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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

2022-07-05杨时旸

特区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梦游者梦境

杨时旸,影评人,资深媒体人,现任职于《中国新闻周刊》。专栏作品散见于《腾讯·大家》《北京青年报》《南方人物周刊》《新京报》等。出版有小说《杨天乐买房记》,影评集《孤独的影猎人》,随笔集《并没有如愿以偿的人生》。

终于,我们不再需要睡眠。

所有时间都可以用来工作和狂欢。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我们都能创造价值或者收获快乐。睡眠和梦境被消灭了。但凡事都有反对者。时代欢快向前奔跑,那些被撞飞的,掉队的,沉浸于旧日的弱者,成为了敌人。睡眠是他们的毒品。

午夜,我去寻找梦游者。

街灯璀璨,巨大的镜面镶嵌于街灯斜上方,光与光彼此交相呼应,重叠反射,让夜晚状若白昼。四周楼宇外立面的玻璃幕墙也都不甘示弱散发夺目光芒,人们在街头游走、交谈、大笑,音乐与笑声交错纠缠、此起彼伏,商店、餐厅与咖啡馆门庭若市,一派生机勃勃。

我在人流中慢慢行走,悉心留意。寻梦器发出有节奏的振动,提示我目标就在附近。我停下来,拿出仪器看,寻梦器状若罗盘,有古香古色的外表和最先进的内核,它能监测周遭一公里内人们的心律、呼吸频次、脑电波等生物讯号,在极短时间内做出综合研判,且指示出梦游者的具体方位。

寻梦器的电子指针抖动了一阵,开始慢慢偏向一侧,我扫视街道,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我依照指针指示,转过身,细细查看,发现指针正对的方向,是一家咖啡馆的户外座位,两个20多岁的男人面对面而坐,并不交谈,咖啡放在桌上,一口未动。我慢慢走过去,寻梦器的嘀嘀声愈发大起来,我把它重新别回腰带,靠近嫌疑人。

他们都睁着眼睛,嘴角上翘,手腕抵住桌面,远远看上去,和其他不眠人没有区别,但只有你靠得足够近,才能看清那种邪魅异象—他们的眼球在快速转动,眸子像失控的陀螺。REM,全称为眼球快速转动睡眠期。我对此再熟悉不过,处于这个睡眠周期的人,全身肌肉完全松弛,脚趾、手指、面部等微小肌肉群偶有抽动,阴茎勃起,呼吸变快,脉搏、血压升高或者变得不规则,这是交感神经兴奋的外显症候。此时,睡眠者的脑电波会变得与清醒时一样,只有新一代的寻梦器才能通过各种复杂的生物数据综合研判后捕捉到这微妙的信号,识别出梦游者。在这一睡眠时期,如果将其唤醒,人们都会自述正在做梦。眼球的剧烈转动以及其它那些表征都是交感神经敏感所致,所以REM睡眠又称“交感风暴”。

一切确凿无疑。这两个人是初阶的梦游者,只能维持睡眠时眼睛睁开的假态,而无法进行其它活动。此刻,他们正沉溺于梦境。我掏出手铐,但抬起胳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桌子,一个糖罐掉到地上,摔得粉碎。那两个人惊醒了。他们看见我,起身想逃,但睡眠牵制了他们的大脑,在醒转的边缘。他们反应迟钝,这都是睡眠的副作用。我看着其中一个人站起来,但似乎腿软,复又坐下,再次站起时,已经被我牢牢按住。我给他上了手铐,但就在此时,另一个梦游者借此机会逃脱,踉跄消失于街道尽头。

我拿出对讲机,呼叫搭档,但除却滋滋啦啦的干扰信号之外,听不到任何应答。我把眼前的这个梦游者拽起来,带回车里。街头,人们纷纷注目,脸上露出嫌恶表情,他们盯着那个梦游者,仔细查看,似乎想从外表分辨出有着这样扭曲心理的人到底长着怎样的面孔。

我把人扔进车厢,刚坐进驾驶室,就听见“砰”的一声,我转头,看见了窗外搭档的脸。他一脸坏笑地挑衅看我。我降下玻璃,伸出头。他抬起右臂,右手腕上铐着刚刚从我眼前逃脱的那个梦游者。

