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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日

2022-07-05何焜

特区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伴

何焜,九零后,小说、诗歌散见于各文学期刊及网络平台。

7:35

浅眠时分,意识像一只草草扎就的小筏,在梦的急流中颠荡。人与事组成的封闭环礁边缘不断激起洄漩与碎沫,小筏在其间浮升、沉落,半没在海里,风止雨歇后,才一点一点摇摆着噙住了岸—游小凡缓缓睁开眼,翻了个身,摁亮手机屏幕辨认时间,又重新阖上眼,平展躯体—发力将小筏推入浪花中,水雾漫延,她乍见段晴身影,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梦到她。

“心期梦中见,路永魂梦短”这句诗无端冒了出来,意识渐渐楔回岸边,游小凡挣扎起身,推开拥在被子上的衣物兀坐。有一阵子,每天,她都怀着呼唤段晴入梦的心上床睡觉,可段晴始终没有出现。打开手机,页面停留在昨晚的聊天视窗:今天她要和蒋鸣一同去段晴的旧屋收拾最后的东西。

杨鸿起床时黄美芸已经不在他身边。他看见衣帽架上她衣裙俱在,以为她去准备早餐,便自顾自走进浴室,挤牙膏、盛水、漱口、刷洗。有些动作持续了太久,就仿佛一套自行编码的程序,以最低能耗的方式运行着。假如有一天突然察觉这些动作成了负担,那一定是生活有哪里出了问题。对此,杨鸿与黄美芸深有体会。

他含着满嘴泡沫踅到厨房,发现黄美芸并不在那里。与厨房共处半开放式空间的客厅同样空无一人。脑际有根血管骤然绷起,他折回浴室飞速冲吐干净,又急急奔出,一声声低喝:“美芸。”没有人应答。片刻后,他才留意到客厅正门敞着一条缝。打开门,黄美芸正背对着他用锉刀一点一点地铲那些贴在门口地面上的广告。听见门响,她身子未动,只目光微微向后一转,又掉回去专心对付眼前留下白色残印的广告纸。

怎么透早在做这个?杨鸿问。

黄美芸说,现今这些发传单的真缺德,不单在人家门口乱扔广告,背后还贴了不干胶。

杨鸿动了动嘴,没说话。他盯着黄美芸铆足劲发狠地铲广告纸的样子,蝴蝶骨一耸一耸,快要扎出背。

那是一只青黄色的手,筋脉分明,搭在鱼身上。另一只手握着刀,先剜出鱼鳃,再从尾鳍往鱼嘴处飞快剖开一道口子,随后将内脏挦剥出来。那只手放下刀,又拿起一柄鱼刷,对着鱼刮起来。林太太下意识退后两步,仍定眼瞧着。手将鱼翻了个面,又是喀喇喇几下,鳞片飞溅,最后扯一个黑色塑料袋,罩在鱼上,反身提起,递向客人。她收回视线,对摊主说,你儿子真能干。

摊主正给林太太买的午鱼称重,眯眼笑笑说,就让他来凑脚手,别给我添乱就行。她儿子杀完鱼,拉了条水管闲闲地冲洗案板。

虽然不时会换菜摊、肉摊,但水产品,林太太只认准这一家。不外是因为摊主相熟,可以减免些零钱,卖的又大多是海味,品类丰富,秋哥、巴浪鱼、刺鲳、东风螺……时不时还能看到带着尖鳍的半截鲨鱼,在其它鱼的簇拥下,像某个带有警告性质的行刑现场。

9:57

游小凡舀了几勺咖啡粉,均匀地在摩卡壶的粉槽上铺满,用手指捋平后,再旋紧上壶,将摩卡壶坐上灶架。而后,她回到电脑前,修改了OA系统里,到了最后一级被退回来的报销单上一个微小错误,重新点击提交。

她在一家公关公司工作,日常负责活动传播、维护媒体关系,和一点文案策划。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假期的第一天,但她还是得修改一篇即将群发给媒体的新闻稿,尽管她确信,没有人愿意在今天打开它。

回到灶间,摩卡壶的壶嘴不断喷出热气。她关火,用尽可能慢的速度倒咖啡。她想到当初,段晴比她早几个月入职这家公司,她们很快就发现彼此投缘,两人一起吃午饭,一起加班,一起做品牌活动,周末一起逛街。即便后来段晴离职了,她们的关系也没有受到影响。有一回,段晴因为性生活频繁而尿路感染,游小凡第一时间陪她去了医院。

我最近,段晴附耳过来,什么都试了。

游小凡睖着她说,你疯啦?

