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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7-05胡诗瑶

特区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烟灰缸杯子丈夫

胡诗瑶,1995年出生于四川,2020年毕业于復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硕士专业。

她突然醒了,知道自己这一觉就算是结束了。丈夫缩在床角,像海鲜市场里黏附在器皿边缘避免被打捞的机敏的贝,显得床异常宽阔。她需要花些时间意识到这是失眠,就像是从不知道胃在哪里的人突然胃痛了起来。结婚后她第一次在深夜醒来,她老是弄混,婚礼和结婚并不是一回事,那张轻飘飘的纸她还没攥在手里。

披件衣服,刚走到阳台边又折回房间。他俩的手机并排摆在一起,她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拿了自己的。外边不是什么特别好的风景,只能辨识出规规矩矩的影子,联排别墅和联排的树,现在都黑漆漆的,月亮不再是月亮了。

她想知道,照片上的女人,此刻她的身边是否也躺着一个男人,一定要有,而这个男人最好也像他一样,背对她睡觉。

读书会通常在周六下午四点半,她早到半小时。原本是社区发起的文化活动,参加者每周共读一本书。她参加过几次,台上嘉宾即便没看过书也能侃侃而谈。后来社区说请不到嘉宾,场地和茶点照常提供,业主各聊各的。

只有张熙和她还在延续着二人读书会,张熙是丈夫的大学同学兼同事兼邻居,自然地,张熙也成为她的朋友。这次聊特雷弗的《钢琴调音师的妻子》,张熙只看短篇小说—太厚的我压力大,呼吸都不顺畅,真看不了。

初次三人饭局时她先到,被人从背后一把抱住。突然的冲击使她的口腔内部失去秩序,牙齿磕破口腔,嘴里涌出铝制黑板刷的味道。转过身看见一张咯咯笑的脸,哈哈!没想到是我吧。这大概就是张熙留给人的第一印象,突然的,强烈的。

后来丈夫到了,坐在她俩中间,给她夹菜,也给张熙夹菜。聊天内容就是老一套,张熙先问丈夫和她是如何认识的,如何好上的。后来轮到她问张熙,她和丈夫又是怎么认识的。其实这些事两人早早就知道,但就像仪式,需要再温习一次,或者核对一次。张熙给她夹菜,来来多吃点这个,早点生个干儿子给我玩。她在想,丈夫是否有告诉张熙,他们其实还没有领证。

那天结束后张熙的脸就像水珠划过荷叶一样从她记忆里闪身溜走,只有嘴里那股血腥的金属味道,还有那块已脱落的似掉非掉的皮。

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丈夫和张熙会突然大笑,那种时刻,她感到自己是一块突然被风干的腊肉。张熙会照顾似的说道—那人走路姿势很像吧哥,我俩大学喜欢的一个拳击手(她没想到丈夫还会跟拳击扯上关系),他的出拳姿势是这样……先前她还注意听,后来嘴上噢噢应着,心里膈应着。有一回张熙正解释,丈夫打断了—不要紧,反正她也不感兴趣。张熙半嗔半怒地说,那怎么行,要照顾一下呀。她有脑袋被削去一截的感觉。

她不很喜欢张熙,但这不影响她与张熙见面,她俩在这里似乎都没有其他朋友。张熙还没来,沙发被她坐得陷了下去,她微微往右边挪。

“转账记录有吗?在法庭上是重要证据。”

“肯定啊,全给他拍下来了。真恶心,去嫖还找那么便宜的,赶紧得病死吧。”身旁女人愤怒得无法抑制音量,旁边几个姐妹压低声劝,姐你小声点小声点。这令她想到许多善意的提醒,她对此毫不担心并不是因为丈夫不具备那种魅力。她觉得他像冰粉一类的东西,看着透析,会让人以为是水这样温柔的液体,但其实他有自己坚硬的逻辑和自矜。心有旁骛的人应当是更有活力的,像拳击场上的拳手,左闪右躲,防守与攻击。毕竟是让人分心的事,动脑筋和花力气是难免的。怎么看丈夫都不会是这种人。

