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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11吴新伯

曲艺 2022年2期
关键词:顾先生苏州创作

吴新伯

从艺40年,在各位师长同侪的关怀帮助下,通过不断努力,我获奖颇丰。每一份奖励都是对我艺术之路阶段性成果的一次肯定,也会为我接下来的前进注入强大动力。但上海市妇联颁授的2021年度“海上最美家庭”称号,对我来说更有特别的意义。如果说之前的各种奖项是对我个人的鼓励,那“海上最美家庭”则是对我们全家的褒奖,是我们这个以艺术为纽带的温馨甜蜜的曲艺之家的共同荣誉。

家是一个人心灵最温暖的港湾,也是一个人奋发图强的起点。父母是儿女最初的老师,我认为也是最好的老师。我出生在一个曲艺之家,父亲吴君玉是苏州评话演员,母亲徐檬丹是曲艺作者,弦索叮咚和醒木声声是我童年和少年生活的背景音。耳濡目染之下我难免好奇,“父亲在讲些什么故事?母亲又在伏案写作什么?那五根弦真是奇妙,竟然能发出那么悦耳的声音!”兴趣使然,我也练过琵琶,开始学评话,但要论系统学习,将来成为一个专业的演员,当时可能还没什么成熟的念头。年少爱玩,我当时就是觉得,弹唱说表蛮有意思,而且还能经常露露脸。读初一那年,在父亲的老师、评话名家顾宏伯先生的鼓励下,我考取了上海新长征评弹团,成为了该团重建后的第一批学员,当时颇为意气风发,觉得在“家学”加持之下,苏州评弹的艺术之路必然一路畅通。但很快地,一些问题就让我明白了什么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从苏州评弹学校毕业后,我正式登上书台开始演出。评书评话从业者和爱好者都知道,苏州评话表演以长篇为主,现场表演的话,一个回目说上两个小时也不稀奇。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场表演,久而久之,我的嗓子出现了问题,最严重的时候,我基本丧失了表演的能力。可以想见,这对一个刚刚出道的青年演员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我不想让父母担心,在他们面前总是尽量保持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母亲的感情总是细腻的,她从我偶尔的发怔中看出了什么。但她什么都不说,一如往常,以至于我甚至有了点小小的怀疑,“母亲似乎对我能不能坚持走苏州评话这条道路不太在意啊?”

沒办法,孩子总是渴望父母的肯定的,不论什么年龄都一样。

有一天,母亲回家后对我说:“我给你找到了一个好老师。”当时我有点懵,还有点小小的逆反心理,“母亲觉得评话‘此路不通’,准备让我再学学别的?她怎么能这么轻易让我放弃呢!”而见到著名声乐教授薛天航先生时,我的那点小小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

原来,母亲与上海市曲协的李庆福老师聊过我的发声问题,李老师转而推介了他的好友薛天航先生,并请他帮忙锻炼我的发声技巧。薛先生观察了我的情况之后,发现我的主要问题是喉咙肌肉群过紧而且没有全部打开,气息不能全部冲击声带,所以就教了我一个对症下药的“咽音发生法”,要旨是开口开喉,让气息冲击声带。但这个方法实践起来非常痛苦,他每天都要使用工具用力抵压我的喉咙,还让我用力开合嘴巴近百次,目的就是让我嗓子周围的肌肉群“活”起来。这个“疗程”18天,每天上下午都要来一次。可以想象,喉咙有异物时吞咽不自然还痛苦,不时就想干呕,但还要用力开合嘴巴。即使现在想来,我的喉咙还会隐隐抽搐。每当我忍受不了想要放弃的时候,母亲总会出现在我身边,抚慰我,为我加油,“坚持一下,这个问题解决了,你一辈子有益”,正是她的这句话让我挺过了这难熬的18天,最终真的获益一辈子。如果没有母亲的关怀,可能我现在早就无法在书台上立足,更遑论什么声誉和奖项,是母亲的关怀让我闯过了艺术路上的第一关。

如果说母亲是温柔的港湾,那么父亲则是沉默的天空。或许仰望天空时只能看到一片蔚蓝,但只要我还在前进,天空总会出现头顶上。不论是阳光雨露,还是风霜雪霰,天空总会给我想要的东西,或者让我经历必要的磨练。我从苏州评弹学校毕业之后,想当然地就要回到父亲身边学习《水浒》,子承父业。而父亲却没有这样做,而是让我拜了他的恩师顾宏伯先生为师学习《包公》。这样,父子成了师兄弟,成了评弹界至今还在流传的一个不大不小的话题。《夏洛特烦恼》中的经典台词,“我管你叫哥,你管我叫爸,咱俩各论各的”,被我们爷俩提前实现了——对我父亲来说,可不就是“我管你叫师弟,你管我叫爸爸”么!