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边界在哪儿,段晴调整着自己的运动内衣肩带。想想以前和前男友在一起,我还想着早点结婚生子,那才是疯了呢。

那个前男友,就是蒋鸣。

杨鸿冲进直播机房,在椅子上坐下时,后坐力将椅子推开一段距离。他双脚并用将椅子挪近调音台,按下推子通道上的“on”键,开关亮起红灯。他开始将各推子调节到合适的电平位置,戴上耳机,按亮各推子通道下的“PFL”键,预听输入信号。耳机里,电台节目的片头音乐响起,杨鸿喘气未定,努力压制。在音乐淡出的下一秒,换上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语态声调,这熟极而流的一切解除了在家里那种令人煎熬的缄默。面对黄美芸,很多话闷在喉咙里,他不清楚哪根是引线,她身上又有哪处炸点。有时,他懊恼这份工作不是每一秒都被填满,在播放音乐的空白里,他总会一边看着稿子一边想起黄美芸的失控:最夸张的一次,她把家里那盆油汪汪的琴叶榕剪得只剩下一根独杆。

你这是干什么?他问。

黄美芸神色恍惚说,我看视频里教的,给它去掉顶端优势,它就会从底下的位置长出分支来。

可你这都剪秃了。

黄美芸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剪着剪着就变现在这样了。

两人在原地僵立片时。那阵子,杨鸿私下打听到,黄美芸这个电信营业厅店长屡遭投诉。他知道,如果继续探究下去,就如同把手平伸在燃气灶上,等待点火后必定随之而来的灼伤。没过多久,那株琴葉榕就死了。

开场白串词出现了一点细小断档,杨鸿意识到得调回全副心神。刚开始工作时,他忍受不了这样的失误,仿佛手抚过外观平滑的布却扎上毛刺。如今,他明白,生活中不可忍受的事还有很多。

林太太转战于新的菜市场,手拉车里一个个塑料袋静心堆累等待着酝酿出某种丰足。

她喜欢看肉摊訇訇地斫猪肉,面食摊的团白软糯,水果摊的甜净空气,还有草药摊上那些名为一点红、淡竹叶、六角英、白茅根、鱼腥草的植物叶片与根茎—在此处似乎分外能感觉到何为人间,即便是家禽窠的不洁味道、排水凹槽里沤着的烂菜叶、哕在地上的一口痰、溲在墙脚的潮漉漉的塑料袋,也是人间。

今晚是跨年夜,她已经在心中罗列好菜谱:三道凉菜,凉拌海蜇头、盐水鸭胗、酸辣海带丝;六道热菜,蒜蓉粉丝蒸大虾、红烧蹄髈、金针菇炝肥牛、清蒸午鱼、山药枸杞排骨汤、白灼菜心;外加餐后水果。

有摊主用眼神示意她拖在身后的手拉車,买这多?她眯细了眼笑答,家里老的爱吃。

她始终记得,1975年,插队多年的老伴被分配到山西的一家柴油厂工作,她去看他,两人一边从宿舍窗口望着灰苍苍的城墙,一边咬着发硬的馒头和槽子糕。后来的岁月里,老伴几乎是报复性地嗜吃,动物内脏、鸡鸭尾椎,甚至咸蛋黄,都是他的心头好。每到年节,总是她最忙碌的时候。有一回,她把带鱼烧煳了,老伴吃几口当着众人面摔了筷子,怪她糟蹋食材。饭后,他去厅里用茶盘煮水沏茶,电视与众人声浪填满屋子。她洗碗时独自垂泪,暗暗咒他后半辈子没人给他烧菜,其实是把自己也咒进去了。但她不管。

