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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上跳板的那一刻,勇气一下就回来了

2022-01-10施晶晶

南风窗 2022年1期
关键词:南风窗运动员

施晶晶

普通人的25岁,人生才刚刚开始,而谢思埸的25岁,已经完成了奥运双冠的大满贯。6岁受训、2次大手术、因伤错过伦敦奥运,四年为周期,他厚积薄发、等待时运相济,在国家队韬光养晦9年后,终于在2021年的东京站上奥运冠军领奖台。他说,自己其实不勇敢,但踏上跳板的那一刻,勇气一下就回来了。输赢取决于,你是带着勇气向前冲,还是带着恐惧往后退。在这个时代,勇气是稀缺的品格。

最后一跳的成绩在分数榜上定格,明确了奥运男子双人3米跳板的冠军,谢思埸第一时间拥向了队医魏东凌的怀抱,流下眼泪。

2021年11月底,在广州二沙岛跳水训练中心,谢思埸对南风窗记者回忆了4个月前东京奥运会上的这一幕。

奥运冠军、眼泪、队医,三个关键词勾画出谢思埸走过的荆棘夺冠路。

不同于师妹全红婵入国家队仅9个月,就在东京奥运会上一跳成名,师兄謝思埸的奥运夺冠之路走了9年,一路险象环生。

2012年,谢思埸入选中国跳水队,那时他16岁,距离他被汕头跳水学校相中,已经过了10年——厚积薄发,那是一个跳水运动员开启世界冠军征程的大好年华。

他运动能力出色、动作难度高,是伦敦奥运会之后、中国跳水队涌现出的男子跳台新星,被寄予厚望。

2014年,17岁谢思埸第一次接触奥运会——不过,是专为15至18岁参赛者设立的青年奥运会。

随队出征参加选拔赛的当天上午,临行前最后的下水训练上,他照常走板,却突然左脚有些使不上劲,入水上岸时,一走就跪到了地上,疼痛剧烈。

队医察觉到了碎骨,尝试着把它推回原位,但因下午的团队行程无法更改,仅做了应急处理,谢思埸就上了去往墨西哥的飞机。着陆后,“腿就肿了,跟猪蹄一样”。

第二天,在训练场上他伤情加重,拍片结果确定了骨折,需要回国手术。在一位教练员的陪同下,谢思埸回国住进了北京积水潭医院。

“你这个脚如果做了手术以后,基本上是练不了跳水的。”谢思埸回忆当时的医嘱,他沉默了。

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因为骨折出现在脚踝,而跳台上起跳带动自身体重的爆发力,都由脚踝承受,脚踝骨折,对跳水运动员是绝对高风险。

这不是一个小手术,操刀专家需要监护人在手术方案上签字和陪护,但谢思埸没让叫家长。“过几天我就满18岁了,可以自己决定,你就安排时间手术。”从小离家的他,已经习惯自己做决定,对家人只称是“小伤”。

但谢思埸口中的“小伤”,建立在“有一次肯定有第二次”的基础上。2016年,他因同一骨折处的钢钉错位,再次接受手术,无缘里约奥运。

伤痛是运动员的宿命,谢思埸并无特别,他也早已习惯轻描淡写,但成就一个运动员的,正是经由这些必须跨越的障碍,让他感受竞技状态的起起伏伏,像西西弗的宿命一样,在他把巨石推上山顶后,下一刻就重回起点,重新开始。

伤筋动骨100天,重回高水平竞技状态的过程,漫长且煎熬,谢思埸始终要和唯恐落后、急于重回赛场的焦虑抗争。

弃跳台、转练跳板,虽然减轻了他脚踝的负担,但在一点点找回状态的时间里,谢思埸一大功课是,学会习惯疼痛。他说:“无论怎么跳,它还是会痛,只有习惯疼痛之后,才能以正常的方式去训练。”——靠的不是超人的意志,而是反复训练调适。

运动员的坚持,并不意味着赢,而是加码继续“赌”。

“当时你有信心赌赢吗?”

