你要觉得能看看,就安排,要觉得不能,就到此为止。”小芳仰脸笑说:“能看呀。”

卧室的顶灯照着,凡雁又看不出侄女的愁容了,也许适才是打麻将累的。

杨小芳的确有年轻漂亮女孩身上常有的任性,她跟小伟谈,家里不同意,她照谈。但现在相亲,她也并不抵触。一个乡下女孩,说年轻也不年轻了,还拖着两个孩子,能找一条船上去,稳稳当当的,那就是万幸。凡雁不愿从这个角度想,好像答应相亲的小芳倒显得是懂事了一样,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懂得认命。

凡梅在适婚年纪也被介绍过,对方是同村男人。凡梅没看上,她宁愿给开加油站的男人做外,生孩子,也不跟着他在村里过窝窝囊囊的日子。用凡梅的话来说:“现在农村这些光棍儿,你给他头母猪他都要。”

小芳的事情悬而未决,凡雁不急着返程,便想着再见见晶晶,估计过不了几天女儿就要回苏州了。她发微信给女儿,晶晶说在医院,回头联系。

月悦曾单独告诉过凡雁,晶晶爸爸再婚了,就这几天,还生了个儿子。凡雁吓了一跳。这事儿晶晶一点风声也没露给她。凡雁和前夫早是陌生人,他好他坏,她都不感兴趣,她只是心疼晶晶,志强有了儿子,那女儿就更不被当回事儿了。晶晶彻底没有家了。

外头有人放烟花,冲天炮,一轰一下。年快过完了,凡雁不敢相信,自己竟已近不惑。这些年来回折腾,好像也没活出什么内容,整个人也跟通货膨胀后的钱一样,不断贬值。女儿来电话,凡雁连忙接了,晶晶哭得撕心裂肺。

晶晶的奶奶走了。

晶晶的奶奶是因为小脑上的瘤走的。据晶晶说,叔、伯、姑几个也都愿意凑钱,是老奶奶一定不干。之前凡雁不理解,现在懂了,前婆婆估计还是想走得利索点。开颅,能不能好两说,恢复期又要钱又要人,她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也对这些子女没信心。如此想来,凡雁竟有点佩服老人,能干干脆脆走,也是种福分。退一万步讲,恐怕也是被儿子又生了个孙子吓的。孙女好不容易带大了,又来个孙子,无尽的苦刑。

凡雁把女儿接回县城家里已经夜里两点了。老人刚走,子女们忙着办丧,没人注意晶晶。凡雁怕晶晶难过,洗了澡,母女俩躺在床上说话。凡雁提到让晶晶跟自己去深圳,晶晶一口否决。晶晶说:“我就在苏州。”

凡雁深呼吸:“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

晶晶也不客气:“能不能给我十万块钱。”

凡雁愣了一下:“干什么用?”

晶晶:“不想在工厂干了,想弄个美甲店。”这倒是正经营生,县城出去的女孩,没学历的,好多做这个。

看凡雁陷入思考,晶晶连忙又说:“就当是嫁妆,以后结婚,我不找你要钱。”

房间黑着灯,凡雁扭头去看女儿,却什么表情也看不到。窗外的光线断断续续照亮着床铺,但晶晶沉在黑夜里却像是隐身了一般。凡雁拿起手机,当场转了款。转账成功的一瞬间,凡雁有种两清的感觉,清得很彻底,把自己的过往、晶晶的未来都清在了这十万块里。

天亮,晶晶走了,凡雁刚开车回到村里,老苗打电话来,问白天能不能见。凡虎说让等两天,他要去旁边县城的远房大姐那走亲戚。于是车子又启动了,凡虎、凡雁、凡梅一行人沿着河岸向上游开。

凡雁已经猜到老哥的用意。小芳要生产,最坏的打算是把孩子送出去,凡虎突然去大姐那,估计是探探路,但凡虎没正式提,凡雁就不問。凡梅一路引逗凡虎多说说家史,一说话就长了。杨家原是山民,住在大山里,多少年从不外出,到了凡虎爷爷这辈,才带着几个弟兄走出大山。凡虎他奶是沈阳人,原本是个国民党将领的女儿,从小养尊处优,蒋介石败走后他们家没跟过去,大小姐流落到此,认识了凡虎的爷爷,结为夫妇,从此开枝散叶,成了一户人家。这事儿,凡雁听老哥说过多次,每到奶奶的身世,凡虎都要补充一句:“我奶奶的两个亲弟,一个去了台湾,还有一个参加了抗美援朝。去台湾的就不知道了,抗美援朝的好像也没回来,就死在战场了。”