到了,手脚依旧动起来,闲不了。

12:05

有人揿铃,游小凡过去开门,接过外卖,回身时,她瞟了一眼置物架上一瓶已经开封的威士忌。过去有一些夜晚,游小凡需要依靠酒精入眠。喝酒是段晴带她去酒吧后培养起来的爱好,在尚未学会喝威士忌的时候,她觉得威士忌和白酒没什么区别,都是一股辣呛灼热的口感滚过喉咙,她在喝时习惯性轻轻闭上眼睛。而那些夜晚,她不知道喝酒是为了抑制自己不去想段晴,还是不去想蒋鸣。

当时,那通电话是蒋鸣打来的,接在耳边却是陌生男声,她愣怔了一下,听见对方说,你是游小凡吗?段晴出车祸了,现在正在中心医院抢救,情况不太好,你快点过来吧。脑中轰然一响,覆盖了所有肢体反应,几分钟后,她才仓皇打车,从公司赶往医院。在拥挤的车阵里,各种念头交错乱线,最后,她只能在心中低喃,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到了抢救室大厅后,她一眼就认出了坐在塑料椅上的蒋鸣,他垂颈,双手压覆在脑后,抬头时眼眶微红。他与段晴在大学里相恋,此前,他在段晴的描述中,是一个因循、乏味、整天泡在化学实验室里的男人。谁能想到段晴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仍然填的是他?他也认出了她,用目光指向一旁的抢救室。

她顿步在抢救室门口,视线却找不到着陆点。她想,原来抢救室一点也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明亮,里头昏暗得要命,挤挤挨挨,床位之间只潦草拉着布帘,哭嚎与低低的泣声交织在一起。眼前,一群原本团围着的医护人员动作突然紧促起来,有急救医生握起电极板,开始给病人电击。她知道,那是病人出现了室颤,假如无法除颤,恢复窦性心律,病人就会死亡。倏忽间,她看见了那个在被电击的人的脸,有一种枯涩的黄。是段晴,脑中有个声音喊道,可此外,她仍然僵着身子,什么都做不了。

不能再回忆了。游小凡用力撕扯着封装一次性餐具的塑料袋,借此打断萦绕不去的思绪。

杨鸿摘下耳机,朝隔了扇玻璃的导播间里的小吴比了个询问是否吃饭的手势。

如今,广播行业已经走了好几年的下坡路,广告构成单一,收入不断下降。为了压缩人员,作为电台主持人,编播一体早就不是新鲜事,杨鸿帮夜间主播代班时,往往需要在直播间与导播间来回穿梭,在导播间的控制盒上接起电话,让对方在线上等候,再回直播间,将热线的声轨切入。但他不介意这种忙碌,有时,他甚至主动向同事提出可以帮忙,这样回到家中,他就能避开枯坐在沙发上的黄美芸,在后半宿一头扎进睡眠当中。

他和小吴端着餐盘挑了个位子坐下。小吴是单位里的合同工,大专毕业,领导亲戚塞进来的。小吴和人在一起时,常常表现出一种过分熟络的热情。但他不讨厌小吴,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他需要像小吴这样的人在一旁,用语流淹没自己,稀释掉独自一人时就浓重起来的情绪。

哥,今晚跨年打算怎么过?

没什么安排,跟你嫂子凑合着吃顿饭。

嫂子最近怎么样啊?

老样子。时好时歹的。

小吴觑着他的脸色说,这也不是办法呀,你们没想着,继续备孕?

杨鸿看着小吴,在心里收回了对他的评价。他不喜欢他此刻自作聪明的样子。一瞬间,他想起之前好几次对黄美芸提议时,谈话总是被迫中止,黄美芸或是哭,或是低头不语,俄顷,接口说,你就不怕我们下一个孩子继续因为宫内感染而死吗?