“还是不甘心,我还年轻,我还有时间拼。”

除了“年轻”,另一个更有说服力的筹码是,“受伤之前,全世界两个跳水大难度动作,同龄人里面只能掌握一个,我是掌握两个”。这是他把赢面从50%推向100%的底气。

2015年,谢思埸参加了术后第一场国际赛,那是刻苦训练换来的“牛刀小试”——世锦赛男子单人1米板。

他还记得那场比赛的紧张,走板前的举手示意动作,早就成了条件反射,但当时,自己“突然会很刻意地摆手,把注意力放在不需要注意的地方”。

首战仍以金牌告捷,可谢思埸却无甚喜悦:“对我来说,一米板实在没有太大难度,它也不是奥运项目。”——他的目标是更高的奥运领奖台。

“一点一点拿回来。”他为此规划——这句话在他的微博里出现了6次,还是在他两次手术后复出的两年里。

他做到了。

2017年,他拿下世界游泳锦标赛男子单人三米板金牌;2018年,他包揽国际泳联跳水世界杯男子单人、双人三米板金牌;2019年,他夺得世界游泳锦标赛男子三米板单人与双人项目冠军;2021年,他补齐奥运会男子单人、双人三米板双冠王,成为跳水男子3米跳板项目上,实现奥运会、世界杯、世锦赛“大满贯”第一人。

25岁的谢思埸,赌赢了。

跳水是谢思埸近20年的生活轴心,围绕着它,童年变成了少年,少年变成了青年。这条路与高强度训练、伤痛和压力做伴,而在这条本就少有人走的路上,只有极少数人脱颖而出。

跳水究竟带给谢思埸什么?他为什么甘愿选择这样一条比同龄人更辛苦、风险也更高的路?成为世界冠军、奥运冠军对他又意味着什么?

对运动员来说,心性的重要性,比起技术有过之无不及。最佳状态下的运动员,既要有强烈的争胜心,又要保持平常心,在相互矛盾的二者中间把握平衡是关键。谢思埸概括为:胆大心细。

其中的心理过程,有细微但迥异的区别,它取决于:你是带着勇气,还是带着恐惧去比赛。前者让他离目标越来越近,后者让人离目标越来越远。

“有些人是怕输,但想赢是我需要有勇气去拿第一,我如果勇气都没有,我都不会站出来比赛。”谢思埸强调,“要让自己有往前冲的勇气。”

生活中,谢思埸觉得自己并不勇敢。“我很怕死。”他又强调了一遍之后说,“其实我是怕,但是我一站到上面我就不管了,勇气一下就回来了,专业的东西我必须得拿出来。”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战士:“你都已经拿刀上了战场,你冲不冲?”

竞技就这样让一位运动员克服天性上的恐惧、勇往直前。

战略需要战术的完美配合,就像狮子扑向猎物时,总会有片刻的屏息凝视而后一招制敌。“向前冲”的过程,需要运动员冷静平稳地输出——谢思埸确实有这样的先天条件,有很强的自我掌控感。

初见谢思埸时,他表情严肃,并不主动搭话,一对画过的剑眉强化着“生人勿进”的信号,独自步履匆匆。谈话间也流露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老成,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

曾有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像其他白羊座那么冲动?他答:“我天天和水接触,当我潜在水里游的时候,你能感受到水里的柔和,是水教会了我冷静。”朋友追问原因,他半帶戏谑地说:“因为水冷啊!跳下去脾气都没了。”

被汕头跳水学校相中时,谢思埸只有6岁,当时父亲谢平忠将选择权交给了儿子,谢思埸最终选择了这项“好玩”的运动。在湛江一所体校,南风窗记者曾目睹那些父母带着6、7岁的孩子来报名时的情景。

那些孩童口中的“喜欢”“好玩”“开心”,给人一种懵懂草率之感,让人怀疑其实际意义和字面意义有不小的偏差,而年幼的他们无法预知,自己给出的回答将多大程度上影响他们的人生轨迹。那是一种无意识的被选择,但当他们逐渐成长,萌生出自我意识,拥有自主思考、判断、决定的能力,他才谈得上主导自己的选择。

6岁开始离家,从校队、省队到国家队,在一个封闭的集体训练环境里成长的谢思埸,比同龄人更早地开始对自己负责,最终把他人为自己做出的决定,变成自己为自己抉择。

回顾过去,谢思埸对南风窗记者说:“我是很主动地去做决定。”

无论是17岁拒绝父母看护一个人在北京手术,还是两次没有因伤退役,甘愿承受眼看队友征战而自己旁观的压力,又或是训练后回宿舍的夜班车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值不值得”的问题,谢思埸早在2015年就想明白了。

他在微博上回忆了这样一次对话,受伤康复中,有人打电话来问:“你都成这样了还想练吗?“谢思埸说:“想。”

对方又问:“那你付出和牺牲超出同龄人范围甚至更多,现在也没有回报值得吗?”谢思埸答:“没有值不值得,只是需要等待一下时间。”

