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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骨

2022-05-24罗剑宁

滇池 2022年6期
关键词:王贵娃儿

罗剑宁

三十六度的高温。

罗兴户只穿了一条浅蓝色的四角内裤,侧趴在水泥地板上。这是顶楼,上面没有隔热层,天花板被烤成了一块烙铁,整个房间像是一个蒸笼,连桌椅都快蒸熟了。

罗兴户扯着嗓子喊人,可声带就像一根老化的橡皮筋,没有半点弹性。双腿瘫痪,爬也爬不动。刚才从床上摔下来时,左胸的肋骨磕到了桌子上,现在刀扎般的疼。桌上打翻下来的水已经蒸发,只在灰白色的水泥地板上留下了浅浅的水渍痕。

他尝试着抓住桌脚,希望先扶住桌子站起来。可是双手没有足够的力量,刚把身体撑起来一点,马上又摔了下去。

就这样摔了十几次,罗兴户彻底绝望了。

他索性平躺在地板上,无奈地数着天花板上的黑点。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个相当壮实的汉子。在养猪场干活时,一个人扛着一头大肥猪走上十几里,丝毫不带喘气的。

几十年下来,土地把他的力气和肌肉一点点啃尽,只给他留下一堆嚼不动的骨头。现在的他,就像是一条被吃剩的鱼。

水泥地板太硬了,躺了没有几分钟,就硌得后脑生疼。他翻了翻身,枕着右手侧躺着。

外面的空气在烈日暴晒下已经沸腾了,里面没有一丝水分,像浪潮一样,一阵连一阵地从窗口涌进来。罗兴户侧躺在地上,感觉浑身的皮肤都干燥皲裂了。

从早上到现在,已经大半天没有喝到水了,他的口腔里连口水都没得咽了。舌头因为干燥,运转不灵。用它舔舔上齿龈,就像猫的舌头一样粗糙。罗兴户平生第一次发现,人的舌头表面并不是光滑的,而是像细砂纸一样的粗糙。

炖好的苦丁茶就放在桌上,那是清热消暑的妙品,但是罗兴户拿不到。他极度渴望地盯着那个白色的铝制的大肚子茶壶,脑子里回忆着苦丁茶的甘苦和清香。

“天老爷诶,拿口水给我喝嘛,敌敌畏都要得。”罗兴户向着茶壶祈祷,希望有神迹发生。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自己瘫痪后,两个儿子没有一个照顾过自己,都在忙着工作。家里只有老伴儿、大儿媳和大孙子,自己吃饭不方便、换衣服不方便、上厕所更不方便。厕所在楼下,自己去不了。大儿子买了一个中间掏空的椅子,每次上厕所的时候,就让人把罗兴户抱到椅子上坐着,椅子下面放一个塑料桶,屎尿都拉到桶里。然后再把罗兴户抱到床边,让他扶着床沿,翘起屁股,给他擦干净后再扶他上床。

大孙子有洁癖,每次把罗兴户抱到椅子上,就捏着鼻子跑了出去。罗兴户拉完后,只能自己扶着椅子,慢慢靠到床沿上,让老伴儿给自己擦屁股。老伴儿手劲不行,每次都擦不干净。上床后,没擦干净的屎弄到床单上,搞得被窝里臭气熏天的。大儿媳闻到了,免不了又是一翻吼骂。

每次拉完上床后,看到老伴儿瘸着一条腿,歪歪倒倒地提着自己的屎尿去厕所,罗兴户就忍不住偷偷抹泪,也恨自己不能干脆利落地死去,留着半条命给家里人添麻烦。

在地上躺了快三小时,大孙子才回来。他没有直接进来。听声音,他应该是去了客厅。以自己对大孙子的了解,接下来他会打开冰箱拿出两瓶冰可乐,然后躺到沙发上边喝可乐边打游戏。他打游戏时喜欢戴着耳机,谁叫都不会答应。所以在听到冰箱门发出“嘭”的一声后,罗兴户赶紧集中全身的力量叫大孙子。

“罗斌——罗斌——我摔下床了,快来扶我起来一下。”喉咙干燥,声带艰难地振动了几下,弹出了几个不完整的音。

罗斌或许没听到,因为不一会儿,客厅里又传来了他骂人的声音。“妈的,会不会打游戏,不会打就别他妈上线,技术菜的抠脚,你是对方派来的卧底吧!趁早注销账号,别他妈出来丢人现眼……”听骂词,肯定是打游戏输了,而且输得很惨。

罗兴户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应该在罗斌刚进客厅时就叫他的,现在他一打起游戏来,没有三四个小时是不会停的。

在地上躺得太久,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为了使自己舒服一点,罗兴户只能不停地翻身,像一只掉到炉盘上的小虫子,在炭火炙烤下蠕动着无力的身子。

日影西移,从窗口吹来的风,慢慢凉快了下来。根据罗兴户多年的生活经验,大热之后必有大雨,今晚遍地的庄稼,可以痛痛快快地喝足水了。一想到喝水,罗兴户就觉得嘴里像含了一块燃烧的煤炭般难受。而且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血液因为缺水,变得像玉米面糊糊一样黏稠,在血管里缓慢地推进。

凉风吹到身上很舒服,就像泡在凉水里一样。罗兴户对着风,不停地吞着咽着,风吹进口腔,干燥的口腔和喉咙都暂时舒服了一点。

“你怎么睡到地上去了?”罗兴户抬起头,是老伴儿回来了。老伴儿拎着几盒感冒灵,急忙走过来扶罗兴户。但老伴儿腿不灵便,右手不久前又被炉子烫伤了,使不上力,人没扶起来,差点儿自己也摔了。罗兴户指了指客厅,示意老伴儿去叫罗斌。老伴儿把药丢到桌上,扶着墙慌张地走去客厅。

“罗斌,你爷爷摔到地上了,快去抱他起来。”老太太扶着客厅里的桌子,气喘吁吁地叫道。

“傻缺,守塔!”罗斌朝沙发上狠狠地打了一拳,对着耳麦大吼。

“快去,你爺爷太重了,我扶不起来。”老太太加大了音量。

“傻缺,你他妈比美团还能送,你不参团,是在水晶里贴瓷砖吗?你还不如小兵,小兵还能打两下再死。你可真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一个地送呀。”罗斌用最恶毒的语言,表达对队友的不满。

“罗斌!你爷爷摔到地上了!”老太太用了平生最大的音量。

“家都没了还在野区,给你家人采灵芝吗?我在手机上撒把米,鸡的走位都比你好。快回家吧,傻缺,可别被小兵打死了。投降在设置里……”估计是把耳机音量调到了最大,老太太的话罗斌一句也没有听到。

老太太没有办法,走上去一把扯掉了罗斌的耳机。

“你干什么?这是晋级赛!”罗斌抓住耳机的一头,瞪着眼吼老太太。

“你爷爷摔到地上了!”老太太吼回去。

“哦哦,那我去看一下。”罗斌自知理亏,放下了耳机。

老太太扶着墙,罗斌跟在后面,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局又白开了。”

两人进到房间里时,罗兴户正慢慢地滚向桌子,想要抓住桌脚。“快去抱你爷爷起来。”老太太拍了一下罗斌的背。罗斌上前把罗兴户抱上了床,就像抱一块枯木一样轻松。“孙儿,把爷爷抱起来靠在枕头上,爷爷要喝口水。”罗兴户拉着罗斌的手请求道。罗斌又把罗兴户往上拉了拉,让他靠在枕头上坐起来。老人坐好后,罗斌从桌上扯了几张抽纸,边擦身上的灰边跑出去了。老太太拿了个拳头大的不锈钢杯子,给罗兴户倒了一杯凉茶。罗兴户喝得太急,不小心被呛到,咳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吓得老太太直给他拍背。好不容易咳完了,罗兴户感觉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老太太给他拿了几张纸,让他把鼻涕和眼泪擦干净。“再给我倒一杯茶,用大杯子。”罗兴户边擦鼻涕边吩咐老伴儿。老伴儿拿了一个椰子壳做的杯子,给罗兴户倒了满满的一杯茶。罗兴户接过,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喝了下去。喝完后,满足地打了个水嗝。老伴儿弄了块湿毛巾,给罗兴户把身上的灰尘细细地擦了一遍。

“造孽了!这个日子过得。”老太太拧干毛巾挂好,感慨道。

“造孽不了几天了。”罗兴户缩到被子里,把枕头放平。

“今天你去哪里逛了?这么久才回来。”罗兴户问老伴儿。

“今天去赶人亲(随份子)了,走了两户人家。”老太太搬了个椅子,坐到床前。

“哪两户人家?”