林太太到家后不久,发觉怎么也找不到自己买的那包午鱼,她猜想是买了太多东西,在手拉车里腾位置时错手将那包塑料袋放在了别人的摊位上。她决定再跑一趟菜市场。

她抄近路,走的是一条内巷。一家小吃店泼出一盆污水。修车行的门口,店主支着桌子在泡茶。不远处,一个路段围着蓝色镀锌板。林太太已经忘记那里究竟修缮了多长时间。再往前走,目力所及处是一间关帝庙的灯烛,林太太向来喜欢这种市井街衢胜于那些砖造齐整簇新的人行道,身侧大楼的玻璃外墙不断反射强光,令她觉得自己并不属于那个世界。

她依稀记得,那包午鱼可能是放在与水产摊相隔不远的蔬菜摊上。她从菜市场边门进入,直取蔬菜摊,果然在一蓬雪里蕻旁发现了自己的黑色塑料袋。她拎过,向注目的摊主笑笑,老了,无路用,什么都能忘。

蔬菜摊摊主笑得诡异,有一种刹那间秘密泄露般的默然。

林太太笑容还凝在脸上,耳朵却率先捕捉到了身后方有两个对话的声音,其中一个正是她经常光顾的水产摊的摊主。

我有个熟客就住那个林太太对面,说她老伴都死很久了,还老见她买一堆东西。你没看她今天,拖了满满一车子。

她家里没其他人啦?

儿子在外地呢,一年估计也就回来一趟。

老是一个人住,住久了会魔神的。

林太太转身时,水产摊摊主瞧着她怔然半晌。随后,她慌忙低头从垫布上抓起一条鱼的鱼尾,把它往案台上拍。

15:48

游小凡在段晴旧屋的楼下见到了蒋鸣,彼此淡淡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陪段晴的父母来过这里一次。那屋子并不大,临门是灶台,右手处的卫生间挂一片布帘,再往深处走是主屋,摆放书柜和一张方桌,沿墙而建的台阶通往阁楼。那一回,夫妇俩只收拾带走了段晴的身份证件、银行卡和几身有纪念意义的衣物,他们想将女儿尽早火化,离开这个伤心地。

追悼会过后,也是游小凡和蒋鸣,加上段晴另外两位朋友,陪伴段晴父母去火化遗体。等待的过程中,几人一时无话。游小凡看着段晴父母在几天内缩小一圈,眼眶热了起来,蒋鸣似是有所察觉,主动教游小凡辨识园内的香樟与冬青。那之后,蒋鸣开始频频出现在游小凡的脑海中。因为思念段晴而无法入睡时,她就会想蒋鸣,想象此刻他们承担着同一种悲伤。可她不清楚,自己对蒋鸣怀有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愫?有一天深夜,她鼓起勇气给蒋鸣发去一条信息,提到自己因为念及段晴已经不在此间而宛如身处一个平行时空,这种感受立刻侵吞了整个当下,让她被一种活着的荒谬所捕获。蒋鸣没说话,只分享给了她一首The Verve的《Sonnet》。

钥匙由蒋鸣保管,他们上楼、开锁。再次置身这个段晴曾在其中生活过的空间时,伤感的情绪似乎已经荡然无存。他们将挑选各自感兴趣的书和物品,其余的分拣至一处。一周后,房东会将这里彻底清空。

蒋鸣指着书柜上一本厚重的铜版纸彩印英文《艺术史》,回头对游小凡笑道,你猜她读了多少?

他们共同翻开,追索着段晴阅读的痕迹,发现一直到四分之一处,都留有段晴记录阅读感想的便签纸。蒋鸣目光微动,闷声说,她没完成的阅读任务,我们来替她继续下去吧。

杨鸿疾步冲进医院大厅,地砖湿津津刚拖过,脚几乎有些打滑。84消毒水的气味撞进鼻腔,冲开了与此处有关的种种记忆。起初,医生说黄美芸羊水不足,这一胎可能会早产。后来,孩子七个半月就出生了,但医生说一切指标正常,就将抱出来时浑身尚显青紫的孩子送进了早产保温箱观察。两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那是个男孩,他们准备给他取名为“明明”。杨鸿知道黄美芸有多盼着这个孩子。一年前,她曾经无缘无故失去过一个孩子。在厕所里,她亲眼目睹她的胎囊—一颗半透明的小圆球—从体内掉了出来。她跟他说,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整瓣沾了牙血的龙眼肉,他没有应腔,只是扣紧了她的手。

一周只允许探视一次,而且只能隔着玻璃窗,远远地张望。一个大房间里有上百只保温箱,孩子们还会随时因为各种原因变换位置,杨鸿和黄美芸只是茫然地站着,在心里悄声说,乖宝宝,一个月后,爸爸妈妈就来接你啦。

然而,他们等来的是孩子突然出现了宫内感染症状、抢救失败的消息。

宫内感染……黄美芸自语,忽然从医生对面的椅子上腾起,胸口起伏,鼻息渐劲,你这话的意思,是我毒死了自己的孩子?