两个梦游者在我们身后,悄无声息,像睡着一般。搭档坐在副驾,一直在嚼着一块口香糖,时不时吹出一个泡泡,又旋即破掉。离开步行街,转上高架桥,车速才能快起来,我把车窗玻璃降下一半,让风拂在脸上。从这个制高点望去,市区像一块斑斓宝石,散射万丈光辉。

回到局里,我和搭档办完转交手续,各自下班。搭档叫我去吃饭,如今,我们一日六餐,能享用无尽美食。但我拒绝了他,我有我的安排。我要先去健身房,度过两个小时,然后去极夜酒吧喝两杯。不再需要睡眠之后,时间变得无边无际,无垠无限。我需要自己在无尽时间之上立下一个又一个界碑,以免迷失于时间的茫茫荒野。

在健身房,在酒吧,人们似乎都有无尽精力,他们奋力蹬车,奋力跳舞,排出汗水,摄入酒精,时间就被消弭,可以迎接一次又一次循环。对我而言,去往极夜并非只为喝酒和消磨,我有人要见。

第一次与她相识,就是在那里。一年前,那时,我刚刚升任一支寻梦支队的队长,当天,我破获了一起大案,一举抓获了十五个嫌疑人,下班后,我们涌到极夜庆祝。

那时,还没有梦游人,那些沉浸于旧日迷梦的人只是偷偷睡眠。利益驱动一切。睡眠成为了一条隐秘的地下产业链。有人改造了地下室和废弃的防空洞,做成睡吧,房内昏暗,备有床铺和枕头,还制作了专门的灯具,点亮之后,可以在四壁与穹顶映出深夜星空的全息图景,音箱中播放断断续续的秋虫鸣叫和落雨之声。为了躲避我们的侦缉,他们在地下室的墙壁内镶嵌了一层铅片,用以屏蔽寻梦器的讯号。

能破获这起案子,其实纯属意外,我在吃饭时,偶尔听见邻桌有人低声聊天,出于职业敏感,我仔细倾听,断断续续听见某些细节。我报到局里,但没人把我的话当真。我利用私人时间循迹去查,却撞破一桩大案。我和同事们包围了那间睡吧的时候,还有几个人正沉浸于酣眠,他们毫无羞耻地鼾声四起,面部肌肉偶尔抽动,嘴角淌下口水,丑态毕露。我们就围绕在一旁,拍摄录像取证,直到将他们吵醒。他们惊醒过来,坐在床上,呆呆望向我们。直至今日,我都忘不了他们刚刚醒转时的眼神,眸子上像挂着一层雾翳,像霜,身在此处,又像身在别处。那种迷蒙状态难以名状。过了可能半分钟,我才从他们的脸上看见表情,恐惧、绝望、悔意、失魂落魄。虽然捕获不少人,但也不是没有遗憾—催眠者跑了。但只有我自己对此心事重重,同事们都觉得我如此年輕就立下大功,前途无量,起哄要我请他们喝酒。于是,我们来到极夜。

酒过三巡,有人跃入舞池,有人消失不见,只留我自己坐在吧台上想着自己即将铺展开来的前程。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她,浓密黑发,眼眸闪亮,穿一袭红裙,在迷乱灯光照射之下如此夺目。她偏过头看着我,手指在杯沿上摩挲,一圈又一圈,然后嘴唇微翕,笑起来。

无眠的夜晚可以盛放无尽的欢爱。我们周而复始探索彼此,尝尽对方的肉身,但始终没能知晓对方的姓名。在缠绵的间隙,我问她:“你叫什么?”她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偏过头,笑着说:“姓名和睡眠一样,没有意义。它们只配留在过去。”她一丝不挂,双手捧着酒杯挡住私处,手指又开始摩挲杯沿,一圈又一圈。我感觉膨胀到疼痛。她缓缓站起来,咬住嘴唇望着我,笑容难以揣摩。我看着她的手指一圈圈转动,觉得世界倒转,万物垂悬。她吻下来。我头脑中有什么东西接连不断地炸裂,旋即进入寂静无声的虚空。我记起过往所有,又觉得忘记一切,只想抱住这滚烫肉身。

