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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的思念

2022-04-04胡静

飞天 2022年4期
关键词:丈夫

胡静,女,汉族,90后,宁夏固原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朔方》《草原》《青海湖》《黄河文学》《六盘山》等刊物。

1

傍晚时分,薄雾在清寂的湖面上缓缓升起,弥散。远处的青山和建筑物在雾色中渐渐隐去。窗外,苹果树上半红半绿的果子,看着就令人口舌生津。风吹枝叶,有雨珠持续地滴落下来。

秀琴身穿白色长裙,长发软软地飘着,不紧不慢地走着。秀琴的步态是十几年机关工作培养出来的。这种不紧不慢还算不上是淡定从容,或者悠闲自在;也不能说是懒散,或者说是无所事事。这种不紧不慢的步态是一种习惯,和长期机关工作养成的其他习惯一样。秀琴五十岁了,可是从背影看上去,不免让人联想翩翩。

秀琴穿过亮得能照出人的暖黄色瓷砖走廊,走进门上贴着自己名字的宿舍。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床上铺着白色的床单。这布局和色调,让她的心不自觉地猛跳了几下,感觉像第一次走进大学校园。

楼道里有歌唱声,有嬉闹声,也有窗外的风声。声音混杂着,让秀琴很难入睡。通知上写着,明早七点起床,七点半早餐。要是在家里,早晨七点这个时间,她还躺在床上做梦呢。她家距离办公楼不到二百米,七点五十去上班,她还是第一个到办公室。看来这次研修班的作息和学习时间就是抓得严抓得紧,马虎不得,秀琴拿起手机定了闹钟。

其实不用等闹钟叫醒,早晨五点钟,秀琴就醒了。起床洗漱的时间还早,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百年孤独》阅读起来。秀琴是一个阅读狂,多年来她一本接一本地读书,各种各样的书读得多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在她脑子里完全被弄混了,尽管她工作起来思路清晰。读书和工作毕竟是两回事,她深有感触。秀琴平时坐在办公室里,文件下面藏着一本小说或者别的什么书,做出一副正在认真工作的样子,其实是在读书,被那些五花八门的故事所吸引。虽说在上班时间读与工作无关的书,属于不务正业,和周围的气氛也不一致,却没有人追究过。机关里有权的领导就那么几个,真正埋头苦干的人也不多,闲人倒是不少。像秀琴这种退休还早、重用又嫌太老的女人,其实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但她不甘寂寞,便用读书这种方式进行排遣。这样做的结果,却在无意间显示出一种独异的味道来。秀琴喜欢特立独行,坚持读书算是她特立独行的一种选择。

二十多年来一直坐机关办公室的秀琴,一直读书的秀琴,这次来到研修班学习,不知为什么,突然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背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走路的时候挺胸昂头,高跟鞋笃笃笃的,有种贵妇人的派头。

还是当年的阶梯教室,只是换了新桌椅,墙上也是新内容,全是历届学生的照片和成果。这所建校时间不长的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有十几届了,其中出了不少作家。教室的一面墙上,作为作家的师兄师姐们的照片,像明星一样在秀琴前面闪耀着。置身他们之中,秀琴知道连颗小星星都算不上,但还是因此而自豪,她很想告诉研修班的同学们,这就是她以前上课的教室,可四周的年轻的同学,不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是目光不离开手机。这就是所谓的代沟吧,秀琴正这样思索着,上课铃响了。

事先看了课程表,秀琴知道给他们这届研修班上第一节课的教师,是中文系的大才女王老师。王老师一上台,秀琴还是吃了一惊,王老师发胖了,头发也白了,从前那个年轻漂亮的美女老师,变成看上去有些邋遢的中年妇女。可是有一样没变,王老师还是给他们讲现当代文学课,讲的还是她当年讲过的《文学概论》。当年的王老师因为年轻漂亮,更因为走上大学讲台时间不长,怕男同学灼人的目光,满脸羞怯的样子。她上课总是不看学生,眼睛要么只瞧黑板,要么望着窗外。多少年过去了,现在的王老师显然今非昔比,十分老练地打量着学生,神定气闲,侃侃而谈。秀琴望着讲台上的王老师,一时间生出几多感慨,心绪乱纷纷的。

