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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灸师

2022-04-04柯英

飞天 2022年4期
关键词:针灸大师

柯英,原名寇克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在路上》《思想的光影》,报告文学《注目黑河》,历史文化散文专著《牧歌流韵·匈奴卷》等13部,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东丽杯”孙犁散文优秀奖等。现在甘肃省张掖市人大办公室就职。

周大师:我好纠结啊

我叫周大师,是个小有名气的针灸师,眼下面临一个两难的抉择,京城一家高端中医馆抛出橄榄枝,开出令人心动的条件让我入驻。而老家那边,李想邀我合作的中医康养山庄陷入僵局,他倚仗的核心人物突然中风瘫痪,投资方失去信心准备撤资。两方都着急催促,我好纠结啊。结果没过两天,年少时的女同学一个电话,顿时让我没有了选择余地,便决定先回老家。

李想催促我回去,大概是想借助我的名气化解他的危机。

数月前,李想通过老朋友张一杰找到了我。张一杰是个开茶府的中医爱好者,至于他们怎么相识的就不得而知了。

李想在电话中滔滔不绝地谈起了他的宏伟构想。他说,我准备打造一个以中医理念为灵魂的高端康养山庄,你明白吧?除了靠中药、针灸、推拿、导引等医术治疗疾病外,还涉及食疗、种菜、采药、练功、书法、养生、中医传承研究等医养活动,你明白吧?我要让各地中医爱好者和患者慕名而来,怀揣美好而归,给中医人一片净土,给患者一个福音,你明白吧?他三两句话,就来一句口头禅“你明白吧”,像教诲小学生似的,让人听着很反感。耐着心听完他高大上的宏伟蓝图,我不以为然。国内不少信念笃定、志存高远的中医人已经做过诸如此类的实践了,但成功者极少。现在已不是一个靠理想和激情创业的时代,在“资本”向“知本”转型的大潮下,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行差踏错,咫尺千里,且不说建造所需的巨额资金,这样一个高端规划,首先是人才的高地,没有一大批有真本事的能人做支撑,说不定还没搞起来就得爬下。

我跟他不熟,推心置腹的真话实话不便多说,只是推荐他先去看看国内几个成功的案例,比如北京的厚朴中医、上海的素问中医、广西南宁的同有三和中医、湖北十堰的任之堂中医村、浙江宁波的明贝堂、云南昆明的圣爱中医馆等,都是业内认可的中医平台。没想到,他居然知道其中的几个,还能说出他们的创业事迹来,看来是下了一番市场调研功夫。他说,圣爱中医馆的创办者是云南女首富刘琼,她的经典演讲《我有一个中医梦》吸引了千万粉丝,这个中医馆一开始投入一千五百万,每年亏损六七百万,2010年后,亏损的数字增加到千万,十五年后,发展到控股十家公司,十家公司又控制着36家中医馆,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他还说,湖北十堰的任之堂最初只是个卖药的大药房,创办者是一个中医学院毕业的年轻人,他从偏僻小城的小小药房起步,用十五年时间,打造了一个高端中医馆,又发展成集中医药教学、中医药科研、中医传承、中医养生、中医养老于一体的中医村,一个草根中医能干出这样的大事,着实让人惊叹。

他邀请我加盟他的中医康养山庄,共同创造新的奇迹,实现一个中医人的梦想。

說实话,他的构想让我很有感触,任何中医人都想拥有一个大展身手的平台,实现普济苍生、活人性命的初心,尤其中医处于弱势的当下,传承和弘扬中医医术是每个热爱中医的人骨子里的信条。但我已过了头脑发热、盲目冲动的年岁,不会仅凭几句云遮雾罩的话就轻易动心。听张一杰说,李想原本是中医院的一个医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辞职自己创业,还顺利拉到了几个投资商,联络了一些中医人,想做一件大事。愿望诚可期,而能不能实现还在两可之间,我未置可否。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居然千里迢迢找到了我。这个人长得很个性,晃着锃亮的光头,带着金丝眼镜,像从某个很火的电视相亲节目中跑出来的主持人。他是那种自带光芒的人,见面自来熟,一见如故地称兄道弟,拿出一个简易文件袋,一一取出项目批件、规划图纸、投资合同、市场分析报告等给我看,还拿出几张选址的实景照片印证他的选择。他口若悬河地描绘着他的康养山庄的未来,除了那句人挺烦人的口头禅“你明白吧”,口才还真不错,很有煽动性。他说,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能请动周哥,李某三生有幸。但我相信周哥不会拒绝,你明白吧?原因有三:其一,老兄身怀绝学,医术精湛,需要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用你高超的医术拯救苍生;其二,中医处境尴尬,作为中医人,我们有义务有责任为当下中医的崛起做点事,尽点力,共同营造一片让老百姓认可的中医净土;其三,作为家乡游子,落叶归根,造福桑梓,应该是老兄心底里念念不忘的心声,我们尽量如你所愿,为你精心准备一个广阔的舞台。当然,待遇肯定也不错,这个项目做好了肯定能赚大钱。你明白吧?

看着这个比我年轻不了几岁的男人,着实被他满怀激情的创业劲头所感染,我的确是想结束二十多年的漂泊流离,落叶归根。京城的那家中医馆虽然高端大气待遇好,但说穿了依旧是个高级打工仔,只是凭本事挣钱而已,在条条框框的约束下,可能会与自己心底的愿望渐行渐远,这也是多年来我宁愿自由自在天马行空,而不愿束缚在一家医馆打工的缘故。如果李想这个项目落地变现,其实也算个不错的选择,可以考虑一试。

李彩霞:但愿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一个穿月白色太极服、留着寸头的青年站在门口问,是李彩霞家吧?我说,就是我。他自报家门,我是周大师。我淡淡笑了笑,把他请进门。

我闻到他的身上散发着天然的艾草味,朴素,清爽,让人忍不住怀念夏天的田野味道。

这么年轻的小伙,就是人称“江湖圣手”的周大师吗?大师级人物不应该是皓首白须的样子吗?我心里直犯嘀咕,李想这个二百五该不是忽悠我们吧,推荐一个年轻的不像话的人来充数?

母亲迎出来,看到他,蹙眉望了我一眼,意思是问,这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针灸大师?

我不好解释什么,讪笑着介绍,这是周大师。

母亲向他点点了头,以她多年的从业经验,显然也觉得这个年轻人不太靠谱。gzslib202204051232

患者呢?他没有拖泥带水的客套,直接问。

人既然已经来了,我也不好推出去,便把他带到父亲房间,暂且看他的本事吧。

老父亲中风后,在县医院一边输液,一边配合中医针灸推拿按摩,折腾了一段时间,仍口眼歪斜、半身不遂。全家人心急火燎,担心错过了最佳治疗期。听专家们说,中风患者最初一个半月是最佳治疗期,越往后拖,治愈的可能性越小。我曾经见识过父亲治疗中风证,许多患者经他针灸治疗一段时间,总会有所改善,治愈的也不少,很讽刺的是,他这个针灸师病倒后,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够治愈他的大夫。在医疗资源的使用上,我们有别人无法比拟的优势,母亲曾经是县医院的护士长,我的老公马强是县医院院长,我也认识父亲的不少老部下,请什么专家、用什么特效药、联系更好医院等等,全都是一句话的事,而在治疗方案选择上,大家意见分歧较大,马强坚决主张转院到北京、上海更好的医院接受西医治疗;中医院的专家们则坚持中风的恢复中医疗法最好,针灸加汤剂,不会留下后遗症。最后征求一辈子从医的父亲的意见,他虽然口齿不清,但表达的意思十分明确,就是选择中医治疗。

我相信父亲的选择是有道理的,作为临床多年的老大夫,他清楚什么样的治疗最为有效,更明白恢复治疗过程中,中医西医孰优孰劣,不仅仅是心中对中医的执念。中医院的老魏也建议说,中风后期的恢复治疗,西医基本使不上多少力,用中医最好不过,但痹症很顽固,向来缠绵不绝,除非能找到一个高明的针灸师。我们曾请过几个针灸高手来治疗,他们尽管竭力施展各自绝活,结果仍然不理想。马强讥讽我多此一举,认为把疾病寄托在小小的针灸上简直是无稽之谈。我也不客气地挤兑他说,你们也高明不到哪里去,面对顽疾还不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人在两难之时,心情也会变得越来越差。我没有心情跟他计较什么,父亲的情况亟需治疗,否则,余年就要在病床上度过了。我依旧尊重父亲的选择,四处打听寻找高明的针灸师。

这时,李想这个大忽悠给我们推荐了一个针灸师,人称周大师,又号称江湖圣手。关于此人的逸闻较多,有人说他得到过台湾国医大师倪海厦真传,有人说他跟世外高人学医多年,还有人说他游历江湖遍寻名师,集百家之长。总之,传闻中十分厉害,甚至一些高级领导都请他针灸过。但此人天马行空,神龙见首不见尾,找到他真不容易。

李想是我二叔的儿子,父亲的中风与他脱不了干系。他中医学院毕业后,父亲帮他进了中医院,结果干了几年辞职了,拉了一帮人要搞什么养生山庄,把父亲也忽悠去坐镇。然而,父亲的想法与那些投资商想方设法挣钱的目的不同,结果闹了不愉快,一生气就血压升高,导致脑溢血。李想心里愧疚,不好意思来看父亲,便把这个针灸师推给了我们。

我问过马强,知不知道有这么个江湖圣手。他竟然一无所知,不屑地说,也许是个江湖游医,这年头,扯虎皮拉大旗的多了去。

我也有点动摇,心里没底。这些年,打着“神医”旗号行骗的江湖郎中实在太多,包治百病的气功大师王林神吧?结果是个骗钱骗色的大騙子。那个气质优雅的刘洪滨老太太,从推广苗药开始,在各省市电视中推销“包治百病神药”,把全国人民耍了一圈,揭穿真面目却是个虚假广告表演艺术家。还有那些留着长胡子、穿着民族服、曾经在电视上风头两无的所谓皇室御医后代雄凤山,草原老蒙医、丹神定喘传承人乌仁吉,维医大师、三神定喘传承人阿古力等等的“神医”,结果全是披着羊皮的狼,哄得老年人把棺材板钱都买了假药。中医的江湖已经被利欲熏心的神棍们搞得声名狼藉,真正的神医还能找到吗?犹豫再三,又想,既然是江湖上传闻的高手,应当有点真本事吧,不妨试试再看。过去常听父亲说,中医治病,小病看运气,重病靠缘分。如果有缘,父亲的康复就有希望。

于是,我用李想发来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那边沉吟半天,托辞没时间。曾听别人说过,民间高手越是有本事的人越孤高傲慢,时常会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我便跟他挑明了说,费用的事,你不用担心,不会让你吃亏。他语气中满不在乎地说,先不说这个,确实是没时间,我在外地,手头预约的病人排着号。因为有求于人,我只能放低姿态恳求他,请你尽快安排一下啊,病情不等人啊。他犹豫片刻,习惯性地问了句患者的情况。我生怕他再推辞,打出感情牌,说我父亲曾经也是针灸师,凭一根干针治好过不少人。他问我父亲的名号。我报出“李玉堂”三个字,他似乎愣了愣神,竟然爽快答应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感情牌起了作用,还是父亲的名号让他动情,总之,他答应了。真是个怪人。

我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就是“江湖圣手”,远不是传说中老中医的模样。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像年少时偷看心仪的异性,躲躲闪闪,碰到我的目光,竟然脸红了一下。

一个害羞的男人。我心里窃笑。

他例行公事般问了患者情况,就盯着父亲看了一阵,一瞬间的眼神交流,好像他跟父亲之间有什么故事似的。

他拉过父亲的手,把了把脉,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治了这么久还是逆证,手脚都是冰凉的。

我解释说,刚发病的时候,县医院住院治了半月,做了手术,瘀血清除了,但后遗症没办法,请中医院的大夫也看过,中药、西药开了一大堆,针灸艾灸推拿按摩都做了。

他轻蔑地冷哼一声,这也叫治病!