第二天一早,我冲澡出来,她已消失不见。我去上班,努力把自己重新镶嵌回庞大链条的一环,但始终有格格不入之感,我与这世界总像隔着一层纱雾,穿不透又抚不掉,我突然想起曾经抓捕过的那些沉睡者,我似乎有点理解他们睡眼惺忪时的那种感受,一种处于真实与虚幻相切线上的醉意。

在自己心里,我将那个女人命名为A—anonymous,匿名者的缩写。今天我要去见A。

我们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就像不知晓彼此的姓名。极夜成了我们唯一的联系。每周五晚上,我都会去往那里。大多数时候,她都会在,偶尔缺席,我曾问过她,上一周为什么没出现,她照例不会回答,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跨在我的身上。我就会感觉到时间开始融化,流淌,没有必要非要去追寻什么确定无疑的答案。我愈发习惯了这套交流方式,一种独特的密码。欢爱消灭语言。

今天她在。我带她回家。

如今,我们不再像最初时那样激烈,而是变得缱绻。有时,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彼此赤身裸体拥抱着望向窗外无尽的天空,像看着无垠的时间。我是一个沉默的人,但在A面前,我愿意说话。我对她讲了很多,关于我的父母,我的过去,我的工作,我的焦虑和我对未来的盼望。我说话时,她很安静,微笑着看我,眼神里充满鼓励、理解与怜爱。她摩挲着我的头发,一圈又一圈,就像我第一次在极夜见到她时,她摩挲那杯威士忌的杯沿。每当此时,我都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美妙感受,觉得一切物体的边缘都不再清晰,变得毛茸茸,一切都在摇晃、变形。

我愈发依赖酒精,就像我愈发依赖A。这二者都是我的秘密,我从未向旁人提及。

我躺在她怀里,向她低声说着我这一天的见闻,我巡逻时的警觉,我抓获的梦游者,以及我的遗憾。她静静倾听,偶尔垂下头吻我的耳朵,酥麻的痒就会涌上来,从后脑泛至脚跟。天幕低垂,反射地面上的光,犹如黑色镜面,闪烁金属光泽。

我们沉默了好一阵,我才对她说起,我要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你。她问我,你要去哪?我说,出差,有任务。她就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她知道我的工作,我们相遇的那天,同事们大张旗鼓地笑闹,她在一旁都看在眼里。我对她也没有隐瞒,所以,她知道,我的工作里注定藏有秘密。我们都有边界,并不是互相划给对方,而是自己划定给自己。我们站在自己的界内,隔着界碑拥抱,从不越界。这边界感有时让我感到放心,有时也让我觉得困扰。我想突破那界限,让我们彼此向前一步,但却始终不得要领。

第二天,我洗漱完毕,换了衬衣走出来,A照例已经离开。房间里收拾整齐,窗子半开,新鲜空气带走一切,像什么都未曾发生。我突然想起曾经审讯过的那些沉睡者和梦游者,他们描摹过的梦境。我似乎心有戚戚。

我先去局里报到,然后和搭档一起出发去参加培训。在封闭的训练营中,我们培训了八天。上午理论,下午术科,晚上观看相关录像。这一切高强度的训练都是为了让我们正视即将面对的任务。

我们要去北方。

根据线索,越来越多的高阶梦游者与北方有关。那里成为了大本营。北方多山,少雨,气候恶劣,相对落后,我们队伍的力量在那里并不完备,所以,北方成为了一个漏洞。据称,那里有一个著名的催眠者。在同事眼中,这几年,我也算平步青云,但只有我知道自己的遗憾,迄今为止,我查获过不少沉睡者和梦游者,但连一个催眠者都未曾抓获。这成了我的心魔。所以,即便知道北方艰险,我也义无反顾。

我和搭档轮流开车,路途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遥远。这是不眠的好处,不然,时间都会被耗费在无意识的昏睡之中。所以,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如此眷恋那样低效的旧日。从前,睡眠会占据人们一生中的三分之一。这是多么诡异又令人恐惧的景象。