课间休息,秀琴端起杯子到茶水间加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好似就是冲着自己来的;又想是自己多虑了,公共场合嘛,人来人往。她给杯子加满水,喝了一口,在走廊里轻描淡写地转了一圈,重新戴上口罩,准备返回教室。

这时,一个戴口罩的人径直走到秀琴跟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打量了一下,不认识。那人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说着口罩一揭,原来是她的大学同学苏格,二十多年没有音讯,想不到却在这里相遇了。秀琴吃惊地看着苏格,笑了。苏格说,我一直在你身后,你没发现?秀琴说,我知道你在省城,在我们的大学母校工作。苏格说,你既然知道,也不和我联系?秀琴说,我老了,不好意思见同学,再说你也没联系我啊。苏格说,我没有你的联系方式……寒暄了几句,苏格要了秀琴的联系方式,就转身走了。

上完课,稍事休息,然后到学校食堂吃过晚饭,秀琴收到一条陌生的短信:今晚八点,在文学系大楼教室前的苹果树下等你,不见不散。短信后面,是一个微笑的表情包。直觉告诉秀琴,应该是苏格,可与她存储的电话号码不符。难道苏格又换了电话号码?秀琴又想,会不会是别人冒他之名发来的?去还是不去?犹豫了半天,秀琴仔细地化了妆,穿上优雅的旗袍,在镜子前照了照,又想了想,提了自己的小包出了门。

秀琴按照短信的提示,来到文学系大楼教室前的苹果树下,可谓轻车熟路,只是心跳得有些慌乱。苹果树依然是那棵苹果树,更加枝繁叶茂,也有尚未成熟的果实点缀其间,发出诱人的光泽,以及那种熟悉的青涩的味道。古诗云,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触景生情,站在苹果树下的秀琴突然想到的是,她这样做算不算是约会?如果是约会,显然是太唐突了;如果不是,那又算是什么呢?秀琴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看见一个黑影款款而来,的确是苏格。经过苹果树下的时候,苏格似乎并没有看见秀琴,只顾自己往楼里走。整个大楼黑乎乎的,不见光亮。秀琴感觉好紧张,不自觉地掂了掂包,里面有一杯出门时注好的热水。

令秀琴没有想到的是,苏格竟然有文学创作室的钥匙。她远远地站着,直到教室灯亮了,才走进去。

文学创作室是一间普通的教室。想当年它可不普通,就因为它是文学创作室。与文学连系在一起,似乎变得神秘了许多,让许多怀有文学梦的学生向往。现在,这个曾经神秘的文学创作室竟然空荡荡的,甚至呈现出某种衰败的迹象。苏格搓搓手,兴奋地说,我先考考你,说说咱们当年的同学现在都在干什么?秀琴一手托腮,先是说着他们一個个的名字。苏格说,你的记性真不错。至于说到昔日的同学如今都在干什么,秀琴却知之甚少。之后,她停了下来,看着苏格。苏格也无言地看着秀琴。对坐着的两个人,一时都没有了任何话语,陷入回忆之中,表情肃然。教室外的风呼呼地吹着,听上去有一些凄清。gzslib202204051351

苏格扑哧一声笑了。秀琴抬起头说,你又想起什么了?苏格说,你还记得咱们去看《泰坦尼克号》的事情吗?我约你去看,一张电影票一百元,你说太贵了,还说那是一部媚俗的电影。我说,等以后我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我第一个请的是你。可是我已经年过半百,这个愿望还是没有实现。然后,苏格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包说,下午看你吃得少,我出去买的,是你爱吃的煎饼和桃子。