“柳光文和柳大山两家。”

“红事还是白事?”

“都是白事。柳光文大前天带着自己的孙子下河打鱼,爷孙两个都淹死在了河里。柳大山昨天打苞谷,中午的时候太阳火辣辣的,背着一百多斤苞谷回家,他的孙子在屋头睡觉,不给他开门,让他背着苞谷在院子里晒了很久的太阳。晚上的时候柳大山想不通,就喝百草枯自杀了,听说死的时候,疼得直叫唤,嗓子都叫哑了。”

“造孽啊!这两个都是苦命人!年轻的时候,我们都在养猪场干活,天天都吃不饱。柳大山的个子大,费粮食。他就想了一个办法,去讨好领导,让领导把洗碗的工作安排给他。人些吃完饭后,他就打一盆干净的水,把每个碗都先在里面涮一遍,把碗上沾的饭粒涮到水里,等到这些残渣沉到了盆底,就把水滤掉,把盆里的残渣刮出来吃掉。让他洗碗的那两个月,他天天喜气洋洋的,像捡到了宝一样。后来有人告他偷粮食,民兵差点把他打死了,检讨做了十几次才通过。”

“唉,柳光文也是,他的水性在我们这个队是数一数二的,谁想到会被淹死在河里。听人些说,他在河边上弄网子,他的孙子站在河里喊他,说要爷爷抱抱,他就鬼迷一样去了河里,结果被那个小娃儿抱着腿拉到了河里。现在想起来,怕是他的孙子先淹死了,恨他没有看好自己,心里有怨气,就把他也带走了。一个才几岁的小娃儿,白水江那么深,他怎么能站稳在里面嘛?”

“唉,老话说得好:万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呀——”罗兴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老太太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死亡在农村,是一个神秘的话题,天然带着使人沉默的功能。农民种土地吃土地,从一个远一点的角度来看,未必不是土地种农民吃农民;从另一个更远的角度来看,农民种土地的过程,未必不是一个自己吃掉自己的过程。

两个老人谁也不说话,都陷入了对过去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恐惧中。

大儿媳去集上卖菜,才赶回来。两个老人在房间里,听着她开门关门,听着她洗菜做饭,从厨房里飘来的烟火气和油爆声,让沉默变得更扎实了。

入夜了。寒风乍起,凉彻骨髓。老太太靠在床沿上打着瞌睡,罗兴户已经打起了呼噜。

“爸、妈,吃饭了。”大儿媳在门外叫。“起来吃饭了。”老太太被叫醒,揉掉了眼角的眼屎,又推醒了罗兴户。

老太太扶着他,让他靠着枕头坐起来,给他倒了一杯凉茶漱口。大儿媳端进来一碗粥,还有一碗红烧肉,放在桌上就出去了。罗兴户的肠胃不好,吃不了硬的米饭和菜,只能喝粥,吃炖烂的菜。

老太太把粥递给罗兴户,罗兴户夹了一块红烧肉放粥里,肉很快就沉了下去,红色的油漂在粥上,令人食欲大开。他喝一口粥,吃一块肉,没一会儿就把饭吃完了。老太太信佛,这个月吃斋,简单地在粥上滴了几滴熟菜籽油,撒上一小撮盐巴,就着凉拌酸菜头,呼噜呼噜地喝完了两碗粥。

吃完晚饭,罗斌又出去上网了。大儿媳洗完碗筷,打扫了一下卫生,就上床躺着去了。老太太洗了脚,冲了一杯感冒灵端进房间,焦香味和甜香味瞬间弥漫到了房间里的各个角落。

“你冲感冒灵干啥子?”罗兴户问老伴儿。

“我这两天稀鼻涕有点儿多,喉咙发痒,我想是感冒了,喝两袋感冒灵治一下。”外面越发冷了,老太太把窗子关上,只留下一条细缝换气。

“就算是感冒也是热感冒,不是冷感冒,感冒灵是治冷感冒的,你喝它管啥子用哦?”罗兴户朝外翻了个身子,侧躺着教训老伴儿。

“你以为就你聪明,就你见过世面,我问过医生的,这种感冒灵可以治冷感冒的。”

轰的一声雷响,打断了两个老人的争吵。紧接着又是几条闪电,像明晃晃的刀子一样,生生地割开了黑色的天空。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偶尔几滴打在窗子玻璃上,像要把玻璃砸碎一样。

在这栋三层小楼的旁边,有两个南方电网搭建的临时板房。密密麻麻的雨滴砸到树脂瓦上,就像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同时在打鼓,勉强合奏成一首并不和谐的交响鼓乐。

老太太怕打雷,她从小就认为,打雷是天老爷要劈死坏人。她关上灯,打着一个小电筒,急急忙忙地爬到床上。为了方便照顾罗兴户,她的床就在对面。罗兴户的床靠着门,她的床靠着窗。中间空出来的地方,放着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壶炖好的苦丁茶、饼干、几个不锈钢茶杯、痒痒挠、小柴胡颗粒和开塞露等药物。

“睡了,打雷了。”看到老伴儿上床,罗兴户朝里翻了个身子,背对着老太太说。

老太太没有回应,应该是没有听见。

年老多瞌睡,两个老人很快就沉沉睡去了。一个深沉的呼噜和一个低柔的呼噜在房间里交响,像两条正在交配的蛇一样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窗外,大颗大颗的雨滴继续倾泻,先是把空气中的灰尘洗掉,再把树木上的残枝败叶洗掉,再把草叶上的虫尸虫壳洗掉,最后把土里的腥气洗掉,然后将所有的污秽都冲入了河里,白水江因此一夜暴涨。

罗尚强和罗尚聪正在从工地赶回家的路上。这两个是村里的能人,脑子活泛。在其他人还守着那几亩旱地从土里抠吃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去广东打工了。在其他人只知道打工的时候,他们已经干起了包工头。几十年下来,大钱虽没苦到,小钱倒也挣了不少。兄弟俩性格迥异,哥哥罗尚强吝啬节俭,从不轻易往外使钱;弟弟罗尚聪豪爽大方,有求必应,工地上的人都叫他小宋江。兄弟两个一内一外,配合得倒也还算默契。

从县城坐着绿皮的农村客运的面包车,在山间公路上跑了三十多公里,最后在斑鸠沟下车。下车后还要再走四五公里才到家。

正值暮夏,元宝山上草木繁盛。这元宝山过去是乱葬岗,从外面看着花草萋萋,进去后里面的阴寒让人毛骨悚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全国各地都会有一座叫元宝山的坟山。想来“元宝山”这三个字,应该是约定俗成的对坟山的统一命名。

虽说叫山,其实就是一个小山丘,兄弟俩三支烟的功夫就爬到了顶上。经过昨晚那一场大雨,山间的小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走起来毫不费力。林中的空气湿润清新,时有鸟鸣掺杂其中。被雨水洗过的木姜子树,枝叶都是喜绿色,看得人心情愉快。

下山的路极其狭窄,只有不到一米宽,两边都是桦树林。路上光线昏暗,空气中带着落叶的湿腐味。

关于这条路,有许多灵异传说。罗尚强兄弟俩虽自恃胆大身强,又是白天,但此时走在小路上,心里也是虚的,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都默契地加快了步伐。