这当然只是一句戏言。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他是希望我跟着顾先生打牢基本功,“根基不牢,地动山摇”,父亲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也逐渐成了我恪守的信条。正是当年顾先生全方位的指导和严格规范的训练,让我说表角色有章可循,身段手面有法可依,习惯成自然后,登台表演时,举手投足自有法度,更能在此基础上时时“福至心灵”,根据内容的不同灵活调整手、眼、身、步,消除斧凿痕迹,让表演整体日趋圆融。

在督导我打牢基本功的同时,顾先生更是将自己所精擅的《包公》倾囊相授,3年之后,《狸猫换太子》和《三探郑州》两段书成了我当时的看家本事,我以之跑码头,渐渐有了些名声。可是有一天,顾先生突然和我说:“我想让你回到你父亲身边去,再去学两段《水浒》。”当时我有些不解,“是不是师父嫌我不成器啊?”顾先生看出了我的心思,“这是我和你父亲,就是你‘师兄’当年的一个约定,我说的《包公》是袍带书,你父亲说的《水浒》是短打书,风格不同。你要趁着年轻,多学习多锻炼,学习不同书目的不同风格,要像海绵一样不断地吸收养分滋养自己。”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父亲身边,边演边学,并陆续学会了《武松》《闹江州》《大名府》这3段和《狸猫换太子》《三探郑州》大不相同的书目。父亲律我严,律己更严。有一年在我的暑假期间,父亲正在重新整理他的现代书目代表作《桥隆飙》,除了抽空给我排书,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写作。父亲习惯于晚上写书,我们南方人叫“磨夜工”,在我回家后的十多天里,他几乎天天如此,更不知之前已经熬了多久。七八月份的天气很热,母亲心疼他,就时不时地让他早点休息,父亲却总是“口是心非”。

我们家住在底楼,临着一个蛮大的花园,有一天我半夜醒来,朦朦胧胧地看见屋檐下的花草中,父亲光着膀子伏案写书。他一手执笔一手拿蒲扇,一边脚下点着一盘青烟袅袅的蚊香,一条破旧的毛巾和有大半盆水的塑料脸盆则放在另一边。这是他为防止给蚊子“加餐”和自己犯困所做的两手准备。不经意间一撇头,父亲见我睡眼蒙眬地走近,就放下笔站起来,笑着对我说:“快了,再苦两天我就完工了。”当时我挺不理解,他年纪也不小了,干嘛还要吃这顿苦。“年纪再大,只要还要表演,就得吃苦。台下多吃点苦,等上臺了就不苦了,因为观众要从你的表演中得到轻松欢乐,而不是叫苦连天。”虽然父亲已经离开我多年了,但是他的这句话一直刻在我心里,也许,这就是另一种的“含着眼泪的微笑”吧。

1996年3月,我从工作了十多年的新长征评弹团调入了心仪已久的上海评弹团。新团队不仅意味着新起点,还有新考验。如何打造自己的风格,成了我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作为一名苏州评话演员,我必须有自己的一份心气和追求。不能在顾先生和父亲的翼护下,兜兜转转出不来。父亲对此甚为赞许,并给出了“换书”的建议。“换一部长篇,按照你的想法来说,走出‘模具’,塑造自己。”他托请苏州评话名家沈守梅先生允准,让我随侍学习长篇评话《宏碧缘》。又多一技傍身,我很高兴,认为父亲也会为我高兴,毕竟此事是他一手促成。但稍后我发现,父亲看到我的进步,在高兴之余,似乎也有些怅然。他精擅《水浒》,潜意识里也有子承父业,让我也说好说活《水浒》的念头。察觉到父亲的念头后,我多了些不知何所来的忐忑,“这样是不是违背了父亲的心愿?”他只是笑,“小鹰长大了,总是要飞的,所以羽毛得厚实。你的艺术‘羽毛’越厚实,飞得也就越高。当父亲的,还有什么比看到自己的儿子振翅高飞更开心的呢?”

