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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夜晚

2022-04-04陶丽群

飞天 2022年4期
关键词:女儿妈妈孩子

陶丽群,壮族,广西百色人。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等刊,多次被转载并入选年度排行榜。曾获广西文艺铜鼓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山花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民族文学》年度作品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优秀作品奖,《安徽文学》优秀作品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

小城市的轮廓从灰扑扑的火车车窗渐渐浮现出来,城市周边的房子毫无规则地零散,像一块地之外意外长出来的庄稼。相比于已经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这个包围在群山之中的县级市更像一个稍微大一点的镇子,没有庞大高耸的商用建筑物,安然且顺从地匍匐在静谧的山脚下,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顺从……五十八岁的她垂下头,目光落在左手无名指那枚亚光色的纯银戒指上。这枚戒指整整陪伴她三十五年,当初青葱般的手指已韶华不复,皮肤松弛且关节变大。当然,这绝不能证明她这一生吃了很多苦。二十三岁之前,她从乡下到市里打过各种各样的小工,挣点供自己花销的零碎钱。她有一点懒惰,不大肯吃苦,但胜在脾气好(或许这就是她的自知之明,需要养成一个好脾性掩饰懒惰的毛病),雇主们还是担待她的。那时候所在的城市街巷简陋,路灯低垂,高楼不多。二十三岁时,一位面相看起来颇为精明的五金店小老板在她的无名指上套上这枚纯银戒指,结束了她的小工生涯。仰人鼻息的……婊子!乡下母亲咬牙切齿的咒骂也曾让她产生过片刻惶惑,但很快,她便安之若素,快速从生养之地脱身,轻而易举地在城市里有了一个不那么磊落的小家庭。

顺从,她这辈子就仰仗这点脾性有惊无险地走过来了,好抑或不好,她一概接受。她极少去思考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稀里糊涂就过了大半辈子,相比之下她倒是比大多数女人过得安逸好多,至少她从未为谋生真正操过心。

火车似乎又加速了一会,急速的铿锵声打破那点触目的顺从感,然后慢慢减速下来,渐渐驶入城市。

八年前她来过这座小城市,那时候还是县城,也是坐火车,三个半小时。二十三岁的女儿凌安一如既往保持沉默,坐在她身边偏着脸望窗外一闪而过的矮山,新裁剪的粉蓝色连衣裙合体地裹在她身上。女儿面无表情的沉默让她无从猜测彼时她的心情。凌安长得不算好看,胜在肤色白皙,有些弱不禁风,勉勉强强读完高中后就不愿再读了。在读书这件事上,她从未操心过女儿,当然,女儿的很多事情,她也从未真正操心过,她的惰性也没让她有机会过多去思考自己是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凌安的话一直很少,她很多时候都觉得她是个谜,她们之间没有别的母女那样亲密无间,女儿不刻意对她隐瞒什么,也不愿和她坦诚相待,她们之间的隔阂和冷淡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但在女儿长年累月的沉默里,她还是觉察到了一股倔强,这一点随她的……父亲。只是这倔强,一直到她应承自己的婚事,还尚未被触及,所以她看起来一如既往的温顺。

“好好担待男人!”这是八年前她送女儿来这座小县城时,临走前对她说的一句话。没有婚礼,男方给了九万块彩礼钱。她问女儿,想要什么?女儿什么都没要,除了那身新裁剪的衣物,所有和她相关的物品都被她留下了,一年四季的厚薄衣裳,一只清洗过多次、从小抱到大的蓝色绒毛玩具狗,这些全都留在了她的小屋里,只背走一只麦色帆布双肩包,里面有几瓶价格并不贵的护肤品。她波澜不惊地舍弃一切,似乎要和所有的过往决裂,态度坚决。她没说什么,当时的情形使她顾不上什么,她的心不在女儿身上,即便是嫁女儿这样的大事。

火车慢慢停下来,下车的旅客并不多,已经开始拖着行李朝車门走去。这条南昆铁路的终点站在昆明,眼下的县级市只是经停站,稍停即走,一晃而过。她所带行李不多,就一个并不大的装有夏季几件常穿衣物的灰色拉杆箱。这趟为时并不算长的出行,是八年间的第三次。第一次送女儿来男方家,第二次外孙女满月,这一次给女儿打电话,被告知空号,打到女儿家里的座机,女婿接的电话,声音听起来仿佛刚睡醒。那是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她也刚从一场昏沉的午睡中醒过,凌乱的梦中尽是小时候的女儿,突如其来的对女儿蚀骨的思念使她忍不住给女儿打了电话(她一直有午睡的习惯,这么多年来保持得很好,这一点也足以说明她的一生并不算操劳)。女婿的声音让她感到陌生,当然,她其实也并不了解他,有限的两次接触给她的印象是,一个小县城里普通人家的孩子,有些懒散,礼节稍欠,当然,当然还有他小儿麻痹症遗留下来的右腿轻度萎缩,这不能算在他的品性当中。她从女婿那里得到了女儿新的电话号码,一打就通,很爽快就答应她的来访。电话里的背景音很嘈杂——女儿似乎在大声指挥什么,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来自于女儿声音——让她感到有些疑惑,女婿应该是没什么养家能力的,但他是家里的独子,老父母给他打拼下了两间居于闹市中的商铺,铺面不大,但租赁收入也足够小市井人家日常开销的,不需要女儿这样几近声嘶力竭地面对生活。她的疑虑也同时提醒她,她们母女之间真的生疏到似乎已经忘掉了对方的地步。女儿从不主动给她打电话,外孙女的出生和满月都是由女婿转告,月子她当然也没来伺候——她想起生女儿的月子,多半时间也是她一个人带孩子,女儿的奶奶来过几回,不冷不热帮洗了几次尿布,待她能下床行动无碍,便全然退身。她们之间,她和女儿的奶奶,算不上是真正的婆媳关系,又怎能要求人家尽心相待。她是这样走过来了,她觉得女儿比她幸运,应该没吃什么苦。

