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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形象在国产电影中的嬗变

2022-05-29李佳霏

视听 2022年5期
关键词:白蛇传法海青蛇

李佳霏

传说故事是电影题材的一大来源。它们经过百姓的口口相传,在不同时代和地域结合了新的思想内核,是大众文化千百年来的凝结,也是民族精神最原始的显现。其中,“白蛇传”是中国百姓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之一,以“白蛇传”为故事原型的戏剧、电影、小说、电视剧等艺术作品至今仍层出不穷。在电影领域,从1926年第一部关于“白蛇传”的电影《义妖白蛇传》拍摄至今将近100年的时间里,“白蛇传”以不同内涵、不同角度反复在银幕上呈现。白蛇的爱情故事家喻户晓,但青蛇作为一个对故事有推动作用的重要配角,其形象的演变更能从侧面非刻意地展现社会思潮的变化。

一、青蛇形象的起源与流变梳理

“白蛇传”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之一,最早可追溯到宋代。在最开始的故事当中,青蛇角色并不是必须存在的。随着故事结构逐渐完善,青蛇才成为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并承担了一部分情节,甚至在一些艺术作品中作为主要的刻画对象。

在以宋代故事为主的《西湖游览志》中就有记载:“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这里虽然记述了小青,但此时的小青是青鱼,而非当今家喻户晓的“白蛇传”中作为青蛇的小青。在后来的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中,“白蛇传”的故事已初具雏形,但这个故事没有青蛇的存在,而是乌鸦和白獭幻化的婢女和老婆子作为白蛇身边的辅助角色推动故事的发展。在明代冯梦龙编撰的短篇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蛇传”的故事已基本成型,不仅白蛇形象人性化,也加入了青青这一角色,只不过这时候青青的原型仍是青鱼。到清代,方成培创作的传奇剧本《雷峰塔》已经接近当今的“白蛇传”故事,此时小青的原型已是我们熟知的青蛇,并在故事中承担了一部分叙事功能。至清嘉庆时期,由陈士奇和俞秀山校阅的苏州弹词《义妖传》是后来“白蛇传”故事改编艺术作品的主要依据,其故事情节至今仍是大众认可的“白蛇传”题材的经典范本。

在电影中,20世纪20年代,由邵氏兄弟创办的天一公司就以苏州弹词《义妖传》为蓝本拍摄了电影《义妖白蛇传》。1939年,出现了第一部有关“白蛇传”故事的有声电影《白蛇传·荒塔沉冤》。1962年,邵氏再次以白娘子的故事为原型拍摄了电影《白蛇传》。在随后的30年中,“白蛇传”故事多次被改编成电影,但大多成就不高。直到1993年,徐克根据李碧华的同名小说改编制作了电影《青蛇》,“白蛇传”故事中的配角小青首次以主角身份出现在电影中,这是对“白蛇传”故事的重大突破。2019年,追光动画以“白蛇传”IP制作了动画电影《白蛇:缘起》,在视觉上为观众献上了一场唯美动人的东方盛宴。同年,戏曲电影《白蛇传·情》将戏曲与CG(利用计算机技术进行视觉设计和生产)技术融合,以全新的方式再次致敬经典。2021年,追光动画再次以“白蛇”IP为故事背景创作了以青蛇为主角的《白蛇2:青蛇劫起》,在时代语境下对青蛇形象进行重塑。

从中国拍摄电影之初到今日,“白蛇传”故事始终是一个热门题材。我国导演对“白蛇传”故事的大胆改编,不但展示了中国电影形象的审美变化,也展现了社会思潮的改变。尤其在女性形象方面,早期电影中女性形象多为悲苦的受压迫者,而在如今的电影中,女性形象多以独立自主的励志女性为主。在小青形象的嬗变历程中,从因为被压迫而反抗到主动发起挑战的内在性格变化,人们看到了中国女性由被动转向主动的过程。然而,电影中青蛇形象的变化并不只是一个艺术形象的简单改变,而是中国女性群体意识的改变。

二、电影中青蛇的视觉形象演变

20世纪20年代,中国电影由天一公司起头,掀起了古装热潮。1926年该公司拍摄的电影《义妖白蛇传》就是这个风潮中的产物。这部电影虽已失传,但从仅存的一些剧照中,我们可以看到青蛇的妆发、服饰主要是戏行的装扮。此后的数十年中,“白蛇传”故事以各种形式被翻拍成电影,有些还对故事内容进行了延伸,但无论是戏曲片还是故事片,小青的服饰、妆发都带有浓厚的戏曲风格。直至1993年的电影《青蛇》,不但将故事视点转向配角小青,而且人物妆发也有了显著改变。