“十男九嫖,你不知道?!”那边还在痛心地讨论。她没兴趣再听,拿起了手边的书,侧过身子翻起来。她对这里不熟悉,期盼着通过这样的活动多一点触角伸向丈夫,制造更稳固的联系,这是新婚妻子的希冀。

“天呐,在门口碰见了大学那群才子,怎么会这样?丑得千奇百怪。”张熙每次出现的第一句话都这么……这么引人入胜?一屁股坐在刚刚塌陷又回弹完毕的沙发上,在手机上翻找起来。张熙身子半倾,胸前沟壑更为深邃。她想起丈夫的眼睛会偶尔地停留在张熙的胸口,她自己也很难不朝那里看。

张熙翻出大合照,其实每个人都面目模糊,她觉得每个人都很丑,那几个才子被掩盖过去。张熙给她指木呆呆的丈夫,头发翘起一撮,两个人前仰后合笑起来。旁边那桌的咒骂声更大了。张熙灵敏地伸头听,一边给她复述。跟张熙在一起非常轻松,因为她会负责一直讲话。只需要偶尔的“啊?”“真的吗?”就足以鼓励她讲下去。

她将照片习惯性地往后一划,出现一张两人近景合照。照片里女人的脸清晰可辨,不是张熙。首先看到的是旁边笑得十分灿烂的男人—自己的丈夫。那个笑容十分陌生,是一种将牙齿完全展现的笑。实话说,并不漂亮,他的牙龈不适合暴露出来(像是尚未完全进化的猿猴)。其实照片不见得那么糟糕,嫉妒让她刻薄起来,暗自计较这个明亮笑容的出处。

张熙划回那张模糊的大合照。哎呀,他们两个都是以前的事了。你不会生气的吧?张熙没等她回答继续说,她这个人,没你有气质,脾气也没你好,我还是更喜欢让你俩在一起。

她再次注意到双人合照里的女人,以及腰际的那只手。她看到了危险,像看到了山洪暴发。照片上的女人和自己,有一种诡异的相似。眉眼谈不上一致,但五官摆放的逻辑是相同的。两人是永不会与人起争执的长相,面容淡淡的,眉毛和眼睛弯弯的。那是软糯的痛感,像一袋面粉掉落在头顶,昏昏沉沉。丈夫当时汹涌此时又平息的爱意,都是可疑的了。

不像的地方当然更多,照片里的人灵动,四肢从未顺着躯干。而她不爱拍照,因为不知道有什么姿势好摆。那人是热烈的,自己是清冷的。她自己也不愿意涂指甲油,越来越多的不同被她挑出。她将照片放到最大,如饥似渴地挑着,多找出一个,她就多放心一分。初中时班上有对双胞胎,两人都介意被弄混,刻意从发型、服装、体态将自己与对方区隔出来。但旁人说起她们还是,噢,那对双胞胎。要逃出主观的陷阱是多么难啊。

从张熙不断张合的嘴里,她得知他们以往在一起总是吵架,好一阵又坏一阵,要死要活的。她听到这里羡慕起来,觉得自己和丈夫目前的状态像温水,舒服,但跟激情这样的词完全没有干系。照片女人和丈夫的联系是一下子中断的,并且持续了很久,那时新房装修都已到尾声。大家都不明白,他也曾萎顿过,但张熙说都过去了,你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是吧?