火车终于停下来,在抓取拉杆箱时,她有些后悔没抽点时间去一趟洗手间,她应该理一理双鬓,看一看脸上是否沾染尘垢。这也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她的日常是等待,这种等待打破了一般生活的常规,被赋予一种难以言喻的仪式,而她与仪式对应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尽可能收拾得体面一点。

一眼看见女儿站在出站口,她惊愕得几近忘记挪动步子。客观地说,女儿看上去精神状态似乎比以前好,一种满不在乎但又充满力量的神情洋溢在她的脸上,眼神坚定地看她带着惊愕的表情一步一步走过来。但,那哪里是她原来的女儿?黑,肉眼可见的面部粗糙,健壮,简直是两个以前的她的健壮,并非生孩子后的臃肿。她记得外孙女出满月时,除了肤色变得更白,在体形上女儿并没什么变化,这种健壮只能是长期体力活之下锻造出来的。她穿九分淡蓝色牛仔裤(而以前,女儿是多么痛恨这种布料硬扎的裤子),黑色短袖T恤,就那样普通但却醒目地立在那里。gzslib202204051339

她忽然想起女儿开心时的表情,双唇抿着,唇形慢慢变成弯弯的弧度,两个嘴角随之轻轻往上扬,白净的脸庞上便绽放出一个笑的模样,克制的,悄无声息的。她的曾经安静而弱小的女儿,时隔八年,面目并非全非,却也让她不忍触目。她觉察到有泪水慢慢浮上来,便使劲眨眼皮,把那点湿润逼回去了。

女儿很平静,朝她一笑,接过拉杆箱,带她穿过车来人往的马路。

前两次来这座城市,她满腹心事,无暇顾及端详。如今在这抵达的黄昏里,她倒是想仔细端详一番,但她的目光只来得及追随女儿开的那辆快递车车身。凌安将她安顿在一辆三轮摩的上,自己开着快递车在前面领路,让摩的尾随。黄色的快递车身在车流中平稳穿梭,但她还是为女儿捏了把汗。这一辈子,她没接触过任何机动车。早年他有车,带她出去转过几个地方,她安安稳稳坐在副驾上,从没想过要去碰方向盘。她当然没想到三轮快递车其实并非机动车,而是电瓶车,但在她眼里,任何体量超过单车的车型都有致命的可怕危险。

女儿将摩的带到一条巷子里,停在一栋外墙刷成黄色的五层居民楼面前,付了车钱后,开门让她自行进去。

“二楼,小曼在家。”女儿朝屋里通往楼上的楼梯望,简短地说,“我和她说过了,她知道你,你们可以先吃晚饭。”

她点了一下头。女儿的快递车很快消失在小巷拐弯处。这条巷子还挺宽敞,灰白色的水泥路已经有些破损了,有不少的小坑洼,巷子两边一律是五层半的楼房,门面极窄的那种,楼房的楼层设计、门窗的花样和颜色都差不多一样。

“小曼!汪小曼!”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她当然熟悉这个名字,但七年前满月一见后,她再也没见过她。她没再来过这座小城市,女儿也从未带她的孩子回去看望过她和他。寥寥无几的几次通话,外孙女的声音也从未出现过。她不知道是否能和孩子快速建立起感情,她于孩子而言是全然陌生的。

孩子长得挺高,比同龄孩子要高半个个头,瘦,比女儿小时候还瘦,直条条立在门口,一件无袖齐膝淡黄色棉布裙子有些空大地挂在她身上,露出纤细笔直的四肢,整齐的刘海齐眉毛覆盖,五官倒是比女儿长得精巧,但没她那么白。当然,是指过去的女儿。孩子捏着一根剥了半截的瓜苗,一双细长的眼睛带着戒备看她。

“小曼。”她喉咙一阵哽,孩子纤细得令人心疼。

“进来吧。”孩子说,声音很平静,这一点和女儿很像。

这是一个套间,厨房和卫生间俱全,都很小,客厅倒是挺大,一套陈旧的灰色三人布艺沙发靠墙壁摆着,除此就是一个圆形饭桌,几把叠在一起的蓝色塑料椅子挨在饭桌边。再无它物。地板铺着普通白色瓷砖,不少地方有细小的裂缝,但很干净。她犹豫着,寻找鞋架。