杨家的传奇到此打住,后面好像就没什么值得说的故事。唯一能讲的,无外乎凡梅那死了的爸,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八十年代第一个买电视机、摩托车的,村里人都巴结。但后来因为种蘑菇亏了本、欠了债,多少年都在福建打工、躲债,末了是为了做木材生意东奔西跑,脑溢血死的。一提到老爸的“出师未捷”,凡梅就要叹息错愕:“我们这家,咋就没再出个人。”

远房大姐早早在村道上迎着,出嫁这么多年,娘家第一次来这么些个人,大姐高兴得嘴就没合拢过。她两个儿子都在福建打工,女儿嫁到市里,如今她老两口在乡下住,喂鸡、养羊,日子还算清闲自在。午饭当然是极尽丰盛,吃完了,大姐带几个人去山里转转,说那有个温泉,半开发状态。车开到山隘,得走路了,一片都是柚子树,成熟了来不及摘的马家柚落得遍地都是,凡梅捡几个当保龄球玩。天半晴,入了山则微微有雾,跟仙境似的。路边的村落安静得不像人间,凡雁上前赶上大姐,问:“这还有人住吗?”

大姐笑说:“前几年有个十户,现在只有一户了,都搬到山脚下了。”又走过半个山坳,到地方了。说是温泉,其实就是一汪热水。这儿泉眼少,但水温还算合适。几个人脱了鞋泡脚。凡虎则把大姐拉在旁边说话。凡雁瞧着,估计在说正事了。她装不知道,也不问,等到下午回到家,凡雁才问凡虎打听得怎么样。凡虎愣了一下:“说帮问问。”又说:“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比咱们这儿还穷。”

凡雁反问:“真打算送走了?”不等凡虎回答她又说:“真要送就送个找不着的地方。”凡虎大吐气:“到时候再说,不一定呢。”又说:“你要在深圳那边有路子,也问问。”

凡雁轻声答应了。她当然理解老哥的纠结。养个孩子,对他来说当然是负担,但客观讲,如果仅仅是给口饭吃,凡虎也不是不能承担。他只是出不了这口气,不想给祁家养孩子。但如果送到个穷地方,他又免不了为孩子担心。凡雁倒能在圈子里问问,可她就怕万一孩子落到人贩子手里,或者到了一处虐待人的人家,那可真就造了孽。晚饭后,老苗又打电话来问时间。凡雁问了凡虎,又让储荷问了小芳,确定第二天上午相亲。

次日小芳没睡懒觉,不是不想睡,而是一大早,花灯队就闹到家门口,送福送财。龙啊凤啊的,锣鼓喧天,孩子们看热闹,小芳则站在门厅梳头。凡雁本想帮小芳打扮打扮,毕竟是相亲,太随意了对人不尊重,但小芳不愿意化妆,凡雁只能帮她找了两件衣服搭配。黑色绒裙,黑线衣,线衣外再罩一件紫红色的编织披肩,头发拢起来,收束在头顶,虽然肚子高挺,人依旧显得精神。

上午九点多,老苗带着人到了,邻居们站在屋场聊天,凡虎不在,储荷张罗着,又是让老苗和小伙子进门,又是喊小芳。小伙子还算巴结,一来就塞糖,见着人就是一把。上年纪的老人们拿了他的好处,嘴里说这小孩会做人。凡雁陪着小芳出来,她经历过女儿相亲,大致知道流程,老苗进屋,介绍说这是小姚,这是小芳,然后就跟凡雁退出客厅。光从面相看,凡雁不大瞧得上小姚,可偏偏老苗不晓得收了多少礼,一劲儿吹捧:“小孩不错,有房有车,知道心疼人,没怎么谈过,人老实。”

凡雁:“会不会太老实了。”老苗:“居家过日子,找个安分守己的就行,再说小芳这样的,情况特殊。”

凡雁虽然一万个不高兴,但也不得不承认苗敏智说的是事实。小芳 “带球进门”,若不是男方急得不行,也不会如此“包罗万象”。小芳的长处她当然清楚,还算年轻,还算漂亮,但也行走在悬崖边上,岌岌可危。不大会儿,姚多海家的出来了。老苗凑上去问怎么样。小姚就說:“满意。”又央求:“叔,你多夸夸我,多说说我的优点。”

