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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音符下的希望之歌

2022-06-20樊昕媛

今古文创 2022年21期
关键词:希望野草鲁迅

樊昕媛

【摘要】《野草》一直以来被认为表达了鲁迅的生命哲学,鲁迅创作《希望》处于社会背景及生活环境绝望之时,研究者更多看到的是本篇中黑暗绝望的情感音符,但却忽视了这支绝望变奏曲下希望的潜流。本文通过对《希望》进行文本细读的方式,结合鲁迅自身的生命体验,从希望到质疑希望,由怀疑希望到放下希望,因放下希望獲得真实的“希望”三个方面看鲁迅生命全部的意义与真正的价值所在。

【关键词】《野草》;鲁迅;希望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21-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1.001

一、引言

《希望》在1925年1月1日创作而成,最初是同年1月19日《语丝》周刊的第十期发表,最后收入《野草》。鲁迅曾在《〈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谈到他创作《野草》的动因在于因为惊异于青年人之消沉,方才作《希望》。如果考察《野草》创作的大时代背景,可以看到在《野草》创作的1924—1926年间,北京正处于皖、直、奉各系军阀混战之中。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冯玉祥取得胜利之时,欢迎孙中山北上,但这时却出现了段祺瑞政府的所谓临时执政。因此,这原本充满希望的革命高歌,却骤然间被绝望的音符打断。身处于这样的大时代背景下的鲁迅的生活小环境也不容乐观,新文化阵营自“五四”运动之后内部分化愈加严重,曾作为新文化运动号角和革命希望的《新青年》也在1922年停刊了。这让鲁迅在《热风·题记》中感叹:“五四运动之后,我没有写什么文字,现在已经说不清是不做,还是散失消灭了”[1]。除此之外,鲁迅所处的家庭环境也给他带来了重大打击,恰逢鲁迅倍感寂寞低落之时,他的兄弟也可以说是他的战友——周作人,也和他在1923年7月彻底决裂。于是,鲁迅感到自己单枪匹马,孤军奋战,成为“游勇”,只能作“困兽之斗”,在这样的环境背景和经历下,他写下了本篇《希望》。但是,就像是《明天》里单四嫂子看不到明天,在《祝福》没有祝福,《幸福的家庭》中看不到幸福,《野草·希望》中也仿佛让人看不到希望,仿佛在多重绝望中唱响的悲歌,《野草》的研究者们更多看到的是本篇中黑暗绝望的情感音符,但却忽视了这支绝望变奏曲下希望的潜流。

二、质疑希望

《希望》开篇便以“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2]直接表明自己此时的内心世界,这不同于《野草》中其他篇目的象征隐晦,《希望》开篇便直抒胸臆,似乎是想直接表明心迹,但是“平安”并非祥和,“寂寞”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因独处而产生的孤独乏味之感,而是“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2]的生命状态,是失去了个体生命的一切情感,也丧失了生命存在意义的一种状态。之所以产生这样状态是因为“我”老了,无论是苍白的头发和颤抖的双手都在昭示着身体上的衰老,然而除了身体之外精神上的衰老与颓唐似乎将希望质疑得更加彻底。

后面一段中鲁迅所言“血腥的歌声”自然地引出:“血和铁”,是指激烈而顽强的斗争。鲁迅早年有着对理想和希望不懈的努力,筹办的《新生》杂志,选定的封面画题便是“希望”。早年参加同盟会,作为革命者为了理想或者说希望,甘愿献出鲜血和生命,“说起民元的事来,那时的确是光明得多,当时我在南京教育部,觉得中国将来很有希望”[3]。“火焰和毒”是指蕴藏在内心的愤怒的火焰和刻骨的仇恨。爱国志士被杀之后,作者就曾怀有刻骨的仇恨和愤怒的呐喊。“恢复和报仇”是“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4]的失望之余仍蕴藏着为恢复共和而复仇的信念,到了《新青年》时期,因不能证明希望之必无,怀疑于自己的失望,于是又重新获得了提笔的力量。