“地板不脏,我每天都拖!”孩子说,显然误会她了。

“我怕弄脏地板!”她说,惊讶于孩子的敏感。

“没关系,反正每天都会拖的。”孩子将她领进了屋里唯一的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双层木架子床,显然凌安母女俩都住在这间屋子里,小屋还连着一个小小的阳台,晾晒几件衣物,多半是孩子的。并无防盗设施的水泥栏杆上摆着一盆仙人球,球大得几乎覆盖了白色的塑料盆口。

“妈妈说你可以睡下面这张床,这是我的床,上面是妈妈睡的,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孩子站在床边,指了指下鋪。

“你今晚睡哪?”她看着孩子。这种状况她始料未及。来之前她也没打算住进女儿家,小城市的宾馆并不贵,住个把星期是没问题的,她并不想待太久。孩子没说什么,转身出了房间,回到饭桌边继续剥剩下的瓜苗。

饭菜是孩子做的,她的个子刚好够得着灶台上的锅头,她做饭的动作非常麻利,滴落到地板上的水滴也被及时拖掉了。孩子时刻注意着地板和灶台上的清洁。她想起女儿,从小到大,她何曾见过她在厨房里洗过一次碗,她弄不明白女儿怎么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单是从这一点来看,女儿当妈似乎比她成功许多。她站在孩子身后,看她细高的小身躯灵巧地忙碌,想帮点儿忙,却无从下手。孩子并不需要她。她从小小的厨房退出来,穿过小房间来到阳台上。

看不见更远的地方,阳台对面也是一排几乎一模一样的居民楼,同样有些破旧的布着小坑洼的水泥路面。正对她们阳台的那栋居民楼二楼阳台,通往房间的那扇铁门忽然被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胖乎乎的老妇从光线黯淡的里屋走出来,一眼便看见这边的她。老妇人愣了一下,站在那里直直盯着她,然后朝她这边喊:“曼,曼!”

她立刻听见身后小碎步跑动的声音,明白老妇人是在叫孩子。

“二奶奶!”孩子欢快地朝对面阳台挥挥手。

老妇人扬扬手,一个裹着什么东西的红色食品袋便从对面阳台飞过来,准确无误地被孩子接住了。显然这样的事情常常在老人和孩子之间发生。

“曼,家里来客人了?妈妈回来了吗?”

“妈妈还没回来。”孩子说,然后偏过头望了望她,眼神里带着犹豫,显然她还无法把“外婆”自如地叫出口,不知道该如何向对面阳台的老妇人介绍她。

“我是小曼的外婆,刚刚到。”她主动朝老妇人做了介绍,伸手揽住孩子单薄的肩膀。

“那就是亲家了!我们没见过面,招呼也不晓得打,小县城人缺礼数,让外婆见笑了。”老妇人笑起来,邀请她有时间到家里坐坐,随后进屋去了,说厨房里的灶上烧着菜。

老妇人扔过来的是半个热乎乎的荔浦芋头,足有半斤左右。孩子左看右看,却没吃,显然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吃。

女儿直到她们快要吃完晚饭才回来,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租住在她们上面的住户也陆续回来了。孩子把留给女儿的菜端上来,她很高兴,脸上流露出对妈妈宠溺的爱和相依为命的信赖。她把那半块荔浦芋头从小小的冰箱里拿出来,举到妈妈面前。芋头皮已经被剥掉了。女儿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咬了一大口,孩子立刻发出快乐的尖叫声。gzslib202204051339

凌安吃饭依然保持着她所熟悉的姿态,慢条斯理地夹菜,小心翼翼地咀嚼,每口饭菜都吃得极为认真,神情很专注。在这种认真里,你可以看出她小时候受到过细心的教养。这当然是得益于她的功劳。她的时间很空旷,无边无涯的空旷,可以让她在装饰家具、矫正穿戴言行诸如此类的事情上肆意挥霍。当然这并不是说她有相当高的品味,但长年累月钻研,还是有所收获的。

凌安母女俩说着话。她以前是教育过女儿“食不言寝不语”的,这一点她没能坚持下来。当然,她并不怪她。她有太多的疑问,但母女俩的话没完没了,鸡毛蒜皮的事说得比吃饭还香。在她们的谈话中,她知道女儿每天上午十点开始跑快递,下班时间得看当日的快递量。女儿也会突然转向她,问她她所读的中小学是否还在,她说偶尔会梦见学校,下雨天操场旗杆上的红旗被雨水打湿而垂头丧气的样子。也会梦见初中校园里的芒果树,暑假时挂满了熟透的芒果,她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总是盼望来一场暴雨,雨后翻墙进去捡拾被打落的芒果饱食一顿。女儿回忆的都是一些校园里的事情,对那个“家”不闻不问,包括她爸爸的过世。她努力回忆他们父女俩待在一起的情景,吃惊地发现他们呆在一起时,其和谐多半是通过她这个中间人调停的。他有两个女儿,计划生育终结了他的香火梦,她的出现给他带来希望,但女儿的出生使他的香火梦彻底破灭了。

小城的夜晚很安静,从阳台望出去,对面那排居民楼的门窗透出柔和的白光,静悄悄的,并无人声,连居住于他们楼上的住户也是悄无声息的。女儿在客厅的地板铺上蓝色的拼板,从布衣柜里找出旧枕头和一条薄床单,拼成一张简易的地铺,打算睡在那里。

她对女儿说可以出去住小宾馆,女儿没挽留她,盯住她问,确定要出去住吗?