老苗朝凡雁抬了一下下巴,示意她一起进去问问。

小芳端坐在沙发上,眼睑垂着,一眼教人看不到表情,嗑着瓜子的手却灵敏,看不出有一丝犹疑。见苗敏智和凡雁进来,小芳向沙发一侧挪了挪,没等大人开口,就直白地说:“不太合适。”

凡雁差点笑出来,老苗着急:“年龄也合适,家庭也好,对人也好。”

小芳:“没感觉。”

老苗一口气好像上不来似的:“感觉慢慢培养,居家过日子,还是要找个稳当的。”又问:“留微信了吗。”

凡雁见侄女的态度表得算明了,拦下了话头,说道:“再看看,不着急。”老苗嘀咕:“还不着急呐!”

小姚站在屋场树下等待。直到凡雁和老苗“做工作”出来,愁闷依旧没从他脸上散去。老苗强行乐观,对小姚说:“再找找,再给你介绍好的。”小姚脸耷拉着,眼睑微微颤抖,两只手无所适从。凡雁明白他的窘迫,只能微笑不言,以示鼓励。她忽然觉得小姚简直就像镇上菜摊上的一棵剩菜,蔫了,萎了,明知道不会有人问津,但依旧被摆出来,丢人现眼……还不如丢进垃圾桶算了,不结婚又怎么样。

老苗说再介绍,小姚似乎也有点生气,但生气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他柔弱反抗:“我不想相,非让我相……”家里人的安排,他是无从反抗的,他被困住了手脚,丢到相亲市场上,别人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哪怕把他的脸摁在地上摩擦,他也得受着。

这一役后,小芳的名声出去了,知道的,都说她不识抬举,自视太高,不知道的,则把小芳传说成西施、昭君。还有说小芳是狐仙转世,什么时候都不愁没人要。凡雁也没细问小芳,她看着都不行的人,小芳自然瞧不上。祁小伟虽然浑蛋,但好歹看上去还像个男人,长得也俊,姚多海家的儿子,则一点男人味都没有了。

正月初七刚过完,月悦给小芳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是一位领导的司机,也是月悦老公的朋友。

见面约在县里,名义上说是几个朋友聚聚。饭店是男方定的,牛排馆。凡雁一接到地址就失笑。她最稀罕的是家乡土菜,想吃红烧肉、老鹅麦冬汤。她在深圳吃不着的,如今却是本地人已经吃厌的,或许人人都觉得牛排这样的洋货才能体现自己对女方的重视吧。

凡雁开车带凡梅和小芳到县城,月悦那边也来三个人,除了男主人公,月悦的男人也陪着,充分显示对这场活动的重视。男人姓潘,个子不高,肤色较黑,肚子被皮带勒出一道褶皱。月悦介绍说老潘三十一,但凡雁觉得瞧着怎么着也有四十。小芳步履蹒跚,为了方便她入席,老潘特地定了一楼包间。月悦嚷嚷着说慢点儿,老潘也过来搀扶,小芳莞尔,大大方方落了座,并不为自己大着肚子羞怯。月悦已经跟老潘通了气,说这一胎不打算自己养,如果结婚,就只带丹丹一个人过去。老潘也认为这样最好。

凡雁忽然为小芳肚子里的孩子惆怅,等于小芳和老潘的第一顿饭,这孩子也参与了。某种意义上,这牛排孩子也吃了,可这个可怜的孩子却注定不能参与到他们未来的生活中。

牛排还没上之前,月悦男人就把老潘狠夸了一顿,说他前途远大,弄得老潘自己都不好意思。等众人手里都握上刀叉,老潘则简单讲述了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我这人简单,也有过经验教训,再找,就一个目的,好好过日子。”

凡梅忙打掩护:“芳真是过日子的人。”

一强调“真”,听着反倒有点“假”了。小芳不会干农活儿,家务活儿也不算一把好手。碗总是刷不干净,做饭仅限于做熟。良母做不成,她也不是个合格“准贤妻”。好在小芳年纪还小,都可以学。更何况小芳这回看来也算认真,态度谦虚,老潘说话时,她就认真听,时不时附议,甘当小学生。眼下,这方圆几十里,未必还有比老潘更好的选择,只不过,看着小芳乖巧的样子,凡雁心里又忍不住替侄女遗憾。说白了,老潘也不过是个过早衰老、被生活折磨得倦怠了的人。他想要女人照顾他,甚至自己多生个孩子都不愿意,那小芳肚子里的小孩,更是理所当然不在他的生活蓝图内。这样的生活,稳妥又窒息。