走出元宝山,路过柳昌万家,柳昌万叫住了他们。

“大哥,二哥,上来喝口酒嘛。”柳昌万站在门口的坝子里喊。

“要得。”罗尚强朝柳昌万挥了挥手。

兄弟俩爬上一个小坡,来到柳昌万家。坡上的房子呈马蹄形,柳昌万家在左边,柳昌万的大哥柳昌财家在右边,中间是堂屋。

柳昌万在院子里摆好桌椅,提出来一桶苞谷酒和一袋花生。“抽烟,兄弟。”罗尚聪给柳昌万散了一支硬中华,柳昌万接过顺手别在了耳朵上。罗尚强刚坐下,就看到堂屋里凌乱一片。堂屋的两扇杉木门,一扇倒在了门槛上,像小娃儿耍的跷跷板一样。堂屋的中间挖了一条一尺多深的沟,有一只小黄狗正睡在沟里面。“天地君亲师”“送财童子”“挑水郎君”……各路神仙菩萨碎了一地。

“兄弟,堂屋整成这个样子怕是不吉利哦。”罗尚强喝了一口酒,对柳昌万说。

“那有啥子办法,那条沟是分家的时候挖的,柳昌财说一家用一半,谁也不吃虧。”柳昌万深感无奈地回道。

罗尚聪剥了一把花生米压酒,差点没噎着。“堂屋是祭拜先人的地方,都要一家分一半,难不成爹妈的坟也要一家分一半?”

“二哥你还别说,真的是一家分一半。我们的祖坟,都是柳昌财家管右边,我家管左边。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各家除各家的草,各家的纸钱烧在各家那边。”柳昌万给罗尚聪的杯子里倒满酒。

“这样整是羞先人的,也给子孙丢脸。要不得,你把你哥喊出来一下,我们两兄弟给他说一下。”罗尚聪一口闷了一杯酒。

“柳昌财不在家,出去了。”

“去哪里了?”罗尚强问。

“去村公所了。”柳昌万剥了一颗花生米丢嘴里。

“去村公所干啥子?”罗尚强又问。

“今天早上,柳昌财的婆娘和我婆娘干了一架。一个提着锄头,一个拿着扁担,打得飞起,堂屋门都干倒了一扇。”柳昌万指着堂屋门,“你们看。”

“为啥子打,大早上的。”苞谷酒度数太高,罗尚聪只喝了三杯,腮帮子上就像涂了胭脂一样。

“早上我婆娘炒腊肉,柳昌财家的小猫儿闻到香味,跑过来偷肉吃,我婆娘就给它推到炉子里了。小猫儿在炉子里被烧得跳起来,惨叫了几声,柳昌财的婆娘听到了,马上跑过来。我婆娘赶紧把锅扣在炉子上,柳昌财的婆娘一把推开我婆娘,掀掉锅,拿火钳把小猫儿夹出来。小猫儿已经烧死了,黑黢黢的一坨,散着一大股焦臭味。柳昌财的婆娘问我婆娘,为啥子要烧死她家的小猫儿。我婆娘也是不懂事,骂她,你家的猫儿偷吃,你家的姑娘和媳妇子偷吃,你也偷吃,都应该一把火烧死。柳昌财的婆娘当时没有说话,回去提着一把锄头过来,照着我婆娘脑壳就是一锄头,我婆娘躲开了,抄起扁担就和她干起了,从屋头打到坝子里,后来柳昌财来把她们分开了,几个人闹着去了村公所。”柳昌万说完,闷了一口酒。

“造孽了,就算是虫虫蚂蚁嘛都是一条命嘛。何况还是小猫儿,那是通灵的。你婆娘干得过火了。”罗尚强说。

“你不跟着去,不怕他们在路上打你婆娘?”罗尚聪捏爆一颗花生,一粒花生米掉到了桌子下。旁边的一只老母鸡咯咯咯叫了几声,噗地拉了一泡屎,瞅准机会,疾跑过来衔走了桌下的花生米。

柳昌万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把罗尚强和罗尚聪吓了一跳。“打!打死算球!打死了该埋的埋,该坐牢的坐牢,该枪毙的枪毙,大家落个耳根子清净。”

罗尚强拍了拍柳昌万的背,给他倒了一杯酒。“兄弟,话不能这样说,婆娘死了,娃儿谁来管?”

“娃儿,生那两个娃儿老子才是背时,当时就应该撒泡尿溺死她们两个。大的那个跟人跑出去打工,五年没回家了,只是过年打个电话回来。小的那个读到初三,都要考高中了,着一个小狗日的搞大了肚子,跑他家里生娃儿去了。羞死先人,整得我现在出门都要把头低到裤裆里。”柳昌万喝完自己那杯酒,又抢过罗尚强的酒一口干完。

“唉!小姑娘些不懂事。”罗尚聪给柳昌万添满酒。

“算了,由她们去了。以后的日子不管是苦是甜,都是她们自己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唉!好了,酒也喝了,我们兄弟两个要回家了,过几天你要是没事,就去我们工地上干小工。”罗尚聪说完,用眼神示意罗尚强。“走了走了,回家还有事。”罗尚强赶紧附和弟弟。

“好嘛好嘛,你两个是大忙人,我就不留你们了。”柳昌万喝干桶里最后的酒,站起身来送兄弟俩。

兄弟俩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了。罗尚强的婆娘出去卖菜,还没有回来,儿子罗斌躺在沙发上打游戏。

看到爸爸和叔叔回来了,罗斌吓得噌的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爸爸,叔叔,你们回来了。”罗斌小心翼翼地看着罗尚强说。

“你个短命儿,又在屋头打游戏,书也不读。”罗尚强往罗斌头上扇了一巴掌。“你看我们队的那个向貌,那小子人丑得伤眼睛,又不读书,跑出去跟人混黑社会,最后在酒吧里被人砍死了,死的时候只穿着一条短裤儿。”

罗斌低着头不敢还话。

“好了好了,多大的娃儿了,说两句么得了,他又不是向貌。”罗尚聪站到父子俩中间,劝罗尚强。

“就是你们把他惯坏的!”罗尚强愤愤地说。“你爷爷奶奶呢?”罗尚强瞪着眼睛问罗斌。“在……在屋头。”罗斌指了指罗兴户的房间。“滚出去!”罗尚强吼了一声罗斌,罗斌如获大赦,欢喜地跳了出去。

兄弟俩朝罗兴户的房间走去,刚才罗尚强的一句,都是你们把他惯坏的,让罗尚聪心里一直不是滋味。

“爸,妈,我们回来了。”罗尚强推开门时,老太太正拿着一片硬纸壳,给罗兴户扇风。

“回来了。”罗兴户用双手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老太太赶紧把枕头竖起来,让他靠着。

罗尚强和罗尚聪各自搬了一个椅子坐到床前。“妈,开电风扇就行了嘛。”罗尚聪抢过老太太手里的纸壳,低声说。“电风扇不行,风太大了,你爸爸经不住吹。”老太太又抢过纸壳,继续扇。“爸,你那么急喊我们两兄弟回来整啥子,你不晓得我们工地上天天都要人守着。”罗尚强把老人的被子拉了拉,给他盖好肚子。

“喊你们回来,是要给你们说件事。你们现在年纪也大了,应该能接受了。”罗兴户用手指了指桌上的茶,罗尚聪倒了一杯给他,喝了两口又放了回去。”

“你说嘛,啥子事?”罗尚强问老人。

“老二,你去把那个柜子里的一个铁匣子抱来。”罗兴户指着老太太床边的一个青冈木柜子,吩咐罗尚聪。

罗尚聪起身去把匣子找了出来,抱给老人。罗兴户从枕头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匣子上的锁。罗尚强和罗尚聪凑近去看,里面有一张白纸盖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罗兴户拿掉了白纸,里面原来是一根人的右手的小拇指指骨。

