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颖，Manaphat Phisailoed

（1.玉溪师范学院，云南 玉溪 653100；2.泰国皇太后大学，泰国 清莱 57100）

韧力（resilience）这一概念最初用于心理学和生态学研究，指个人、家庭或社区在逆境中或艰苦条件下幸存下来并茁壮成长的能力，也指生态系统通过转化来适应环境压力的能力。Haugen 曾强调将语言与生态学联系起来的重要性，但直到20 世纪80 年代人类学和语言学之间的跨学科研究发展起来，这种方法才得到重视(1)Mark J. Hudson.Socio-ecological resilience and language dynamics：An adaptive cycle model of long-term language change［J］. Journal of Language Evolution，2019：19-27.。达维利（Daveluy）首次将韧力概念应用于语言维持和语言复兴的研究。他指出人类语言是一个复杂的自适应系统，韧力高的语言能够在历史进程中应对各种干扰，维持基本功能，具有强大的适应能力和抗打击能力，能够通过增加新词汇、新语域的方式自我优化，修复保护语言系统的完整性，适应新的环境(2)转引自：方小兵.从语言活力到语言韧力：语言生态评估理念的优化［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1）：22-31.。Bradley 将语言韧力理论应用于促进濒危语言维护的研究之中，认为该理论可以帮助少数民族社区越过濒危阶段而进行语言重组，或在更大的政治实体内与主体语言一起，避免解体阶段，维持传统的语言和文化(3)布莱德雷.弹性思维与语言濒危［M］//杨艳，译.白碧波，布莱德雷.母语的消失与存留.北京：民族出版社，2011：1-22.。

在对语言活力的评估研究中，语言韧力集中在心理韧力和生态韧力两个方面。心理韧力“属于主观语言活力，包括在长期历史发展进程中积淀而成的价值观念、民族性格、族群意识、宗教信仰、生活方式和习俗制度”；生态韧力评估移民群体的语言环境抗压力(4)方小兵.从语言活力到语言韧力：语言生态评估理念的优化［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22-31.。

泰国的阿卡族主要分布在清莱、清迈、帕耀、帕列、美丰硕和南邦等府。万伟乡隶属于清莱府美岁县，下辖25 个行政村。莱掌村属于万伟乡，距离乡政府40 公里，村子靠山，看起来像两头大象，在泰语中，ดอย（莱）即“山区”，ช้าง（掌）就是“象”，因此得名莱掌村。莱掌村有1 301 户，4 048 人，主体民族为阿卡族，约3 283 人，有少数傈僳族和汉族。

本文对莱掌村阿卡族的母语心理韧力和生态韧力进行调查，评估其母语的活力程度。

一、莱掌村阿卡族的心理韧力调查

心理韧力主要通过调查群体的语言、文化传统认同度和母语使用熟练程度等来对语言活力进行评估。我们调查了阿卡族村民的语言态度和语言使用熟练情况，进行了400 词测试，获得了以下认识。

1.语言态度调查

选取了11 名受试进行语言态度问卷调查，其中11 ～15 岁年龄段5 人，16 ～40 岁年龄段3 人，41 岁以上年龄段3 人，结果如下：

（1）语言的社会地位。所有受试都认为阿卡语和泰语都很有用。要求他们对语言的重要程度进行排序，63.6%的人将阿卡语列为第一，标准泰语列为第二，英语列为第三，汉语列为第四。在语言学习方面，如果有机会的话，63.5%的受试愿意学英语，54.5%的愿意学汉语。如果有3 种类型的学校：单纯用泰语授课、用泰语和阿卡语授课、用泰语和英语授课，45.5%的受试更愿意自己或者把子女送到用泰语和英语授课的学校学习。

（2）语言的使用功能。11 名受试都表示，掌握阿卡语和泰语的首要目的是便于与人交流。72.7%的受试认为学好泰语首先是便于与外族人交流，其次是为了找到好的工作，得到更多的收入，后面是升学的需要。81.8%被调查者认为掌握阿卡语主要方便与本族人交流，其次是了解和传承本族的传统文化，最后是找到好工作，增加收入。

（3）语言的认同度。受试对母语有着很高的认同度。他们热爱自己的母语，愿意保护并传承自己民族的语言和文化，认为母语是阿卡族族群认同的重要标志。他们说，阿卡族孩子学说话时接触到的第一语言就是阿卡语。63.6%的受试希望本地的广播站、电视台使用阿卡语播音。72.7%的人希望干部在村里发言用阿卡语。36.3%的人对家里的兄弟姐妹和孩子不会说阿卡语持否定态度。54.5%的人反对家里的兄弟姐妹和孩子不肯说阿卡语。