吃完饭,凡雁带小芳回县城家里休息,她问小芳感觉怎么样。小芳态度清冷:“凑合。”凡雁:“啥叫凑合。”小芳:“可以当退路。”凡雁瞧不惯小芳这副嚣张口气,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人条件不错。”小芳期期艾艾地:“主要还是……没感觉。”

又来了。姚多海家的没感觉,老潘也没感觉。

凡雁问道:“对姓祁的有感觉?”小芳想了想,认真地说道:“刚开始有,现在没了。”

凡雁来气:“感觉能当饭吃?这个年纪,不能只讲感觉了,该谈的你也谈了,现在是要为未来打算,为你自己,也为丹丹。”凡雁没好把肚子里的孩子也算进去,他注定有个坎坷的未来。小芳沉默了几秒,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嗫嚅着:“那总得有点……爱情吧……”

凡雁愣了。这词,她多少年没听过了,至少在这方圆几十里,她没发现过它的踪影。现如今从侄女杨小芳嘴里说出来,更让人感觉是天方夜谭。在大城市用顯微镜都找不到的东西,在这荒郊野岭显形了。

次日回村,一切又照旧了,日子在这个山村几乎是静止的。这两年,村里连种庄稼的都少,这儿是山区,本来也没有几亩平田,各家各户不过种够自己吃的。为了育林,山一封十年,所以属于凡雁家的半座山也没啥产出。

正月十五前,凡虎张罗着杀猪,上回储荷要杀羊,凡雁阻止了,这回杀猪却无法避免。这头大白猪养了两年,纯天然,不吃饲料那种,长到三百斤,几乎顶天了,再养下去,掉了膘就是亏本。而且小芳生孩子要钱,家里也得吃肉,这猪在劫难逃。一大早,凡虎、他老爹、老娘、储荷,连带搭把手的几个隔壁邻居把炮仗一放,凡雁站在堂屋里头看热闹,孩子们比过年还来劲。

野猪咬人,但家猪在生死边缘,不排除也会发狂。凡虎并三个男人往猪圈去,储荷和婆婆已经准备好刀、一桶开水。凡雁爹去拾掇柴火灶,豆腐和绿豆圆子都摆在灶台边。猪杀了,中午就吃炖肉。

猪被抬出来了,背朝下,四脚朝天,一个男人捉住一只腿,猪头上套了红袋子。那猪觉察出危险,撕心裂肺狂叫。

猪被摆到宽板凳上,它一边叫,一边做最后的挣扎。可四个男人摁着,它一点逃跑的可能都没有。凡虎叫道:“按住了!”三个伙计又加把力,猪肚子翻着,被摁得死死的,储荷端盆上前,盆里是把长刀,凡虎握紧了刀,往猪脖子上一捅,鲜血喷涌。凡虎下令:“放下!”四个人轻轻一推,猪瘫在地上了。凡虎再喝:“冲水!”凡虎妈和储荷拎了那桶开水上前烫猪毛。

门口点了一串炮仗,噼里啪啦引了不少邻居围观。接下来的工作都是凡虎的了,剃猪毛,用刀刮,这是个体力活儿。片猪,把猪从中间剖开,剖成对等的两片,用绳子系住后猪蹄,倒挂在木架子上。凡虎一边施工,一边赞叹:“瞧瞧,肉多好啊!”分成小块,有些当场下锅,其余的,有不少邻居来买,四十元一斤。旁边的婶子要了两大片,四百七十块。肉没出锅之前,祁家的大儿媳也凑过来,对凡虎说:“给我割一点。”凡虎嗓门大:“不卖。”

凡雁听出是祁家的声音,连忙从屋里走出,讪笑着对祁家大儿媳妇:“猪瘦,肉不多。”大儿媳:“我要的也不多。”凡虎:“说了不卖。”

冤家宜解不宜结,凡雁把刀夺过来,割肉下手利落:“这一块行不行?”