突然看到人骨,着实把两兄弟吓了一大跳。

“爸,你怎么会有这玩意儿?”兄弟俩异口同声地问。

“这是你们奶奶她的小拇指指骨。”罗兴户把骨头重新盖上。

“爸,你疯了,你收着她老人家的骨头干嘛?”罗尚强气得都快笑了。

“你们先不要气,我不是你们的亲爹。你们的亲爹已经死了,尸骨找不到。这是你们奶奶小拇指的骨头,你们收着它,就算是认祖归宗了。”罗兴户平淡地说。

“啥子!”兄弟俩彻底震惊了。

“你们不要不信,听我慢慢给你们说……”罗兴户锁上铁匣子,把它放到一边,仰头看着白色蚊帐上的花纹,回忆起了往事……

民国二十四年,从四川那边逃过来大批野人,基本上都是青壮年,只有少数的妇女和孩子。他们躲在山里,挖野菜、捕野鸡,粮食不够的时候,就出来偷袭村子,抢夺食物。

为了对付他们,各村都组织了护村队。挑选村里胆大壮实的年轻人,给他们配上大刀。每家出一点粮食养着他们,让他们守卫村子。

白云村的护村队队长是罗大信。作为村里最能干的年轻人,他二十八岁就置下了五亩地。罗大信人如其名,重信守诺,邻村有好事的教书先生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小季布”。因为能干又守信,他在村里的威望很高,甚至比村里唯一的一个阴阳先生胡磊还要受人尊重。因此在选护村队长时,众人一致推举他,他也觉得没人能比他更适合当队长,就尽心尽力地干了起来。

罗大信的婆娘难产而死,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长大,现在孩子已经五岁了。因为罗家六代单传,为了改变这种家族命运,罗大信给儿子取名叫“兴户”。罗兴户天性顽皮、人小鬼大,为了不让他到处乱跑,罗大信编了一个野人婆的故事来吓他。

说是在云南和四川中間的山里,有一群破衣烂衫的野人,他们比正常人要瘦很多。它们吃树皮、吃草根、吃观音土,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大的野人负责剥树皮,小的野人提着竹篓爬上树撸树叶。每到一个地方,凡是吞得下喉咙的树皮、野草,都被吃得干干净净,田埂山坡上到处被挖得像烂蜂窝。据说这些野人还吃人,最喜欢吃人的是野人婆,它们会抓住五岁大的孩子,烤了吃掉。

这个野人婆的故事被罗兴户讲给其他小孩,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但小孩子都是吓不住的,他们虽然害怕野人婆,但是更喜欢玩耍。

罗兴户就经常趁着罗大信带着护村队去巡逻的时候,约上自己的小伙伴,偷偷跑出去玩。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母猪洞,这是一个大溶洞,比民团团长孙朋家还大。罗兴户跟着罗大信去过孙朋家,那是罗兴户见过最大的房子,罗兴户家的房子要十个才有它大。

母猪洞在白水江旁边的断崖下面。听老人些说,很多年以前,有一头母猪在里面修炼成了龙,所以叫母猪洞。洞里有一个小寺庙,已经荒废很多年。寺庙朽烂的木板门上,有四行红色的字,但罗兴户一个也不认识。幺奶奶给罗兴户讲过,以前庙子里住着一群尼姑,靠给人洗衣服过日子。尼姑里面有一个法号叫慧慈的,因为家里姊妹多,父母想要一个儿子,生下她后,有阴阳先生给她父母说,把她从观音岩上丢下去,下一胎准保生儿子。她爹听信了阴阳先生的话,把她抱到观音岩上,正准备往下丢时,天上响起了几个大炸雷。她爹以为是菩萨发怒了,心虚之下,把她丢在悬崖边就赶紧跑回家了。恰好圆德师太路过,就收养了她。她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出落得漂漂亮亮的,胸脯大,屁股翘,白得跟月亮一样。那年,庙子因为年久失修,快垮掉了,圆德师太就领着一干尼姑外出化缘。谁成想当时四川因为一条什么路在闹运动,本地的军队奉命开去四川镇压。军队路过白云村,临时驻扎了一天。就在那天,带兵的官长带着几个亲兵下河泡澡,一眼就看上了正在河边洗衣服的慧慈。官长在庙子里强奸了慧慈。官长完事后,他带的那几个亲兵又轮奸了慧慈。后来人些就没有见到过慧慈了。等到一个多月后圆德师太领着尼姑们回来,看到床上绑着一具还没有腐烂完的尸体,尸虫爬得一地都是。原来那天,官长和他的亲兵为了方便,就把慧慈的手脚都绑到了床上,走的时候又忘了给她解开。山洞里面,声音散不出去,慧慈在里面喊救命,外面一点也听不到。她就这样活活地饿死在了床上。慧慈死后,尼姑们搬走了,寺庙荒废了,母猪洞成了小娃儿些的秘密天堂。罗兴户和他的几个小伙伴,就经常在里面玩。

夏至过后,四川那边偷偷过来的野人越来越多,罗大信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这可乐坏了罗兴户。

一天中午,太阳火辣辣的,把乌蒙山都晒软了。罗大信带着护村队去村口巡逻。罗兴户趁机跑了出来,领着几个小伙伴去母猪洞。一群五六岁大的小娃儿,轻松地钻过洞口比他们还高两尺的蕨草丛,进到洞里。

刚一进去,洞底的寒气就扑了上来,小娃儿些马上凉快了下来,开始玩耍起来。小女娃儿些摘洞口的覆盆子来卖,罗兴户领着小男娃儿些,砸透明的石英当银子,去买女娃儿们的覆盆子。

这样的游戏玩了几回,女娃儿们就不肯玩了,因为她们意识到自己吃亏了。覆盆子可以吃,石英却不可以吃。男娃儿们表示反对,他们认为自己砸石英要费很大的力气,而女娃儿些摘覆盆子却用不了多少力。一堆小娃儿吵作一团,男娃儿们吵不过女娃儿,发誓以后都不带她们玩,气呼呼地跑到一边去了。

没过一会儿,女娃儿们意识到男娃儿些不带她们玩,是比卖覆盆子还要吃亏的事,就主动跑去男娃儿那边,一群小娃儿又和好了。有人提议继续玩,所有小娃儿都同意,但女娃儿些表示不再玩卖覆盆子了。小娃儿们各自想了想,又商量了一番,决定比一比谁的胆子更大。

他们约定好,谁要是敢进庙子里去,谁就是老大,以后要玩什么都由他定。小娃儿们凑近庙门,女娃儿些肯定是不敢玩这个游戏的,都躲到了男娃儿些身后。男娃儿们也不敢上,在离庙门一丈多的地方站了许久,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是罗兴户站了出来,他捡了鸡蛋大的一块石头,慢慢朝庙门走去,他每走一步,身后的小娃儿些心就提高一分。等他走到了庙门前,小娃儿些的心已经提到了天灵盖下。

罗兴户缓慢地推开庙门,透过门缝,他仿佛已经看見了里面腐烂的女尸。咔的一声,庙门被完全推开。

“啊!啊——”罗兴户突然尖叫起来,大声哭了出来。后面的孩子听到尖叫,也哭着朝洞口跑去。整个洞里瞬间哭声叫声一片。

“娃儿些,不要怕,我是人。”从庙里传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下小娃儿些吓得更凶了,女娃儿些吓得瘫坐在地上,跑也跑不动,只能扯着尖嗓子哭。

“不要哭了!再哭吃了你们!”庙里那个声音低吼了一句。听到再哭就要被吃,小娃儿些都吓得不敢哭了。

罗兴户擦干眼泪,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葛布衣裤,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靠着供桌的一只脚坐着,在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娃儿。

“你是野人婆?”罗兴户往后退了退,大着胆子问。

“不是,我是从四川那边逃难过来的。我是人。”女人轻轻揉了揉怀里孩子的背,孩子惊恐地看着罗兴户。

“你就是野人婆,你要吃了他。”罗兴户指了指女人怀里的孩子。

女人无奈地笑了笑,“他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吃了他?”

“那你来我们村子干啥子。”罗兴户怯怯地问。

“我们家那边闹饥荒,来这边要饭。”

“为啥子闹饥荒?”