医生的手在空气中平压着,你先别激动,我们也不想出现这种状况的。

现在,穿过护士站和围观的人群,那一幕似乎又在眼前重演了。黄美芸竖起眼睛,扯住医生的袖子,鼻子抽吸着,不停念叨,你就回答我是不是,宫内感染是不是有可能因为医生操作不当引起?

四十分钟前,杨鸿在单位接到黄美芸住院时一个相熟的护士打来的电话,告诉他黄美芸正在妇产科门口等着堵截医生。他往医院赶时,内心出奇地安静,就同此刻目睹这一切时的他一般。有个声音在说,积压了这么久,就等着这一天呢。

林太太发觉自己坐在沙发上无法动弹。

中午草草吃了一碗面。菜心已经压进水盆里,海蜇头放入清水碗中,撒上细盐,其余食材则在灶前一字排开。但林太太不想去碰它们。那种感觉有若电影开场前预支了太多热情,却在坐下前一刻获知了结局,或许更糟的是,放映的还是以自己为主角的滑稽戏。

我真的有问题了吗?她在心里对老伴解窘一笑。连月来,她买的菜有增无减,锵锵朗朗捧上来,做的都是老伴爱吃的菜,只求一桌热闹。剩菜装进不锈钢双开门冰箱里,塞不下,就趁夜深扔进垃圾箱。这一切,始自老伴下葬后隔天,她昏头昏脑买回了跟从前同分量的菜。

几个月前,老伴在家中突然晕倒,抢救后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躺在病床上,老伴插着鼻管,两眼向外斜视,看起来跟他退休前一位视轴不正的下属一样。他张嘴时双唇黏着唾液丝,说话甚至有些大舌头,朝着林太太伸手。林太太紧紧回握,温热中几块硬茧,触感仿佛家中沙发皲裂的外皮。

医生诊断说,老伴有脑血栓和心肌梗塞的前兆,儿子从外市赶来,和林太太议定,选择药物治疗的保守路线,留下一笔钱,让林太太找个护工,很快又启程。但林太太不放心外人,她用棉签蘸水帮老伴润唇,重新塞回因为调整睡姿而松落的鼻管,用尿壶接尿,日日忙进忙出。出院那天,她拎着四角助行架对老伴说,待会儿你试一试。老伴视若无物,只靠在电梯铝板上,还晃了晃胳膊,示意林太太不要搀得太紧。

回家后,天天清粥小菜,老伴仍然嘴馋,佯怒怪自己饿着他。有客人来探望,他宁愿贴墙,一路扶着各色家具慢腾腾挪到沙发上,也不用助行架。逐日服药,半身平躺在床上,腿部以下与身体呈90度角高高举起沿床头板靠着,一动不动,就这样锻炼至足以使身子不歪斜地缓慢步行。这么一个硬脾气的人,本来以为要陪着他消磨完下半辈子,怎么会在小区里散步,散着散着就倒下了呢?

一阵风使窗帘饱胀起来,这客厅的窗子向南,日照强烈,窗帘早已褪色反白,许久前林太太就想着要换,此时,她望着窗帘被风势翻弄,正如回忆,一旦开始,就鼓动不息。

17:40

夕色映在对面楼房的窗玻璃上,望出去像一幅霍珀的畫。

游小凡挑了一本画册、几本小说,一本乔治·巴塔耶、一本福柯,和一本迷你英文词典。《艺术史》将蒋鸣的双肩包撑得满满当当,他带了一卷塑料绳,将其余的书捆扎成一摞,提在手中。离开前,游小凡最后看了一眼房间,手中握着有一年生日,她送给段晴的女用自慰器,她意识到,物品确实只有在使用它时才有存在的意义,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一个人消失了,她的欲望、爱恨,也随之而逝,雁过无痕。

一楼的灶披间改成了一个形似甬道的杂货铺,墙面挂满物品,店主人是个中年女人,因与游小凡他们打过几次照面,在他们下楼时招呼了一声,走啦?