以上的调查，虽然样本较小，但包括了老、中、青3 个年龄段的人，他们的态度有一定的代表性。从调查结果来看，阿卡族对母语有深厚的感情，愿意传承本民族文化，并认识到只有通过母语才能更好地传承自己的传统文化。但是，他们对母语的信仰也发生了松动，比如，随着社会的发展、对外交往的增加，阿卡族有了掌握好泰语、英语、汉语的强烈愿望，多数人对家庭成员选用母语或通用语持宽容的态度。

2.语言使用熟练程度调查

我们对聚居在莱掌村中的阿卡族人随机抽取了170 人进行母语、阿卡族泰语使用情况调查，并根据调查需要将他们分为6 ～15 岁、16 ～40 岁和41 岁以上3 个年龄段。母语和泰语的掌握程度，分为“熟练”“一般”和“不会”3 个等级。“熟练”指听、说能力俱佳，能在日常生活中自如运用；“一般”指具备一定得听说能力，但在日常生活中不能自如运用；“不会”指听、说能力较低或完全不懂，日常生活中不能使用。调查结果显示，在母语的使用上，170 名阿卡人中，41 岁以上的全部能熟练使用；16 ～40 岁年龄段共86 人，其中出现了少数“一般”和“不会”等级的人；6 ～15 岁年龄段的只有10 人，处于“一般”等级的比例增高。总体来看，莱掌村93.5%的阿卡人能熟练使用母语。

泰语是泰国的通用语，是阿卡族村民对外交流的主要工具，我们对170 名阿卡人的泰语使用情况也作了调查，结果显示，3 个年龄段的阿卡人中，41 岁以上年龄段的有74 人，能熟练使用泰语的人只占32.4%，处于“一般”等级的占58.1%，“不会”的占9.4%。而其他两个年龄段中，只有6 ～15 岁有2 人处于“一般”等级，其他都能熟练使用泰语。

以上调查结果说明，年龄较大的人与外界交流少，很多人没有上过学，熟练掌握泰语的人数较少。反之，母语是他们在族群内最重要的交流工具，因此人人都能熟练使用母语。41 岁以下年龄段的人情况与之相反，由于受教育的程度相对较高，他们泰语熟练，但母语的使用能力有所下降。

3.400 词测试

为了进一步掌握莱掌村阿卡族的母语和泰语使用情况，我们选取了14 个不同年龄段的村民进行400词测试。400 词由生活中常用的词语构成，包括表示自然、植物、动物、身体器官、生活用品、亲属称谓等方面的词语，词性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量词等。测试时，测试者用泰语读出词语，受试读出相应的阿卡语。受试听到泰语后，如果立即说出正确的阿卡语，记为A；思考一下说出，记为B；经提示后说出，记为C；不会的话，记为D。经过测试，得到以下结果：

表1 400 词测试情况

表1 显示，4 位57 ～69 岁的村民中，两位女性受试属于A、B 级的占比率较低，D 级词汇分别为230和291 个；两位男性受试情况稍好一些，而且1 号受试比4 号受试A、B 级占比率要高一些。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没有上过学的受试者泰语使用能力不强，女性与外界接触频率不高，泰语使用能力不及男性。

其他年龄在11 ～33 岁之间的10 位受试者，文化程度相对较高，除一名11 岁的小学生外，有5 名为初中文化、2 名高中文化、2 名大学文化。而且除2 名受试外，他们均能熟练使用泰语和阿卡语，A、B 级占比率在70%以上。2 名C、D 级词语较多的受试中，7 号受试D 级词汇为230 个，因为他长住外地，母语使用水平下降；9 号受试的D 级词汇为81 个，原因是他对一些词语的指称认识还不清楚，不能说出相应的阿卡语。

二、莱掌村阿卡族的生态韧力调查

生态韧力“一般通过调查（移民）群体的生活方式来进行评估”(5)方小兵.从语言活力到语言韧力：语言生态评估理念的优化［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1）：22-31.，即是否有一定数量的聚居人口，家庭内外、学校、广播等是否使用移民群体的母语。此外，还可从语言系统是否有自我优化能力等方面来进行评估。通过入户调查，我们获得了莱掌村阿卡族在家庭内部和家庭外部不同场合语言使用情况的数据，了解了阿卡语语言系统的自我优化情况。

1.在家庭内部阿卡语不再是唯一交际语言

家庭内部是母语传承的主要场所，如果在家庭内部母语的代际传承中断，说明这种语言的维持出现了危机，而族际婚姻家庭更容易出现阿卡语中断传承的现象。莱掌村共有1 301 户，其中族际婚姻家庭3 户。我们分别选取了两个阿卡族家庭和两个阿卡族与傈僳族通婚家庭进行调查，表2 中前两个家庭是阿卡族家庭，后两个是与傈僳族通婚的家庭。