我腹诽了一句,出水才见两腿泥,但愿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他话不多,从衣兜里掏出两包透明塑料袋包装的针灸针,撕开备用。这针就是平常的合金针灸针,父亲家里就有。他就那么信手捻起一根放血的三棱针,将父亲的头垂在床外,一手在头顶摩挲,摁定一个百会穴的位置,神色凝重地吸了口气,另一手执着三棱针迅速扎下。我看着,感觉自己的头顶倏地一凉,差点失声叫出。

三棱针没入半寸左右,他又徐徐拔出,随之,一股黑血喷了出来。他指着说,看,有瘀血,瘀则不通。gzslib202204051232

这些医理,我几乎天天听大夫讲,纸上谈兵的道理讲得多了,我都有些麻木。手术时就说是清除了瘀血,可是,现在仍然有瘀血,前面请来的大夫却没有一个从这方面考虑治疗方案,他的这一手操作,倒令人耳目一新。

他用棉球擦拭完出血,撒了点云南白药,很快处理好“术”后清创,又让父亲重新躺平,准备扎针。他叫我和母亲帮忙,解开父亲的衣衫,绾起衣袖和裤子,在腹部、小腹、手臂、大腿、小腿、手脚几处连扎十几针,与前面的针灸师不同之处是,他扎针取的是健康一侧,手法看起来有些独特,轻重缓急把握得相当细腻,像刺绣似的,每一针都好像凝注着他的思想。我不大懂针灸,但看父亲的表情,似乎有明显的针刺感,痛,并享受的样子。

他站在那里忙活了二十多分钟,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我抽出纸巾想给他擦,他不自在地笑笑,接过纸,脸又红了。

起针后,他询问父亲的感觉,父亲含糊不清地应答着,看样子还算满意。

他转身跟母亲说,真气散脱,宜灸,先要把流失的真气补回来。喏,关元穴,每天用七分的艾条灸三百炷,连续艾灸三天。

说着,他指了指父亲肚脐下的关元穴。

这是母亲的专业,她有点不解地问,三百炷?是不是有点多了?

我的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艾草烧灼、皮焦肉枯的画面。

他也不多解释,只是说,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说完,他问我要了纸和笔,开了一个方子,说,这是清代王清任的补阳还五汤,治疗中风后半身不遂的著名方剂,配合针灸服用。

懂针灸,还懂开方用药,这让我和母亲有点了意外,至少,我们所接触到的医生中,都是术业有专攻,还很少有样样全通的人。

首次治疗就结束了。我还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可他并不多说话,根本不给我提问的机会,就匆匆告辞了。见多了大牌医生的脾气,没想到这位江湖闻名的周大师竟然是这样一个怪人。

周大师:我的针灸启蒙者

一直想见她,但做梦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她,居然是为李玉堂针灸。第一次上门诊治,李彩霞和她母亲似乎对我的医术还不太信任,我也无法证明什么,中医说穿了是一门实证科学,只有疗效才能说明一切。信任是最好的药引子,但愿他们明白。

岁月真是催人变老的鸡声马蹄,二十年不见,当年梳着马尾巴的天真少女,如今已是成熟少妇,发髻高绾,温雅贤淑,根本看不出年少时的痕迹,纵然路途相逢,亦是对面不相识。她没认出我来,我也不想说破。过往的美好记忆毕竟是自作多情,何必挂怀。她若能想起,且当有缘;若想不起,不过是她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灵枢》云:“其来不可逢,其往不可追。”人世间的事,亦同针之道,知其顺逆迎随,则是和局。反其道,则两不相悦。

二十年前,李彩霞随他父母到我们村校借读,跟我同是五年级。那时的她像只可爱的小熊猫,活泼,漂亮,家庭背景又好,父亲李玉堂是乡卫生院院长,母亲是护士,在一群乡巴佬的班级里,洋气而好看的李彩霞自然是所有男生心中的女神,哪怕自卑的不敢跟她说一句话,偷偷瞄一眼都会幸福大半天。但她眼睛长在头顶上,正眼都不看我们一眼。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天生自卑,压根不敢心存妄想。在意李彩霞,很大程度上可能与她的父亲李玉堂有关。当时乡卫生院医疗条件一般,但李玉堂的干针扎得好,又讲一口好听的“京话”,人们都对他分外敬重,凡找他扎过针的,都称他“神针老李”。村里人有个腰疼腿疼胳膊疼什么的,只要找“神针老李”,都能立竿见影,手到病除。比如说,我们村有个老木匠,做工时不慎扭伤了腰,走不成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搀到医院,还以为要住个十天半月呢,李玉堂接诊后,只在他鼻子下扎了一针,让老木匠扭了几下腰,结果,他直撅撅走出了医院。陪着去的人就是这么说的,连比带画,让每个人都如临现场,亲眼所见。我初听这样神奇的干针,就被迷住了,实在想像不出什么样的针能够如此厉害,竟然扎几下就治好了病。还有一次,老疙瘩的媳妇生孩子,临生了,发现胎位没转正,生不下来。村里的接生婆慌了神,急赤白脸地说,完了完了,胎死腹中,一尸两命啊。老疙瘩一家子顿时哭的哭,叫的叫,乱作一团。这时,有人出了个主意,莫不把“神针老李”请来瞧一瞧,说不定会有办法。老疙瘩一溜风跑出去,在人们焦急的等待中,终于请来了李玉堂。据接生婆描绘,李玉堂进了屋,只是在孕妇的两足小趾外侧各扎了一针,又在两条小腿内侧各扎一针,一边运针,一边让接生婆顺势运转胎位,忙活了一顿饭工夫,胎位就矫正顺了。接着,他又在孕妇两手虎口各扎一针,随即,婴儿顺利出生,他硬生生把老疙瘩媳妇和儿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诸如此类的治病故事,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我也百听不厌,“神针老李”的那根针,顿时深深扎在了我的心里,像埋下了一颗神奇的种子。

当然,有这样一个牛X的爹,李彩霞不比别人优越都难。

我跟李彩霞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卫生院里,而不是学校里。那时的学校,男生女生之间基本不说话,哪怕最闹皮的顽主马强,与女生说话也会难为情,怕被别人取笑。

那天,我妈腰疼起不来身,我用架子车拉着她去乡卫生院看病。到卫生院门口,想背着我妈进去看大夫,又担心架子车放在外面丢了,这可是我们家最重要的财产,如果丢了,我爹会打死我的。正犯愁呢,李彩霞甩着一头好看的马尾巴从大门口出来了,她猛然看到我,愣了一下,头一扬问,看病来了?她居然跟我说话了,我激動得不知所措,脸上火烧火燎,肯定红得像马戏团的猴子屁股。她正要走开,我情急之下想找她帮忙,却又说不出口,一急,说话就结巴,李、李、李彩霞,能……能能不能帮我……帮我看一下车。她嗯了一声。我慌手慌脚地背起我妈走进门诊室。

那天值班的正是李玉堂。这人白白胖胖,脖子短,头像缩进身体里似的,脸也肉乎乎的,一说话就像眯着眼睛。他说话很好听,轻声细语的,问了母亲病情,把了把脉,又让母亲张开嘴看了看舌头,也没说什么病情。然后埋头开方,说是先打两针。他开好方子,交给护士去配药。gzslib202204051233

这时,有个穿着讲究的男人硬梗着脖子进来了,一看就是乡镇干部,农民哪有穿得有板有眼的。他呲牙咧嘴说,老李,落枕了,头转不动,扎一针。他们似乎很熟,李玉堂笑笑,说声好,然后让患者坐在方凳上,拿出一个黑红色的小盒子,看上去很有年成,他打开磨得锃亮的铜搭扣,里面一层纱布上挨排扎着许多针,露在外面的针柄是金黄色,他每取出一针,一道寒光便从我眼前一闪。我终于看到,这就是李玉堂的传奇神针!

我好奇地看他怎么扎针。只见他取出针,右手执针,左手揣摸患者后脖子,倏倏扎进两针,我感到被扎到了一样,可那人竟然没有疼的感觉,还嘻嘻地笑。李玉堂又取出一针,扎在那人左手掌的外侧。我想不明白,脖子疼与手掌有啥关系,想问又不敢问,好奇地围着他们看。我真的很纳闷,那么细长的针,扎进肉里就没有疼痛感?李玉堂让那个中年人活动活动脖子,那人试着活动了几下,李玉堂又捻捻针,让他再活动活动。那人便开始活动。先是怕疼似的轻轻转动,渐渐,渐渐,他的脖子越转越自如。好了。那人哈哈一笑,直叹神针。

我的天,这针真有这么神奇吗?

我妈在旁看着,不住地啧叹,满含期待地请求李大夫给她也扎一扎针。李玉堂正在兴头上,让我把我妈扶到病床上,说,扎就扎几针试试。

正说着,李彩霞找了过来,头探进门诊室说,喂,我把你的架子车拉进院子里了。说完,没等我应答,就一溜烟跑了。

李玉堂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边扎针边问,你们是同学?我边点头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我多么期待他再问一句什么,可他再没有开口,我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李玉堂在我媽的腰侧、大腿上各扎了几针,提插捻转了几下,嘱咐留一下针,让我看着。他出去后,我问妈疼不。妈说,不算多疼,就是一阵酸一阵胀,麻酥酥的。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针灸,总觉得那针扎进肉里肯定很疼。平常,手指头扎个刺都火烧火燎疼好几天呢,这可是一指多长的干针,能不疼吗?但妈说不疼。我才不信呢。

趁李玉堂不在,我偷偷从他的小红盒中取了一根细针,撕一片纸包好藏在衣兜里,想回家没人时在自己身上试一试。

正是这一根针,在往后的岁月中,竟然像护身符一样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妈身上扎着针,过了吃顿饭的时间,李玉堂过来拔针。我本以为那么长的针会带出好多血,但每一针拔起,不见一滴血,真是奇怪。他让我妈站起来走走,她竟然真的站了起来,慢慢挪动着脚步往前走。我妈欢喜得不行,连连向李玉堂道谢。李玉堂笑眯眯的,很得意的样子,像李彩霞的作文受到老师表扬时一样。那时,我觉得干针实在太妙了,如果能学会一手,家里人有个病啊疼的,扎几针不就治好了吗?我真想对他说,李大夫,我想跟你学干针。但农家孩子自卑啊,我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口。

说真的,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将来,因为看了李玉堂的干针,我竟对未来便有了实在的幻想。如果老师再让我们写“我的理想”之类的作文,我会毫不犹豫地写“当个会扎干针的大夫”。年少时的梦想,就这样天真。