“不下雨,庄稼都旱死了。”女人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娃儿盘问,怪没意思的。

“那你们躲在山洞里干啥子?”听到是人,小娃儿些又好奇地聚在了罗兴户背后。

“你们村的护村队太凶了,见到我们就打,我们只敢躲在山洞里。娃儿你不会去告我们吧?”女人把怀里的孩子抱紧,眼里闪过一丝凶光。

“不会不会,你们好可怜。要不我每天从家里给你们拿点吃的出来,你们就好好躲在这里面,等到你们家那边下雨了再走。”

“要得要得。”女人突然窜起,朝娃儿们磕了个头。

出了山洞后,罗兴户反复给他的小伙伴们强调,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不然都要着打。小娃儿些本来就是偷着出来玩的,想着谁敢去给爹妈说呀,都答应罗兴户会保守秘密。

太阳快要下山了,娃儿些回到村里,都飞快地各自跑回了各自的家。

子夜时分,胡磊才从观音岩上下来。这观音岩上阴风阵阵,走在不足三尺宽的小路上,始终感觉背后有人在跟着自己。胡磊好几次觉得那人的手已经快拍到自己的肩膀了,但猛一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月光清寒,照出观音岩的全貌。这是宽两百多丈,高三十多丈的白色石灰岩断崖。外地人初来观音岩,会以为它是得名于其白。其实不然,本地有一个陋俗,据说还是始于崇祯年间,哪家人如果女儿生多了,不想要,就可以把她从观音岩上丢下去。所以观音岩的“观音”,是“送子观音”,取其“送子”之意。在观音岩的正下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人称狗钻洞。每有女婴被丢到洞里,就会有狗往里跳。老人们说,是这些女娃生来命苦,所以观音菩萨让狗陪着她们去阴间,免得死了还要受欺负。但据研究新学的先生考证,是因为洞底女婴尸体散发的气味吸引了狗,狗才往里跳的。

从观音岩上下来,胡磊不小心踩到一坨雷公屎,摔了一大跤。他爬起来用手揩屁股,屁股上黏着许多碎雷公屎,像凉粉儿一样,滑滑的。胡磊是以算命闻名乡里的,却独独算不到自己今晚要摔这一跤。可能是今晚吃了小龙肉,破了功吧。

白天的时候,胡磊在麦地里割猪草,正好撞见两条蛇在交配。那是两条菜花蛇,像拧麻花儿一样地拧在一起。胡磊大喜过望,冲上去用镰刀砸碎了两颗还来不及分开的蛇头。他猪草也不割了,拎着两条蛇就跑回家。削了两颗竹钉,把蛇钉在香椿树上,从蛇头处拉着蛇皮,嘶啦一声就把两张完整的蛇皮拉了下来。又找了一把小刀,把两颗绿色的蛇胆挖出来,还冒着热气就给丢到了苞谷酒里,这可是大补之物。

处理好蛇,胡磊用一个小竹篓装着蛇肉,急匆匆地就往县城里走去。本县的民团团长胡朋是他的本家。承蒙胡朋关照,胡磊在山里给他种点药材,日子还算过得去。

胡磊提着蛇肉去的时候,胡朋正躺在太师椅上打盹。听到是还在交配的蛇的肉,马上兴奋了起来,两只黄豆粒般的小眼睛直发光,睡意全无。交配中的蛇,为了使力,每一寸肉都是绷紧的,所以肉质远比正常的蛇好。而且一身的精华都集中了起来,堪称滋阴补阳的绝佳妙品。

但是蛇肉性阴,光吃蛇肉伤身体,要中和一下。所以胡朋又吩咐手下杀了一只大黄狗。这胡朋家杀狗的手段可是一绝,看得胡磊啧啧称赞。

先把狗四脚朝天吊起来,让它浑身的血液都朝身子里流,这样肉质会更细嫩,肉香也会更浓郁。然后把狗的四蹄割开一个小口,使劲往里面吹气,把狗吹胀,再轻轻地拍打狗,使它的皮肉分离。最后从小口里倒进开水,边倒边剥皮。

杀狗的时候,狗的惨叫声怪瘆人的,听得胡磊心惊胆战。不过胡朋倒是很享受,鲜血和惨叫声让他异常的亢奋,就像睡女人一样。

吃了蛇肉和狗肉,已是入夜了。胡朋家照例是不留宿的,尤其是男客。因为胡朋家的女眷太多了。不过月光皎洁,胡磊回家并无障碍。

下了观音岩,离家就不远了。胡磊路过自己的干娘家,已经接近黎明了,不可能进去打招呼。胡磊在干娘家院子外的菜地里,拔了几个萝卜,抖掉泥土,把叶子拧在一起,提着就走了。

胡磊小的时候贪玩,喜欢在白水江里摸鱼,一次上游下起了大雨,河水暴涨,胡磊来不及跑开,被大水冲走。幸好有一棵酸枣树倒在了河里,胡磊正好被卡在一个树杈上。陈群干活路过,就救下了他。在父母的主张下,胡磊认陈群做了干娘。只是父母死后,胡磊已经十几年不和干娘来往了,本就淡薄的感情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胡磊回到家,黑灯瞎火的。他摸到床前,脱掉衣裤就往被窝里钻。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打着光棍。光棍儿苦,光棍儿累,光棍儿的眼泪为了谁。村里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一是嫌他长得丑,胡磊个子小,五尺出头,天生罗锅罗圈腿,脑袋像荒地一样,不长几根毛,眉毛眼睛鼻子耳朵很团结地挤到了脸中间,看起来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二是嫌他人品不好,他爹死時,他还在县城嫖娼。所以尽管胡磊小日子过得还可以,村里人也看不起他。胡磊的那点子阴阳手艺,也只能在邻村才能施展。本村的婚丧嫁娶、搬家迁坟等事,一概不会请他。

次日醒来,胡磊感到大腿上疼痛异常。掀开被子一看,大腿左腿的内侧有两个很深的牙印,原来是被鬼咬了。阴阳先生被鬼咬,传出去就是个笑话。

胡磊光着屁股起床,先倒了一粗瓷碗的白酒,又找出朱砂和黄纸,画了两道符,一道贴在房门上,另一道点燃了丢进酒里。酒一碰到火,表面噌地一下就窜起了蓝色的火焰,酒香迅速弥漫到屋子的各个角落。待到黄符烧完,胡磊用一块板栗木板盖住碗,灭掉碗里的火。然后用手沾着酒,一点一点地往大腿上的那两个鬼牙印上抹。抹得差不多了,等碗凉一点,端起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热酒下肚,大腿上的疼痛减轻了不少。

今天该去山里看看胡朋的药材果子成熟没有,上次去看,已经有不少果子由青变黑了,过了这么多天,应该所有果子都变黑了。

胡磊出门,看到门口的香椿树上多了一个老鸹巢。老鸹一叫死一人,老鸹做巢死全家。老鸹在自家门口做巢,太不吉利了。胡磊在心里计划着,回来要用慈竹竿给它戳下来。

太阳已经爬到了天中间,它倒是起得早。胡磊走到南乡坟,看到恶大婶田秀正追着柳光朝打。柳光朝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疯子之一,另外一个疯子是王家才。柳光朝昨晚喝多了酒,在门口嚎了一夜,吵得近邻都睡不着觉。他的嫂子田秀今早一起床,肚兜都来不及系好,就晃着两个空布袋一样的奶子,去花竹林扯了一大把荨麻草,把根部的泥土抖干净,用布条拴在一起,冲进柳光朝的茅草屋,对着床上赤裸上身的柳光朝就是一顿抽,也不顾什么叔嫂之嫌了。柳光朝被抽醒,啊啊啊地嚎叫着跑到门口的坝子里,田秀拿着荨麻草在后面追,追上又是一顿猛抽。如果凑近去看,会看到柳光朝身上密密麻麻的被荨麻草的细刺毒出的水泡。荨麻草怎么也想不到,几百年前惹得张献忠屠四川的它们,会落魄到被一个黄脸婆拿着去抽一个疯子。