在《青蛇》中,小青的服装虽然沿袭了青色主调,但不再是以前的鲜艳的青绿色,也没有了华丽繁复的花纹。相比于光亮的锦缎面料,《青蛇》中的服饰采用了纯色轻纱,其中小青的服饰以青蓝色和青灰色为主。轻柔绵软的纱质布料更凸显了女性曼妙的身材,尤其对应小青蛇妖的身份,轻纱随着她走路时一步一扭形似蛇尾的姿态摇曳,突出了对女性身体的凝视。发型上,《青蛇》中的小青保留了部分戏曲的元素。妆面上,小青的形象抛弃了戏曲行当里浓重的粉面,但将眉毛和眼睛上挑,制造出一种妖艳的媚态。相比于之前“白蛇传”相关电影中对小青外形的塑造,《青蛇》中更关注了她妖的身份,突出了她妖的特征。之前的“白蛇传”故事都不曾讲述青蛇化为人形后对自己身体的接纳过程,但《青蛇》通过小青对自己人形身体的接受展现了女性对自己身体的一种审视。因为小青道行尚浅,她对身体的控制常处于意识之外,走路时盘桓扭动的姿态、盘在树上的腿和听见音乐就攀附缠绕的身体都是她“母体”和“主体”①还未分裂的表现,也是她不懂感情的原因。

在《青蛇》之后,2011年,导演程小东再次在电影领域尝试了这个题材,拍摄了《白蛇传说》。该片采用特效技术展现了一个魔幻的世界,将这个中国古老的传说故事中虚幻的形象和情节影像化,通过视觉传达给了观众。虽然《白蛇传说》给小青加入了感情线,但对小青的刻画远没有《青蛇》饱满,主要还是围绕白蛇感人至深的爱情展开。小青的外在形象沿袭了《青蛇》中青色的轻纱,但发饰已经完全抛弃了戏曲的元素,她蛇身时的形象采用了特效技术,不再像《青蛇》里那样使用道具扮成蛇尾。

2019年,出现了两部知名度较高的“白蛇传”IP改编电影,一部是张险峰导演的粤语戏曲片《白蛇传·情》,另一部是追光动画出品的《白蛇:缘起》。《白蛇传·情》是一部戏曲电影,小青的妆发沿袭着戏曲风格的头面,但服装上仍主要是青色轻纱。基本上从《青蛇》以后,“白蛇传”改编的电影里青、白二蛇的服装就以净面轻纱为主。《白蛇传·情》精准复刻了我们熟知的“白蛇传”故事,并突破了舞台对戏曲片一贯的限制。这部影片还加入了CG技术,打破了戏曲刻板、单薄的视觉感受,是一次成功的尝试,但在小青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没有太大突破。

《白蛇:缘起》是一部动画电影,讲述了白蛇和许仙的前缘。《白蛇:缘起》中的小青不同于之前任何一部“白蛇传”电影中青蛇的形象,导演对小青面容的塑造突破了以往或活泼俏皮或魅惑柔情的一贯风格,从眉骨到妆容都具有一种力量感,呈现出一些男性气概。服装上虽然仍保留一些穿青色轻纱的造型,但高马尾和铠甲的造型给人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青蛇》和《白蛇:缘起》中都在造型上关照了小青蛇妖的身份,但在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语境下,导演关注到的还是蛇妖女性身份中的魅惑性。在《白蛇:缘起》中,导演凸显了蛇本为猛兽的特性,弱化了对妖性特征的性别区分,有意打破父权文化下对女性的审视。

在《白蛇:缘起》收获不错的票房之后,追光动画2021年再次用“白蛇传”IP拍摄了电影《白蛇2:青蛇劫起》。这部电影继《青蛇》之后又一次以小青为主角,但故事作为“白蛇传”题材的延伸,已经完全颠覆了原先的情节:不但将故事背景放在一个赛博空间内,甚至白蛇也变成了帅气的小伙子。小青在其中保留了《白蛇:缘起》里高马尾的妆发,但服饰上变成了束胸、绿色运动裤和马丁靴的搭配。导演在服装和造型上有意弱化青、白二蛇的性别,甚至打破了人们对主角的性别认知,想要突破男性视角下的女性形象。小青的紧身抹胸装扮和露出的纤细腰肢完美展现了女性的身体线条,这种对身体的展示其实仍不能完全摆脱男性视角的凝视。但从另一方面看,小青这个洒脱又充满自然野性的装扮也是被压抑的女性意识的释放。这种自由意识的释放引起的男性关注不同于压抑本性去博得男性的凝视,这是女性的自我完善和自我追求,至于是否得到了男性的凝视,对于女性而言并不重要。

时至今日,我国导演仍不断尝试着将“白蛇传”IP改编成电影,并出现了众多同题材的网络大电影。这些电影艺术水准参差不齐,对青蛇形象的塑造突破不大,这里就不再一一分析。

三、电影中青蛇形象的内在性格变化

中国开始进行电影拍摄的尝试时,“白蛇传”故事已经流传了几百年,青蛇在故事中对于推动故事情节和烘托主角形象都有着重要作用。今天我们能看到的最早一部“白蛇传”题材电影是1939年杨小仲导演的《白蛇传:荒塔沉冤》。这是第一部有声的“白蛇传”IP改编电影,是“白蛇传”故事的延伸。片中所谓的白蛇其实是被诬陷的富家小姐,小青是她的婢女。《白蛇传:荒塔沉冤》中的小青活泼机敏、仗义忠心,但并没有其他更深入的形象刻画。在这之后的“白蛇传”改编电影中,青蛇的人物形象也大多如此,只是逐渐从婢女演变成了与白蛇共同修炼的姐妹。