路慢慢荒芜,周边的建筑矮下去,直至消失,山石嶙峋,前方一望无际,没有任何标识,路面被一片黄土覆盖,偶尔裸露出赭红。已是黄昏,太阳垂落在我们左侧,整个天空也一片昏黄,天地一色,像被滚滚沙尘填满,偶有巨大乌鸦落在远处啄食不知什么动物的尸体。

助手吹起一块口香糖,等泡泡破掉,他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开腔:“你说这帮人到底怎么想的。为什么非要睡觉呢?醒着不好吗?”路面有点颠簸,我们晃来晃去,我没有答话,专心致志稳定方向盘。不变的景色令我出神,我一直想着A,任务不知道要持续多久,这一段时间,我都无法见到她。车外一片昏黄,更烘托起绝望之感。我有点理解了这个催眠者的用心,选取这个地方确实经过深思熟虑。不只易于隱藏,也因为环境使然,外部的荒芜会让心灵也变得荒芜。沉睡是远离荒芜的捷径。这是他们的口号。此前,我一直不曾理解,我们的生活流光溢彩,哪里会显得荒芜,他们为什么要闭上眼睛拒绝看到那一切美妙的事物。但直到我抵达这里,才明白什么叫做荒芜。

沉溺于睡眠的人一直在进化,他们努力进化出更不易于察觉的方式以躲避我们的侦缉。最初,他们熟睡的方式非常古典,那是一种典型的酣眠,眼睛紧闭,呼吸放缓,体温降低,这样的状态会持续数分钟,甚至数小时,由于古典睡眠状态中,沉睡者完全不具备防御状态,所以,我们抓捕的时候非常容易。后来,随着我们行动的频繁和深入,沉睡者们开始脱离了那种古典睡眠的原始态,而发明出一种坐姿睡眠,他们不需要躺倒或者倚靠,也可以维系一种与日常坐姿无差别的睡眠姿势,眼睛保持睁开,只是呼吸频次和体温都照样会降低。最初一段时间,我们在巡逻时,被蒙骗过很多次,直到后来,我们不再只是观察,而是升级了寻梦器进行广泛扫描,我们这才发现了真实情况。再后来,他们开始进化出真正的梦游者。经过训练,他们不仅不需要倚靠或平躺,甚至连坐姿都不再需要,这些沉睡者可以一边行走一边睡眠,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被某种说不清的力量操纵着完成行动。最初,他们只是可以行走,有时还会撞到旁人,但慢慢地,他们开始能够分辨方向,躲避障碍,再过一段时间,他们甚至可以在睡眠状态中完成一些日常琐事,诸如喝水,进餐,做出一些诸如微笑之类的表情。我们在培训视频里见到了这一切,那是另外一个支队破获一起案件时的跟踪录像。初看时,我觉得毛骨悚然,但领导告诉我们,沉睡者仍然在进化,我们必须万分警惕,他们如今可能已经进化到与清醒者难以区分的境地。这给我们的工作提出了更大的挑战。我们来北方就是为了将他们连根拔起。

一切进化都离不开催眠者。

睡眠被取缔以后,人们是不可能自然入睡的,必须有催眠者实施催眠术。这需要双方的配合。最初,那些找到催眠者尝试入睡的人只是一些好奇的年轻人,他们受到蛊惑和引诱,被禁忌所刺激,把睡眠当做新型毒品加以炫耀。他们清醒之后彼此诉说梦境里扭曲的画面与眩晕的幻觉。他们享受即将入睡和刚刚醒来时那一刻的失重感。那会成瘾,继而沉迷。催眠者由此赚取了巨大利润,也给社会带来了巨大伤害。如果更多的人沉溺于睡眠和梦境,昼与夜将又一次出现明显的差异,将有一半时间被彻底浪费。那不可想象。

环形山就在前面。

褐黄色的山崖上植被稀疏,山体蜿蜒,形成一个字母C的样子,豁口很小,任何从那里进出的人都不可能不被发现。我们没有贸然接近,而是按照计划,把车开到了另一座山的山顶,我们从一条小路上去,车开到半山腰,只能徒步继续前行。我和搭档手脚并用地爬到山顶,架好望远镜和摄像机,开始观察环形山中的情形。