过了一天,到校后,我沾沾自喜地跟马强说,李彩霞跟我说话了。马强不信,说我胡吹。我原原本本讲了在卫生院的事情,马强一脸不屑地说,就这?也叫说过话?我还说,我见过李玉堂扎干针了,那个神奇法,咋说呢,我把母亲背着进去,针扎完她自己走着出来了。我本来还要说自己的理想,马强梗着脖子不屑地说,他不就是个下派的中医嘛,有什么了不起。他父亲是村长,知道的自然比我们多。老百姓都说,有权力就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自然无法跟他比。他又说,将来,我一定干过他,至于李彩霞,哼,走着瞧。我的老天,这说话的语气,咋就跟他村长老子一个德行,啥牛都敢吹。看他得意忘形的样子,我也不客气地说,就你?考试倒数,还想上天不成?他说,考试不行不代表我当不了大夫。啧啧,这小子竟然也心存着这样的目的。多年以后,回想马强说过的话,竟然有一种冥冥中的宿命感。

我想学干针的梦还没做醒,第二年,李玉堂调进了县医院,李彩霞也跟着转到了县城上学。青春年少的梦就此折戟沉沙,癞蛤蟆连天鹅都望不见了,做梦也是白做。我不知道马强这小子什么心思,几次看到他都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与马强、李彩霞的之间的故事,就这样平淡无奇地开篇,还没掀起半点浪花就已翻篇,他日相见,已是天涯何处,前尘往事。

二十年来,很多次回老家都想见见李彩霞和她父亲,临了却没有了勇气。“莫道不知羞,自矜难开口。”真不知道见了面还能说些什么。听同学说,李彩霞好像上了什么师范院校,学的幼师,毕业后分到了县中心幼儿园。他的父亲李玉堂进城后在县医院当大夫,后来,县中医院成立,他当了院长。仅此而已,所知不多。

没有想到的是,李想项目的核心人物竟然是李玉堂——我年少时的偶像,我的针灸启蒙者。他居然成了我的患者,真应了“医不自治”的古语。让人费解的是,干了一辈子中医的李玉堂,一个中风证竟要靠手术治疗。几千年来,中医已经积累了治疗中风的成熟医术,汤药方有《金匮要略》中的“续命汤”、 《备急干金要方》中的“小续命汤”、《医林改错》中“补五还阳汤”,都是屡见功效的良方;针灸就更不用说,《灵枢》《素问》《针灸甲乙经》《针灸大全》等典籍中针灸之法更是详备,是个中医人都能讲出点子丑寅卯。但凡临床经验丰富的中医,这些经典的用药用针难道会排斥在外?归根到底,也怪咱中医不争气,外科急救的本事丢了也罢,内治沉疴的技能也给丢了,中医实在赶不上时代节奏啊。

李彩霞:天哪,真的神奇

我们叫李想大忽悠,主要是他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嘴,平常话到了他的嘴里都能拐几个弯,带出不同的意思来。我问他周大师是何方神圣。他乐滋滋说,老乡啊。没骗你老姐吧?人家身怀绝技,绝对是高手,你要诚心恭敬着,明白了吧?我最烦他这口头禅,纠正了无数次,他总是改不了,好像不说这句口头禅他就不会说话了似的,最后也懒得跟他计较了。我问,你该不会把周大师也忽悠过来跟你鬼混吧?他咂吧下嘴巴说,老姐你会不会说话,咋叫忽悠,咋叫鬼混,咱们做的是承前启后、治病救人的伟业,咱们叫心怀天下,志同道合。这个大忽悠太能说了,我说不过他,甘拜下风。gzslib202204051233

不过,这一次,他倒是“忽悠”得靠谱。

我们用周大师留下的治疗方案和方药治疗了三天,马上颠覆了最初的不信任。母亲按他说的方法给父亲艾灸,每天灸关元穴三百炷,没有出现我担心的“皮焦肉枯”,父亲的精气神却不可觉察地直往上窜,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最直观的是气色,原先脸色灰暗、皮肤干涩,一下子红光满面、肌肤红润。母亲干了一辈子医护,她也惊叹如此神奇的疗效,感觉不可思议。

三日后,李想陪着他来复诊。

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像一個古代隐士和一个现代泼皮,极不搭调,我忍不住想笑。李想那光光头,抹了油一样光滑,看着就不由地想起一个词:奸机溜滑。他可能觉得陪着周大师倍有面子,在我母亲面前使劲地吹捧周大师,反正好话不花钱,由着他信口开河。

周大师并不领情,颇有自知之明的打断他的话,直接走向我父亲房间,开始了治疗。

他把了把脉,没说什么,眼神专注地端详着父亲扭曲变形的脸,准备好针灸针,闭眼念叨了几句什么谒语,神神道道的。他右手拈针,左手取穴,直接往父亲右边脸上扎,而父亲的脸是左边歪斜,前面的针灸师都是扎患病的一侧,或者两侧均扎。我不解,又不敢多问,怕得罪了这位大师。李想倒是很专业的解说,健侧取穴,左有病而右畔取。

他拿一根两寸长的针,从右嘴角透向腮帮。接着,又取出一针,从鼻侧透向耳际。再取出一针,从眼角扎向耳尖方向。最后,在同侧的手背虎口处扎了一针,我知道这个穴叫合谷。然后,逐个顺时针捻了几下针,轻轻拍拍手,完毕。

我陪着小心问,这就好了?他说,就这样了。

李想不失时机地卖弄说,这三针很有讲究,第一针叫地仓透颊车,第二针叫迎香透牵正,第三针叫丝骨空透率谷,最后来一个面口合谷收,非常完美。

周大师惊讶地“咦”了一声说,见识很不错啊。

李想嘿嘿笑说,只会纸上谈兵,哪有周大师你这水平。

我去,前面那些做针灸的,左脸、右脸、头前、脑后插满了针,似乎比赛谁扎得针多。我总觉得扎针越多,似乎越有效。但每次针过,并不见起色。这么简单的四针,会有效吗?

他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说,针者,正也,想办法把不正的矫正,就这么简单。

我听成了“镇”,问是不是把病镇住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呵呵一笑,说,也对,针是多硬的东西,肯定是把病镇住啊。

我看到,他笑起来十分率真,是那种内心的喜悦,没有污染的笑声。

想到他刚开始念叨什么,我好奇的问了一声。李想也是一脸好奇看着他。

他竟然毫不保留地解释说,念的是行针咒:天灵节荣,愿保长生,太玄之一,守其真形,五脏神君,各保安宁,神针一下,万毒潜形。急急如令敕。

切,有必要搞这么神道吗?我心里好笑,咋听上去有点怪力乱神的意味,便质疑的多看了他两眼。

他似乎一直躲闪着我的眼神,每次目光交锋的瞬间,他便闪过。我绝不会幼稚地以为是自己的相貌吸引了他,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也没了让男人动心的高颜值,但奇怪的是他那眼神里总是不经意流露出一点“好色”的热度。

这时,父亲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像急于表达什么似的,说不出来,比了个点赞的手势。李想解释说,伯父这是夸你呢。

他轻轻点点头,逐个轻捻几下针,看父亲的神态,好像有了些微的疼痛。

我拿了一听饮料给他。他瞥了我一眼问,你是不是经常爱喝这些冷凉的东西?

我说,是啊,习惯了。

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还是喝茶吧。

我给他泡了杯茶,他闻了闻说,嗯,不错,清香淡雅,上好的龙井,可惜茶叶烫死了,香气还没发散出来。

这茶的确是好茶,那些有求于马强的人进贡的特产。我对茶道没有研究,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天真地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善饮者总把茶叶当有生命的东西看待,激活它、唤醒它,把它的美好记忆全部释放出来。

我惊讶地看着他,平平常常的事,怎么在他嘴里像是哲学似的。我说,有道理,跟我们当老师一样,善于发现和激发学生的特长,让人生出彩。

他说,医生看病也一样,想办法把病人自身的能量释放出来,病就好了。

母亲刚好走过,听到这话,接了一句,前几天的艾灸是不是就是为了激发自身的能量?

嗯,是这道理,阿姨还是专业,马上就能明白。他笑着说。

这话说到了母亲的心坎上,她欣喜地笑了。

说着话,他起身,屏息凝神捻了几下针,每一针的运针,在他手中仿佛凝聚着千钧之力,轻重缓急如有神助,运针之后,竟然微微有点喘息。

他长出一口气,惊叹道,看,有变化了。

我赶忙过去一看,天哪,真的神奇!短短十来分钟,父亲的脸,从歪斜的右边渐渐向左发生了位移。是的,位移,微不可察的矫正着偏差,看上去端正了许多。

母亲和李想也惊讶地叫出了声,啊,这么快就矫正过来了。

他又取出两根小针,一根扎在下嘴唇之下,一根扎在上嘴唇之上。然后拔掉了左边脸上和合谷穴的四根针。

我问,为啥不能多扎一会儿,把脸形完全矫正过来。

他说,过犹不及。病程过久,自身的能量不足,多针无益,反伤元气。先用人中和承浆穴这两针固定一下,明天再针。

李想有点失神地看着,喃喃道,大师不愧是大师,活干得真叫细腻。

一会儿起了针,父亲居然含糊地说出了话,且说出了一长串话:好多年了,我都没听过有人念行针咒,你居然会这个。

我把父亲的话翻译给他听,他笑笑说,班门弄斧,前辈见笑,不过是个仪式而已。gzslib202204051233

父亲一脸向往地说,不,会用行针咒的人是一种境界。善用针者,心神专一,守针如龙,针不当神,刺不伤损。

这话有些深奥,我理解不了,是李想翻译的。

他能被父亲这位老针灸师认可,看来我是低估了他的能力。

接下来,他让我和李想搭手,帮忙把父亲翻个身,爬在床上。

他取出一根足有半尺长的针,金黄的针柄,细长的针身,看着就令人惊骇。他又像前面一样念叨了一遍行针咒,然后开始用针,在父亲一侧的屁股上扎了下去,迅速提捻,我看到父亲触电似的,脚趾抽搐了几下, 嘴里不由自主的哎呀一声。我有点紧张,问父亲咋了。父亲说,没事,正常。

他没有在意,起针后,又在大腿背侧扎了几针,针针下去,父亲都仿佛要从床上弹起来似的。以前的针灸师都是中规中矩,从来不会用这些手法。尽管是强刺激,但父亲很受用似的,每一针过后,都激动地叫一声好。

李想在旁边搓着手,一脸神往地说,我特别想跟周大师学针灸啊。

我取笑他猴心不定,猴子掰苞谷,到头来两手空空。

针毕,父亲惊讶地问,这莫不是失传的扁鹊玉龙神针?

他说,大概是吧,我也是学来的,玉龙针法、天应针法、磐石金直刺、铃医针法,我都学过一些,然后加进了自己的感悟,像练习书法,人人都练柳颜欧赵,写到最后,就有了自己的悟性,成了自己的风格。

父亲一骨碌翻起身。

瘫床快一个月的他居然能自己翻身了!我大吃一惊。

他浑然不觉,挥舞着手,兴奋的问,你学过扁鹊的玉龙针法,还有道家的天应神针、磐石金直刺、铃医的江湖针法?哎呀,了不起,这都是绝学啊,你竟然融汇贯通了!先生毕业于哪个大学?在哪高就?