她想了想,最终没出去。临睡前,孩子从小房间里拿出一盏状如蘑菇的小小台灯,放到妈妈地铺前的椅子上,关掉客厅的白炽灯,扭亮小台灯,柔和的深蓝色荧光立刻充溢整个客厅,夜晚也变成蓝色的了。

“灯给你放好了,好好睡!”孩子小声说。

“嗯,累死了!今天写暑假作业了吗?我可是要检查的。”

“当然写了,我的作业你不需要操心的。”孩子似乎有些不高兴。

“又瞧不起你妈妈了!”

“那倒不是,只是你一检查,对的也变成错的了,这种事情还少发生吗?”孩子伶牙俐齿地辩解。

她躺在小房間里,差点笑了出来。

“好了,你睡吧,闭上眼睛!”孩子说。

客厅安静下来,好一会儿,她才感觉到孩子小小的脚步声走进小房间。

“不用开灯!”孩子站在并不算太黑的暗处里悄声说,“我看得见。”

她在朦胧的黑暗中看见孩子小心爬上架子床,她身下的床铺也随之轻微晃动。很快安静下来。此时应该不会超过十点半,她从来没这么早睡,特别是女儿出嫁后,那时候他已经病了,肺结核,家里的三个五金店全由他的女儿女婿们掌管,而女儿女婿们则听从于他们的母亲。他选择住在她这边,所剩积蓄很快变成一罐罐药渣扔掉,拮据时求助过“那边”的孩子,他们都选择了沉默。最终她嫁掉女儿,彩礼钱维持他将近三年的生命。那三年,他过得极为痛苦,晚上几乎没有睡眠,她的睡眠也跟着坏掉了。耗尽她的一生,她最终得到那套小旧房,五十五岁过后,每月领取微薄的社保,这是他早年为她缴纳养老保险金所得的,也算是为她的老年所做的一点打算。

她从未试图让女儿了解她的内心,她当然也有很多不得已的辛酸和隐忍,但这些全是自己选择的,也就没必要抱怨了。她也明白这种生活方式对女儿的影响,女儿实际上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家。

她睡得并不安稳,整夜都在似睡非睡之间。孩子也睡得不踏实,她起来过两次,小小的身影在暗夜里从架子床上慢慢爬下来。客厅里的蓝色荧光从并未关上的房门透进来,小房间里其实并不黑。她担心吓着孩子,所以并未唐突起身开灯。她以为孩子要上卫生间,但孩子轻微的脚步声停留在客厅里。客厅里静悄悄的,她无从知道孩子在那里干什么。大约过了五分钟,她才返回来,重新爬上架子床。孩子第二次起身去客厅时,应该是后半夜,这一次在客厅里待的时间稍微长了些。她忍不住起身,光脚轻轻走到门边。她看见孩子坐在拼版边上,一只小手盖在女儿的手背上,沉静地面对安静熟睡中的女儿。孩子就那样坐着,凝视她的妈妈,小小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她也是当过母亲的人,但这样的场景显然于她是陌生的,她无从猜度孩子此时在想什么,会不会是不忍心妈妈睡在地板上?

第二早孩子起得很早,在客厅里和女儿小声说话,似乎在讨论今天要吃什么菜。这间小屋里有一扇窗户,没有挂窗帘,从玻璃窗外透进来的光非常白亮,预示又一个炙热的晴天。她起来后,发现母女俩已经洗漱好,地板上的拼版也收起来了。

“我们要出去买菜,你洗漱好我们就回来了。”女儿说,探究般地看她。她知道脸上一定带有没睡好的倦意,她一直很消瘦,稍微休息不好面相就垮掉了。

“你待着,我和小曼去买。”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女儿明显有些吃惊,她望望孩子,孩子也望着她,然后她对孩子点点头。

菜市场离她们居住的小巷不远,出了巷口就到,还挺大的,叫城西菜市场,大门口两旁有几家早餐店,只开了两家,余下几家卷门帘上张贴着醒目的转让告示。

“妈妈在那家卖过早餐!”孩子指着大门口左侧一家闭门的早餐店。

“什么时候?”她问。

“去年,后来就关门了。”孩子说。

去年?对了,那场令人恐惧的瘟疫让去年整个上半年,全国人民禁足于家中隔离,在等待解禁的漫长过程中,小本经营的店面因为无法支撑昂贵的店面租金,纷纷倒闭了。他走了之后,她一直在一家连锁洗衣店做事,那家洗衣店在市里也有三家分店,在漫长的疫情宵禁期里无一幸存,全部倒闭。

“你和妈妈,搬到这里多久了?”她问,她想以此推断女儿这样的生活状态有多久了。gzslib202204051340

“我们以前不住这里,这地方是二奶奶帮忙找的。”孩子答非所问,她被菜市场琳琅满目的货物吸引了,领着她穿过人群,直直朝菜市场后门走去,避开市场里的菜摊子。菜市场后门有一条砂石路,可以望到尽头处碧绿的田野,路两边摆满菜挑子,不是二道贩子,是自产自销的农家菜。