一圈山崖之中是一块不小的平地,在山体映衬之下,人都显得极其渺小,人们来来回回移动,像虫蚁爬行。我隔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搭档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让他看看。他凑过去,看了一会儿,直起腰,露出一副发狠的表情,骂了一句。搭档脾气暴烈,对于沉睡者们深恶痛绝,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不只把这份工作当作工作,他确实从信仰上要铲除那些沉睡者和催眠者,他对我说过,那些人都是垃圾。而有时,我也揣测,他在借用这份工作发泄一些其它缘由积累下的压抑。执行任务的时候,我得时刻提防他过度使用暴力。看到眼前这一幕,我隐约有些担心。

望远镜里的一切清晰无误,催眠者正在操练。16个人组成一个方阵,四人一排,一个人穿着蓝黑色长袍,戴着兜帽,站在他们面前,伸出双手,高高举起,手舞足蹈,头时不时歪向一侧,慢慢地,眼前的方阵也随之舞动,动作由混乱渐渐变得整齐,人们如牵线木偶,与催眠者做出同样动作,双臂拼命向上举起,手指外翻,像托举重物。催眠师开始变换动作,手臂在空中绕圈,转瞬,胳膊突然下坠,眼前众人的身体随之有了些微妙变化,他们慢慢放下手臂,垂在身体两侧,开始缓慢行走,步伐中有些怪异,但如不仔细观察,也都看不出异样。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被训练出的可行动的梦游者,最高阶的一种版本,眼前这群处于酣睡之中的人四处走动,逐渐变得轻松自若。一阵风吹起黄沙打在我的脸和脖颈上,我感到有些冷。

这里的时间变幻很清晰,光从空中划下刻度。这里的夜晚不像城市,没有高耸入天的路灯,没有安装于照明设备旁边的镜子,没有镶满玻璃幕墙的高大楼宇,这里的夜晚没有光。我们隐身在一片黑暗里,时不时通过望远镜看一看环形山中的情况。一个个宽大帐篷中,有隐约灯光,不久后渐次熄灭。我很不适应这样的夜晚,在大片浓密黑色之下,有些不知所措,但又不便表达,搭档应该也一样,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吃着什么东西,还一口一口灌酒。晚上气温降低,我们不能生火,只能用别的方法御寒。我第一次看到斗转星移,看见天空的颜色由浅变深再慢慢变浅,黑里渐渐透出墨蓝,再变得通透。

根据我们的通报,当地巡查队在第二天上午来与我们会合。五个人,开着两辆满身泥泞的越野车,他们爬上山来的时候,都气喘吁吁,这就是当地的现实状况,我得面对现实。我做了部署,谁负责头阵,谁负责阻击,谁负责追逃。他们诺诺点头,搭档在一旁攥着拳头,咬牙切齿,急不可耐。

我们下山,开车,出发,尘土四处翻飞,让我时常看不清前路。车临近环形山的豁口,里面的人就乱起来。我们直接加速,从豁口闯入。七个人同时下车,按照分工开始行动。周围叫嚷声连成一片,人们四散逃窜。我站在环形山空地的正中,看着眼前慌乱的人流,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抓住催眠者。除此之外,我对那些追求刺激的沉睡者没有兴趣,他们随时可以抓捕,但抓捕催眠者的机会并不多。

我定下神,四处看,听见有人喊“保护老师!”右侧,一个裹着兜帽长袍的影子正在奔跑,左右被三四个人保护着。他们奔跑的方向是山崖,我很奇怪他们的选择,豁口明明在反方向,可他们却去往死路。我掏出电击枪追过去,他们闪身进入了一座巨大帐篷。我抵达门口,贴在门上倾听,没有声音。我做好准备,转身闯入其中,空无一人。帐篷挑得很高,室内整洁,并排摆着多张床铺,衣架上挂着衣服,但就是不见人影。我很纳闷,小心翼翼向里走,注意四周动静,但却听不见房内有任何声响,帐篷壁挺厚,将吵闹隔绝在外,偶尔能听见搭档的谩骂和叫嚷窜进来,又旋即消失。我继续向里,走到尽头,尽头还有一扇门,门上部是透明材质,能看出门后是山壁。我觉得不太对劲,开门发现山壁底部有个半人高的隧道入口。我想都没想就钻进去,爬行几步,穿越山崖,站起来,看见催眠者跟着两个人跑向远处,长袍飘荡在身后。我死命追赶,大喊让他们站住,但我们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远,可能是我歇斯底里的叫嚷让对方心生恐惧,也可能是上天眷顾,催眠者摔了一跤,似乎崴了脚。他被搀扶起来,想继续向前,但力不从心。我渐渐靠近,摇摇晃晃举着电击枪,上气不接下气。辅佐他的两个人见势不妙,分散跑掉,我上前,把催眠者按在地上。