他淡淡一笑说,没啥学历,跟师傅学的,民间游医。

父亲惊讶地“啊”了一声,好像并不相信。

他又说,我这针灸,还与前辈有点缘分呢。

父亲望了望他,不解地问,与我有缘?

他笑笑说,当年,你可是有名的神针老李啊。

父亲咧着嘴笑笑,感慨地说,往事不堪回首,一晃几十年过来了,现在却躺在这里靠你一个晚辈治疗啊。

他说,医不自治嘛,有些事,人难以自主。

父亲说,是啊,自己病倒了才明白,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力回天。

说完,望了眼不成器的李想,叹了口气。他一直骂李想不成器,没把家学渊源传承下来。

李想心虚地缩着头,不敢正眼看他。

父亲谈兴正浓,还想跟他聊,他却打住了,双手合十,笑笑说,今天就聊到这,你现在还需要养气,积聚能量才能攻克病邪。

他又取过纸笔,在前面留的药方上,又加了幾味药,对父亲解释说,台湾中医大师倪海厦常用桂枝汤加葛根来治中风嘴眼歪斜,针灸后加服,效力神速,不妨试试。

父亲点点头说,嗯,先生针灸厉害,用药也相当高明啊。

他说,实不敢当,用药我只是照葫芦画瓢,容我想办法找个用药高手,前辈这病会好的更快一些。

他谢绝我们一家的挽留,起身即走。李想紧随跟过去,边走边说,周哥,有个不情之请,我朋友家亲戚生了个怪病,哪都看不好,能不能请你出手……

周大师:我觉得不是真相

去看了李想的中医康养山庄选址,比较理想。这是城郊的一个废弃农场,还保留着两排土坯房,像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周边有几十亩农田,有树林,有果园,还有一个池塘,长满杂乱的水草。原生态的环境很不错,符合养生康复的设计理念,加以改造必然是一处别具特色的医养基地。李想还是挺有眼光。

他一一指点着规划中接诊部、住院部、针灸馆、推拿导引馆、练功房、书画室、研究院等建筑布局,从设计图纸上看,他准备把地面建筑全部推翻,要在这片土地上建造一些高档次的洋房。

我却觉得还是道法自然、顺应自然的好,利用好天然的田园风光,建筑用仿生态理念,两者相得益彰,不论哪个层面的人,都会有一种归家的感觉。治病也罢,养生也好,追求的首先是外在的舒适和内心的安逸,要没有违和感。

他眼睛一亮,连连叫好。如果照这规划来做,投入会大幅度降低,就有资金配备更好的软件设备和内部设施。

我玩笑说,李总啊,你要加快点节奏,不然庙还没修好鬼却老了。

他眉开眼笑的吹捧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就是福星,你一来,我就信心倍增。

说完,他拉着我就要去看一个病人。他说,只要这个病人的问题解决了,他的“东风”也就具备了。

一路上,他向我描述这个患者的情况。是个女人,不知道到哪里游了一趟,回来后突然发病,感到全身到处都疼,整夜不睡觉,胡言乱语,总说有什么白衣男子找她求欢,白天又狂躁不安,有时不穿衣服就往外跑,拦也拦不住。有人说是遇了鬼,家人请道士做了法,但一点作用没有。精神病医院也住过,还是无效,最后又送到县医院来治疗。做了各项检查,心、脑、肝、血等都做完,一切正常。医生也无奈,诊断为神经病,说是神经错乱了,让回家静养。昨天又发病了,家里人没办法,赶紧送到了县医院。

我听了,哑然失笑。这些医生真能扯淡,凡是仪器诊断不出的问题总要给找个病名,而且是玄之又玄的神经病。

李想毕竟是当过大夫,对病情也有自己的看法,自然不相信那些医生的看法。我们一路探讨着患者情况,很快到了医院。

进了大厅,直接走电梯。到楼梯口,一个小胖子抱着肚子、佝偻着腰跌跌撞撞走到我们前面,疼痛的呻唤,满头大汗。我下意识多问了一句,哪里疼?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指了指心口。我看他难受,想帮他缓解一下。他半信半疑,狐疑地看着我。李想在旁说,他是针灸师,不问你收费。小胖子也许是疼坏了,点头应允。我用指针点按他背部的胃俞、膈俞,摁着都无效解疼。我又按他胸口的巨阙穴,手指刚触到,他就疼得直叫。我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胃疼,应该是心脏的问题,赶紧掐住他的内关和中指尖,揉按了片刻,他的疼痛渐渐舒缓了许多,长出一口气。我对他说,你可能是心脏病,赶紧叫你的主治大夫检查一下心脏。gzslib202204051234

我们说着话,出了电梯,看到几个白大褂走过来。

李想跟一个国字脸男人打招呼,马院长,忙着呢。

那个马院长笑呵呵应答了一声。

我端详着他的脸,有点不确定地叫了一声,马强?

他扭头瞪了我一眼,不悦地问,啥事?

李想赶忙向他介绍说,这位是周大师,我请来的针灸师。

他瞅着我看了半天,肉脸上挤出一丝笑,说,你是周大师?老同学,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我预设过跟他见面的N种方式,没料到会这样狭路邂逅,跟他握了握手,生疏感像一道篱笆横亘在我们之间。

那个心口疼的小胖子慌里慌张跑过来,指着我说,马院长,你们认识啊,他说我是心脏病,会不会?

马强斜睨我一眼,转头笑着对他说,怎么可能?你那心脏已经查过了,没事,就是胃溃疡。

那个小胖子对马强满脸堆笑,好像被打了强心剂,高高兴兴地回了病房。

我好意提醒了一句,还是不要大意,潜在的心脏病说突发就突发了,不犯病的时候根本查不出来,一但发病,抢救都来不及。

马强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啥时候有时间,请你吃饭?

显然是客套话。如果有心请老同学吃饭,又何必故作姿态?我笑笑,也是模棱两可说,好。

他又敷衍了两句,走了。

李想冷哼一声骂道,当个芝麻官就人模狗样的,什么东西!

我倒不在乎他的态度,人嘛,总是善变的。但我却惦记着那个小胖子,担心他被误诊了。

李想说,人心不古,少管闲事,那些自视甚高的医生们根本听不进外人的建议。

一边说着话,他带我到了病房。看样子病人身份不简单,住的是高级病房,单人单间,设施齐全。一个穿着讲究的大叔等在门口。拉着李想到一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又回过来跟我握手。李想介绍他是朱总。他的眼神精明而凌厉,一看就是那种善于在商界杀伐果断的角色。

朱总指着束缚在病床上的女人唉叹说,这病,各大医院跑遍了,我实在没办法了,请大师看看吧。

跑遍省内外大医院都没法治的病,他显然对我也没有信心,只是应付李想的好意罢了。

我看到那个女人披头散发,面色惨白,一会儿尖声叫喊,一会儿疯狂大笑,浑身透着一股说不清的阴冷邪气,靠近不得。观察了一会儿,我总觉得她好像没有行为自主能力,像被什么东西操纵了。强行抓起她的手,切了切脉,全是乱脉。经脉一乱,身体内在气血都不按常规运行。这种症状,我还是第一次遇到,确实不知道怎么诊断。

忽然想起師傅说过,有一种情志类症候诊断方法是在手指上。便用手指捏住她右手中指根部一诊,我吓了一跳,里面像蚱蜢乱跳,突突突的。

我突然明白了,是典型的情志病,而且是道医所讲的狐魅症,但这个病症,我实在不能明说。

我把李想和朱总叫到外面,跟他们说,癔症,西医叫歇斯底里。

朱总一听,惊讶的睁大眼睛说,你摸了下脉就诊断出来了?北京的大医院也诊断说是歇斯底里。

李想问我,言病不可治者,不明其道也,你既然知道病症所在,有没有办法治疗?

我望了他一眼,有些无语。心里说,你也是学医出身,不知道凡病皆有因果的道理?不知因果,何论施治?

我说,首先需要知道病人是怎么得病的?什么时候开始发病?有哪些怪异的症状?

李想后知后觉地的说,对对对,心病必须先明确发病的诱因,这个很重要。

朱总含含糊糊说了个大概,跟李想一路上跟我说的差不多,我觉得不是真相,他在刻意回避什么。

目前的状态,虽然我可以用一两针让病人暂时镇定下来,但我不想出手,针灸师悲天悯人也是有原则的。

朱总财大气粗地说,如果能治好她的病,花多大代价都可以。

我冷冷说,朱总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们走。

朱总不由地错愕,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李想愣了片刻,急忙追上来,恳求道,周哥,你有啥条件都行,求求你,帮我一个忙吧,他是我的金主,那个项目的投资商啊。

我说,你曾经也是医生,你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冒然施治吗?

李彩霞:反正你得给我治好

江湖圣手果然名不虚传,针灸了十来天,父亲的中风后遗症大见成效,歪斜的半边脸虽然没有恢复到原先的样子,但不细看已经看不出歪斜的迹像。一直麻木的左腿,也渐渐有了知觉,掐的时候有了痛感,自己也能挪动了步子走路了。父亲说,他用的是一种古老的针法,这种手法失传已久,中医界用针用到这个境界的针灸师并不多见。

我不懂针灸,只看疗效,他的确有些本事。

父亲对他似乎越来越倚重,一天不见都火急火燎地问几遍。我心里嘀咕,你对自己的女婿从来没有这么上心过,不但不上心,反而仇人似的,一见面就水火不容,一个看不惯一个。

父亲念叨说,这么年轻,咋就学了这一身本事,不可思议。

我也很好奇。他的身上仿佛有谜一样的故事。

有一次,针灸完毕,他跟父亲又聊起什么针法取穴。父亲好奇地问他针灸治疗中风的秘法,他毫不保留地说,元代《磐石金直刺秘传》中开篇就记载这个:中风半身不遂,左瘫右痪,先于无病手足针,宜补不宜泻;次针其有病手足,宜泻不宜补:合谷一,手三里二,曲池三,肩井四,环跳五,血海六,阳陵泉七,阴陵泉八,足三里九,绝骨十,昆仑十一。

父亲听着愣神,半天才说,你这是读了多少书啊,这样偏门的秘术你都能看到,怪不得医术高明呢。

他们说的我听不明白,但看父亲的神色,他是相当推崇这个周大师了,从他一辈子从医的经历来看,让他心悦诚服的人还真没几个。gzslib202204051234

说到高兴时,周大师想看看父亲当年的针灸针,父亲便让我从书房取来他那个老古董盒子,递给周大师。他接过后,轻轻打开,细心数了数针数,问,这套针应该有三十六根吧?还应该有配套的针法吧?

父亲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感叹道,小友见识不凡啊!的确是特制的三十六针,有配套针法,只是传到了我手里就剩下这个残本了,后来还弄丢了一根针,遗憾啊。

他从衣兜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针灸夹,打开,取出一根黄铜针柄的针问,前辈,你认得这根针不?

父亲接过看了看,惊讶地说,这根针咋到了你手上?

他讪讪一笑说,偷的。

他又说,就是这根针,在火车上救了一条命,还使我梦想成真。

这根针怎么到他手上的,我倒不关心,只是好奇他这一身本事咋学来的,便问他,你不会拿一根针在自己身上扎着就练出了这绝世神功吧?

我曾听父亲讲过,针灸师的炼成,就像练家子拜师学艺一样,过去都是师带徒、父传子这样的形式,属于绝学一类,高人轻易不授徒。他有什么样的机缘呢?