这不是皮相与骨肉的相似,而是血脉与精神的传承。学说《宏碧缘》之后,我真正地开始了自我革新的道路,培养自己的风格,按照自己的理解说书。观众的评价很不错,《宏碧缘》成了我的看家书之一,先后被上海电视台和苏州电视台录制并多次播出。近些年来,我开始学习创作,边说书边写书,以文砺口,以口富文,沿着自己标定的道路,取得了一些成绩。自编自演的短篇评话《夜走狼山》获得了第三届中国曲艺牡丹奖文学奖,为扬州曲艺研究所创作的中篇评话《玉山子传奇》获得了第十届牡丹奖节目奖。每逢获奖,我总是忍不住想,“也许飞得再高些,我就能离天堂里的父亲更近些”。

现在有人打趣,说我搞起了创作,看来更多地遗传了母亲的优秀基因。而我倒是觉得,在曲艺界,创作表演的界限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楚。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认为,“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熔,唯冶者之所铸”,作为“甄者”“冶者”的父亲母亲,让我“从”的,其实是一种榜样的力量。而他们基因的传承问题,我有时候也不着边际地琢磨过:“可能只是在某些时间段,有显性隐性的分别吧?”

还是在1996年3月,退而不休的母亲准备到长江之畔的宝山钢铁体验生活,要编写一部描写全国劳动模范曾乐先进事迹的评弹作品。我主动要求参加,她便带着我们几个年轻人一起去了。满头白发的母亲带着我们一起下车间、去码头、值夜班、上塔吊,几乎变成了一个钢铁工人,完全出乎我们的预料,“开个座谈会、查看些资料就能解决的问题,干嘛要这么较真,难不成体验生活就要真的干活么?”母亲听到了我们的私语,在一次午饭期间把我们叫到了一起,“走马观花一圈,回去我们也能写出一部作品来,但一定是不‘贴肉’的,甚至是不真实的,是没有鲜活的生命力的。这段时间我们一起辛苦地走曾乐走过的路,干曾乐干过的活,生活曾乐生活过的生活,这是我们与他‘共情’的过程,也是未来与听众‘共情’的必备。创作是心与心的沟通,心与心的交流,只有作者的心和人物的心相通了,你写出来的故事才会和观众的心相通。手上有了老茧,心里有了底,笔下才有戏。”“什么叫‘采风’?采风不是兜兜转转、四处看看,那样写出来的东西没有‘根’和‘魂’。”母亲把多年创作的经验和体会告诉给我们,我们在赧然的同时,为自己定下了严格的创作标准。这次采风后,我也创作了生平第一个短篇评话《断桥》。现在再看,内容确实很粗糙,但母亲很高兴,“这是兴趣和严谨结合的第一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现在的我也带着学生搞创作,母亲的话就成了我的口头禅。

“手上有了老茧,心里有了底,笔下才有戏。”

母亲今年已经86岁高龄了,但她手里的那支笔一直没有停下。她用了几年时间,根据长篇弹词《啼笑因缘》中何丽娜的有关情节,为评弹名家盛小云量身打造的中篇《“娜”事xin说》,广受好评。2021年是她曾经担任过团长的上海评弹团建团70周年的大喜日子,她重新缮写了深得陈云同志喜爱的中篇评弹《一往情深》,还担任了我和胡磊蕾合作创作的原创红色题材中篇《战·无硝烟》的文学顾问,在《战·无硝烟》演出前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这个86岁的普通党员,能在建党100周年的日子里为评弹演出出一点力,这是件特别开心的事,这是我对‘母亲’的祝福。”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家庭的和睦会温暖孩子,国家的和谐能温暖天下。“海上最美家庭”的奖状和奖杯上,镌刻着父母的关爱和妻女的支持,我庆幸自己能拥有这样一个家庭。此时此刻,春节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我衷心希望我们所有人能人逢喜事精神爽,家有喜事事业旺。

家和万事兴。

(责任编辑/马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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