我拽着催眠者回到环形山豁口的时候,抓捕行动基本已经结束。搭档他们的收获比我想象得要好。被抓住的梦游者低头站成一排,我壓着催眠师从他们身前走过,像一场傲慢的巡礼。我把他拷进车里,坐进驾驶室,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犹豫了一会,下车,走到那群梦游者面前,一个个看过去。看到最后一个,我站定。她慢慢抬起头。我看见了A。

我难以形容那一瞬间的感受,漫漫黄沙之中,有风声卷起的凌厉呼啸,我与她面对面而立,只觉得一切不似现实。搭档和当地巡逻队队员还在营地里做最后的拍照。我得小心不能让他们察觉出异样。我的手一直在抖,难以遏制。我使劲咬住牙,牙齿摩擦得咯咯作响,像螺丝在拧紧。我想喝一杯。

其他人都留给当地处理,我要把催眠师和A带回去。他们坐在我身后,一言不发,搭档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女人带回去。我说,她是我们那里的人,曾经在我的一次抓捕行动中逃脱了。搭档点点头没再说话,一路上靠在副驾椅背上嚼着口香糖吹泡泡,噼啪之声不绝于耳,让我极端厌烦。一路上我魂不守舍,车开得歪歪斜斜,好在茫茫荒野,方向不错就没有大碍,搭档看见我接连走神,觉得是我刚刚追捕时情绪过于紧张所致,要替我开车,我没有答话。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A有时会失约;我也明白,为什么每当我问起她的行踪,她都会用魅惑的笑掩盖过去。她一直都是一个堕落者,成瘾于酣眠,一次次升级,为追求更高的刺激,也为了躲避追缉,来到这里想试着掌握梦游者的技能。一切确凿无疑。我恨我自己。我为什么没能早些发现。可就算我发现了又能如何?我会毫不犹豫地与她一刀两断吗?我不知道。会悄悄跟踪她,然后适时抓捕她吗?我更不知道。我想,我现在更多的只是悔恨与负疚,我感到自己被愚弄,被蔑視,被嘲笑。或许,她每一次从我的房间离开之后,都会和她那群堕落者一起在背后讥讽我。一个捕梦者被一个沉睡者玩弄于股掌,这是要怎样才能洗刷的污点?我一度深深迷恋她,即便在来北方的路上,我还如此想念她,仔细想想,这或许与他们沉溺于睡眠一样,同样是一种深深的堕落与病态。

同事们都在祝贺我。我抵达办公室的时候,他们纷纷起立鼓掌。我低着头从人群中迅疾穿过,怀揣着秘密与羞耻。

审讯并不顺利,和我预想的一样。我亲手抓住的催眠师现在就坐在我的面前,可我却心不在焉。在他决绝的沉默不语映衬之下,我的狂躁连自己都觉得色厉内荏。我知道自己的表现与平日大相径庭,往常,都是搭档表演暴躁,而我负责理性,但今天,我知道自己失态了。搭档靠在审讯室的一角,一语不发,眯着眼睛看我,目光里成分复杂。他似乎看出了端倪,也可能只是我的心虚。我只能避开和他的眼神交汇。

我去洗手间,用冷水洗脸,做深呼吸,我抬头看看镜子,里面那个男人的面容把我吓了一跳。回到审讯室,我平静下来。问催眠师:“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

我继续问:“你做催眠师多久了?”

沉默。

“你们那个沉睡营有多少人?”

沉默。

我再一次怒火中烧,对他大喊:“你什么都不说,我们也能查出来一切。你自己想清楚后果!”