“我们平时在这里买菜。”孩子快活地说。她当然明白自产自销的农家菜要比菜市场里的二道贩子便宜得多。孩子对这里的菜农很熟悉,讨价还价之后,熟练地在菜挑子里挑肥拣瘦,她完全插不上话。孩子也会极为仔细地看秤,细小的手指头在老式杆秤上拨拉。她有些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在孩子的身上看到了早熟,看到了俗常市井之人的精明与斤斤计较。她觉得有必要和女儿谈一谈,平心而论,她对女儿的教育确实有所疏忽,但她从未让女儿接触过生活里的烟熏火燎和柴米油盐,她教育她坐有坐相吃有吃相,从心底里希望女儿少接触一些“烟火”,变得“淡雅”一些。显然,眼前的状况,女儿已然没法按照她的愿望活着了,她虽然才三十一岁,但她的健壮,她的黑,她的粗糙,已经无法“淡雅”。

她们买了胡萝卜、莲藕、菜心、黄豆芽,还买了排骨,鸡翅膀。孩子每次都抢着付钱,应该是女儿交代的。

回到家里,女儿已经把挂面做好,佐菜是一碟放了香菜的炒鸡蛋。她记得女儿要十点左右才出去的,但吃完早餐,她便走了。泡了柠檬片的一大壶温开水,防晒的长袖套,遮阳帽,孩子都帮她拿了,然后送她出门。她觉得女儿是在回避和她相处。她默默收拾早饭的碗筷。她不吃葱花,香菜当然也不吃,姜也不吃,这些气味呛人的调料会败坏人的口气,这是他所不喜欢的,她因此戒掉了。女儿知道她不吃这些,也许是她忘记了。八年的时间并不短,她们之间的交集整整断了八年。

孩子拖地板的方式很特别,她不用拖把,两个小小的膝盖跪在地板上,用一张湿毛巾一寸一寸擦,动作极为娴熟。她大吃一惊,要拖着孩子出去买拖把,孩子却一本正经对她说,以前妈妈就是这样给人家擦地板的。她愣了一下,这么说,女儿这些年来分别做过家政服务,帮人卖过早餐,现在则是个快递员?

她的心开始一点一点疼起来,极为尖锐的那种疼。她埋怨过女儿。女儿出嫁时,她爸爸一直在生病,然而来到这里以后,她没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给她打,她也从未问过关于她爸爸的事情。直到她在电话里告诉她,他走了,她在那头给了一声语意不明的“哦”。特别是他走后,她感到特别孤单,一种未来无期的焦虑整天折磨着她。她盼望女儿能给她打打电话,安慰安慰她,帮助她度过那段日子。

然而什么都没有,她独自支撑过那段难熬的日子,对女儿的冷漠感到极为失望。现在想来,女儿的生活在那时候很有可能已经发生了变故,她那时面临的处境一定比她艰难得多,独在异乡的举目无亲,居无定所的压力,需要抚养的幼小孩子,还要挣钱活下去。而这一切女儿从未向她透露半句,她们都在各自的生活里无声挣扎,彼此似乎把对方给忘记了。

中午,女儿打电话回来说派件太多,顾不上回家吃午饭了。她问孩子是不是总这样。孩子说有时候是这样,网上节日会搞促销,网购的人会很多。她就问孩子会不会网购,孩子说会,又说她和妈妈从来不网购。中午她和孩子吃饭时,和她商量要带她去买几件新衣服。孩子低下头,说:“妈妈不会同意的。”

她说:“外婆给买的衣服,妈妈怎么会不同意。”

孩子就抬起头来直直看她,她在孩子眼里看到了质疑,还有淡淡的拒绝:她还没完全明白“外婆”的真正意义。“外婆”于她而言只是一个符号。她得给这个纤细而敏感的孩子一点时间。

下午她们各自小睡了一会,起来后孩子写暑假作业,阳台对面的二奶奶带了点葡萄来看望“亲家”,还有两瓶自制的豆腐乳,说是带给小曼妈妈的。老妇人非常热心,是个健谈人,家长里短说了半天,然后才黯然神伤地说:“那哪是个男人,别看他面白手弱,好赌,赌输了打人,打急眼的那种,小曼母女俩常常东躲西藏。小的不是个东西,两个老的也不是,不知道心疼人,后来就离了。谢天谢地,孩子给了妈妈,真是造孽。”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问,喉咙发紧,火辣辣的疼。

“小曼两岁的时候。”老妇人说,她们同时朝坐在饭桌边写作业的孩子望过去,发现孩子正在倾听她们的谈话,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正面临某种恐惧。

她忽然对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妇人产生了没有来由的强烈反感,因为老妇人的絮叨在提醒她:她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母亲,她的孩子曾经遭受过巨大的恐惧和苦难,她不仅没能给予庇护,还埋怨孩子不孝不順。

“这是她的命。”最后她淡淡地说,老妇人有些惊愕,惊奇地瞥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很快便告辞了,说要回去看孙子。她知道她的话让老妇人反感了,这话其实也同样说服不了她自己,然而她能说什么?