他说过是七年,丈夫旷日持久的初恋。

一直以来她都避免对丈夫往日故事的过度热情。她顺从事物都停留在表层的逻辑,不去深究就不会有问题。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半年都这样过了下来,和和睦睦,顺畅无比。只要再耐心一点,等一个生命播种在她的体内,她就会是他真正的太太。

张熙还在探听隔壁的故事,空出一根拇指来摩挲她的手背,这是宽慰的动作。她呢?好像是在发呆,因为没有任何动作,而眼睛又直直盯着那群情绪激动的女人。为什么,她们在吵什么,她们的丈夫都出轨了吗?张熙此刻被一网幽暗而不明朗的外壳包围着。她忽然觉得手背上的重量无法承受,把自己的手从张熙手里抽出来。一切快乐都值得怀疑。她稳稳坐在沙发上却觉得自己陷了进去,越来越深。

或许张熙也是照片女人的朋友,或许更加亲密。或许张熙根本就没有看见那群丑才子,或许照片是有意出现的。她的脑袋翻涌起许多假设,她看见张熙似乎就能看见照片女人的脸,她们也曾交换如何与丈夫认识的故事,也曾同样重复地前仰后合。她旋转自己望向窗外,眼睛放在天上最安全。云层此时距她很近,像是吸饱水的海绵,看起来十分疲惫,坠坠的。一会儿就要下雨了,她这么想。

阳台上的风勾得她打了个冷激灵,手指间的烟又要卸灰了。旁边就是烟灰缸,她把烟屁股抖了进去。烟灰缸是手工作品,整体是不规整的圆,看起来很笨。跟家里装修风格相比也显得太童趣。她回头透过玻璃看丈夫。丈夫将这个烟灰缸摆在这里,却不用。

她又在猜测和归类了,这个房子里,什么是他的,什么是照片里那位女人的。任何东西现在都要如此分类,皮革拖鞋坚信自己会经历一场不忠,坚信他们曾经共度过难忘的日子,这是冰冷而确定的事实。而这些事、这些证据,满屋子飘着,她只要住在这里就躲不了。也许她喝水用的杯子是证据,也许安放食物的容器是证据……她不愿去体味那种悄悄潜入,从身边经过,却不属于她的兴奋。然而指腹却赴死一般摸到烟灰缸底部的凹陷,有字母缩写以及歪歪扭扭的日期,倒着推算,是以往女主人做的。

“七”这个字这时候赫然出现,看起来像在一条深邃的马路上剧烈晃动着向她追来。

不论哪个笔画接触到自己,她都感受到皮肤被扎破的尖刻的痛。这痛很短暂,也十分浅,就像被蚊子叮。当然了,每个人都被蚊子叮过,每个人一样有过去,这没什么。她劝慰自己。她确认他们的关系是坚固的,如同这个房子一样真实可靠。黑暗的空间在眼前蔓延开,她不在这黑暗里,而在它的边缘。这黑暗非常可怕,可怕是因为黑暗中有某种蔑视,有欺骗,有践踏。她无法接受其中的比重。

她不愿意去睡觉,因为睡觉意味着还要醒来。四根手指轮流在台面上叩击,食指用一点点劲,烟灰缸就被往前推一点点,每一下都是安全的一点点。最开始目的不特别明确,只感受到内脏令人兴奋的活泼,毁坏往日女主人的东西就是毁坏他们以往的共同记忆,那个关于记忆的宫殿塌陷,就可以再建新的楼宇。宇宙的道理就是这样,春风吹又生。食指,一点一点,烟灰缸三分之一已经悬在空中。她不厌其烦地玩着这个游戏,兴致高昂起来,返身将卧室和阳台之间大开的推拉门拉回了一些。她不想他知道又想让他知道。食指决定逼向烟灰缸,稍稍一发力,烟灰缸立刻离开她的视线,兴冲冲地栽了下去,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不过一定是碎了,这没有疑问。

她想象丈夫脸上克制的沮丧,期待他像那个无助的烟灰缸一样,隆起缄默的脊柱。然后她就会用早已演习好的诚恳抱歉模样来应对。

关于烟灰缸,解释与抱歉很顺利。丈夫醒来,妻子说明,丈夫理解,生活继续,他的木讷与温柔让事情总是这么简单。这倒让她有些气馁,准备好的说辞没能有个舞台。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那个世界张开了一个黑色的小口,漩涡般将她俘获。