他们坐下来,打开纸包,开始一起吃那些金黄色的煎饼和香喷喷的桃子。他们一口一口地吃,吃得很仔细,很缓慢,像是品味什么难得的珍馐。苏格看到秀琴嘴角泛着油光,便抽出一张纸巾,细细地替她擦干净了。秀琴没有拒绝,她的脸红了,低下头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苏格笑了。这就是秀琴,二十年前是这样,二十年后还是这样,性情依然,没有改变多少。他站起来,调整了吊灯的光亮,打开橘黄色的灯,又打开半扇窗户,晚风像水一样流了进来。整个教室里,似乎变了一种氛围,水波荡漾。桌子上放着苏格没有写完的小说稿件,夹杂着花影、树影、人影,它们像古老的化石一样纷纷沉淀在教室里,使整个教室看起来斑驳曲折。

秀琴翻看了一下苏格的小说原稿,说,这都是你这几年写的?苏格说,是的。秀琴说,现在出书很难,尤其是小说。苏格看着窗外说,再难也要出的,我写的每一篇小说里都有一个熟悉的影子。秀琴看一看苏格,不再说话,把长发抛到脑后。

更多的夜色水一般从窗口流泻进来,教室里弥漫着一层清凉。星星出来了,逐渐变得繁茂,夜比先前明亮了一些……

2

秀琴觉得在这里进修学习,不仅重拾大学的时光,而且多了一层意思,好像和苏格过起了小日子。

苏格的烟瘾挺重的,几乎每天下午出去买烟。每逢下晚课,他便会问秀琴,想吃啥夜宵,我顺路买上。秀琴推脱不过,干脆来者不拒,说,你想吃啥,就买啥。我的房间里水果零食都有,这些就不要再买了。秀琴说房子两个字的时候,突然觉得好像是她和苏格的房子一样。

秀琴站在窗口,眺望着苏格甩着步子走出学校大门,一种毛茸茸的感觉,轻轻拨弄着她的心,怎么像回到年轻时的感觉,心怦怦直跳。

西天的太阳热烈地下坠,像大火一样燃烧。立秋了,早晚不那么热了,微风徐徐吹来,全身舒畅。秀琴对着西边的天际看了一会儿,拍了张照片,发了微信朋友圈: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她希望苏格能够看到。一旦自己发的微信希望那么一个人看到的时候,就有点别样的意味了,亲近、酸甜,乃至嗔怨,说不清,道不明。马上奔五十岁的人了,竟然还有这种渴望。只是他知不知道呢?是否他也有这种渴望呢?

有一次老师开讲三分钟了,还不见苏格,秀琴便溜出去给苏格打电话,哎,你咋还不来上课?没有称呼,没有客套。从这口气,苏格显然能够听出一种别样的亲切和嗔怪,似乎不是催着他来上课,而是操心他为何跟前几天的表现不一样。对秀琴而言,感觉是苏格这几天归她管了,她得知道他的行踪。苏格回来后,她悄悄递过去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的都是老师讲的要点。秀琴还在纸上偷偷地问,中午吃啥,外面吃还是学校食堂吃?苏格在纸条上回复说,啥都行,到哪里吃,你说了算。

苏格领着秀琴看夜空,告诉她星星的布阵以及星座的名字。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不会沉湎于单纯的幻想了,这种浪漫情节已经不在奢望之中。当然,就现实而言,秀琴会有更多的希冀,包括想象不到的未知。苏格带秀琴回味了儿时的游戏,也让她面对如织的星空,体验了遥远的美景。

月光朗朗,繁星闪耀。苏格给秀琴吹了一首《秋的思念》。秀琴被忧伤凄美的旋律迷醉,她问苏格说,这是什么曲子,为什么这么凄美?苏格说,这是吉他和古筝弹奏的入门曲,也是钢琴家赵海洋的成名曲。秀琴之前听过,只是没有这次的感觉。她神色有些忧郁地说,你再吹一遍。