女儿每天都很忙,早饭后稍便出去,不再回家吃午饭,一直要到晚八点才回来,因此她们的晚饭吃得挺晚,吃过晚饭收拾好碗筷后各自洗漱,又到了晚上十点。她对于这座县级市的印象仅限于每天孩子带她出去买菜时的所见,孩子还带她去到绕过城市的一段河流。水很清澈,岸边栽着垂杨柳,河边有很多小块的菜地,一些老妇人在菜地除草淋水。那不是劳作,纯粹是在消磨时间,活动筋骨。她倒是觉得这样的小城市适合居住,不急不躁,可以细水长流地过日子。自从他走了以后,她也曾想过行动不便需要依靠的老年生活该怎么过,但想归想,她从未有过要来投奔女儿的想法。

整个白天,她有很多时间和孩子待在一起,她几乎竭尽全力去迎合孩子,给她买很多零食(孩子目前也仅仅接受她给买的零食),孩子渐渐对她放下了戒备。她终于小心翼翼问她,晚上睡觉时为什么偷偷去看妈妈,还要点一盏蓝色灯盏。

孩子转着手里淡绿色的棒棒糖,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直视着她,似乎在确证该不该对她说。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手里的棒棒糖上,脸上戒备的表情松懈了下来。

“我去看妈妈睡得好不好,她喜欢蓝色的光。”孩子说。gzslib202204051340

“为什么?”她问。在她的印象中,女儿是没有这样的癖好的。

孩子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沉默了,好一会才说:“蓝色能让她轻松一点。”

轻松一点?她思忖起来。那么女儿一直紧张或者焦虑?是这样吗?

“妈妈还喜欢什么?”她轻声问,装作很轻松的样子。她不想吓着孩子。

“那是妈妈的事。”孩子几乎是脱口而出,捏着棒棒糖,目光不再盯住它,似乎她的问话让孩子失去了对棒棒糖的兴趣。她的言下之意是,妈妈的事情,与别人无关,而她在孩子的眼里,就是那个“别人”!

女儿母女俩的衣物很少,一个布衣柜装下了两人一年四季的衣物。冬天的厚实衣物以及一大一小的被子被整齐叠放在布衣柜底层,上面一层叠放小件内衣裤,中间垂挂几件夏季衣服,女儿几乎都是深色运动裤和牛仔裤,以及蓝白两色的短袖体恤,小曼是三件碎花连衣裙,看得出来全是往年的旧衣物。她想起女儿八年前来这座小城市时,只穿戴了一身衣服,她从她的婚姻里走出来,是不是也同样只要了一身衣物?不得而知。女儿身上这种果决品性,她们还在一起生活时,她从不曾意识到。在她的印象中,凌安一直很佛系,关于她自己的事情,只要她插手,她便一律听她,因此她常常无从判断女儿的喜好。现在想来,女儿远非她理解的那样没有主见,只是她愿意去迁就她罢了。她想给母女俩添置一些东西,但又不知道该添置什么,看起来什么都缺,细看起来却也什么都不缺。当然,她们没有电视机电脑等这些家电,她不知道她们需要不需要。有了电视机和电脑就意味着还要装置网络,这也是另外一笔开支,而这笔开支她是无法替她们支付的,因为她并不常住这里。她问了女儿,女儿果然果断回绝了。她帮着收拾东西,清理一些已经不用的占地儿的杂物。在客厅一张老式五斗橱里,她在下层的抽屉翻出了小曼在幼儿园获得的两张“乖宝宝”奖状,一顶显然已经太小的鹅黄色儿童遮阳帽,一包复方板蓝根,已经过期三个月了,还有一盒已经开封的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药盒里装着两板玫红色颗粒的药片,其中一板只剩下两颗了。没有说明书。她从没见过这种药,不知对症何种疾病。她问孩子这药是谁吃的。

“妈妈吃的,早上一颗,中午一颗。”孩子答道。

“妈妈为什么要吃这药?”

“吃了会高兴。”孩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她差点笑起来,觉得孩子是在瞎说。

“她常常吃吗?”她问。

“天天吃,今早也吃了,我给她拿的水。”孩子说,揪住一只毛茸茸的玩具兔的耳朵。玩具兔很小,应该是孩子幼儿园时候的玩具,也是这屋里唯一的一件玩具。

她坚持要给孩子买几身衣服,但劝说了很久,孩子依然不答应,反反复复就说一句:妈妈不会答应的。最后她说,那就逛逛,看看人,带外婆去热闹的地方瞧瞧。

显然平时孩子一个人待着太孤独了,听说要去热闹的地方,便高兴答应了,要带她去步行街的丽华超市。路过药店时,她拿着那只粉红色药盒进去咨询店员。

步行街并不长,一公里左右。这个县级市坐落在一块狭长的山谷里,地势不开阔,能整出这样一条街着实不易。这会是下午,天气不算太热,但游人并不多,步行街两旁的门店敞着,门口竖立各种大降价的牌子,年轻的销售员站在门口,路过的客人几乎要被她们连拉带拽进店里。去年那场疫情使各行各业都受到很大冲击,人们的购买能力明显下降,大放血跳楼价也吸引不了顾客。