最初的更换很不起眼。从读书会逃走后,恍恍惚惚到家门口,想要开门但密码锁不停报错。只觉得身上的大衣沉重不堪,数字面板不停收紧收拢。仿佛提前承受着即将遭受的痛苦,瘫在沙发上好一会儿胸腔还沉沉地响。

站起,眼球扫视屋子一周:弧面电视,带玻璃门的书柜,按书脊颜色置放的书,灰色百叶窗,组合茶几,混拼的木质地板。他们拥有过这些,她拥有过这些。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其中照片里那位女人的意志有多少?丈夫逐日逐夜在过去的物件里呼吸,是像习惯白米饭一样澄澈敞亮?还是借由这些往日物件从幽暗中伸出纤细的手指挠他?她扫视着,细细地看。皮质沙发,没有靠背的椅子,很浅的白瓷盘,玻璃杯盏。好,就是它。她了解它的每个细节,甚至为它起了易于分辨的小名,多么恐怖的错误。

她攥住杯把,坚定地松了手。

一个漂亮水杯,原本在沥水篮里好端端的,现在在客厅里到处都是。

碎渣在灯光下闪着不合时宜的光亮,一下唤醒了某种不安,杯子是一对,少一个,意思就不对了。这不安又被某种宿命强化,那种不幸感非常强烈,它就在牙齿里,涩苦挥之不去。

新的杯子送上了门,和原来的一模一样,谁也看不出是廉价的伪造品。除了杯把边沿不起眼的琥珀绿,十分细微的差别。有什么辦法,做这款杯子的设计师已经去世,就算还有也再难找到了。她沉入一张网里,身体软塌塌的,肢体与网的接触面随身体的曲线而变形。舒适,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直立,也踩不到那玄之又玄的底。很难理清这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她唯一可以明确的是,这只杯子是她自己的。杯子拿在手里有异样的重量,掺杂进归属感一类的名词。她开始清算与审计,这个房子更像是酒店民宿一类的地方,她的东西和旅行时的行囊无异:衣物与化妆品。现在事情起了变化,多了这么一个不值钱的杯子。她把杯子在脸上贴了又贴,端端正正在沥水台上放好。

下一步,尝试模仿还原丈夫回来取杯子接水的所有路径。他会进厨房朝杯子这么一瞥;她进厨房朝杯子这么一瞥。他会打开细长的饮用水龙头,涮一下原本就非常干净的杯子;她打开细长的饮用水龙头,涮一下原本就非常干净的杯子。他握住杯把接水喝水;她握住杯把接水喝水。好的,演习结束,没有问题。要发现杯子的变化其实很难,那一缕琥珀绿实在太不起眼。发现了又如何?一对杯子,人换了,杯子自然是要换的。如果粗心的丈夫忘记换,那么体贴的妻子来换。一件事的圆满需要另一件事的野蛮来成就。

这是草率又危险的第一步。一旦发生就很难停止。现在轮到她把幽暗的阴影撕开一个口子,以一种无法解释的方式走进一个无人知晓、无人期待的地方。

她敲碎鸭蛋,切掉大蒜的头和脚,在豆腐盒里横五刀竖五刀。饭菜做好后又热了两遍,她还无法正确预估出他每晚回来的时间。

丈夫回到家是晚上八点,第一件事是与她拥抱,第二件事是喝水,她准备好了。留心听着厨房传来的这些步骤,取杯子,接水,没有异样。她以往埋怨他的粗枝大叶,现在她埋怨的竟然与先前的自己站在对立一侧。

丈夫夸今天的蟹黄豆腐,嫩啊、入味啊之类(他就不能说说别的吗?比如他和张熙都喜欢的拳击手)。婆婆说这是儿子最爱吃的菜,媳妇儿是肯定要会做的。这不是什么难事,她愿意为爱人做饭。可是她不晓得,婆婆说的是真蟹黄,她做的是咸鸭蛋的假蟹黄。她看着他手里的筷子,又掂量自己手里的勺子,太重,虎口有些力不从心。餐具是不是也再看看新的?