苏格笑了笑,又吹了一遍。他微微歪着头,目视星空,神情非常专注,整个人如雕塑一般。

秀琴觉得,她再也忘不了这曲子,包括吹奏的人。

3

研修班的学习结束了。随之,与此相关的一切也结束了,包括秀琴与苏格的相见和告别。原本平静的生活,又回到当初的轨道上,波澜不惊。

这天,秀琴一下子从迷糊中惊醒过来,放在沙发边的手机响起了《秋的思念》。秀琴心里一惊,急忙接听,是丈夫打来的,说把那套黑色的西服找出来,烫熨好,我晚上有个会。秀琴说,那你还在家吃吗?想吃什么?大概几点回来?丈夫对秀琴这么一连串的问话,有点恼火,说什么意思,我不吃饭就不能回来了吗?语调很不耐烦。秀琴听出了丈夫的烦躁,就把电话挂了。那一刻,她对丈夫的失望和不满像被囚禁的麻雀,差点放它出来。秀琴忍了忍,还好,终于忍住了。

秀琴打开微信,看到苏格发来的信息:

秋的思念

是一种刻骨心底的回忆

如银河系一样宽广,永无边际

如江河的水,奔腾不息

又如绿叶对根深深的眷恋

从指缝间蔓延

秀琴怔怔地看着这首诗,泪水不知为何从眼眶涌出,流到脸颊上。有多久没有流过泪了,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是儿子考上大学时。那次,秀琴喜极而泣,趴在书桌上,哭得随心所欲,把丈夫和儿子都吓了一跳。这时,《秋的思念》又响起了,秀琴几乎是颤抖着拿起手机,传来热切惊喜的呼叫声:秀琴,你还好吗?

秀琴哽咽着,许久才说,你有事吗?

苏格声音低沉地说,时间让你对我陌生了,我们不光是同学,我们还是亲人,找你一定要有事情吗?

秀琴語塞,这……我很好,单位几乎也没有啥事,看书、画画、写字、练书法,就等着退休。

苏格说,秀琴,我想见见你。

秀琴拒绝了说真的没必要,我们只要保持过去各自的记忆,不更好吗?gzslib202204051351

苏格说,你再考虑一下,我就是想看看你,没有别的事情。

秀琴说,再说吧。研修班学习结束,你为什么又突然消失了?她本想拒绝,又有点犹豫,于心不忍。

苏格说,我差点死了……

啥?秀琴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苏格说,我脑袋里长了个东西,切除了,在家躺了两个月。花了三个月学走路,还在恢复阶段,不过已经好多了。大病期间,我想了很多事情。医生告诉我,我再不能站讲台了。

秀琴想,苏格说他想了很多的事情里头,也许包括她和他的交集。

秀琴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不能站讲台等于要了你的命,但是你得听医生的。

苏格说,我吃了许多激素类的药物,现在成了一个丑陋的胖老头。

秀琴说,让我看一看,你变成了什么样子的胖老头。

他们视频。苏格只给秀琴看他穿着黑色耐克运动鞋的脚。这双脚在沥青马路上交替前行,伴著他的喘气息声;给她看路边的鲜花、天上的云彩。秀琴也不让苏格看她的脸,只显示那面书柜,书柜里摆满了书籍,以及一些小物件。苏格看见书架上还摆放着他送她的八音盒,他原以为她早就将它扔了呢。

此后,苏格和秀琴总是视频。她看他走路,看他煮茶,听他说话;甚至他针灸的样子,从头到脚扎满银针,像个毛刺稀稀拉拉的刺猬。他好像这些年特意收藏了一肚子笑话,有机会就逗她开心,一会儿就蹦出来一个。她给他提供食疗方法,推荐他听自己喜欢的音乐。他的嗅觉似乎比过去更灵敏了,对她的感情也就更细腻,他心里好像复苏着一个新的春天。

他们这样的相处,与在研修班的那三个月大不相同。对秀琴来说似乎更具有意义,更深入人心。那三个月的感情纽带,虽然纤细但也柔韧难断。现在秀琴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苏格康复,而苏格好像都是为了康复后去看秀琴,才积极配合医疗。