这里离她们居住的地方还挺远,是两个相反方向。孩子显得很兴奋,想到孩子常常一个人被锁在家里,她有些心酸。从药店出来后,她的心情全败坏了,胸口像被人挥着拳头猛击一般,痛得她连呼吸都觉得吃力。她无法理解女儿怎么会得这种匪夷所思的疾病,实际上她对这种病并不了解,但那个和蔼的药店员对她说了这样一句:严重时病人会自残,甚至自杀。她身上的精气神便一下子垮掉了。三十多年前,得知怀上孩子时,她没过多惊喜,孩子更多是成为她脱离那个令人生厌的农村家庭的筹码。在养育孩子过程中,她其实也并未尽力,她更多的精力是放在认为可以依靠终生的男人身上。但当“自杀”这两个字从店员嘴里说出来时,她立刻想到了死,她当然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一种本能的骨肉生离死别的痛楚和恐惧立刻罩住了她。她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灵魂出窍了一般。她想得和孩子谈谈女儿,但涉及到妈妈的事情,孩子表现得很冷淡,甚至拒绝回答,似乎不希望外人过多了解她的妈妈。她觉得孩子是在保护她的妈妈。这一点让她自愧不如,她还不如这个八岁的孩子爱她的妈妈,她的女儿。

丽华超市是一家大型超市,一樓是食品区,二楼是日用百货区,同样是各种降价促销活动,顾客寥寥无几。孩子对于一楼的零食倒是很有克制力,带着她渐渐走进儿童用品区,那里有儿童的衣帽和玩具。她看得出来孩子喜欢玩具,停在精美的芭比娃娃面前仔细端详。她告诉孩子,假如喜欢,她可以送一个给她。孩子并不表示要或者不要,只是站着直直地看着玩具。孩子身上的小家子气再次让她有些生气。最后她从玩具架上取下了穿着重重叠叠粉红色纱裙的芭比娃娃。她告诉孩子,喜欢不喜欢都要表达出来,这是一种礼貌。孩子的眼圈就红了,脸上的表情带着委屈,她顿时心软下来,内心无比自责。她们还买了一些厨房调味品,一箱方便面。她是不吃的,估计女儿也不爱吃,但孩子说喜欢吃。她们快要靠近收银台时,孩子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一下子贴到她的身上,小小的身躯绷得紧紧的。她感到诧异,低头朝孩子望了一眼,孩子的脸涨得通红,盯住靠外那个收银台旁边的超市入口通道。然后她看见了他。她只见过他两面,送女儿来这座城市和孩子满月时,她和他的交流其实很少,但她却清晰地记住了他。他其实看着挺斯文,面相甚至有几分和善,一步一步瘸走进超市入口,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她无法想象这样的人会朝自己的女儿挥动拳头。怒火一下子从她的胸口腾起来,她放开购物车,紧紧抓住孩子的手腕领着孩子朝通道入口走去。她想和他来个劈面相迎,她觉得自己甚至会给他两个耳刮子。但孩子却一下子蹲下来,几乎要坐到地上,拖住她不愿跟她走。gzslib202204051341

“起来,小曼,起来。”她哄着孩子。但孩子却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别怕,起来,外婆在这里,听话,孩子,起来!”她继续哄劝,孩子哭得脖子都红了,但她哭得很小声,像是在拼命抑制,看起来让人心碎。她受不了了,蹲下来,挡住孩子的视线,并把她搂进怀里。孩子一直在她的怀里呜咽,两个小小的肩膀抽动着。她的愤怒很快化为酸楚,这两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心里到底装了多少她无从知晓的辛酸?

她们最终只买了芭比娃娃,孩子一路抱着,全然没有最初的喜悦。

她和女儿最终爆发了一场争执,起因是她商量着要把孩子带走,让孩子跟着她上学生活,远离这个不利于孩子成长的地方。女儿反问,跟着她就有利于孩子成长吗?她就把超市的遭遇告訴女儿,女儿沉默着,然后歇斯底里朝她发了一顿火,责怪她不应该带孩子出去乱逛。她反问女儿,难道要躲一辈子?女儿就朝墙壁砸了一个杯子,玻璃碎片四处飞散。她惊愕不已,这种暴力行为是她不曾在女儿身上发现的。孩子吓得哭起来,两只细长的胳膊拦腰抱住妈妈,哭着请妈妈安静下来。女儿气势汹汹地告诫她,谁都不能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除非她死了。最后她缓和下来,轻声说,不是要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而是让孩子有一个安全的环境生活,这有利孩子的身心健康。女儿并不领情,冷笑着说,跟一个不妻不妾的人生活,能身心健康吗?她立刻闭嘴。不妻不妾,这就是女儿眼里的她。她无从辩解,因为女儿是对的。

和女儿吵了一架后,孩子很明显的又和她生疏了,不管她在屋里做什么,孩子只是静静瞧着,她问她话,她就回答,不再主动和她说话。芭比娃娃也不再整天抱在怀里,她安静地写作业,到点就去洗菜做饭。晚上,孩子到客厅和妈妈一起睡,小房间里的双层木架床只留下她一个人睡了。她听见母女俩在悄声说话,还有隐隐的笑声。深蓝色的柔和灯光从客厅泄进来,她忽然觉得亏欠女儿太多太多,而之前她从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意识……。