直到1993年徐克导演的电影《青蛇》,小青作为一直以来“白蛇传”故事的配角首次被关照。徐克保留了传统“白蛇传”故事里青蛇活泼的形象,并通过戏弄书生、晚宴狂舞以及水中嬉戏等情节,将这一性格特征表现得更为生动,但最重要的是,《青蛇》中的小青代表了一个非理性的生命体。单从外形来看,小青幻化成了一位妩媚的女性,她发现她的容貌和姿态可以吸引男性的目光,但她并不懂缘由。也就是说,她并不具备女性的意识,甚至根本就不具备人的意识,她只是一个混沌的生命体,屈从于身体的本能。如果说白蛇已经开始从内在非理性的他者中分离出一个自我,她产生的理性思维和对许仙的感情使她“显示了扼杀母性权力的意图”②而压抑自己身为妖的原始冲动,那么小青就是不具备这种理性与情爱的原始母体。徐克让这样一个不曾分化和克制的原始生命去冲击人类习以为常、约定俗成的东西,比如她激发了法海内心的非理性。

法海这个角色在《青蛇》中也做了更细致的刻画,他是白蛇的敌人,更是青蛇的对立面。他是主体进入象征域后的典型范例,所追求的是绝对的理性,这与小青完全相反。于是,导演巧妙地安排了一场理性与非理性、母体与父权的对决:法海让小青试图扰乱他的心智来助他修炼。结果是小青赢了,可法海不但不认输,反而恼羞成怒。正如克里斯蒂娃认为的:“任何对道德和自由的讨论都必须首先对母体这个卑贱而污秽的源头装聋作哑。”③所以说,任何理性的主体可以忽视、压抑母体,但是却不能将其割裂、丢弃。小青可以看作是原始母体的代表,而电影中充满规矩的人间对应的正是男权的社会,法海是这种男权束缚的极致体现,是男权的具象化,因此,小青对法海的挑战正是母体话语对男权社会的挑战。这也是20世纪90年代女性意识的显现,无论是李碧华的原著小说《青蛇》还是徐克导演的电影《青蛇》,都是当时的艺术家们对女性书写的尝试。

在《青蛇》之后,对“白蛇传”故事的电影改编从未停止,众多导演尝试用不同的艺术手段去还原这个古老的传奇故事,也出现了《白蛇传·情》这样成功的例子,但这些电影对青蛇都未着太多笔墨。直至2019年和2021年追光动画出品的《白蛇:缘起》和《白蛇2:青蛇劫起》,给古老的故事注入了新的内涵。

如果说《青蛇》中的小青是未分裂的原始母体对男权的挑战,那么《白蛇:缘起》和《白蛇2:青蛇劫起》中的小青就是已经具有理性的个体中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在追光动画制作的“白蛇传”系列动画电影中的青蛇,妖性被极大地弱化,不再是没有感情的混沌生命体,体现出人类的道德是非观念。在以往的“白蛇传”作品中,青蛇不理解白蛇对许仙的感情是因为她修行尚浅,不具有人类的情感。而在《白蛇2:青蛇劫起》中,小青反对小白为许仙做出牺牲只是因为对许仙的不认可。她觉得许仙太弱小,没办法保护白蛇,因此,她认为女性应该喜欢比自己强大的异性。但在被司马背叛之后,她的主体意识获得了进一步的觉醒,她认识到与其找到一个强大的男人做依靠,不如自己变强。此时的小青已经突破了女性在他者心中的地位和身份束缚,真正开始尝试和男性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对话。

继《青蛇》中小青挑战法海的绝对理性之后,《白蛇2:青蛇劫起》再次加入了小青和法海的对决。但这次对决不只在精神层面,还包含了力量的比拼。由于生理因素,女性的力量天生整体弱于男性,这也是导致男权社会的一个原因。但在《白蛇2:青蛇劫起》中,小青在20年间一直锲而不舍地向法海发起挑战,在经历数不清的失败之后,终于打败了这个象征着绝对话语权的男性。正如丹纳所说:“不管在复杂的还是简单的情形之下,总是环境,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决定艺术品的种类。”④从《青蛇》中原始母体小青对法海的无意识冲击,到《白蛇2:青蛇劫起》中理性主体小青对法海的有意识挑战,可以说是近30年来中国女性从意识萌发到意识觉醒的过程。从女性整体学历的不断提高、女性独立买房率的不断上升等社会现象中,我们看到了越来越多女性独立自主,体现出了女性意识的崛起。导演之所以敢在《白蛇2:青蛇劫起》中颠覆以往的角色形象,塑造这样一个具有争议的小青形象,正是基于当下时代语境中女性的社会意识,并以时代女性群像为原型,创造了一个全新的青蛇。

注释:

①[法]茱莉亚·克里斯蒂瓦.恐怖的权力[M].张新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7.

②③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 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第二卷)[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7:479.

④[法]丹纳.艺术哲学(第一卷)[M].傅雷 译.北京:化学工业出版社,20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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