“如果儿子一直不来,我们还能结婚吗?”她踌躇许久才说出这句话,故意说得很快。把重音放在了“我们”上而不是“儿子”。这样的话即使在最轻易得到回答的场合—床上,她都没有问出来过。

“啊?”丈夫凝在那里,尴尬得像被抓住把柄。

她等待回答像等待一个耳光。

她用沉默再次提问。

“婚礼都办了,还问这个。”他一边盛汤一边回答,眼睛眨得很慢,脸上带着温和的笑,这是提前准备好且练习过多次的表情。

她的嘴形还停留在“吗?”上,上下唇没有闭合地点了一下头,很茫然的样子。她实在想哭,这些眼泪一旦被他看到,一定会起到某种正面效果,这种难以言喻的希望刚一出现就立刻被她遏制。这是牺牲自尊的讹诈,她不能接受。从她生长起就不曾利用那一点灵活的技巧,因为眼泪不是那么好廉价出售的。

难过的时候她轻轻地,轻轻欠身,轻轻把菜摆得更紧凑,轻轻移动椅子,移到另一个距离较远的位置,手托着下巴,脸朝向别处。她闻见自己食指和拇指的蒜味,厌恶地把指甲掐进肉里。

他立即说他们是合适的,列举许多。她是知书达理的人,又那么爱他。生活上的、智识上的,甚至连老乡这种话都讲出来了。她有些走神,脑子里是母猪配种的画面,还有连连看的单机游戏,找到相同形状、相同颜色的小块,点击,消除。点击,消除。一根线将合适的母猪与种猪相连,配种。相连,配种。这里面是否有爱的成分在呢?

她的筷子朝豆腐伸去,第一块碎了,第二块颤颤巍巍在中途掉落到另一道菜上。他立刻用勺子送了三勺到她碗里,均匀铺在米饭上。

他似乎有些内疚,但这个也是可以装的。

他把椅子向她挪,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搁在她大腿上。她犹豫一下,大概三秒钟,然后叠了上去。她的手被安稳地扣住。他用了一點劲,使两个人手指的根茎紧贴。她身子还是很拧巴,送出的右手此时是不得已的俘虏。他把她揽到怀里,伸出食指,用指尖替她把一绺笼在面部的头发别在耳后。或许?照片上的女人也享受过同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动作,以及很多其它的动作。

困难重重的时期开始了。她爱他,所以并没有使她生发出敌对的念头。情感和无忧生活可以让她对未来赋予丰富想象,但没办法使她遗忘。她有预感,这个问题和这个夜晚一定会被淹没在无数顿习以为常的蟹黄豆腐里,不像那些装在网纱袋里的大蒜,一瓣一瓣还有区别。

房子里许多东西开始有节奏地坏掉,她这么声称。关于电饭煲、穿衣镜、吹风机的噩耗不断传来。都是她能支付的小东西,不必动用丈夫留下的卡。他总在听到确切病情之前就快速抢答,买新的买新的。像是为了堵住她继续说的嘴。

再后来她不说了,更换还在继续,顺序是旧的丢弃—下单—收货—拆箱—新的入驻。原来的双色渐变中古花瓶组合换成了银色电镀的,高架落地灯换成了简单的壁灯,落地灯空出来的小块地方令她想起自己是关心植物的,现在那里放着舒展的龟背竹。