王家才不知道从哪里刨到一些小拇指大的红苕,捡了一堆杉木枝,在南乡坟的路边上烤着。他是一个疯子,他的侄子侄媳都这么说。六十多岁的时候,他的侄子侄媳把他赶出了他的家,帮他看管家产。他从此到处流浪,和柳光朝一起成了远近闻名的疯子。哪家如果有小娃儿哭了,他的爹妈就会吓唬他,说让王家才和柳光朝来把你抱去煮了吃。

听着柳光朝的嚎叫,王家才一边烤红苕,嘴里一边念叨着,“造孽啊!造孽啊!……”胡磊过了南乡坟,朝母猪洞走去。他给胡朋种的药材在母猪洞旁边的林子里。

他穿过一丛又一丛高粱刺,正要从母猪洞的洞口过去,突然听到了脚步声。他赶紧屏住呼吸,躲进草丛里。脚步声近了,原来是罗大信的儿子罗兴户。胡磊放下了心,刚要出去,却又感觉不对劲,又缩回了草丛。让他感到不对劲的,是罗兴户手里端着的东西——一大碗玉米面糊糊。为什么罗兴户不在家吃,要端出来呢?而且那绝不是一个小娃儿的量。听说最近村里有人和野人私通,偷偷给他们吃的,有的光棍儿还趁机找了个女野人当老婆。胡磊在心里想到。

等罗兴户走过去后,胡磊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他爬进洞里,躲在了洞口的蕨草丛里。透过草丛的缝隙,他看到洞里有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娃儿,两个小娃儿年纪相仿,高一点的那个正是罗兴户。好啊!罗大信,你当着护村队长还敢私通野人,让你娃儿给野人送吃的。胡磊瞪着两只死鱼眼睛,狠狠地掐断了一根芭茅草。对于比他高大比他健康的男人,他天然地带着嫉妒。

胡磊看到女人和他的娃儿喝完了玉米面糊糊,女人在洞顶钟乳石上滴下的积水里洗了一把脸,那双手和那张脸比洞里的钟乳石还要润滑,还要白净。女人说不上特别漂亮,但是眼睛的线条、鼻子的线条和嘴唇的线条,都特别饱满圆润。

“娃儿,好得你呀,救了我们娘俩的命。”女人慈爱地揉了揉罗兴户的小脑袋。罗兴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害羞地笑了笑。

“等你们家那边下雨了,王贵就可以出去陪我玩了。”罗兴户从腰间系着的布口袋里摸出来一个荞麦馍,递给女人的娃儿。小娃儿之间最单纯,没有什么隔阂,几天就混熟了。王贵接过荞麦馍,掰开来,给了罗兴户一半。

“娃儿,你从屋头偷粮食出来,你爹晓得了你咋办?”女人看着两个孩子,担忧地问。

“我爹不会晓得,他天天不在家,只有快天亮的时候才会回家,给我弄吃的。”罗兴户两口就啃完了手里的那一半荞麦馍。

“要得嘛。我们过两天就走了,总在这里也不好。”女人又揉了揉罗兴户的头。

“姨姨,那我先回家了。”罗兴户抱着先前装玉米面糊糊的那个碗,和女人告别。

估算着罗兴户走远了,胡磊迫不及待地从草丛里跳出来,把母子俩吓了一跳。

“你是谁?”女人抱住儿子,大声喝问。

“我是谁?我倒想问一问你是谁?”胡磊一脸淫笑,朝母子俩逼近,女人抱起儿子,一步步往庙里退。

“你们都是逃难过来的野人,不如跟了我,做我的婆娘,包你们有饭吃。”胡磊脱掉上衣。

“我在老家还有房子,你想都别想!”女人退到供桌前,身体抵着供桌,已经退无可退了。

胡磊冲上去一把夺过女人怀里的娃儿,丢到一边,把女人强行压在供桌上,伸手就要去扯女人的裤子。王贵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抱住胡磊的大腿就咬,一边咬一边用小手锤胡磊。胡磊被咬得生疼,一脚把王贵踢飞。女人看到娃儿被踢飞,浑身的力气瞬间涌了出来,抱紧胡磊就咬掉了他的左耳耳垂。胡磊疼得大叫,赶紧挣脱女人,女人趁机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护到儿子前面。

“你给我等着!”胡磊捂住流血的耳朵,呻吟着跑出山洞。女人吐掉嘴里的耳垂,也抱起娃儿跑出了山洞。

胡磊跑回家,先找了点草药把耳朵包扎好。在包扎耳朵的过程中,一个恶毒的计划在他心里成形了。

包扎好耳朵,胡磊先去保长家。他知道,这个时候护村队正在保长家吃饭。一进门,果然看见罗大信和十几个壮实的汉子正在喝玉米面糊糊。

“好啊!罗大信,你当着队长,还私通野人,内吃外拿。”胡磊气冲冲地指着罗大信吼道。原本蹲在地上吃饭的罗大信听到了这句话,啪的一下就把筷子拍到了地上,跳起来指着胡磊的鼻子,“你给老子说清楚,老子咋个私通野人了?”

“你是谁的老子?老子今天看到你娃儿去母猪洞给野人送吃的,老子怕你娃儿出事,好心跟着他进去,耳朵都被野人咬掉了一半。”看到高大的罗大信,胡磊心里已经有点虚了,他觉得要是动起手来,罗大信只消一把就可以捏死他。

“你等起,我回家去问他诶。”罗大信放下碗,拿着护村队唯一的一支汉阳造就往外走,护村队的年轻人些,也放下了饭碗,提着大刀跟上他们的队长。

“我等你?我才不等你!我要去找民团的胡团长告状,他是我本家!”胡磊朝着罗大信的背影吼了两句,往县城跑去。

六十多岁的保长万鹏,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院子里的争吵就已经结束了。他拉過自己的儿媳妇,让他给自己理一理刚才发生的事。

跑到胡朋家的时候,胡磊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裤,死鱼眼睛泛着诡异的白光,整个人就像刚从白水江里爬出来的水鬼一样。

他歇了歇气,弓着身子进去找胡朋。“胡团长——胡团长——”

“你龟儿给老子叫魂啊!”胡朋躺在一张藤椅上,三姨太正在给他捏腿。

“胡团长——”胡磊靠在正堂的柱子上,喘了两口气,“我有好事要给你说。”

“啥子好事?你龟儿明天下葬?”胡朋不耐烦地说。

“不是,是和胡团长有关的好事。敢问老夫人的痨病好没有?”

“你龟儿白日青光的说啥子鬼话?痨病咋个整得好嘛?那个老不死的老婆娘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每天要费我许多药钱。”胡朋拍了拍他滚圆的油肚。他是本省有名的孝子,据传,在老夫人因痨病瘫痪的这四五年,他每天都要亲尝汤药,亲倒屎尿。县里的一众乡绅,每每提到他的孝名都赞不绝口。县长还亲口说过,胡老兄要是生在刘家坐天下的时候,跑不了一个孝廉,从文可以做到萧何那个位置,从武可以做到韩信那个位置。

“是是是,痨病以前是治不好的。但是现在治得好了。要是把老夫人治好了,胡团长你的孝名肯定还要传得更远,保不齐就传到委员长耳朵里了。”胡磊喘过了气来,声音慢慢平缓下来,思维也清晰了很多。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痨病咋个治得好哦?”胡朋来了兴趣,稍稍坐起来问胡磊。

“不敢瞒胡团长,我家祖上有传下来一本仙书,叫《洞微子丹录》,里面记载了一个方子,据批注来看,很是灵验。说是有一类女人,乃是朱砂精华所化,一身的骨头都是朱砂骨。这朱砂是以前的仙人炼丹的原料,这个胡团长晓得的,我就不卖弄了。而朱砂骨是朱砂的精华,是炼丹的仙品。朱砂本为地火之精,下取地气,待到变成朱砂骨后,又沾了几分仙气。地气和仙气并存,病者服之即刻痊愈,常人服之即刻升仙。所以洞微子有诗说,‘人间最贵朱砂骨,分厘不曾与汉武。炼得金丹自成仙,一眼王朝皆作古。’洞微子就是服了朱砂骨成仙的。”