好几个晚上睡觉时,她总感到身体这里那里痒,越挠越痒,她便知道要有雨水了。这种状况反应得越强烈,雨越下得大。四十岁之后,她的身体便有这种症状,逢雨天就会痒,他曾带她去过几个地方看中医,药方一换再换,依然无法缓解。平心而论,他确实是把她放在心上的,节假日多半也在她这边过,但也只是做到这一步而已,他从未承诺给她名分,假如她提出要结束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他也是会答应的(只是她不曾提过)。她忽然觉得有种后怕,她一生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都放在维持他们之间的关系上,对女儿的爱以及教养其实有太多的疏忽,但恰恰是女儿的存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得以维持,而并非是她花费精力维持的结果,不是吗?现在,她强烈地想要对女儿做些弥补,然而要做什么,怎么做,她又毫无头绪。

后半夜果然下雨,没有雷声和闪电,甚至没有一丝风,雨就这样在粘稠的夜色里悄无声息地下了。她听见雨滴敲打在阳台栏杆上清脆的声音。她本来睡意浅薄,暗夜里的簌簌雨声成为极好的催眠音乐,让她很快沉入梦中。等她再次醒来时,窗外已经透进发白的光亮。她侧耳细听,依然听见稀疏的雨点敲打在栏杆上的声音,毫无疑问,雨还在下着,只是变小了。阳台下已经有人走动的声音。她觉得口干舌燥,欠身想起来,却被一阵急速袭来的眩晕击倒,她紧闭双眼深呼吸,等待眩晕慢慢散去。她渐渐恢复清晰听觉时,听见从客厅传来一阵呜咽声,没错,有人在哭,克制而低沉的哭。

她忽地坐起来,那阵眩晕又急速袭来,她在床上坐了好一会,眩晕才又散去。谁在哭?小曼还是女儿?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光脚跨进客厅。

那盏蓝色的灯盏还在亮着,只是由于天光照进来,蓝光便淡了许多。女儿穿着睡衣坐在柔软的拼版上,两个膝盖曲起,双臂环抱膝盖,头埋在膝盖上,正一抽一抽的哭泣。孩子坐在她旁边,一只手捧着一杯水,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放着一颗玫红色的药片,那药叫黛力新,她想起来了。她拿着药盒去药店咨询时,店员这样称呼,这是氟哌噻吨美利曲辛片的别名。

孩子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看她,眼里含着泪水,委屈而又无助。

“安!”她在她们身边蹲下来,轻声叫女儿,一种柔软的疼痛在心里慢慢扩散开来,“妈妈在这里,没事,安,没事的!”她在拼版上坐下来,伸开胳膊,尝试着抱住女儿。女儿没有任何抵触,于是她把女儿揽进怀里。

“孩子,没事,妈在这里,没事,还有妈呢,安静下来!”她柔声劝她,抚摸她的后背,女儿在她的怀里打了一个嗝,身体剧烈颤抖一下。她的心几乎要碎了,鼻子一酸,双目模糊。她极力闭住双眼,把漫上来的泪水生生逼了回去。她想她不能哭,和她骨肉相连的两个孩子这般无助柔弱,她必须坚强。

她们三个就这样坐在拼版上,女儿趴在她的怀里哭泣,孩子坐在旁边拿着水和药片。

“下雨,妈妈会心情不好。”孩子轻声说,并示意她把药给妈妈吃了。她对药物是有抵触的,但凡是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女儿在她怀里无法抑制地哭泣,又让她于心不忍。

她注视着孩子,孩子立刻明白了。“妈妈,吃药,吃了就会好了,我喜欢看妈妈笑,不喜欢妈妈的眼泪!”孩子细声细气地说,放下水杯,几根细细的手指抓住妈妈的手臂摇了摇。女儿的哭泣声渐渐小了下去,片刻后她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坐正了,擦掉泪水。

“给!”孩子把水杯和那粒药递给妈妈。女儿接过药和水杯,慢慢把药和水咽下去,然后冲孩子笑了笑。女儿转头望着她,脸上带着些许羞涩。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我去做早饭,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好好的!”她温和地对女儿说。同时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必须带走她们,离开这里。

三个人安静地吃着早饭,其实也不算早了,差不多十点了。她从菜市场买回金黄的小米,加红枣和百合,熬了一锅香喷喷的小米粥。孩子很高兴,把甜丝丝的红枣夹到妈妈碗里,脸上浮出令人心疼的小心翼翼的笑。

早饭后,女儿要出去了,她和孩子送她下楼,在门口目送女儿沿着小巷朝巷口走。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基本不用打伞。女儿穿着黑色的七分牛仔裤,紫色V领T恤,腰略显粗壮,脚步迈得有些有气无力的。

“妈妈!”就在女儿快要走到巷口时,孩子朝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女儿停下来,朝她们转过身。孩子从屋檐下跑到小巷中间,站在那里,举起两只纤细的胳膊,举过头顶,在头顶上对着女儿做了一个标准的比心。

“妈妈!”孩子又朝她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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