他喝了一口茶,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

那一年,我外出打工。第一次坐火车,是那种廉价的绿皮车,车厢里坐满了像我一样打工的穷人。看到那么多陌生的面孔挨排坐在一起,便东望望,西瞅瞅,十分好奇。火车走走停停,大概过了小半天吧,忽然听到有人惊叫:“快,有人晕倒了。”回头一看,邻座上的一位瘦弱的阿姨浑身战栗,手足乱颤,我不由地“啊”了一声。随之,看到她像软面条一样滑到座位下。同座的人慌忙唤她,她大口呼气,直翻白眼。我不知道人快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见过乡下宰羊,快死的羊也是这么挣扎的,莫非她也要死了?

围过来的人群中有人出主意:“快,找列车员,找大夫!”

片刻,广播中传出紧急呼叫:“6号车厢有人晕倒,旅客中如有医生,请速到6号车厢急救。”广播中反复呼叫,人们都揪心地盼着医生出现。

这时,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拨开众人,看了一眼晕倒的女人,操着陕西方言问,谁的身上有针?然后扫了一眼,没人应声。我忙说,我有。我从钱夹里取出一根针,递给那人。那人接过针,奇怪的望了我一眼,急忙俯下身,持针在女人的右手中指尖上扎了一针,挤出几滴黑血;又在她的嘴唇上方人中穴上扎了一针。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人都这样了,这能行么?那个中年汉子并不搭理,自顾施治。

一会儿,过来两个自称是医生的人,一男一女。男的穿着西装,戴着眼镜,像个学者,自称是某省医院的外科专家。女的穿着时髦,秀发飘飘,一看就是来自大城市,她自称是某市医院的护士长。男外科专家一看是个土农民在那儿鼓捣,“哎哟”了一声,问,“你这是干嘛呢?”女的也不屑一顾地望着胡子拉碴的施救者,说,“会不会?还不赶快做人工呼吸!”列车长也在旁边催促说,“你行不行啊?要不,快让专家施救。”

那中年汉子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不卑不亢地问,“你们有强心针吗?有救心丹吗?拿什么施救?”他们相互看了看,面面相觑,悻悻站在一边不再言语。那中年汉子继续施救,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他又快速脱下那女人的鞋袜,在脚心的涌泉穴扎下一针,昏厥的女人顿时轻微地“啊”了一声,渐渐睁开眼,抬头看看周围的人,苍白的脸上茫然无神。那个中年人站起身对旁边的人说,“冲一杯糖水给她喝上,她就安然无恙了。”不待女人说声谢谢,他把针还给我,刻意看了我一眼,已挤出围观的人群,消失在车厢的另一头。

在人们啧啧称叹神奇的时候,我迅速尾随那个中年人,要拜他为师。那人拒收。我一心想学针灸,工也不去打了,就一直跟着他,跟到了他陕西关中农村的家里。稍一打听,才知道他的祖父曾是宫廷御医,八旗子弟,大清皇族的姓——爱新觉罗,因无意中窥破慈禧太后的宫帷秘事,呈献了打胎的秘方,过后越发担心兔走狗烹的下场,趁朝廷内乱之际溜出皇宫,带着家人隐居深山,改姓“爱”,祖父称“爱新X”,父辈称“爱觉X”,他这辈称“爱罗X”,至于下一辈叫什么,他们也管不了那么远了。他自小跟祖父学习针灸,但文革中祖父被批斗死了,他也背上了“封建孝子贤孙”的黑锅,不敢公开行医,只是偷偷摸摸为亲友解决些病痛,所以不敢公然收徒。我呢,就一个想法,不计后果地跟定了他,帮他家种地,割草,喂牛,遇上什么活干什么活。一直纠缠了两三个月,师傅才答应教我些东西。就这样,我跟师傅学了几年针灸。然后,又周游各地,听到哪里有民间高手就跑去学习,学来学去才学到今天这个水平。

他的故事讲完,我总觉得远不止这些。

父亲听完哈哈大笑说,有意思,这根针还真有机缘,让你结识了一位好师傅。

他把那根针递给父亲说,现在物归原主,前辈收好了。

父亲接过针,放进红木盒子中,又从盒子夹层中取出一个发黄的册子,毛邊纸,线装,竖题《针灸辑要》几个篆字。父亲小心翼翼递给他说,小友看看这个。

他慎重接过,轻轻翻开,默看了两页,眼睛突然一亮,惊叹道,咦,古老的阴阳针法!

父亲顿时大惊失色,忙问,小友能看明白?

他说,记录这个针法的前辈太厉害了,你看这些字,全都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机,心神不稳,还真看不进去。

父亲叹气说,你说对了,几十年来,我盯住看上几页就不行了。

他满面惊喜地说,实在厉害!《素问·刺法论》中说,“刺法有全神养真之旨,亦法有修真之道,非治疾也,故要修养和神也。道贵常存,补神固根,精气不散,神守不分……”我今天终于明白了,古人是能够驾驭修真之道的,而且能把功力灌注到笔下的文字中,千年不散其神。

父亲叹息,是啊,中医的神脉其实就在典籍中,只是后人能领悟的实在太少。小友是有缘人,这套针具和残本就送给你了。

他急忙站起身说,万万不可,晚辈可不能夺人所爱,这是你的传家之宝,我受之有愧。gzslib202204051234

我也很意外,平常,父亲把这祖传的老古董当宝贝一样看着,谁也不许动,今天却说要送人就送人。

父亲坚持要送,周大师觉得这礼物太过贵重,仍旧坚辞不收。按他的说法,有这套针具,如果再学会配套的针法,绝对是针灸术的绝学。

父亲急了,有点生气地说,这东西给你,实际是一种传承和责任,我也有一个条件,你要答应我给当地带出几个好苗子来,你要怕担不起这个责任,那我就付之一焚,留它何用。

周大师嘿嘿一笑,这才恭敬地接过,像接过千钧重托。

接下来,父亲却说,周小友,我腆着老脸求诊一下,想请你帮彩霞诊个病,你看合适不?

我心口怦怦直跳,这可是我多年来压在心底的一个隐痛。父亲说出来,会不会让他为难呢?

他笑了笑说,这有何难,但凭一试。

我便跟他讲了自己的情况。结婚五六年,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总是怀不上,我们夫妻俩做过检查都正常,但大夫认为问题可能出在我的身上。这几年,找最好的西医看过,吃了无数的药,却始终无法实现做母亲的心愿。父亲劝我用中药调理,也开过中药,还是不见效。老公总是反对我看中医,认为中医不科学,对中医用花花草草治病嗤之以鼻。我很纠结,不知道他说的有理,还是父亲说的可行,虽然生在中医世家,对医学却是外行。

他帮我切了脉,看了看舌苔,问了一些日常的生活习惯,娓娓道来:寒症,宫寒不孕,跟你平时常喝冷饮有关。

父亲听了他的诊断说,曾经当宫寒治过,用温经汤、温胞饮,没有效果。

他思忖一会,再次切脉,切了足足有喝一盏茶的时间,又问了一些症状,说,前辈,是否对症看过任、冲、督三脉?

常听父亲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不知何经何络,开口动手便错。这个周大师开口就谈经络,而不是像那些所谓专家,开口就是“气血不和”“阴阳失调”之类放到谁身上都合适的空话。

父亲点点头说,经络论治是正确的,但我一直没想明白问题的症结在哪。

他说,我总觉得根子还在这三脉上,《素问》讲,督脉为病,女子不孕。再加上宫胞寒象,很可能是痰湿瘀结于冲任、胞宫,气机不畅,血运受阻,不能启动氤氲乐育之期。孕育是气血之精魄,气血不调和,就难以受孕。

父亲点头称道,小友分析得有道理。明确了病因,施治就有了方向。中医看病,最难的就是辨证。这不同于西医的仪器诊断,有的病,再精密的仪器和化验都没用。像不孕不育证,不管做多少仪器检查,最终依旧很难解决问题,不然街头也不会有那么多专治不孕不育的牛皮广告,电视上也不会有打着治疗不孕不育作广告的医院。而中医则“知犯何逆,随证治之”,只要找到打开疾病的那把密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他说,种子必先调经。针灸呢,可以帮你打通任、冲、督三脉,但周期较长,急不得。前辈经验丰富,你开个方子吧。

父亲想了想说,先服用叶天士的调经汤如何?

他说,可以先试一试,我再配合针灸催动经络运行,慢慢调理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光明就在前方,心里燃起了浓浓的期望,信口就说,我的幸福就包在你身上了啊。

说完这话,我又感到太过于暧昧,脸有些发烧。

他难得地开玩笑说,你们两口子的事,可别赖上我哦。

我也放开了,耍赖说,反正你得给我治好。

他一本正经说,不孕不育自古就难治,我实在没多大把握。

周大师:中医的根子还在民间嘛

李想着急上火的四处找我,想让我出手治疗那个疯女人。但我很纠结,十分不情愿接这活。一来,没有彻底治愈的手段,治疗这种情志病要用一种特殊的针法,叫“鬼门十三针”,我的修为根本驾驭不了。二来,这个女人的病因让人恼火。听李想说,她原本是那个朱總房产公司的售房小姐,被姓朱的看中,强行发生关系,而后怀了孕,姓朱的便把她当小三养了起来。结果,这事被姓朱的正室知道了,大闹一场,导致这女人流产,小产加上心情郁闷,就犯了病。姓朱的想用钱私了,而女人的娘家人说啥都不答应,不依不饶地要起诉他,姓朱的无奈,才担起了治疗的责任。我虽然与她非亲非故,但她的遭遇已经触及了我的道德底线,有钱人胡作非为就要付出代价,不能任其在灰色地带逍遥自在。

李想真是个难缠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地打来电话,厚着脸皮恳求江湖救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三解释朱总对他的重要性,甚至说,如果能搞定这件事,他愿意拿出康养育山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作为回报。

我躲在老朋友张一杰的茶府喝茶聊天,不想理他。

张一杰菜做得好,也是一铁杆中医迷。有一年,他患了呃逆症,整天不停地打嗝,看了不少医生,怎么都治不好。正好,在前往北京看病的火车上碰到我,坐我对面,一直打嗝,我打量了他一眼,问了一声。他一听,居然是乡音,欣喜地认了老乡,闲聊中说到病情。我这人呢,见不得别人生病,一看是能治的病,心里就痒痒,看他难受,就想帮他看一下。我说用针灸帮他试治一下。他说,在县医院找老中医李玉堂扎过几针了,都不见效。我问他扎的什么地方。他指了肚子、腿上、手臂上的几个地方,我一看,就是传统治呃逆的针灸穴位,用针都有道理,不见效的话,应该是诊断上出了问题。我试着循经揣度了几个常规穴位,都没反应,想来不是胃气上逆的问题。想起宋代自号“扁鹊”的神医窦材在《扁鹊心书》中提到过一种针法,便抱着一试的心态,在他两边眼眶上的攒竹穴各扎了一针,真是奇了怪了,针一进去,他顿时停止了打嗝,抓着我的手不住地感谢,把我夸得都不好意思。末了,为防止他再犯,我给他开了炙甘草汤,嘱他喝几剂善后。即刻,他北京也不去了,要跟我学医。我劝他顺其自然,会养生就够了。作为过来人,我清楚,中医不是谁都能登堂入室,学到深处,会有许多过不了的坎。

张一杰说给我介绍个用药高手,这人治好过几例大医院都无法治疗的癌症。我很感兴趣。gzslib202204051235

不多时,一个面相憨厚的汉子走了进来。张一杰介紹说,老宋,民间中医。

老宋憨笑着迎上来握手,说着久仰之类的客套话。

坐定后,张一杰说,我这手咋抖得不行?说着,他端起酒盏,酒盏中的酒杯便咣咣咣直响。

我说,肝主筋,表象在筋,病根在肝,用针灸祛除邪气,达到舒筋活血、养血通络即可。

我刚好新学一套针法,想给他试试。

他毫不犹豫地说,好,你就扎吧。

这一套针法是一个叫余浩的中医人始创的“阴阳九针”,以手为人体小宇宙,按照“调和阴阳、升降气机”的原理施针。我在张一杰左手拇指上对应肝区扎了“春风扶柳”和“秋风扫叶”两针,一升一降,调肝经;每扎一针,他都倒吸一口凉气。我让他放松。他说疼。我笑说,没办法,为了把你的病镇住,就得让你受点疼。然后,又扎了常规治疗手指拘挛的外关透内关和腕骨穴。这几针倒没多疼,手起针下,针针中穴。

留针时,张一杰问,你给李玉堂的病看得咋样?