“照你这么说,朱砂骨是皇帝都得不到的好东西,我去哪里找?”胡朋坐起身来,让三姨太先回房间。

“所以说胡团长的福气比皇帝还好,今天我在母猪洞撞到一个女野人,从她的骨相来看,就是朱砂骨。为了怕弄错掉,我还专门跑回家翻了《洞微子丹录》这本书,仔细确认了,那个女野人就是朱砂骨。”

“一个女野人,倒也不算啥子……”胡朋站了起来,抓起桌上的两颗文玩核桃捏着。

“能遇到朱砂骨,是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有的机缘。团长你平日里阴德积得多,洪福滔天,上天才把朱砂骨赐给你。你要是有了朱砂骨,老夫人的痨病马上就治好了,重点是你也可以升仙了。”胡磊的脑子越来越灵光了。

“好嘛,那这件事你带几个人去办。”胡朋下了决心,为了治好他老母亲的痨病。

“要得,保证办好!”胡磊窃笑,告退出门,叫上胡朋的几个心腹就朝白云村跑。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母猪洞,胡磊带着人冲进去,母子俩已经不在了。胡磊在洞口想了一下,估摸着那母子俩如果要逃,肯定会走黄泥巴坪经过,她一个女人,还带着孩子,跑不快,自己这边都是男人,抄近路很快就可以追上她。

胡磊带着人,捡去黄泥巴坪的近路,吭哧吭哧地跑,两袋烟的功夫就跑到了黄泥巴坪。果然看见女人正抱着孩子埋头疾走。胡磊冲出去夺过娃儿,狠狠地摔在地上,王贵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摔晕了。女人想挣扎出来去看娃儿,胡朋的几个心腹拿出预先备好的纸团塞她嘴里,又用布袋把她的头套了起来,用麻绳把她捆了起来,轮流扛着朝县城跑。

快跑到了县城,胡磊突然想起来还有小娃儿没有收拾,大意了。胡磊提着一把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大刀,让胡朋的心腹先把人带回去,自己返回白云村去解決那个小娃儿。

刚才跑着太消耗体力了,又提着一把大刀,胡磊花了四袋烟的功夫才走到黄泥巴坪,小娃儿还在地上,头磕出了血。胡磊提着刀上前,已经在心里盘算好要怎么毁尸灭迹了。都快走到了小娃儿跟前,罗大信突然抱着罗兴户跑来,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护村队队员。胡磊一下愣住了,不敢上前。罗大信招呼一个队员抱起地上的王贵,给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头上的伤口。

“你干啥子?”胡磊吃力地举起大刀,朝着罗大信晃了晃。

“你又干啥子?”罗大信反问。一个队员举着汉阳造,瞄着胡磊,胡磊怂了,小心地把刀放下。

“我奉胡团长之命,来杀野人。”胡磊往后退了退。

“狗日的胡磊,你看清楚,那个娃儿不是野人,是老子的外甥。老子的娃儿喊他弟弟的。”罗大信拍拍怀里的罗兴户,“娃儿,是不是?”“是!”罗兴户大声地回答他爹。

“老子咋不晓得你还有个外甥诶?”胡磊又往后退了两步。

“老子还有个孙子叫胡磊,你不是也不晓得?”罗大信往前走了两步,旁边的队员也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

“行!老子说不过你!你等起胡团长收拾你。”看到众人往前走,胡磊不敢再争,拔腿朝县城跑去,三步一回头,生怕罗大信在后面打他黑枪。

“走,回家。”罗大信吩咐众人。

回到家后,罗大信脱光王贵的衣服,把他身上的伤口细细地擦了一遍热酒,又找了一套罗兴户的衣服给他换上。然后给他喂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苞谷茬子粥,王贵这才慢慢醒过来。

王贵一醒过来就哭着闹着要自己的娘,闹得罗大信束手无策,还是罗兴户劝了好一会儿才劝好。王贵停止哭闹后,罗大信背上汉阳造,让罗兴户看好他,自己去找王贵的娘。他从保长家回来后,罗兴户把所有的事情都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都是苦命人,没有必要互相为难。

罗大信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县城外。白水江在这里绕了一个弯,把县城围在里面。因为县城的用水量大,所以白水江的这一段水流明显比其他地方要小很多。罗大信坐在河边喘气,打算歇口气再进城。歇好了气,正要起身,突然看到从上游冲下来一套扯碎了的葛布衣裤,上面还有一块一块的血迹。按照罗兴户说的,这就是王贵娘的衣裤。以罗大信对胡朋的了解,王贵的娘已经死了。

“狗日的!”罗大信朝河里狠狠地啐了一口,一拳打在身旁的柳树上,震下许多枯黄的被虫缕空了的叶子。一部分叶子飘到河里,追赶着带血的葛布衣裤越漂越远。

罗大信没有急着回去,他慢悠慢悠地走在被太阳晒硬了的土路上。子夜时分,刚好走到胡磊家。他在窗外偷听了一下,胡磊已经睡熟了,还打起了呼噜,像母猪叫一样。罗大信把枪放下,悄悄地摸进屋去。胡磊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嘴角上还挂着满足的笑容。在床边上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木盒子,罗大信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根人的小拇指的指骨,上面的肉还没有剔干净。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正好打在盒子旁边的一本线装书上,书是《洞微子丹录》,翻着的一页写的是朱砂骨,用筷子压着。看到这两样东西,罗大信对今天的事情猜出了个七七八八。他抓起胡磊的衣裤,捂住了他的口鼻……

第二天,人些在白水江上发现了胡磊的尸体,面朝下像只乌龟一样趴在河面上。人些都说,他是昨晚酒喝多了掉到河里淹死的。有些凶悍的女人更是以他为例子,教训自己那不灌几口黄汤就活不下去的男人。

胡磊的尸体在河上漂着,也没有人去打捞,下午的时候就漂不见了。

又过了几天,县城里传来消息,说是胡团长和他的老娘在同一天死了。传闻是胡团长花重金给老人家求了一颗仙丹,喂老人家吃下,希望老人家的痨病早点痊愈。谁承想老人家福薄,瘫痪了多年的身体承受不住仙丹的药力,服下仙丹后七窍流血,竟一命呜呼了。胡团长悲痛欲绝,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老娘,当晚也服毒跟着老人家走了。这件事在县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浪,但没有多久就平复下去了。倒是白云村邻村的一个教书先生给胡家写的一副丧联,传遍了好几个县,成了白事必备的对联。

对联是:悲忆母几番梦里有颜回,痛思亲奈何人间无子路。

几十年后,罗兴户和王贵从小娃儿变成了壮实的中年汉子,而当年壮实的罗大信反而萎缩得像一个小娃儿了。

当年的事就像一根鱼刺,卡在王贵喉咙里,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因为罗大信当年是护村队队长,王贵一直认为害死自己娘的事也有他的一份,几十年来一直和罗大信对着干,不过罗大信也没有怪他,而是视如己出,把他和罗兴户一般对待。

受罗大信的影响,罗兴户和王贵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娶到媳妇。罗大信拄着个拐杖,天天替两个儿子干着急,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事情很快就有了转机,王贵在邻村认识了一个叫孙翠的大龄女青年。孙翠欣赏王贵的勇敢果断,王贵喜欢孙翠的能说会道。两人一拍即合,正式搞起了对象。

有了对象后,王贵果断地搬出了罗大信家。在搬家的时候,还和罗兴户吵了一架,当年一个荞麦馍分两半的兄弟,提着长凳,差点没动起手来,还是罗大信拄着拐杖在中间劝开了。王贵走的时候放下一句狠话,“当年的事不要想轻易就算了!”罗兴户吼了一句,“你说清楚是啥子事?”提着板凳就往外冲,罗大信赶紧把他拉住。

同居之后没多久,孙翠就怀孕了。消息传来,罗大信激动得老泪纵横。见人就说老罗家有后了。别人提醒他,王贵又不是他亲儿子,他举着拐杖把那些人打跑了。

罗大信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卖了一大部分给四邻亲友,走后门扯了几匹布,请人给未来的小孙子做了十几套衣服,又买了一些大白兔奶糖。