这是一场漫长的重建任务,但她有的是时间,她在这个屋子里只有两项任务:备孕与烧菜。起初是为了争那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现在则是狂妄的企图—要改造,要重建记忆,要留下自己的印记,要争夺自己的领土。她已经沉溺到改变的巨大胜利中,金字塔的一砖一瓦都沾上她的体液,重建实在的物体比重建虚无缥缈的记忆更直接、更妥当。她充分感受到了物件的气息,身在其中的人无法这么快地摆脱它、忽视它。她在探寻一种纯粹的变形的可能,灵感源自那部她还未曾和张熙聊到的短篇小说,或许也有自己的经验。她小时候挑食,不吃蔬菜。母亲担心她长不高,会把木耳、黄瓜、胡萝卜切碎,包进一个大饼里。她发现,只要看不出蔬菜的形状,她就可以没有心理负担地食用。

属于她的物件日夜扩充领地的体积,她的更换,是某种朦胧昏暗的仪式,使不断旋转的钢镚的结果得以落实。数字那面,还是图案那面?大的物件譬如冰箱与沙发,在上面点缀些漂亮布料。她不满意别人的痕迹,疑神疑鬼,新的器物进来也担心照片上的女人也有同样的喜恶。你知道的,毕竟,她俩在外貌上是有些像的。

丈夫以一种弥补的姿态配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也许她的肚子只要剖开一个命运式的七斤肉球,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那种想象中的顺从与宽容更教她胸口灼烧,心中有愧就会更坐实以往记忆的重要性。她思索,她最近总是不停思索,像月亮顺太阳转的命运般思索。

那些沾满黏腻回忆的器物以往是瑟缩在角落的小东西,不青不白,藏在踢脚线的缝隙、酱油盖发霉的边缘、管道发锈的深处,隐匿在随机的细枝末节里。是她的恐慌与忧虑让它们醒来,揉着惺忪睡眼哈出缠绕的恶气。现在它们大口呼吸着,跟她争抢稀拉拉的情爱,连脆弱幸福中的残羹冷炙也要。那些回忆安然无恙地张着大嘴吸食她的痛苦以成长,蜿蜒缠绕在她丈夫的脖颈、脚踝、丛林深处。那么缓慢,那么耐心。

“跟以前完完全全不一样了啊!”

张熙来家里玩,在玄关换鞋时就已经开始惊呼。“完全”两个字咬得很紧。那些字像针一样扎进她的毛孔,继而变成蚂蟥一样的自由生物,奋力往她的眼球里钻。她打了个寒战,迅速意识到两件事,自己对于这个行为多少是羞怯的,但即使羞怯她也不打算停止。

她盯着张熙变化的唇形,从猩红的口腔里看见照片中笑着的女人手里拿着两把白惨惨的匕首朝她走来,走到跟前才辨明她手中根本不是匕首,是两个汉字“七”。她不明白,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恨意是如何连接起来的。好像有谁在说话,她有些恍惚地找声音的来源,听到了张熙的夸赞,夸新的可储物的茶几,夸绿透了的龟背竹,连擦手毛巾都夸到了。丈夫的表情不太明朗,顺着张熙的话接着,接得很没心思。心不在焉的样子是对方说了一句话,他机械的回答只是给那句话忙不迭加上的标点。

真的要开启新生活了啊你,张熙用手肘撞他打趣。原本是无意的话,她却听出了许多转音,自己对张熙的恨意又是在哪一天冒出头的呢?

没有,都是她在花心思。丈夫用下巴指了自己,语气听不出情感。

嫂子真的太辛苦了(陌生的称谓与感谢),他啊,又忙又懒,唯一一点就是运气好,总是有人帮他做这些。张熙又把手肘搁在他肩上,表情明朗。你自己说,是不是啊。张熙说起危险的往事熟络得令人厌恶,她的悲痛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她望着张熙,希望旁边的书架立刻倒塌在她身上。