我简单说了治疗情况。老宋竖起大拇指点赞说,厉害,不愧是江湖圣手,你给咱民间中医长面子了!

我说,咱不管是民间还是官方,都是一个中医人,用中医人的方式解决问题是常态。

老宋说,话虽然这么说,在官方眼里,民间中医就等于无证行医,遇上事,没人给你撑腰鼓劲,动辄还查你一下,送你一顶非法行医的帽子。

他说的,确实是现实。当下的民间中医的确是个尴尬的存在。有可以救人于危在旦夕的高手,也有骗死人不偿命的神棍;有恪守底线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的良医,也有游走在灰色区域享尽声誉财富的不良之辈。但只要没有一纸证书,谁都躲不过法律的严惩和打击。

我跟他说,有志于中医的人,多少总要受一些磨难。我刚学会针灸的那几年,在一些诊所、养生馆打工,受尽各种刁难,老鼠一样四处躲藏,真是一言难尽。有一年,在河北石家庄一家中医馆打工,老板请不起名医,除了只挂空名的一两个有证医师,坐堂、针灸、艾灸、抓药全都骋一些无证人员,有的是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有的是自学成长的中医爱好者,工资低廉不说,还要时不时提防各种检查,稍有不慎被抓个现行,医馆关门,个人被罚,更有甚者,遇到个别难缠的患者,治不好病全赖在行医者身上,告你一个非法行医,你只能吃不了兜着走。我曾遇到过一个腰腿疼的老妇人,给她针灸时,按常规取穴,只取了秩边、承扶、委中、风市四个穴施针,针完后收费时,她先不说有没有效果,只嫌我给她扎的针太少,认为扎了四针收费几十块不合理,让人哭笑不得,给她讲道理,她根本听不明白,还以为是市场上买东西,掏得钱多就应该扎得针多。好不容易打发走她,以为万事大吉,结果第二天,卫生部门找上门来,说有人把我告下了。一听事情的缘由,我马上明白是那个老太太搞的鬼。卫生部门一查,老板也没办法留我,只好另寻他处。

老宋好奇地问,你这几年怎么挺过来的?

我说,中医的根子还在民间嘛,老百姓只认你的本事,有了治病的真本事自然就有立足之地。前几年,我专挑贫苦落后的地方跑,那些地方的老百姓朴实厚道,你只要治好一个两个顽疾,全村人都认可,找你看病的会排着队来。我呢,就凭一根针,有时候也用当地能采到的药材,让老百姓享受低廉而有效的医疗。跑了许多地方,治了不少人,也学了不少东西。有一次,在河北邢台一个村子治病,听当地人说有个民间高手专挑羊毛疔治病,祖传的。我一听就来了兴趣,专程上门讨教,可人家死活不愿外传祖传绝技。我就说腿疼,让他治治。他倒也没推辞,手持三棱针,在我大腿上摸索结节,挑破,拔出几个羊毛状的丝条,然后敷上外伤药即好。这手法倒也不难,但不见识一下,确实不知道人家怎么施治的。还有一次,在甘肃甘谷县的一个村子里,给群众治疗时,突然感到胃疼,有人告诉我,把苦豆子炒黑,研几粒冲服,治胃疼挺好。后来,我试验了一下,果然有奇效。

老宋不住地啧叹称奇说,中医的传承,在民间都是碎片化状态,能一点一滴学下来,汇集起来就是大学问。

他说的有道理,数千年来,中医医术的传承中,有些秘术秘方早已遗落在历史长河中,即使是积淀下来的东西,也是浩瀚星辰,一个人学习能力再强,穷其一生也不可能穷尽所有医术,我们能从中积累一点一滴的实用技法,一生都会受用无穷。

说着话,给张一杰的留针时间差不多了,就起了针。

他活动活动手指,再端起酒盏,居然不抖了。

他和老宋直叹神奇,这也出乎我的预料。针灸中,经常会碰到意想不到的疗效,作为针灸师,有时也颇感惊喜。人体经络这个神奇的结构,理顺了,时而会有意外呈现。

我对老宋用中药治癌顿感兴趣,问他,对于疑难杂症你是怎么诊治的?

一提起这些,老宋就颇有成就感。他说,熟读《伤寒论》就会明白一个原理:百病皆因伤寒。所以,治病就从伤寒着手,万变不离其宗。癌症听起来吓人,西医检查报告的那些指标一个都看不明白。我呢,就循着“五运六气”的思路,找“六邪七情”病变的源头、经络脏腑的反应,对症应用汗、吐、下、补等八法开药,只要对症,药石就会攻克病邪、调理阴阳。

他说的这些话,别人听起来也许很深奥,但我明白,他用的是正统中医思维治病的医术。古人说,一部《伤寒》通中医,能娴熟运用伤寒思维治病,在中医中就算得上是高人了。但中医行业的准入限制,这样的民间高手又很难正大光明地行医。

张一杰趁机撺掇我说,老宋学中医一二十年,有一身本事,却拿不到一纸文书,还得偷偷摸摸地行医,你能不能想个办法?

这便让我为难了。时下中医师的入门,要么是正规科班出身,通过考试取得,要么是有一技之长、通过师带徒形式取得,还有从业年限、技能考核、医师推荐等方面的规定,民间中医不论医术多高,没有硬核的条件,估计很难通过。gzslib202204051235

张一杰又说,这个李院长怎么样?听说有一种师带徒的形式可以申请行医资格证,要不试试?

忽然想起,要给李玉堂找个用药高手的话,老宋倒也合适。但我不敢打包票,只能见机行事替他说说话。这世道,以才干说话已经不管用了,人情世故的玩意儿我还真玩不转。

张一杰感慨地说,以老宋的本事,到哪个医院都能独当一面,绝对是高人,可是没有行医资格证,他却寸步难行。

其实,他并不了解,体制内的规矩太多,有条条框框限制着,以老宋这样的思维行事,估计也难以发挥。一些有本事的中医为啥难以在医院立足,还不是干着憋屈,自己开个诊所,反而如鱼得水,利民利己,悬壶济世的初衷也如愿以偿,何乐而不为?

我们正喝着小酒,聊着天,李想找了过来。他跟张一杰也算是熟人,能寻着味儿找上门还真是精明。

他一进门就叫苦连天,周哥,我的腿都跑断了,终于找到你了。我给你作个揖,拜托了,江湖救急啊!

望着他锃光发亮的脑袋,我好笑地想起李彩霞形容他的那个词:奸机溜滑。

李彩霞:他的骨子里浸透着温文尔雅

一团祥云的周边汇集着千百片洁白的云彩,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身边始终吸引着正能量的朋友。周大师不知从哪找来一个叫老宋的民间高手,给我和父亲分别开了药,吃了几服,身体还真有一些微不可察的变化。父亲也一天天精神焕发,僵硬的四肢慢慢协调起来。中草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一堆看似不起眼的花草枝叶组合在一起,竟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太不可思议了。更奇妙的是针灸,不借助外力,只那么针刺肌肉经络,居然能激活身体内部密码,像打开机密开关一样,释放出惊人的能量。

不过,一开始,看周大师在我身上施针还是件挺难为情的事。

他的施针部位集中在腹部、背部和腿上。不知道何故,面对他,我有些说不出的紧张。这个画面想像一下都有点少儿不宜:一个女人平躺在那里,坦露出光洁的小腹,高耸着浑圆的胸脯,面对一个年轻的针灸师扎针……真让人脸红啊。

我感觉,他开始也有点窘,不敢直视的样子,后来倒是放下了秽思杂念,一脸坦然,正人君子似的。我不相信自己青春曼妙的身體对他没有影响,但他懂得克制,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极强的自控力是成功人士的绝胜法宝,也许,这是他能成为高手的一个因素吧。

针灸了几次,原先手脚冰凉的状况渐渐有了好转,摸上去有了温度。同时,艾灸腹部的气海、关元、中极穴,小腹内渐渐能感受到真气流转。他告诉我,艾灸与针灸同理,古人称为雷火神针或太乙神针,是一种古老的针灸术,沿袭了数千年,经久不衰,只要有这些反应,都是向好的迹象。我觉得,照这样治疗下去,奇迹说不定就会乍然展现。

这些日子,我一边按周大师教给的方法艾灸腹部,一边服用宋大夫的中药,身体果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感觉最明显的是手脚暖和了,背部酸胀感消失,经期排血量比以前明显增多,而且没有了黑色血块,皮肤渐渐变得光洁柔滑,还有,严重的失眠竟然不治而愈。这是以前吃多少西药都没有解决的大难题,现在居然迎刃而解。

我把这些变化讲给马强,本想给他个惊喜,没想到恶吵了一架。

他冷哼一声,你真幼稚,脑子进水了?咱们医院那么先进的仪器、先进的技术还不如一个民间针灸师管用?