东西置好后,罗大信让罗兴户给王贵送去,罗兴户不肯去,罗大信不顾罗兴户已经人到中年了,举起拐杖对着罗兴户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打,罗兴户被打烦了,一把夺过拐杖折断了丢地上。“那个白眼狼你管他干啥子!”罗兴户吼了老人一句。罗大信看到拐杖被折断,愣了,眼泪一颗接一颗地从干瘪的眼睛里滚出来。他捡起被折断了的拐杖,哭着对罗兴户说,“王贵这个娃儿命苦,是你想不到的苦。我把他当亲儿子,你就要把他当亲弟弟,要照看他一點……”“好了好了,我送就行了。”罗兴户没好气地说。把老人扶回他的床上。

罗兴户走后,罗大信在床上想着,当年的事要不要全部告诉王贵?他会不会接受不了?还是算了,就让自己把这个秘密带到地下吧。

罗大信想完,刚要上床,王贵就带着一伙人喊着口号冲了进来,王贵把罗大信从床上拎了起来,像拎一只病鸡一样拎出了门。旁边的一个人给罗大信带上一块牌子,和王贵一起押着罗大信去县城。

罗兴户从王贵家回来后,到处也找不到罗大信,急得就像是火上的蚂蚁一样。想问一下旁边的邻居,去敲门,结果别人不在家。罗兴户只好回到屋里,焦急地等着。

等到太阳下山了,只留下一个小尾巴还挂在天上的时候,才看到罗大信拄着一根竹竿,从远处走来。罗兴户赶紧跑过去扶着他,问他去哪儿了。罗大信摇了摇头,也不说话。跨过门槛的时候,罗兴户看到罗大信的一双小腿肿得夸张。

罗兴户把罗大信扶回床上,给他脱下衣服,看到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是不是那个狗日的打你了?”罗兴户问老人。“不是不是,别乱说。”罗大信拉着儿子的手。“还不是!除了他,谁会下这种毒手!老子要去砍死他!”罗兴户挣脱老人的手,就要往外跑。“站倒!”罗大信带着哭腔吼了一声,罗兴户回过头来,看到老人跪在了床上。“你这是干啥子?”罗兴户赶紧跑回床前抱住老人。“我求你了,别记恨他。”罗大信抱住自己的儿子,哭了起来。父子俩就这样抱着,哭了很久。

太阳完全落山了,父子俩的眼泪也哭完了。罗大信让罗兴户坐到床上,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罗兴户听得咬牙切齿,却又无能为力。罗大信把那根指骨交给了罗兴户,只是木盒子已经被罗大信换成了一个铁匣子,还上了锁。罗兴户打开匣子,里面果然是一根指骨。“这件事不要告诉王贵,他接受不了,会疯的。这几十年来,我都没有让王贵改姓。等你以后老了,再把这个交给王贵的娃儿,让他们认祖归宗,好好安葬自己祖母的指骨,将来祭拜先人,也好有个正经地方。王贵这娃儿命苦,不管你以后有没有自己的娃儿,都要帮忙照看好他的娃儿。”罗大信嘱咐罗兴户。

“要得。”罗兴户揉了揉眼睛,趁机擦掉了眼角残存的泪水。

“我要你发誓!”罗大信突然盯着罗兴户的眼睛,语气强硬地说。

罗兴户愣了愣,罗大信瞪了他几眼。“我发誓,我会好好对以后的侄子或者侄女的。”罗兴户流着泪说。“好——”罗大信松了一口气。“你出去了,我要睡觉了。”罗大信吩咐儿子。罗兴户给老人盖好被子,带上门出去了。

这个晚上,罗兴户一夜未眠,心头像有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次日清晨,罗兴户早早地起床,给老人煮了一点地瓜粥。粥煮好后,罗兴户盛了一碗给老人端去。“爸,吃早饭了。”没有回应。“爸,吃早饭了。”罗兴户加大音量,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可能还没有睡醒。”罗兴户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推门进去。进门后,看到老人还在床上躺着。“爸,吃饭了。”罗兴户轻轻推了推老人,手上传来僵硬的触感。罗兴户心想不好,赶紧伸手去试老人的鼻息,鼻息全无!“呕……呕——”罗兴户痛苦得把胃里的东西全呕了出来。

罗大信死了。

罗大信头七那天,王贵死于了一场械斗。

“当年的事就是这样的。”罗兴户说完,视线从蚊帐的白色花纹上移了下来。“唉——”罗兴户叹了一口气,把放在一边的铁匣子抱起来,递给了罗尚强。“孙翠,你坐过来,我们一家人挨紧一点。”罗兴户招呼老伴儿。

“你们本姓王,以后是叫罗尚强和罗尚聪,还是叫王尚强和王尚聪,你们自己选择。当年你们的爹死后,我遵守誓言,一直照顾你们。后来和孙翠产生了感情,就结婚了。那时你们才一岁多,什么都记不得。为了带好你们,我和孙翠就隐瞒了真相,还搬了家。现在我快死了,我要遵守当时在我爹面前发过的誓,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们。”罗兴户咳了咳,老太太给他端了一杯茶,让他润一润嗓子,接着说。

“这几十年来,我一直把你们当亲儿子。你们是双胞胎,尚聪还没有发福之前,只有我才分得清你们,你们的娘都分不清你们。”兄弟俩眼神涣散,还没有理清思路。也是,五十多岁了,自己的爹告诉自己,自己不是他亲儿子,这换谁也接受不了。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你们的爹是我害死的。他把我爹打到重伤致死,葬礼上也不回来烧炷香。我气不过,打听到他在我爹头七那天要和另一派人约架,就把他要走的路线提前告诉了那派的头头,那个头头带着人打了他的埋伏,把他打死了。尸体听说是丢白水江里了,我沿着白水江找了一百多公里,都没有找到。所以我既是你们的父亲,也是你们的杀父仇人。我死后还认不认我,你们自己选择吧。”

罗兴户说完,闭上了眼睛,鼻子里只呼气不吸气。兄弟俩赶紧一人抓住他一只手,没两分钟,罗兴户就咽气了。老太太在旁边看着,表现得很平淡,一切都过去了。

黄昏的时候,乌蒙山一点一点地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几只老鸹在罗家周围的香椿树上飞来飞去。草丛中的蟋蟀卖力地演奏着,贡献这个季节最后的一场大合唱,可惜没有人听。

端公们已经请来了。罗兴户被抬进堂屋,穿上了九件寿衣、九条寿裤,头上包好了黑色的帕子。来帮忙的人把早就预备好的棺材抬出来,规规正正地摆放在了堂屋正中的两条板凳上。老太太撕了两张纸钱,捻成灯芯。又倒了一碗菜籽油,把纸钱做的灯芯浸在里面点燃。拿来一个塑料盆,在盆上放一块木板,把自制的油灯放在木板中间,再端着盆放到棺材下面,这就是长明灯。在死人下葬之前,它要一直在棺材下亮着,给亡魂照路。

端公们拿出锣鼓和钵,摆开架势,要开始做法事了。第一场法事是烧落气钱,要给死者烧一大堆纸钱,让他好在阴间买路。

堂屋门口,正对着棺材摆了一口煮猪食的直径一米的大铁锅,纸钱要亡者的儿孙一叠一叠地烧在里面,直到烧满一锅纸灰。还要一个人拿着镰刀,在铁锅旁重复做割东西的动作,以防有孤魂野鬼来抢亡者的钱。

烧落气钱时,照例是要下跪的。罗尚强和罗尚聪在铁锅前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跪。一个端公塞给罗斌一把镰刀,让他在烧纸钱时在铁锅旁吓唬孤魂野鬼。罗斌拿着镰刀窜到父亲跟前,仰着头问,“所以我们还要不要改姓呀?”“改你祖宗!”罗尚强一脚把罗斌踹倒在地。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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