时隔不久,苏格就能以正常速度走路,骑车、驾驶。这似乎是通过他和秀琴两个人的合力,将疾病消除,让希望之光冉冉升起,气氛愉快而热烈。

4

一个周末,秀琴在厨房里忙活晚餐,她的耳畔依然是丈夫喝水的声音。一个大茶缸,泡满了红茶,丈夫咕咕地吞水声,持续地传出来。然后,是电视的声音,体育比赛,解说员兴奋的声音显得沙哑;然后转台,音乐频道,夸张的掌声,有人在唱歌,好像是《梅花三弄》。

晚饭后,我们出去遛弯吧。秀琴切着菜,冷不丁地说出这句话。丈夫阴着脸没有回应,将手里的遥控器转来转去,像是拨弄着一根玉米棒。电视节目又变成了小品,有人在制造噱头,有人在夸张地叫嚷。丈夫哈哈大笑,配合着电视里的小品。一会儿,他摇晃着沉重的脑袋,打起响亮的呼噜,和电视机的噪音凑成一曲拙劣的交响乐。秀琴说,你困了,上床睡去吧。丈夫拉下脸,皱着眉头说,别管我,我乐意这样。

秀琴收拾完餐桌,手里拿着一块抹布,看了看盘子里油腻腻的鸡骨头,又看了看丈夫。客厅离餐厅不过几米远,她忽然觉得有万里之遥。丈夫坐在那里,像是坐在大洋的另一端,他们之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秀琴走到客厅看着丈夫,环绕他的是烟盒、烟缸、打火机、茶叶桶、茶杯、袜子、拖鞋、衬衣,这些东西就在那里毫无头绪地扔着;他的头靠在沙发背上,打着呼噜,嘴角流着涎水,一副痴傻的样子。灯光洒在滴水观音的绿色叶片上,柔和宁静。这么多年来,这样的场景重复了无数次,而且还要继续重复下去。只要吃完饭,只要有时间,无论是早晨中午还是晚上,丈夫就一定会坐在沙发上,屁股不挪窝,纹丝不动地看着电视,然后伴着电视里的声音很快睡着。遥控器不知道被他摔坏了多少个。她要是不叫醒他,他就会一直在沙发上睡着,似乎沙发比什么都亲。给秀琴的感觉是,丈夫已经不是丈夫,是一个陌生的沙发客。

秀琴的眼泪忽然就流下来了,她看着丈夫,一脸失望,满腹悲伤。眼前的这个男人,与过去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甚至判若两人。那把吉他,搁置在柜顶,上面积了一层灰尘,那曾经是他的至爱。以前,丈夫只要有时间,就会温柔地怀抱吉他,优雅地坐在阳台上,眼神迷离地遥望窗外,给她深情地弹奏歌曲。现在,他心烦了,不弹吉他了。

秀琴一度认为自己的丈夫是有才华的,而且不仅仅是会弹吉他,懂得欣赏音乐。以前她一直这样认为,婚后也延续了很长时间。现在她不这样看了,他不过如此,跟他们生活在这个小城里的大多数男人一样,庸俗、小气、刻薄,尤其不懂得珍爱自己的妻子,一副大男子主义的臭脾气。

夜已经深了,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秀琴看着窗外的雨丝,犹豫了几次,终究没有摔门而去。这么多年,她过的什么日子呢?买菜做饭,洗洗涮涮,走亲访友,上班下班。丈夫缓慢地升迁,在他所在的单位,终于熬成了没有什么实际权力的领导,然后退居二线,等待能够体面地退休。他们的儿子在银行上班,待遇很不错的。这是一个看似完美的三口之家。

可是,有那么几次,秀琴突然感觉自己走错了房间似的,家里的一切都仿佛变得陌生起来,让她接受不了。自己过的算是什么生活呢?丈夫从来没有给她买过花,从来没有和她看过电影,从不记得她的生日,从不主动打电话给她,甚至她穿的衣服他都很少关注……所有的这些,她是不能说出口的。哪一样说出来,以此表示自己的不满和抱怨,都会让丈夫毫不客气地指责一番。喜欢读书的人,思想活跃,行为里有浪漫的成分。没错,秀琴是想浪漫一点的,不要求很多,有那么一点儿就够了,作为一种点缀,让枯燥的日子鲜活一点。对此,丈夫是极力反对的。他的要求很具体,进门有人端茶倒水,三餐饭来张口,平时有人洗衣浆衫。这么多年,他们的婚姻像一个封闭的躯壳,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壳子里,不能有任何僭越。