我说,事实摆在面前。

他说,还不是瞎驴碰上了草垛,运气好罢了。

我原以为他对中医的抵触,仅仅是因为我父亲曾经对他的苛求,没想到竟然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我说,你别自以为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他说,别人厉害你们找别人,以后你们的事别再烦我就是了。

我忍无可忍,冲他直吼,从今往后,再不会找你。

他冷哼着,你最好一辈子不要生病。

我说,就是生病也不会找你看。

他气急败坏地拿起手机,穿好衣服,摔门走了。

我越想越气,把家里的西药全都清理出来,装进了垃圾袋。

静下来想一想这个人,我突然有点看不明白似的。记得刚认识时,他还在乡下卫生院当大夫,颇有上进心,凭个人努力,考进省医大脱产进修了四年,毕业后为了进县医院,三天两头往我家跑,因为是同学关系,我倒也想帮他进城,没少在父亲面前说过他的好话。后来,他算是顺利进了城,却还是粘着我不放。一开始,我确实没有跟他相处的意思,实在看不惯他身上那种狡黠与油滑,但耐不过他那死缠烂打的劲头,就这样,跟他走到了一起。那些年,他工作上倒也上心,还到北京大医院临床学习过一年,回来就能拿起了心脑外科手术,成功完成几例心脏病人的抢救,人们称他“马一刀”。小地方有这样一个外科大夫,当然名声很大。有了这个资本,他在县医院风风光光,先是科室主任,又是副院长,再到院长。人们都说他官运亨通,其实只有我知道——他依然脱不开世俗的圈套,四处找关系、拉圈子、求人送礼,一步步经营,才走到今天。我们夫妻关系,在外人看来幸福美满,可是,因为一直怀不上孩子,我们之间有了隔阂。他有时借故加班,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医院里的同事还说他敬业爱岗。私下里,也有医院工作的闺蜜跟我说,他跟某某护士关系暧昧,小心鸠占鹊巢。但都是捕风捉影的传闻,没有证据。我们俩都好面子,谁也不想撕破脸去吵去闹,就这样不冷不淡,得过且过。虽然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却总有同床异梦之感,越来越看不透这个人。

同是学医的,周大师骨子里却浸透着一种温文尔雅、真诚坦率的东西,我可以真切的感受到,这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是长期学识濡养的结果,像咱们幼儿园的孩子,在一个文化氛围浓厚家庭中熏陶,身上不知不觉会有一种优雅的气质。英国人讲,三代人培养一个贵族。我不知道一个好中医的养成需要多久,但从周大师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谦和而不失个性,庄重而不失仁爱,孤傲而不失理性,淡泊而不失明朗,是幽谷之兰,是出水之莲,是触手温玉,是天然皎珠……这种东西,父亲身上也有,我认识的不少中医人都有,只不过因学养深浅、个性差异而光彩不同。常听父亲说,中医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几乎涵盖了古代文化的方方面面。如此看来,深受传统文化浸养的中医人,理应涵育的如古老玉佩一样温润。gzslib202204051235

算了,不瞎想了,啥人啥命,不可强求。

周大师:一个厨师的见解居然如此透彻

我们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停好车,正在等电梯,一部专用电梯下来了,一个小男孩抱着遗像镜框,跟着几个哭哭啼啼的大人。看来是患者没有抢救过来,死了,家属正在举行“招魂”仪式。医院里死人的事常见,不足为奇。我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顿时一愣,这不是前几天见过的那个心口疼的小胖子吗?李想看我愣怔,也看了一眼,“咦”了一声,这不是那个——他刚想说,又打住了,拦住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问,这是什么病啊?前几天还见他好好的啊。那位大叔匆匆说,刚开始当胃炎治,昨天突然疼起来,用什么止痛药都不管用,病人疼得昏迷不醒,医生着了急,赶紧一查是心梗,没多时,人就没了。

李想说,果然是心梗。唉,悲哀啊。

我也为这个年轻的生命感到惋惜,叹息说,一个被机器耽误了的患者。

李想曾在中医院干过,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得失,他直摇头说,身在其中时,觉得一切都是天经地义,所有检查都交给机器,现在出来了,想想真是可怕,把生命托付给冰冷的机器检查,医者自身的诊断能力却渐渐退化了。

是啊,现代医学总认为高科技的仪器多么先进,完全依赖仪器的检查结果,反而被捆住了手脚,仪器是死的,人是活的,心梗病人未犯病时根本就检查不出来,但中医的治病就是把病症解决在萌芽状态。遗憾的是,人们通常看不到这一点,既便中医帮他解决了大问题,他也觉不出中医的高明之处,反而等小病发展成大患,靠仪器查出病来,倒觉得医生非常高明。

我们说着话,又到了那个疯女人的高级病房。

李想这个人吧,油滑是油滑了点,但也不至于让人讨厌。能说会道,八面玲珑,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他的优点还是不少。为了他的宏伟梦想,只好委曲求全了。

这一次,朱总的态度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转变,早早迎候在电梯口,满脸堆笑,连声道歉。

我觉得好笑,给我道歉有什么用?通过李想,我已经把自己的想法说得清楚,病可以治,但希望他能有点良知,妥善處理好后续的事情,明白了吧?借用了一下李想的口头禅。

再次观察了一阵患者,询问了一些发病的细节,我确定是情志病无疑。我前面就给李想说过,这个病没有十足的把握治愈,除非找一个会施展“鬼门十三针”的高手。现在,我还是得把实际情况跟朱总说清楚。

我说,“鬼门十三针”是传说中道教张天师所创专治邪病的千古神技,但凡学针灸的人都看到过这一类医案,但很少有人以针试法,因为这个施针跟医者自身修养有关,能量不足,不但治不了病,反而祸及自身。清人笔记中记载过一个医案,说是北京通州有个贺姓郎中,世代传承鬼门针法,并且精通厌压之术,每遇中邪病人,施针百发百中。但有一次针治一个中邪的小妇人,每进一针,病人笑骂他一句,一直扎到第十三针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你非要置我于死地吗?坏我道行,我让你子孙中每代必出一个疯颠痴傻。结果贺郎中不听,强行扎下第十三针,这个女病人不知道治好没有,他的儿子中就出了一个呆子,怎么也治不好。这套针法,的确诡异而神秘。说实话,我走过许多地方,认识不少高明的针灸师,但几乎没听谁用过这套针法。我师傅曾经碰到过这类病症,他也是无可奈何。他说,医者不是神仙,有可治之症,也有不可治之症,切不可逞一时之能,治不治之症。

朱总像泄了气的皮球,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叹息。

李想不甘心地问,实在没办法吗?能不能施一两针试试?

我说,这套针法我不能用,不过,我有另外的施治方案,只扎一针,如果不出意外,人可以马上镇定下来。

朱总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恳求我出手救治,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试试。

于是,我交待他们两人强行摁住患者,衣服卷到心口以上。

精神不正常的病人往往难以控制,一旦感到外界的威胁就会出现过激的挣扎,不管不顾,全力爆发,两个大男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摁住,但堵不住她喊叫哭闹,杀猪似的,引得满楼道的医生护士和病房里能走动的人都出来围观,以为发生了什么暴力事件。

李想累得满头大汗,直冲我叫,周大师,快出手啊,坚持不住了,狂人的力气真大。

她这个状态,实在不好下针,我要施针的巨阙穴位置十分特殊,紧靠心脏位置,容不得丝毫偏差,必须让她暂时冷静下来,不然,一针下去,扎偏会要命的。我想了想,灵机一动,跟这个病房的护士要了一杯冷水,瞅中时机,猛地泼到她脸上,趁她受惊愣怔的瞬间,我迅速将两寸的银针扎进了穴位,一气完成提插捻转的泻法,又迅速出针。刚刚还激烈挣扎的女人像软面条一样,瘫倒在床上,片刻,眼睛清明了许多,人也安定下来,瞅着周边的人,愣了愣神,认出了朱总,眼里刷地流下两行清泪。

外面围观的人前面还看热闹,一看一针下去患者就安定了,惊叹尖叫,议论纷纷。

我拍拍有点失神的李想,示意他出去。李想顿悟,跟着我出了病房,关上门,让他们说说私密的话。

李想一出房间,就冲我抱拳说,周哥,我想拜你为师。

我笑说,不想当老板挣大钱了?

他说,针灸居然能够这么神奇,你又一次颠覆了我对针灸的认知。

我说,古人说三十而立,过了三十岁,每个人都渐渐明确了自己的人生定位和价值追求,没必要强求自己做什么,做最好的自己即可。

李想还想纠缠着跟我学针灸,一群人围了上来。

那些病房的患者或患者家属突然反应过来,纷纷围上来求诊,一口一声“神医”叫着,让我们无法招架。李想的好口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好说歹说,终于劝退了他们。

朱总出来了,面带微笑,双手一拱,道了谢。

我说,这一针,只能暂时缓解,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这样吧,有一位用药高手,我让他开一个方子,先配合着吃几服中药,如果能稳定下来,后期就好办了。如果不能改善,还得找“鬼门十三针”的高手。gzslib202204051236

朱总为了她的病跑遍了各大医院,自然清楚治愈的难度有多大,只扎一针就能初见成效,已经是意外之喜,所以,他对未来的治疗十分期待。

我在电话中联系了老宋,讲清女人的病情和我的诊断结果,让他开一个对症的方子。老宋答应后,抽支烟的工夫,就用短信发来一个药方,我看了一下,用药以安神镇静、解郁散结为主。我把药方抄下来,递给朱总,嘱咐他用药注意事宜,就跟李想下了楼。

我该做的事做完了,剩下的就是李想和他之间的交易了,我管不了那么多,还得为李玉堂和李彩霞去做针灸,估计再灸几天,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

回到张一杰的茶府,看到他购了一套医书,颇觉新奇,开玩笑说,你一个厨师,不好好做菜,整天鼓捣这些做啥。

他笑说,好厨子是半个医生,能当一个会做菜的中医多好啊。

我翻出一本《黄帝内经》,读到《灵枢》开篇黄帝与歧伯一段对话,心中一凛,痴痴地想了半天。

黄帝说:“余子万民,养百姓而收其租税;余哀其不给而属有疾病。余欲勿使被毒药,无用砭石,欲以微针通其经脉,调其血气,荣其逆顺出入之会。令可传于后世,必明为之法,令终而不灭,久而不绝,易用难忘,为之经纪,异其章,别其表里,为之终始。令各有形,先立针经。”

一个帝王,视万民康健为根本,寻救最简便易行、低廉有效的康复之道,在药、石之外,首立针经,并立下传于后世之弘愿,把天下为公的心愿、家国一理的情怀寄予在一根小小的针石之上,这大概就是中华医道千年不衰的根基所在吧。反观今天的中医师、针灸师,持有本心的还有几人?各种医院药店,追求经济效益至上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即便是中医师看病,也很少会开最廉价的药,哪怕三五味草药就能治好的病,总要弄成一个大方,让百姓多花冤枉钱。功利使然的用药、用针,早已败坏了中医的根基。不要说老百姓不够认可,想必中医人心中都难以自立。

我把这些想法说与张一杰,他听过,感叹说,中医不但好医术失传,连基本的医道也不讲究,实在可怕。我们当厨师还都讲究把健康无害放在第一位,医者却是利益至上,长此以往,恐怕会让一代代人失去传统的中医信仰,中医可就真正危机了。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心里一怔,想不到,他一个厨师的见解居然如此透彻。的确,中医振兴之路不会一蹴而就,从医者到患者,都需要一个再认知、再普及的过程。让现代医学观念浸透了百年的民众重拾对中医的信心,恐怕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张一杰想投资李想的那个康养山庄,问我有没有前景。我说,如果追求短期内赚钱,或者以盈利为目的经营,估计存活不了多久。

这几天,我也一直跟李想探讨这个项目的定位,的确是个两难的困境。他的出发点是打造一个理想的中医平台,集聚一批纯正的中医人施展中医医术,传播中医理念,而投资商求回报,请高手要报酬,还得养活一批工作人员,没有可观的经济效益,将运行不下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如果是不赚钱的买卖,投资商肯定不答应,一旦从盈利出发,必然损害消费者的利益,最终结果还是功利败医,再度让民众对中医失去信心。理想和现实,是一对很难调和的矛盾。

李彩霞: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精气神

周大师去了北京,才过了二十来天,我感觉像过了一年半载,中了魔似的会想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他那专注施针的样子,他那腼腆脸红的样子,他那侃侃而谈的样子……与他前后相处不过短短十来天,竟然对一个素昧平生的针灸师有些不舍,心里怪怪的。

闺蜜们都知道我请了一位针灸师治疗,私下聊起这个话题,她们总是好奇地打问周大师长什么样子,说啥都要让我引荐一下,想看看高手的范儿。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好像把自己喜爱的什么东西推销出去一样,竟有点不舍。她们开玩笑地说,该不是另有隐情吧,嗯?我笑说,切,老娘多年守身如玉,不许你们败坏一个良家妇女的声誉。闺蜜在一起,不管有多污多渣,说过就过了,谁也不计较。

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精气神,跟我认识的那些医生有所不同,不世俗,不功利,清爽,坦荡,磊落,像古时君子。用父亲的话说,他秉持本心,有大境界。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不过是医患关系,终究是要离散的。好在,经过周大师针灸治疗和宋大夫开的中药,父亲的情况越来越好,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便可下地走路了。用父親的话说,遇到这个小友,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父亲也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技不如人,难得遇到一个身怀绝技的高手,对周大师竟有一种超乎欣赏心态的礼赞。

让人惊诧的是李想这小子,突然鬼迷心窍地想学针灸了,一有空就跑来找我父亲,拿着针灸针比比画画,跟父亲探讨针法。父亲见他浪子回头,老怀甚慰,不由地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一讲就是大半天。

我取笑他,跟着周大师受刺激了?