表2 莱掌村阿卡人家庭内部语言使用情况调查结果

表2 显示，这4 个家庭都同时兼用阿卡语和泰语，对家人和本族外人都使用阿卡语，对非本族外人使用泰语。值得注意的是，在两个阿卡族家庭中，出现了儿子对父母使用阿卡语和泰语的现象。在两个族际婚姻家庭中，兼用阿卡语和泰语，说明阿卡语在村寨中具有主导地位，非本族媳妇嫁入之后，也学会并使用阿卡语。但是，调查中也发现，年轻一代使用泰语的频率增高，在多数阿卡族家庭中，兄弟姐妹之间日常交流主要以泰语为主；就读中学、大学或者常年在外就业的子女常常是用泰语回答父母阿卡语的问话。

2.家庭外部使用泰语的场合增多

我们调查了莱掌村Ajer Amor、Atay chermer、Alae、Meechu 等4 户阿卡族人家在家庭外部不同场合的语言使用情况，并对10 年前和近10 年的情况作了对比，结果如表3 所示：

表3 莱掌村阿卡语不同时期、不同场合语言使用情况调查表

表3 显示，以上4 户家庭，10 年前除看病和课堂用语使用泰语外，其余场合均使用阿卡语。但近10年来，使用泰语的场合增多，如买卖、开会和广播用语都兼用泰语和阿卡语，公务用语完全使用泰语。不变的是，牧师在教堂传教布道，人们在庆祝本民族的节日和宗教节日时均使用阿卡语。

进一步调查泰语使用场合增多的原因，主要有下面几条：

（1）随着与外界交往的增多，人们对泰语的重要性有了新的认识，比如升学、就业需要较好地掌握泰语，与外族人交流、接触必须使用泰语等。近年来，许多年轻的阿卡人到村外甚至国外就业或创业并成为村中较富裕的人，带动了村中的经济发展，也使更多村民重视泰语学习。

（2）网络媒体普及程度的提高，促进了对泰语的使用。泰国虽然在Youtube 中有阿卡语视频，但是在广播、电视、智能手机中并没有使用阿卡语，这给母语单语人与外界交流带来了许多不便，因此学习使用泰语成为必然。

（3）人们认识到要提高生活水平，就要重视教育。阿卡族主要生活在深山之中，老一辈阿卡人靠刀耕火种维持生活，实现温饱是他们追求的目标。此外当时学校数量较少，莱掌村60 岁以上的老年人基本上都是文盲。20 世纪80 年代以来，泰国政府重视山地少数民族教育，阿卡族的整体教育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很多人掌握了泰语。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他们更加认识到了教育和掌握泰语的重要性。

3.语言系统的自我优化能力减弱

达维利（Daveluy）指出，韧力高的语言能够通过增加新词汇、新语域的方式自我优化，修复保护语言系统的完整性，适应新的环境(6)方小兵.从语言活力到语言韧力：语言生态评估理念的优化［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1）：22-31.。我们在莱掌村调查了50 个指称新事物的词语，发音人是毕业于泰国皇太后大学的一位阿卡族女学生，今年23 岁。

在她说出的50 个词语中，发现27 个是用本族语造词或阿卡+泰语构成的新词，如：na³¹ka³¹（电话，手机）、tsha⁵⁵pja³¹（香皂、肥皂）、lo³³khɯ³³（摩托）、soŋ³¹po³¹sa³³ȵoŋ⁵⁵（学校）、mɔ³³khɔ⁵⁵（收音机）、phjau³¹kha³¹（眼镜）、tshɯ³¹ʑo³³ʑa⁵⁵ɣa³¹（牙膏）、tshɯ³¹ʑo³³ta³³tu³⁵（牙刷）、xo³¹pi⁵⁵（飞机）、pha³³tha³³（手电筒）、mi³¹tsa³¹（电灯）、mi³¹tsa³¹a⁵⁵tɕa³³（电线）、tsi⁵⁵pa³¹xoŋ³¹ma³¹（酒杯）、mi³¹pɯ-³³（炮）、ota³³（铁丝）、mi³¹pɯ-³³a⁵⁵si³¹（子弹头）、mi³¹pɯ-³³a⁵⁵si³¹（子弹壳）、na³¹li³¹（手表）、mi³¹tshø³¹li³¹tshi³¹tɕa³³ɣa³¹（洗衣粉）、a³¹pa⁵⁵（图画）、a⁵⁵po³¹so⁵⁵ʑa³¹（学生）、khu⁵⁵（老师）、tɕa³¹hoŋ³³phen⁵⁵ŋ̍³¹（呢子）、lo³³（汽车）、khɯ⁵⁵lun³¹sa³¹pha⁵³（洗衣机）；23 个词语是借词，如：tɕa⁵⁵ka⁵⁵ja:ŋ³¹（自行车）、tu⁵⁵je:n³¹（冰箱）、khaŋ³¹phju³¹tə:⁵³（电脑）、pa³¹tɤ³¹ɹi⁵³（电池）、xɔ³¹（长矛）、roŋ³¹thau³⁵aŋ³⁵¹（皮鞋）、sæ³¹pa³³jau³¹（老花眼）、xa³¹ma³¹pha⁵³（瘫痪）、ma⁵⁵phei⁵⁵ʑoŋ³³（中学）、phen³¹thi:⁵³（地图）、thi⁵⁵vi:⁵³（电视、naŋ³⁵（电影）、sɿ³¹wi³⁵tʃɿ³¹（开关）、khɤ³¹la³¹tʃoŋ³¹（玻璃）、tau³¹ri⁵³（缝纫机）、sæ³¹pa³³saŋ⁵³（近视眼）、tau⁵³khɤ³¹lɤ³¹tʃo³¹（白内障）、ka³³tshoŋ³⁵（小学）、ma⁵⁵xa³¹la:i⁵⁵（大学）。