秀琴一动不动地躺在被子里。在黑暗中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她忽然抽泣起来。丈夫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说,你又怎么了?秀琴没好气地说,我哭一会儿也不行吗?丈夫说,你哭吧,哭罢了,还得过日子。秀琴说,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吗?丈夫说,人都是自私的,夫妻也一样,时间久了,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丈夫这样说,将秀琴吓了一跳,什么意思?明明是话里有话嘛。秀琴便不再言语,如果挑起嘴巴上的战争,既伤对方也伤自己。秀琴心想,既然知道彼此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再加上两具已经没有感情没有温度的肉身,还要躺在一张床上,还得继续往下过,多么可笑,意义何在?秀琴把枕头叠高,半躺了下去,双手捂着肚子,眼睛瞪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纷纷的。隔着睡衣,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腰身的臃肿和肚子的凸鼓,上面有不少生育后留下的褶皱。岁月留下的悲催和无奈,女人可以从自己的身体变化和丈夫对自己的亲密程度,准确地判定出来。这些年,秀琴没有刻意在意过自己身体的细微变化。其实,不是她不在意,是怕自己接受不了,只能自欺欺人般被动地回避。gzslib202204051352

秀琴终于躺不住了,下了床,从书架上翻出那本写美国人的故事。秀琴的脑子这时才变得清晰起来。她一边想着故事里的情节,一边感到她的生活完全颠倒了,日常生活变成了连环套似的梦境。虽然她读到的是发生在西方的故事,但那位红头发,踩着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却款款走进了她辛苦经营几十年的生活。她藏身于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干背后,裙子的下摆被风吹起,露出诱人的内衣。这样的景色,不要说是男人,就是秀琴这样的女人也看得两眼发直,思绪万端,太浪漫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秀琴吸上了烟,初期有些羞涩,偷偷摸摸;一段时间下来,便不再回避,将烟吸得悠然自得,丈夫看见了也不管不问。由此可见,丈夫对她冷漠到了什么程度,秀琴止不住悲哀地想。如果丈夫明确地干预她吸烟,反倒让她能够获得些许安慰,说明他还是在乎她的。吸烟毕竟对身体有害,人人皆知。

秀琴站在窗前悠緩地吸烟,直到太阳落山。一只椰子壳做的烟灰缸里已经戳满了烟头。蛙声已经稠密,渐渐浮出湖面。草木则在蛙声零落之后,开始舒展。湖面的尽头,是墨蓝色的夜空,夜空里洇出了几缕血丝,仿佛夜与昼交错而过之后,留下的摩擦的痕迹。秀琴的困意来了,这才离开窗前,坐到沙发上闭着眼睛佯睡。

手机音乐《秋的思念》响了几声,秀琴还沉浸在似睡非梦中,但她知道一定是苏格,而不是自己的丈夫。秀琴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苏格。接还是不接?秀琴有些纠结,她把手机放了回去。想了想,决定回个电话过去。正拿起手机要回复,《秋的思念》又响起,秀琴这次没有犹豫,立即接通。

苏格的声音扑了过来。秀琴,我已经从省城到你们市了,现在就在天人酒店,你能过来一趟吗?你别多想,酒店楼下有个咖啡馆,我就是见见你而已。苏格的语速很快,子弹扫射似的,声音充满了激动。

秀琴如中弹了一般,整个人都呆了,许久才把声音压低说,你到了?