他一脸正经地说,我本就是正儿八经的中医师好吗。

你不搞那个康养山庄了?

他嘿嘿笑说,事情还是要做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过也不矛盾,有一技之长,我也算专家型的领导了。

看来这周大师的还真有魅力,过去,我父亲劝说了这小子多少次,好说歹说都没能让他定下心来,跟周大师混了十来天,居然大变活人,有了这份心思。也好,后继有人,父亲不担心祖传的本事失传了。

正胡思乱想,有人打进电话,拿起一看,是周大师。

他问我父亲恢复的情况,我如实作了回答。他一听,显得很高兴,说恢复到这个状态,已经很不容易,剩下的就要靠自我康复练习了。我问他怎么练习。他说过些日子回来再教给我。我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了一种期盼。他说,还不定,这边有病人要治疗。听他一说,我顿有一点小小的失落,沉默了片刻,不知说什么好。他喂喂了几声,我才回过神,忙说,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他笑笑说,我就叫周大师啊,你应该知道的。这人好奇怪,你又没告诉过,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他又问我的情况,我说一直艾灸,也喝老宋开的药,效果挺好。他说,那好,有些事急不得,顺应天理,调气养真,慢慢就好起来了。gzslib202204051236

跟他通了一会儿话,心情大好,想好好做一顿饭,犒劳一下自己。

哼着歌,到了厨房,取出大肉,忽然一阵恶心,直泛酸水,顿时胃口全无,啥也不想吃了。

这症状来得蹊跷。刚想打个电话问问周大师,转念一想,人家刚挂了电话,再打过去难免有点唐突,就收起电话,去找父亲问问。

父亲中止与李想的谈论,认真地把了几分钟脉,欣喜地说,是喜脉。小周和小宋,这两个小友真是高手!

李想满脸写满了惊叹号,夸张地叫了一声,我草,简直神了!不行,我得把他当神仙供着了。

我有点不确信,赶紧下楼买来测孕试纸,迫不急待地测试了一下,纸条的颜色显出两条红线,对照来看是早孕的症状。

这喜讯来得太突然了,让我一时不知所措。这些年,做梦都想做个母亲,现在,奇迹终于出现了!这一刻,我真想告诉全世界,我李彩霞终于怀上孩子了!

想都没多想,我把电话打给了周大师,想跟他分享此时的快乐:我有了,有了。

他显然没有反应过来,问我什么有了?

我说,呆子,我怀上孩子了。

他“啊”了一声,语气满是惊喜,问,真的?

我说,真的,我父亲把的脉,也测试过了。

他哈哈大笑着连说了几个好,似乎比我还开心。

然后,犹豫着要不要打给马强,想了想,又挂了。我突然不想急于告诉他这个消息,心里酸酸的。

周大师:再复杂总没有人命关天复杂吧

刚下火车,就听说老宋出事了。

李想开车过来接到我,匆匆赶到县医院,只见老宋在走廊的移动病床上躺着,脸色苍白,昏迷不醒。

我急问守在旁边的张一杰,咋还不治疗?

张一杰摇摇头,小声说,家属不签字,医生不做手术。

我说,既然是脑溢血,赶紧放血啊,时间一长,脑血管就出问题,抢救下来也难以治愈。

李想对医院的规矩很清楚,他说,周哥,这事你还真不能出手,复杂着呢。

我说,再复杂总没有人命关天复杂吧?先救人再说啊。

张一杰说,事情确实复杂,老宋给一个什么亲戚治病,开了药,结果患者吃药后呕吐不止,病情加重,亲戚家就跟他闹翻了,吵着吵着就动了手,老宋被推来推去,碰到墙上就昏了过去。刚送到医院时,做了CT,说是脑子里出了血,要抓紧动手术,可是,老宋的老婆说啥都要那个亲戚家给个说法,拒不签字,僵持到现在。

那边,办公室出来一个护士催促,要不要做手术,赶快拿主意,不做,就拉回家去。

老宋的老婆叫嚷着,不给个说法,就是死了也要让他抵命。

糊涂,这样闹下去非把老宋耽误了。我顾不上考虑什么,走过去对她说,先别计较这些,就是打官司讨说法也要把人救过来再说,我先看看情况。

那女人大概闹得没劲了,倒没拦我的意思。

李想还想阻拦,看我坚持要做,也没多说,跟我上前诊断。

我俯身看了看老宋,已是深度昏迷,估计脑部积血大面积扩散开了,如果此时再不抢救恐怕就来不及了。

于是,取出隨身携带的针夹,拿出放血三棱针,抓起他的左手,在中冲穴扎了一针,手起针出,噗地冒出一团黑血。我正要往百会穴施针,一个护士走过来严厉地说,你们自己治就拉回家治去,这里不是你们胡来的地方。

我来不及跟她解释,继续施针。

李想立在一旁跟她说,患者脑子里积满了血,再不治就麻烦了。

护士说,你们要不听,我就叫保安了。

我只想着赶紧救急,没管她叫嚷,往百会穴扎下一针。然后迅速起针,一股黑血喷到了天花板上。接着,黑血咕咕咕往外冒,地上流了一滩,人们看着惊呆了。

干啥,你们干啥?以为是农贸市场吗?有人厉声地叫嚷着,随后,我看见几个穿白大褂的走过来,为首的正是马强。

他看到我似乎愣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随即拉下脸责问,周大师?你会针灸?你搞什么鬼?这是你胡整的地方吗!搞了人命来算谁的责任?

我本想说,要说搞出人命来,也是你们救治不利。但转念一想,如果矛盾激化,对谁也不力。再说了,也是自己理亏,这里确实不是我该出手的地方。我抱歉地说,一时情急。

他黑着脸斥责我,你凭什么急救,你有资格吗?今天要是出了问题,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想打圆场解释,马院长,你看人快不行了,家里人也急啊。

马强冷哼着,说,你们拉走,这个病人我们不收治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问,你说什么?这就是你们救死扶伤的态度?别人不知道就算了,你装什么!一个脑溢血病人,停放在走廊里好几个小时不施治,你还有理了!

他态度强横地说,不治就不治,你能咋样。保安,过来,把这些人给我清出去。

正说着,护士尖叫一声说,病人抽风了!

一看老宋像电击了一样,四肢剧烈抖动、抽搐、僵直,医学上叫痉挛,一般发生于急症,是一个不良信号。

马强顿时失态,气急败坏地对手下说,赶快报警,有人非法行医出了问题。

跟在他身后的人立刻拨打电话报警。

李想大概是怕我受连累,挺身而出说,人是我治的,我有资质,怎么是非法行医?

我不能让他替我背黑锅,掏出医师资格证向马强亮了亮,没好气地说,看清了,我是合法的。

马强愣了一下,继而冷哼一声说,执业资格证呢?这是你施治的区域吗?

他一这问,可把我难住了,李想也不好说什么。我们都知道,医师资格证只是承认你有这个资格行医,而执业资格证则是规定了你从业的范围,即使你有执业资格证,但不属于这个医院也不能自作主张施治,除非院方请你来做“飞诊”。gzslib202204051237

现在,我无暇顾及什么后果,急忙俯下身观察老宋的情况。这种情况下,任何检查诊断都无济于事,只能凭经验判断病情走向。看了一阵,触摸了他的四肢,顿时心中了然,不过是身体的应激反应,无甚大碍。

不一会儿,两个公安走来,跟马强打声招呼,问明情况,就要抓人。

李想还要跟他们解释什么,我说,不用费口舌了,没有这么点担当,我还能站在这里。

公安人员要强行带我走,我说,等我半个小时,先把人救过来再说。

公安征求马强的意见,马强默默不语,冷眼相看,意思是再等也无济于事。

我又拿出针,在老宋的人中、内关、涌泉穴各扎一针,补法运针一会儿,老宋的抽搐渐渐平息,呼吸慢慢匀称起来。然后,用中强刺激刺人中和涌泉,老宋眼皮动了一下,蓦然张开了眼。

醒了,醒了!围观的人们惊呼,惊叹。

李想长呼一口气,大声叫道:牛!师傅真牛!

两个公安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问马强人还带走吗?

马强说,一码归一码,该咋办还咋办。

真是荒诞,救了人,还要担个非法行医的罪责,这就是现实生活的黑色幽默啊。

我无语。

李彩霞:我简直气疯了

刚做完孕检出了保健院,就接到李想打来的电话。李想说,姐啊,周大师在县医院被公安带走了,你跟马强说一声,把人放出来吧。

我有些愕然,忙问什么情况。

李想简要说了周大师在医院抢救老宋的事。我一听,心里就来气,暗骂马强不是个东西。

快步走回县医院的家属楼,进了家门,马强已下班回来,坐在沙发上喝茶。

我沒好气的问,你是不是让公安把周大师抓起来了?

马强皱着眉头望了我一眼,说,怎么了?有人找你说情?

我说,你赶快让他们把人放了吧,他可是咱们的恩人,是响当当的针灸大师。

马强冷哼说,他就是你找的针灸师?什么狗屁大师!他本名就叫周大师,我的老乡,你的小学同学。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一时懵了,还真想不起来有个叫周大师的同学。在乡下小学只借读过一年,多年没联系,那些同学早没了印象。

我顾不上跟他深究周大师的来历,只想让他赶快把人放出来,没好气地说,你还有没有良心?人家好心好意帮你们救了人,你还让人把他抓起来。你要不放了他,我跟你没完!

他黑下脸说,怪不得你看我越来越不顺眼,原来,你们早勾搭在一了起!

我听他话里有话,十分恼怒,质问他,你啥意思?

他咆哮道,你们当我是傻子,那个孩子还不知道是谁的呢!

我简直气疯了,指着他大骂,妈的,你简直是个神经病!

他冷笑道,好几年不怀孕,他扎几针你就能怀上孩子?笑话!你们,真能行!

说罢,他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墩,摔门走了。

我顿时浑身发抖,顺手抓起茶几上的杯子砸了过去,碰在门板上,“砰”的锐响,碎了一地。

心也如同茶杯,碎了,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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