丈夫的脸上呈现出令人敬畏的冷漠,那是防卫的表情。她意识到了,张熙也意识到了,把手臂收了回來。

丈夫向她投来一种悲哀的、无法挽回的笑容,握紧她的手。她觉得这一切都很难理解,张熙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丈夫为什么又向自己投来一种悲哀的、无法挽回的笑容。此刻她只能感受到痛苦,无暇回忆爱。

她早早在床上等,听浴室断断续续的水声,听水柱溅在地上的声音,等水戛然而止。在被子里把身上的灰色条纹睡衣褪下,换成一条黑色丝绸睡裙,肩带调长以便领口微微向下迁徙,使胸前的丰盈能够更轻易地掉落。灯的亮度旋到最低,她有把握地等。

丈夫带着水汽来了,她却突然反悔,反感这场又像驱魔又像交易的……活动?从下巴开始,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丈夫把手机连上充电器(她新换的数码玩意儿缠了他好一会儿),然后面朝天花板直挺挺躺下,左手枕在脑后,右臂长长地伸出来,脸微微朝她这边。她犹豫一下,大概三秒钟(体感三分钟),然后把自己的脖子叠了上去,她接受他的召唤,理智和情感都无法做出拒绝的决策。咔哒,榫卯般契合。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问,究竟是不是,究竟是不是。提问是要承担答案重量的,她拿不准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一无所知却又疾步地走。脚步沉重,密密麻麻,头也不回。如果脚踝有一个镣铐,她希望一头拴着自己,一头拴着丈夫。那么她会推却那些飘在头上的轻而又轻的往事,顺从地陷入诅咒里。两人的脑袋会一起被沉重密织的沙填埋。

他把她翻过身去,从背后囚住她的手腕。她的脸被抵在床垫上,上层的床单早已因搏斗而皱缩在床的中心。她感到被压制的屈辱,以及因身体对抗加剧的悲痛。背后的撞击没有松懈,她在肌肤的围墙里不住挣扎,两人都感受到了对抗的快感。

这样不好吗?糊涂一点,在事物的表层相爱,不可以吗?不去探究深处的幽暗,不去计较白砂糖里的一粒盐,不理会冰川的坍缩。就这样肌肤相贴,安全、怯懦地生活。不然呢,证实原本诸事顺意的婚姻不过是场骗局?承认照片中的女人是丈夫记忆里鲜活的裂缝?事情究竟有这么严重吗?也许那些哀怨与愤懑就像打结的头发,她静下来理一理、梳一梳就顺了好了。

她观察天花板,不是天花板在转就是床在转。朦胧中她感到丈夫身体翻动了一下,他们的手还是拉着,她准备将手抽出,丈夫立刻发出近乎梦呓的声音,把手里握着的她的手又紧了紧。模仿得很像,她不会知道他其实已经醒了。丈夫此时如贝类吸附岩壁般又将自己缩在床角,她死盯着床单残余的褶皱。

她赤身从床上起来,皮肤起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她昂着头在房间里走,只有在夜间,只有等丈夫睡去,她才是屋子的所有者。触摸自己更换过的领土,一个一个摸过去,银色电镀花瓶、绿透了的龟背竹、冰箱上的日式粗布。

还不够,还是不够,胜利没有完美谢幕。那个照片里的幽灵,入侵的不只是这个房子,一定也在丈夫身上寄生了不少自己的部分。他睡觉一定要牵手的习惯是吗?他喜欢狗而不是猫是吗?那个姿势古怪的拳击手是吗?她愤恨地想。照片女人是他的一部分,他们之间建立的是何等默契,何等可怕的同谋。那么,下一步更换计划是什么?

有什么东西还在盯着她。

她深知这些疲惫的念头会反复出现,令人忧心的怀疑与追踪会以缓慢而熟悉的速度绕房一圈又一圈,最终系成一个死结。她瘫坐在床边,瞪着警惕的眼。屋子里的物件忽然全飘了起来,丈夫浮在其中,手握另一缕头发。他与它们一起,露出尖利的牙和猩红的眼,不怀好意地靠近她。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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