他们点点头,往楼外走去,游小凡信手将那个女用自慰器扔进垃圾箱,紧接着点了一支烟。蒋鸣注视着前方的路说,我们分手后,有一回段晴来找我帮忙搬家,我在学校门口与她碰面时,她正好在抽烟,我当时吓了一跳。

游小凡明白他的意思,她看过段晴读书实习期间的证件照,淡妆,长发掖在耳后,标准的乖学生模样。而在毕业后的几年,段晴进行了激烈的自我探索:剪超短发、文身、学跳舞、不断换工作,同时爱很多人。她像一枚蓄能充足的火箭,为了更轻盈,男友、工作,还有过去种种,都是上升过程中必须甩掉的助推器和整流罩,从而独自进入所有人都陌生的界域之中。游小凡知道她为什么会和段晴成为朋友,因为在她身边,她感觉到了某种难以希求的自由和勇气。可现在,段晴不在了,她是否又会变成过去那个庸碌、怯懦的她?

跨年夜你怎么过?游小凡问。

蒋鸣说,我申请了牛津的博士,一月有第二轮面试,所以大概就泡实验室了吧。

游小凡胃里一紧,她瞪大眼睛,也就是说我现在有一个牛津博士朋友了?

蒋鸣说,还要看二面呢。

霎时间,两人变得有些闷闷的,游小凡感觉吸进体内的烟,几乎变成一种有实体的东西,冲击着她的鼻腔,留下一股酸涩。

你想跟我去一个地方吗?游小凡回头看着蒋鸣问道。

傍晚天空是鼠灰色的,车窗外出现了自行车流和提前收工拥簇在一起的行人,购物中心门口的巨型圣诞树还未撤下,商铺橱窗已经换上了新的气球和拉花装饰。写字楼外,一个男人踩熄了烟,脸上挂着一副蠢蠢欲动却不得不回去继续上班的表情。到了夜晚,也许他会和朋友相聚,在推杯换盏中送走这一年。

杨鸿回转视线,车内,黄美芸仍然扪着嘴,头紧紧地低着。他不知道黄美芸是否接受了医生的说法:宫内感染可能是致病菌经胎盘垂直传播,或是之前流产导致体内炎症未消,上行感染造成。我们都是严格无菌操作,绝对不会有分娩不当这种情况的,医生斩钉截铁。有那么一会儿,黄美芸眈视着医生,她喉部动了动,似乎在努力吞咽这一事实。杨鸿扯了扯黄美芸的胳膊,同时向医生道歉,大夫,对不起,我太太产后情绪不太好,给你们添麻烦了。别的不说,他知道他的播音腔一出来,就有那种息事宁人的效果。

人群渐散,黄美芸微微靠向他,他察觉她气力一弱,明白那股劲已经过去。他护着她在候诊区的椅子上坐下。她胳膊拄在膝盖上,把脸埋进手掌心。起初还压抑着,后来哭声渐渐止不住。杨鸿耳内尖鸣,想起明明刚走那阵子,他每天喝到脚底打晃,带一身浑浊酒气回家。有时,黄美芸还要清理他的呕吐物。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觉得一切可以过去了?

杨鸿伸出手,试图揽住黄美芸,在认定她没有抗拒之意后,缓缓收紧。倏忽间亮起的霓虹灯影随着车的行进滑过他们的脸。

客厅里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报新闻,声音一直传至厨房:“烟花是所有仪式里最灿烂的存在,今晚滨江广场将有大型烟花秀表演……”

林太太切好葱花,并拢手指将它们从刀沿细细拨进透明玻璃碗中。白瓷盘里,蒜末、姜片和辣椒段各就其位。她一时困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给了葱花特殊待遇,或许是因为它们看起来嫩生生的吧。午鱼尚睡在水盆中。枸杞的陪衬下,排骨和山药已经在炖锅中两相交汇。备菜有一种习焉不察的节奏,一旦身体与其同频,就会忘了时间的來路与去向。假如任由自己坐下去,只会被越来越沉重的想法紧紧箍在沙发上,于是林太太让自己重新投入到操劳之中,哪怕之后通向的是幻觉。