在27 个新造词中，“电话，手机”“手表”“电线”“汽车”的读音与我国西双版纳爱伲族木达支系的读音相似，只是声母的清浊、声调的平降存在差别，比如木达话“电话，手机”读作na³¹ɡa³¹，“手表”读作na³¹li⁵⁵，“电线”读作mi³¹dza³¹a⁵⁵dʑa³³，“汽车”的读音比较一致，均为lo³³。说明这些词语在他们搬迁到泰国之前就已使用了。泰国阿卡少数词语用本族语词来指称，如“电灯”用“火”mi³¹tsa³¹表示；“炮”用“枪”mi³¹pɯ-³³表示。“子弹头、子弹壳”用表“枪”的mi³¹pɯ-³³和“粒状物”a⁵⁵si³¹ 构成。其他一些复合词由本族语词+泰语词构成，如“洗衣机”中，sa³¹pha⁵³“衣服”是本族语词，khɯ⁵⁵lun³¹是泰语词。

在23 个借词中，少数词语如“电视”“电脑”“开关”“电池”是泰语从英语中借入，阿卡语又从泰语中借入；“豆腐”则借自汉语，其余词语均从泰语借入。

从上述指称新事物的词语来看，莱掌村阿卡语言系统在对应现代各种干扰的过程中，为了适应社会发展，主要使用本族语造词、本族语+泰语构词、借用泰语词3 种方式来进行自我优化。但近年来，本族语造词数量减少，直接借入的泰语词数量增多，阿卡语语言系统受侵蚀的程度加大。

三、结 语

语言韧力指标评估语言受到外界冲击或干扰后保持自身活力的适应力和耐受力，可用于评估语言活力的长期变化。本文调查了莱掌村阿卡族村民的心理韧力和生态韧力。心理韧力是群体对自己母语的认同度、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度。从调查数据来看，老一辈对自己的母语有着深厚的感情，普遍熟练使用本民族语言。年轻一代的语言选用态度比较宽松，他们多数人能熟练使用母语和泰语，对不会说或不愿说阿卡语的人持宽容态度，对掌握泰语、汉语和英语有强烈的愿望。从语言使用熟练程度和400 词测试的结果来看，年轻人的母语使用能力有衰退的趋势。

生态韧力是语言的环境抗压力。从居住情况来看，3 000 多名阿卡族村民聚居在一起，有利于阿卡语活力的维持。从家庭内部的情况来看，目前还在进行代际传承，但与10 年前相比，出现了使用双语的现象。而且，随着族际婚姻家庭的增多，使用双语、甚至转用泰语的比率会增高。在家庭外部，近10 年来兼用泰语和阿卡语的场合增多，如买卖、开会和广播用语等，公务用语、学校用语则完全使用泰语。从语言系统的自我优化能力来看，随着新事物的增多，莱掌村阿卡语的造词能力从完全使用本族语造词，到使用阿卡—泰复合词，再到直接使用泰语借词，这一过程说明莱掌村阿卡语自我优化的能力已经减弱了。

综合对心理韧力和生态韧力评估调查得到的数据来看，在短期内，莱掌村阿卡语依然有很强的活力，但年轻一代的母语使用能力也出现了减弱的情况。从长远来看，如果心理韧力强，对抗环境压力的生态韧力也会增强，就能维持母语活力。反之，如果心理韧力减弱，在生态压力越来越大的情况下，母语将失去活力并最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