他抬头看看我,笑起来,然后把头歪向一边,双手合拢放在耳畔,做出睡眠的样子。我被他彻底激怒了,站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却感到被一只胳膊紧紧锁住喉咙。我闻到浓重的酒气,搭档在我耳边说,请冷静。

我站在过道里还魂,楼道漆黑,光从尽头的窗户射进来,只照亮一小片区域。不远处的另一间审讯室里,A的审讯正在进行。她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是归属地在我们这里,我带回来审讯从理论上没什么问题。大家走个过场,登记关押就是。可我知道,她就是我心烦意乱的根源。我一直遏制自己不走进去,但我的心早就飞向了那间狭小的房间。我不想再欺骗自己。

我推门进去。年轻同事扭头看见我,站起来询问我有什么事。我对他们说,我想和这个女人谈一谈。同事识趣地离开了。我们俩面对面而坐。她依然很美,即便没穿着华丽衣裙,脱水让她脸上的线条显得棱角分明。我记得拂过她面颊时的感受,我很想伸出手,但是我知道不可以。我大脑里闪过的全是我们从前的画面,第一次相遇,一次次缠绵,分离后我的落寞。现在回想起来,那次在极夜酒吧的初见是她故意要玩弄我而设下的圈套吗?此后的缠绵中有多少是真情有多少是假意?

“你想问什么?”她先开口。声音很轻,却吓了我一跳。她似乎看出我的尴尬,想替我解围。

“你做沉睡者多久了?”我问,口吻尽量官方,剔除私人语气。

“比你想得要久。”她说。

“你就没有一点罪恶感吗?”

她笑一笑说,“罪恶感?我所做的才是正常,为什么要内疚?我只是让事情回到它本来应该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做这个?”我问。

她沉默一会,说:“你应该问,我们为什么被剥夺了睡眠,而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个。你有没有想过睡眠和梦境为什么消失了?”

“因为浪费和消耗,因为它们毫无意义,因为梦境会让大脑混乱。”我说。

她笑起来,那笑容让我想起曾经和她在一起共度的那些时光。过了一会她平静下来,突然变得很严肃,她说:“睡眠和梦境是属于我们每个人最私密的阵地。是最后一块私人领域。梦境是不可监测的。梦境的内容不可分析、不可解离、不可控,它迷幻、莫测,像万花筒,总会组合出诡异图案,魅惑人心。它会让人们在醒转之后质疑当下现实。它会让我们换一个视角观看世界。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被分析,被定义,被塑造,但只有梦,溢出一切,这让人不安。他们不是没试过潜入梦境,去修饰、去篡改、去植入一些东西,但是从未成功。所以,只能杀掉它。”

我感到气愤。为她的愚昧和叛逆,也为我自己的懦弱和幼稚,我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堕落的女人一往情深。而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自己没能全身而退。我按捺住自己,没去与她争论她所说的那一切荒谬绝伦的东西。

“为什么选我,在极夜的第一次相遇是故意挑选的吗?为什么?”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我知道,当这个问题一出口,我在她面前就已经惨败,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不问这个问题,它将一直萦绕在我大脑里,折磨着我,让我终生不得安宁。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她盯着我看。

“真实的答案。”我说。

“其实,又有什么真假的区分呢,又有什么必要去区分真和假呢?我们谁又真的有能力区分这些?一个人一时一地说出的话,有时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其实一切都似是而非,包括我们身处的世界,甚至我们自己到底是否真实存在,我都感到疑惑。你难道没有过丝毫怀疑?”

“你什么意思?”我有点不解。

她用手肘抵住桌面,凑近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身处的世界才是一个梦?一个巨大的梦境?你们这些不眠者认为清醒着的状态其实才是在梦游;而陷入沉睡之后看到的世界,那些所谓的梦境才是真实的?”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有些虚幻,像踏空之后即将跌坠的恐慌与晕眩,我扶住桌子定神。听见她轻声问我:“可以给我一杯水吗?”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像我们每一次激烈占有彼此之后放松下来时的神情。我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她端起来矜持地喝下一小口,那样子让我想起在极夜第一次遇到她时,她正小口啜着那杯威士忌。