“无常往往最平常”,这样的道理,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林太太。在急救室里,她哭过一阵后,静了下来。她掀开布帘,准备走到外头,给儿子打电话。靠近门口的布帘敞着,一个面无血色的女孩躺在那,太平间的手推床已经候在门外。几个年轻男女垂头静立,一个女孩掩住脸悲咽。她听见有人嘀咕着,真是可惜,年纪轻轻人就被车撞没了。林太太打量几眼,感觉脖颈被梗住。她紧走几步来到室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五米之外,一对中年将至的夫妇相拥,女人的脸抽动着,泄出泣声。她无法判断出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只能确定,他们的生活和自己一样,都发生了某种残酷而重大的变化。她无法从这一点上得到任何安慰,各自的苦只能各自受着,直到死亡打断这一切。

今天是跨年,原本是要跟老伴一起过的。林太太的视线重新聚焦到水流下的金针菇上。金针菇在水中变得模糊,关上水,仍是模糊的。她清咳两声,自笑自道,过了今天,别再给人看笑话了。

20:10

游小凡与蒋鸣走下石头阶梯,来到了一片江滩上。江滩紧挨着高架桥底,不远处是几艘亮着灯的泊船。对岸的大排档有人在彼此敬酒,嚣闹声仿佛身处观众席中,听见隔了层幕布的舞台深处的声音。

在这之前,他们一起吃了饭。跨年夜的餐厅大多已经预订满,最终,他们挑了家拉面店,点了两碗面、菠菜色拉、炸鸡块、煎饺,和两杯梅酒。吃饭过程中,彼此倾吐自己生活中的故事。蒋鸣谈论棒球队、喜爱的英国独立乐队和实验室里的小小失败,相比之下,游小凡感觉自己的故事很一般,是任何一个工作中的人都能说出来的故事。

游小凡一边抽着烟,一边捡起块石头投向江心。这条江由众多支流汇集,发于北方,江面至此段较为平整开阔,继而入海。江水不停向东流动着,那一点干扰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有一回,我和段晴一直散步到这里,有几秒两人变得很安静,可能是因为前一刻有意无意说了太多话。段晴说,这里还挺美的,但其实,我无法分辨什么美不美,只是感觉到世界是一体的,而这种一体似乎证实了某种秩序的存在。

蒋鸣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一团温热停在游小凡身边。

段晴一直是个打破秩序的人,而她的离开,好像也打破了我的秩序。刚开始那阵子,我像个废物一样坐在沙发上,或者躺在床上,虽然这个想法很软弱,但当时我确实觉得,她遭遇的不幸,好像也取消了一部分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意义。

一通话下来,香烟滤嘴被游小凡咬得很湿。沉默是空气之中一扇微开的门,容纳了所有无法被轻易言说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蒋鸣朝着江水迈出几步,我最近知道了一个关于宇宙的最新理论,之前关于宇宙的说法是,宇宙在不断加速膨胀,终有一天会分崩离析,但最近的研究发现,宇宙很可能是膨胀又收缩这样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假如是这样,宇宙将永远存在,这就意味着,也许真的有来生,那些提前离开我们的人,有一天会在来生与我们重逢。而现在,我们只能接受他们这份持续的不存在,继续生活于世,在行动中成为自己。

他们又静下来,某一刻,游小凡感觉,现在和蒋鸣站在一起,生活中的事情都撤退了,段晴、死亡、自我、存在、无法命名的情愫,都与她毫无关系。她悬浮在一片静谧之中,有某种绵软又坚实的力量在她脚下漫溢开来,会在她落地时稳稳地托住她。这种力量甚至在蒋鸣离开后也不会消失,因为他们说过的话,因为这个夜晚。