但高潮过后,激情消退,满怀希望去战斗,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筹办的《新生》杂志,选定的封面画题便是“希望”,结果是失望,连参加筹办的三个人“也都为各自的命运所驱策,不能在一处纵谈将来的好梦了”[5]。辛亥革命的胜利,再一次在鲁迅的心中点燃希望的火光,但是随着辛亥革命失败,鲁迅陷入了无法自拔的苦闷,他独自枯坐在会馆中抄写古碑,在自以为无聊和寂寞中打发时日,而二次革命,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一次又一次让他看得愈加怀疑,进而失望颓唐,尽管这样,却仍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加以填补。而鲁迅用他希望的盾抗拒着这黑夜地袭来,“没奈何的自欺”是说尽管自己感觉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带来的绝望,但仍然在努力寻找着希望的所在,尽管带着怀疑与无奈,可是“自己也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5]。这时的鲁迅完全不同于《呐喊》时期使用“曲笔”掩盖自己真实的感受,此时的鲁迅将自己的心境真实地展现出来,文学作品大多给人以希望,怀疑希望却是需要一定勇气的。暗夜是如此的浓重,而希望又是如此的渺茫,就在这种对于希望的希望与对于希望的怀疑的挣扎中,青春被陆续地耗尽。

三、质疑希望到放下希望

鲁迅深知自己的青春已逝,“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但是所谓“身外的青春”却是“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2]这里的希望虽被转而寄托在青春即青年人身上,但是表现形式却与“我”的青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上文中“我”的青春所用意象是“血腥的歌声”,是“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这里的意象却是“悲凉漂渺”的,从尚能散发微弱光芒的星月到没有生命力的蝴蝶,生长在暗处的花,再到猫头鹰的不祥之言和杜鹃的啼血可以看到希望在渐次递减,这亦是鲁迅内心逐渐消失的希望的真实影射。

他虽依托于身外的青春——青年人,但依然感受到抑制不住的寂寞和荒凉,于是发出“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都衰老了么”[2]的疑问。因此,“我”在第一阶段中因为自身青春逝去而产生的对于希望的怀疑转而选择“悲凉漂渺的青春”,并没有把“我”从怀疑中解救出来,而是产生了对于希望更深一层的怀疑。鲁迅曾说是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方才作了《希望》,但是就像是学者孙歌所说,虽然鲁迅写作的动机是惊异于青年一代的消沉,但是作为一部以诗的形式写成的哲学著作,它的意义并非是单单为了解决社会问题去写启蒙大众的文章[6]。因此,可以说正是青年的消沉给了鲁迅重新思考希望这一人生命题的契机,“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这些人道的爱或许并非是真正希望的来源,也不能成为鼓舞青年的真正力量。

于是乎,“我”毅然决定放下这希望之盾,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这是在否定了“虚假”希望之后,作出的行动的抉择。鲁迅曾在《故乡》中曾借“我”对于闰土的心理描写和表达自己的内心,当儿时玩伴向他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此行为是在崇拜偶像,但“我”忽地想到“我现在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很近,而自己的愿望还很远罢了”[7]时,不禁感到惭愧。因此可以看到,鲁迅其实是将知识分子所谓的“希望”与农民崇拜的菩萨看作是同一类东西,也就是中国根深蒂固的偶像意识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形式,但是知识分子的希望与他们的比较起来更遥不可及罢了。作出这样类比的鲁迅无疑是深刻的,甚至是真实残酷的,他试图打破现实生活中一切虚假的精神寄托,逼着人们直面现实,无论是农民所崇拜的“菩萨”还是知识分子寄托的“希望”,都是软弱的人们在缺乏直面残酷现实的勇气时沉浸于精神世界的幻想,而将自身的命运轻易交付给异己的力量,以获得心灵的慰藉与平衡。所以鲁迅是要撕掉一切假面,他认为,唯有此,才能看到希望的萌生[8]。

四、放下希望得到真实的“希望”

“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andor(1823—49)的“希望”之歌”[2]。鲁迅感慨另一位作家裴多菲为了他的报国理想,献出了自己仅仅26岁的生命,尽管生命早逝,却流露出对其溢于言表的崇敬。接下来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9]出自裴多菲1847年7月17日致友人凯尼·弗里杰什的信。原句是“绝望是那样地骗人,正如同希望一样”[10],其落脚点在于希望,这句话的故事是当“我”从拜雷格萨斯到萨特马尔,看到瘦弱的驽马,“我”的内心充满了绝望,可是这匹马却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带“我”到达了目的地,连贵族老爷都“为之赞赏”。裴多菲故事中的此番话意在表明看似绝望的事也可能意外地带来希望,不要仅凭外表作判断,否则,你就不会获得真理。然而这句话有一个潜藏的内在逻辑,那就是以希望是虚妄作为前提,才有绝望与希望一样是虚妄的结论,而这个未言说的前提便是前面“我”所放下的虚假的希望之盾。因此,连绝望也是同样虚妄的,靠不住的。

鲁迅在这里继续思考,他认为倘若身外的青春即年轻人如若消灭,那么自己最后的生命也即将凋零。[9]在这里有一个细节,身外的青春与我身中的迟暮是相联系的,身外的青春固然缥缈,但尚未完全消灭,“我”的青春已逝,但身中的迟暮尚在,“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9]这里“平安”又出现了一次,与开篇“我的心很平安”的状态类似,这是失去了个体生命的一切情感,也丧失了生命存在意义的一种生命状态,鲁迅曾说过如果一直没有问题,就没缺陷,没有不平,也就更不会有解决,改革与反抗” [11],既然一切都十全十美,圆满至极,在如此“平安”的状态又何来对于现状的改变?