因为一块肉,祁家大儿媳找到机会跟凡雁透了口气:“如果是女孩,杨家想要。”

这天晚上,打完麻将,凡雁上楼看小芳,小芳多问了些关于深圳生活的故事,凡雁瞧见她兴趣盎然,心里一沉。凡雁:“姑是过来人,知道这里头的苦。”小芳:“那你干嘛出去。”凡雁:“当初也是心高,现在后悔,但又回不来了。”小芳:“想回来一样能回来,还是不想。”

凡雁被呛得愣住。半晌,才说:“回来,然后呢?有我的立足之地吗?晶晶在外头,身边也没个人。”

轮到小芳不说话了。凡雁觉得自己声带颤抖,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说道:“在外头每天忙,也许你会说这是充实自在,但有什么用呢……那地方跟咱们有关系吗?我是摔坑里了,只能趴着,如果能重新选择,我绝对不会这么为难自己……我们不必那么优秀,不必因为是女人,就打心眼里感到自卑,着急去证明自己什么。你的生活,没那么多人在意,真的不必要求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

小芳沉默了一会儿,才拉住凡雁的手:“姑,放心,我平常心过。”

小芳说放心,凡雁反倒不放心了。她感觉杨小芳肯定是背后有了心理建设,才会那么从容。

出了正月十五,旁边县的大姐来消息,说找到下家了,男女孩都接受,是一对不孕不育的夫妻,省城人,四十多岁,都正经职业,人不错。

待孕的小芳,自从小姚上门过后,一直被媒人惦记着,隔三岔五,就会有人上门,给小芳送点吃的、喝的,零食堆了一床头柜。凡雁从小芳嘴里问不出什么想法,只看到小芳来者不拒,却从不明确表态。

年味慢慢散去了,打麻将的人都少了,翻来覆去,就是村里的几个邻居、老人。凡梅去留未定,整日心情不佳,她男人只来了几个电话,并未催她回闽,钱也没给。凡梅丧气,找凡雁抱怨:“算了,我也不指望他了,干脆放个话,让老苗也帮我操操心吧。”

凡雁呆了一下,笑出了声。三十多岁,进入相亲市场,凡雁不知在这个小地方还算不算老。只知这个村里七八十个光棍,好女孩早早嫁到城里,或是外出再没回来过,比起组团去缅甸、尼泊尔“买”媳妇,凡梅或许真算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上等货”。

预产期超了一个礼拜,杨小芳的肚子还没动静。凡梅、月悦都建议先拉去县城医院住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月悦嫂子已经生了,女孩。

小芳在县医院住着,每日吃喝照旧。有人说她要生男孩,也有说生女孩。月悦找了人,让县医院妇产科的老护士长多关照。护士长是个有经验的,是县城历史的活字典,对于妇幼医院的历史,更是知道得细微。一说起来就喋喋不休:“1993年以后有了B超,挨家挨户想生男孩,怀了孕就来照,照出是女的基本上都是个流……多少条命呀……”又道:“现在,那么多光棍,这是在还债。县城还好些,下到村里,哪有女的……”

大姐那边又给凡虎传话,说省城那对夫妇想过来,最好一出生就抱走。凡虎觉得还是不要那么着急,就算要送走,也得出了月子,好歹让孩子吃几口亲娘的奶。另一边,媒人依旧上门给小芳提亲。

只要孩子一落地,小芳和孩子就要坐上两辆列车,开向不同的人生。唯一的好消息是,晶晶在苏州找到了个档口,美甲店正式提上日程。

杏花开的时候,小芳生了个女儿,没怎么费力气,只耗费了几个钟头。

祁家得到消息,祁老娘和小伟连带大儿媳妇都到医院里陪着,看这意思,是想法又有变化。凡虎倒不着急了,旁边县城的大姐又来问,凡虎也挡了回去。

孩子落地,祁家把小芳连带孩儿都接过去坐月子。月悦得知,以为小芳和小伟要复合,替老潘抱不平。凡雁道:“都不一定呢,他们想要孩子。”月悦冲道:“要孩子接大人干嘛。”凡雁劝:“孩子小,离不开妈。”月悦不说话了。倒是凡梅,冷不丁来一句:“哎呀,老潘一表人才,还怕找不到老婆,实在不行,我补上。”

清明前,小芳出了月子,大人孩子都已经被送回娘家。孩子生出来,小芳似乎也知道愁了,心情显然没有怀孕那会儿好,打麻将的劲儿也没那么足了。凡梅想创业却没有本儿,整天一张脸也跟个苦瓠子似的。

祁家传话过来,打算阴历初三黄道吉日来谈两家孩子的问题,算做个了结。凡虎、凡雁按族规,也是怕势单力孤,就把杨氏一族的亲戚都通知了一圈,包括凡梅、月悦、好几个堂哥,以及县城的叔伯,又委托在温州打过工、当过工头的堂叔做发言人,到时候代表凡虎说话。头天晚上,凡雁比小芳还紧张,家里难为有一天没打麻将。小芳却一派镇定。凡雁问她什么意思,小芳态度明确:“不想过去。”凡雁又问:“孩儿呢。”小芳:“谈了再说。”

凡梅得知,骂道:“没事,他家要敢使诈,我直接上手!”