夜风渐紧,树摇影落,车的光点在远处排列成行,他们沿着江岸线继续往前走去。

杨鸿将黄美芸送回家,她像是徹底透支了精力,在床上扯过被子翻身就睡。单位的食堂中午开过火,杨鸿又赶过去打包了几样菜。

在早已稔熟于心的回家路线上走着,杨鸿突然听见几声哀戚叫唤。这一带时常有野猫出没,一发现有人,它们就立即避开。即便尖着嘴嘬几声,也只是驻足看两眼,就躲进车底、草丛中。今天的叫唤声却有些不寻常。杨鸿停下脚,搜寻声音来源,发现一丛树篱旁,有只猫正探头探脑,与他视线相触后,又低哼一声。

杨鸿伛下身冲它啧啧啧,猫露出一截身子,似乎有些犹疑,但硬下心朝他跑来,在他的双膝间绕蹭,又抬起头看着他,眼眸漆黑。杨鸿在夜色中定睛细辨,那是一只黄白色的猫,头、背部和腿是黄色的,嘴部、胸颈和四蹄却白。下巴下面有一撮沾了尘灰,头顶的黄毛也灰扑扑,不鲜亮,眼角还有眼屎。杨鸿用食指和中指梳一梳猫的颈毛,它昂起头,娇声暗唤,似有所求。杨鸿站起身,漫走几步,猫跟着。他又加急脚步,同时回头,猫紧随在他身后踏入光中。杨鸿这才发觉,它的肚子很大,几乎沉坠到地面。就这样且行且止地,猫跟着杨鸿上了楼,来到了他家门口。杨鸿将拎着的食盒换手,开锁,门漏出一隙,猫一溜烟钻了进去。

你去哪了?黄美芸的身影悄默地挨在房间门框边上,覆满阴影的脸随着她移近而渐渐清晰。蓦地,她发觉了在他们之间低着身子的猫,口中发出轻微的惊呼。

杨鸿看着她说,一路跟着我回来的,看样子,像是怀孕了。

他们围着猫蹲下来,黄美芸伸出根手指让猫嗅,猫抻着脖子闻了闻,歪头蹭黄美芸的手。黄美芸说,我们得给它找个窝。

饭菜已尽数呈上桌。排骨上的肉用筷尖即能挑掉,粉丝蒸虾的汤汁收得有点少,肥牛卷也炝得老了,其余菜色则无功无过。但林太太知道,假如嘴刁的老伴还在,这顿饭他是绝对不会满意的。

眼下,只有她一个人坐在桌前,一种悠悠忽忽的不真实感又出现了。可想到自己梦见过这样的场景,而今只不过是对梦境的重现,一切似乎又变得真实。她在心里对老伴笑一笑说,既然你都去了那一头了,就凑合着吃吧。今天之后,就不再是日日有好食了。

林太太咬着蹄髈,想起老伴以往最爱吃这个,每次吃不完留下来,一酱缸卤汤会重复结成肉冻又炖开的过程要经历无数次。她放下碗筷,走进房间,搬了张椅子,从墙面高处摘下老伴的遗像,相框每周她都会用湿抹布擦一擦。她回到客厅,将遗像架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那张放大后的一寸照看起来面色红润,笑容可亲,让她也不自觉露一点笑纹。她找了个空酒杯,倒上红酒,放在老伴那侧,回到位子上对老伴的遗像举起酒杯,电视里突然响起的歌舞声宛如助兴。

22:00

游小凡与蒋鸣在江滩边裹紧外套,双手交抱于腋下,他们齐齐望向夜空。杨鸿与黄美芸分工,一人用空碗盛猫粮,一人将刚买来的膨润土倒入猫砂盒中,猫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不断好奇地跟在他们腿周,他们在纸箱里垫上一层绒布时,被窗外一阵阵爆裂的脆响所吸引。碗筷已全部收拾洗净,或收入柜中,或在架上沥干。林太太关上所有的灯,抱着老伴的遗像躺在床上,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明天、后天、大后天,或许仍会如此,但林太太明白,她终将继续生活下去,因为生活是无法背弃的。窗外影影绰绰,烟花不断升腾、分裂、绽放,像是世界在虚空中现出真容,那并没有多么出人意料,不外是一刻灰暗,一刻光亮。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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