于是他决定自己来肉薄暗夜,即便身外的青春不在,难寻,纵使身上只剩下迟暮[9]。身外的青春固在,然而青年们都很“平安”,于是“我”作出决定,“一掷我身中的迟暮”。放下了虚假的希望之盾,又同时洞知了绝望同样是虚妄的人间真相,鲁迅抛弃了幻想,也去除了一切精神寄托,卸下了历史的重担,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解放,他作出了“肉薄”的决定,即作出了真正的行动,正如鲁迅在《故乡》中的那句名言,曾经给予无数仍然在暗夜里积极求索的人们以力量:“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正如这地上的路;这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12]。他打破了东方式的偶像崇拜,幻想冥想,在实践中探索行动,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为他获得了真实的“希望”,即自我人生意义与价值的实现。

但是做出行动的抉择,与真实“希望”仅咫尺之遥的鲁迅在《野草》的最后发出感慨“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没有真的暗夜”[9],这再一次让他陷入了“无物之阵”的困惑与茫然之中。要改变黑暗的现状,作出行动,但是对手在哪里呢?鲁迅曾在他的杂文中多次提到这个类似概念,《这样的战士》中的“无物之阵”,《集外集》中的“分不清是友是敌”,《华盖集·“碰壁”之后》的“鬼打墙”,《坟·我之节烈观》中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等等。既然“肉薄”的对象是“暗夜”,然而这种黑暗的势力无形地笼罩着他和千万的有志之士,当敌友难分,仇人难寻的时候,连统一的战线都难以形成,各种各样的壁,无形而又只能独自面对;陷入其中,有着想要搏斗却无所用其力的深深无奈。这种感受也同样来自鲁迅自己的生命体验,对此他曾有过非常深刻的感受:“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13],因此黑暗的根源,敌对的力量不是罪恶的个人,而是经过伪装的强大社会力量。

无论是《呐喊》中的冷漠看客,《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中的那位聪明人,《淡淡的血痕》 中那些造物主的良民,还是《失掉的好地狱》中主宰地狱的人类等等,黑暗往往以群体的形式乔装出现,因此真正的暗夜其实藏在了人们认为光明之后。因此鲁迅认识到现实是如此黑暗,仍要刺破假面,真实大胆地看待生之希望与绝望,意识到自我力量是如此局限,仍要在自省中与自我作抗争,放下了虚妄的希望,同时绝望也是虚妄,那么又何所畏惧?

五、结语

《野草·希望》一篇虽则并没有带给人以强烈的希望之感,但是《野草》是鲁迅自己的哲学,它熔铸着鲁迅自身的生命体验,必须联系鲁迅的生平才能加以理解。青年时期拥有战斗激情的他有着对于希望的无限憧憬,而随着改革在中国大地上不断进行、反复、流血,鲁迅在一次次的期待落空中开始质疑希望之有无,在一次次的战斗中走向青春迟暮,但是他仍旧不放弃寻找希望,他在身外的青春中继续寻找,但青年们“平安”的状态让他转入对于希望更为深入的质疑和更为深刻的思索。在勘破了希望本无意义之后,他最终放下了希望,在勘破无形的“暗夜”之后,他以一一句“绝望之谓虚妄,正与希望相同”[9]结束本篇,既然希望一放下,绝望也同希望一样是虚妄,那么便不需要背负任何沉重的期待或是消极的畏惧,战斗着前行这一过程本身便造就了鲁迅生命全部的意义与真正的价值。

参考文献:

[1]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291.

[2]鲁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32.

[3]鲁迅.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1.

[4]鲁迅.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455.

[5]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417.

[6]孙歌.绝望与希望之外:鲁迅散文诗集《野草》析论[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會科学版),2020,49(01):

53.

[7]鲁迅.鲁迅小说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5:65.

[8]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1:96.

[9]鲁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35.

[10]鲁迅.野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36.

[11]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38.

[12]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85.

[13]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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