谈判当天,凡虎拆开门板,打扫堂屋,又放了一吊炮仗。日头爬上山头,亲戚们开始上门了。发言人先找凡虎摸清这边的底线,然后一行人在堂屋坐一圈,就等着祁家上门。太阳晒得热了,春天难得有几个晴天,等到梅雨季节,山里将有近两个月看不到太阳。族人们随便说着闲话,都是陈述句,似乎不带什么态度。凡雁端着盘子,挨个送瓜子。等一地瓜子皮的时候,祁家带着七八个人上门了。祁老爹、祁老娘自然为首,连带有祁家大儿子两口子、祁小伟,还有几个家门叔伯。进了门,祁家人也是一个大伯站出来,代表祁家发声。堂屋围成个圈儿,祁杨两家发言人站中间。

杨家先问,单刀直入:“两个孩子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

祁家:“小芳辛苦,我们家的子孙,我们肯定管到底。”

杨家:“孩子管,大人管不管。”

祁家:“管。”

杨家:“怎么个管法。”

祁家:“你们想怎么管。”

杨家:“彩礼五十万。”

话音一落,祁家那边议论纷纷,祁家二老更是愤愤。祁家发言人稳住阵脚,嘲弄似的笑笑:“太高了吧。镶金了镶银了?”

杨家:“一个二十万,两个四十万,还有十万是营养费,不高。”

祁家:“那要一个呢。”

杨家哼了一声:“要大要小?”

祁家果决:“小的。”

杨家:“孩子离不开妈,要就是一双,要么不要。”

祁家只好换种思路:“孩子的爸爸是小伟,这个不会变吧。”

杨家回击:“你就是去法院打官司,也不会把刚出生的孩儿判给不会喂奶的货。”

祁家:“这就是存心不想让孩子们好过了。”

杨家:“出不起价,怎么好过?”

话赶话到这,进行不下去了,不是和平,就是开战。一圈人破成两圈,分头商量。凡雁明白,老哥凡虎是下了决心了,小芳不太想嫁,又生的是女儿,给了男方,也是爷爷奶奶带。小伟平时外出打工,孩子得不到多少父爱,与其白送给男方,或者送到外乡,还不如自己养着,好歹算个人场。堂叔也反复劝,说现在乡下人越来越少,族里人丁也不似过去兴旺,既然有了,就先养着,终究是自己人,这孩子命大,将来没准能成一番事业,小芳还能享到闺女的福呢。凡虎听了这话,高兴之余,又难免苦笑,堂叔说话容易,孩子可是要他养。小芳、丹丹、翠翠、相南,再加上这个新生儿,凡虎连儿女带外孙女要养五个孩子。

商量好,发言人重新就位,还是杨家先张口:“说一下,婚不结了,孩子不给了。就这样。”

祁家不示弱:“立个字据,将来不许要钱。”

杨家反击:“简单!不给钱不看孩子。”

祁小伟憋不住气,终于还是跳出来,指着杨小芳:“谈恋爱花的钱都给我吐出来!”

众人一愣,措手不及。凡雁在心里罵了一万句,这什么男人!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掷地有声、不容辩驳:“多少,你给个数,我转给你。”

一场大事终于尘埃落定,待嫁的小芳没嫁,开始安心喂养孩子。

凡雁临走前,思前想后下定了决心,找凡虎商量,等小芳的孩子稍微大一点,就让小芳跟她去深圳闯闯,如果凡兰、小鲁的家具店能开得起来,就让小芳去学做运营。

凡梅在院子里唱歌,唱完《潇洒走一回》,又唱《俩俩相忘》。唱到一句“风萧萧人渺渺,青春鸟飞去了”,凡雁抬眼望向二十岁的小芳,突然有点鼻酸。

远处山峦的剪影跟女人的曲线一般,特别温柔。山的那边,还有窦城等着自己,还有无数个新的日夜等着自己。凡雁赶在眼眶红了的刹那,发自内心地笑了。

(责任编辑:胡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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