我听见她开口。“你知道吗?在过去,用来形容睡眠的词汇是香和甜,梦境像是一种食物,是我们可以感知的东西。梦境里有众多不可言说的内容,有恐惧也有瑰丽,最重要的是,到底是什么出现在你的梦里,不可预见,那是巨大的惊喜与企盼。其实,人们都害怕无限,睡眠是把无限的时间直线切割成线段的工具,睡眠是暂时的屏障,就像帘,让人得以抵挡外部的过载。催眠师只是担当一座桥梁,帮你渡河。重要的是你自己。”

她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轻轻把杯子放下,双手拢住杯子,她手指细长,指甲精心修剪过,泛起透明光泽。我看见她把右手食指搭在了杯沿上,开始绕圈,一圈、两圈、三圈……就像此前她经常做的那样。杯沿上有水,在她的轻揉之下,发出一种共鸣的嗡嗡声,由小及大。我的晕眩感愈发强烈,觉得耳膜像被温水堵住,周遭一切开始剧烈抖动,像受损的影像般不停倒转,碎裂,重组,撕扯又弥合,循环往复……

一圈、两圈、三圈……

我突然明白,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一个巨大的错误……

我听见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变远:“你如果能进入REM睡眠,你就能发现真相,所有不眠者其实才一直处于一个巨大的梦境里,而进入REM之后,你才真正醒来。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人前赴后继,哪怕面对牢狱和死亡也在所不惜的原因。他们不是为了沉睡,而是为了醒来。他们一直被魇住,沉睡是为了醒转。那是呼吸,是求生,是浮上混沌水面,透一口气……”

我想让她的手指停下来,可无论多么努力我都无法张口,也无法调动身体,我觉得自己慢慢浮到空中,可低头看时,自己却还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我拼命叫嚷,但却毫无动静。她的手指依然在杯沿上慢慢转动,一圈、两圈、三圈……

我在房间里四处飘荡,难以自持,我飘到了另外一侧,与坐在那里的自己正面相对,却看见自己的眼球正在迅速转动,一圈、两圈、三圈……突然间,我不再是悬浮的,就像肉身与魂魄终于合二为一,我觉得自己像沉浸于深水,也像飞翔于天空,却呼吸自若,又有恃无恐。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犹如风吹走灰霾。我看见无数画面,在我眼前迅疾闪过,有些来自于我的记忆,我与朋友们的談笑,工作中的日常,我和A相拥着望着窗外……而有些画面却没有来处,有的抽象,有的具体,有的有迹可循,有的毫无道理,它们如此陌生却又如此真切,我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感受,懒倦、放松、舒展,像微醺后的微风拂面,又像夏日从泳池中浮出水面后被太阳炙烤全身。那些画面旋转起来,幻化成无数碎片,它们闪烁明灭,互相组合又竞相碎裂……

过了不知多久,我觉得周遭一切都渐渐退远,变淡,消散不见,我重新看见A坐在我的对面,她的手指不再转动,停在杯沿上,翘起一侧嘴角,那笑容里有得意、炫耀以及程度不明的悲悯。

我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我不知道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心中充盈着一种奇异感受,混杂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新奇。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原地飞升,但我确实以别样视角俯瞰大地和我的半生。我不敢定义这一切,但却又容不得我质疑。我扭头看一看墙角的监视器,它对着我们的侧脸,不会有人看见刚刚我眼球的转动,不然,一定会有人冲进来。

沉默了很久之后,我起身离开了房间。我没有汇报这房间内发生过的事,A不会被关押太久,我也不会被人识破。我说不清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但大脑里总有个声音在告诉我,我其实知道原因。我明白,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危机,我将终身陷入一场没有答案的自我拷问,我到底是入睡了,还是醒转了,到底怎样是酣睡,怎样是醒来?

我走出那幢大楼,夜幕已经降临。四下灯火辉煌,巨大镜面将光反射向茫茫夜空,让广阔更显广阔,抬头望去,我像站在无垠镜面之下。街头人流如织,人们说笑走动,商店招牌闪烁不停,这俗常街景却让我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怪异,我与人群之间像隔着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在他们身边,却又感觉他们离我很远。我愈发觉得,放眼望去满街走动的都像偶人,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提线。我盯着每个人看,他们也都疑惑地回望我。我避开人们的眼神,向上望去,一切亮得刺眼。

(责任编辑:胡携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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