苏格毫不掩饰地说,我好不容易康复了,当然是为了见你,所以不请自到。

秀琴心里的不安在扩散。苏格也太无所顾忌了,完全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好在丈夫不在身边,否则她怎么解释得清楚?秀琴说,你先住下,明天我有空了过去看你。

挂掉电话,秀琴光着脚在房间里走了一圈,一边惶恐着,一边感动着,与此同时,她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忽然升腾起一种久违了的涟漪;涟漪里又似乎有只小兽面目不清地蛰伏着,伺机而出。秀琴与它猛然打了个照面,倏忽之间,她不由地打了个寒颤。秀琴不敢让苏格来,怕他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秀琴知道苏格不会过多地过问她的生活状况。她也只能告诉他,她每天到单位露个脸,剩下的时间不是漫无目标地读书就是聊以消遣地写作。

夜已深,睡晚觉的时刻到了。秀琴泡了脚,来到书架前,她迟疑了片刻,把苏格送的八音盒抱在怀里。秀琴觉得她像个小女孩一样,把自己的身体伏在苏格的怀里,她不动,他也不动,僵持了好一会儿。秀琴又把八音盒放回原位,半笑不笑中掩藏着一缕若隐如现的紧张和恐惧。她朝着卧室走去,冷冷清清,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伸手关灯。秀琴静静地躺在床上,忽然痛苦地叫了一声,眼泪就流下来了。

5

八点半的闹钟响了,秀琴睁眼一看,整个房间空空的,丈夫又是一夜未归。她走进卫生间,冲洗了一下,披了条浴巾出来。站在衣柜的穿衣镜前,她看到自己的形体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后背仍然消瘦,脖子仍然细长,肩胛骨两旁仍有深窝,只是乳房有些下垂,小肚子有点向前突起。好在她个子比较高,两腿细长。以秀琴这个年龄衡量,如果不是过分苛求,整个人也算亭亭玉立。

秀琴苦笑了一下,绾了一个发鬓,对着脖子喷了点香水。打开衣柜后,她开始思谋,今天应该穿什么呢?站在穿衣镜前,她才感觉到这些年太少购买衣服了,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是过时的旧款。现买当然来不及了,她决定挑选一套简单一点的衣衫,这样反而显得既随意又庄重。秀琴选择了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和一件灰色的长款外搭。穿上身后,自我感觉不错,简单的着装,朴素合体。瞬间,秀琴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

秀琴看了看时间,快十点了。怎么?今天苏格却不着急了,现在还没有来电话。秀琴坐在沙发上,有点着急了,心里像打鼓,砰砰砰响。秀琴想给苏格打电话过去,双怕这样做会显得太主动了。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还是秀琴忍不住了,把电话拨了出去。

手机音乐《秋的思念》没响两声,苏格就接电话了。

秀琴尽量用很平和的语气说,你起来了吗?

苏格说,我八点半就在天人宾馆门口等着,就怕你不便接电话。

秀琴立即起身,边走边说,你发个信息啊!

苏格说,我就是想看看你,已经很打扰了,我多等一等也没关系。

秀琴不再说什么。

秋天的阳光像一束束丰收的麦穗,金灿灿的,明晃晃的,有股说不出的芬芳。秀琴走出小区大门要拦出租车,《秋的思念》又响了。她掏出手机一看,是儿子的电话。儿子张口就问,你最近怎么不发信息了,忙啥呢?一副管着她牵挂着她的口气,她心里一暖,嗓子眼热辣辣的。秀琴举着手机,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儿子说,我已经订了机票,国庆节全家云南游。现在,我马上开车过去,让你们见见未来的儿媳妇。秀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啊,你找女朋友了?儿子说,找了,都两年了。秀琴说,她现在就要来家里吗?儿子说,就现在,马上。你给我爸说一声,准备一下,迎接你们未来的儿媳妇。儿子说完后就把电话挂了,不容秀琴质疑,也不容她商量。

秀琴孤零零地立在路边,竟然不知所以。

怎么办?秀琴和自己对抗着,做着最后的选择。《秋日的思念》又响了,是苏格。秀琴接通电话,不等苏格出声,就直接说,你回去吧,我是不会见你的,你也别再打电话了。关机后,秀琴的眼泪夺眶而出,感觉把自己彻底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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