与南风窗记者谈及被质疑的感受时,谢思埸又补充道:“不喜欢不被看好的感觉。”下一秒他把“不喜欢”换成了“讨厌”。

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人的心目中当有两座山峰,一座用来站立,一座用来仰望。

当谢思埸站上了竞技体育的最高峰,需要再次抉择——这一次它不再有既定的轨道,他再次陷入抉择的迷茫和纠结。

“我两次手术之后能达到这样的成就,基本是天花板了。”谢思埸对南风窗记者坦言,大满贯之后,那是一种没了追求的空虚感:“所有东西(冠军)都拿到了,突然就一片白纸,需要你自己去画,它不像以前有东西给你参照,而是要你重新开启新的征程。”

自由和责任分两头拉扯着他。

被问及是否有卫冕的想法,谢思埸直言:“其实我很疲惫,真的很疲惫。”身体、心理、精神上的三重压力,伴随着谢思埸入选国家队后的9年。

在队里,25岁的谢思埸是“大师兄”。伤病加上年龄增长、身体机能趋于下降,是他无法回避的现实担忧。因为一旦再次受伤,恢复时间将更长,但下一届奥运就在两年半后,时间不等人,这让他谨慎。完成了大满贯,同样会消磨一个运动员原有的好胜心。

谢思埸还有放不下的责任,想续写跳水队的辉煌:“跳水队成就了今天的我,我不能说走就走。”何况,20年的训练成果,竞技才能也需要施展的舞台,埋没了它也有遗憾。

决定还未作出。谢思埸既有纠结,也想周全。他想在跳水运动里转换身份,也想有另外的追求。

对下一座高峰的想象,谢思埸坦言:“我不会抗拒——我已经有很大的成就,再回到现实,做其他领域的小人物——我反而更愿意从低做起……因为我能学习到更多东西。”

他想要连接外面的社会:“就是想跳出舒适圈,我不想一直在这里面。”

谢思埸口中的“舒适圈”,意指一种全方位的训练、参赛、生活、学业保障环境,一种按部就班、习惯成条件反射的日常。一如当南风窗记者问起他一天的作息时间,他不假思索,以外人无法用记忆定格的语速一口气说完了早中晚的安排。

“被训练和比赛填满的生活,会觉得有些单调吗?”

“肯定会。”谢思埸把“单调”换成了“很枯燥”——这三个字,他说了三遍。

多数时候,运动员在封闭环境中训练和生活,这让谢思埸产生了明显的边界和区隔意识,划出了一个“外面的世界”。往前追溯,他形容自己有的是不同于“外面”的“体制里面的童年”。

他描述的景象,南风窗记者在湛江一所体校见过,那里不到10岁的孩子过着集体寄宿生活,没有玩具、手机、iPad,娱乐仍与运动有关,踢足球、打羽毛球。

2021年10月,14岁的全红婵去长隆实现了逛游乐园、动物园的心愿,师兄谢思埸也去了——这也是25岁的他第一次去游乐园,他甚至有些羡慕小师妹,因为自己是多年来“一直在练,根本没有机会”。

在过山车上翻腾,谢思埸一样兴奋,但也感慨:原来错过了很多简单的快乐。“对自己很抱歉。”说完这句话,他又有些迟疑,“可能我表达这些,别人会觉得有点奇怪”。

这些讲述里,是25岁的谢思埸真实的纠结和遗憾。

“穿上泳裤是自豪,换起了便装是自由。”这是谢思埸在2016年日本赛后短暂窗口期、定位东京银座的一条微博。

确实,不同的服装展示着不同的形象气质。穿起泳裤,谢思埸是跳水梦之队的一员,展示着中国在专业赛事上的竞技水平;换上私服,谢思埸展示的是,运动员身份之外,他自己的审美喜好。

透视谢思埸在社交媒体上的公开分享,呈现的是一个同样有活力的谢思埸。

在山东烟台和队友一同出海,大家都穿救生衣拍照,但谢思埸会加上一个墨镜,成为全场最靓的仔。即便大家步调一致地往游艇上一坐、一站、戴上墨镜,他的定格姿势也更能在“硬凹”和“拉垮”之间找到最佳平衡,我们可以称这种细微的差別为“镜头感”。

在他的微博里一共出现过:6款不同样式的潮帽、3款装饰用的墨镜,其中出片率极高的是一款红橙色带猫眼的墨镜。他还分享过一个下巴蓄上小撮胡子、架上前面那款墨镜,肩挎一个尼龙潮流手袋的时尚出街造型。

2019年的生日,朋友显然根据谢思埸的喜好送来礼物,那是一个1米多高的KAWS潮玩公仔。

和时尚潮流一脉相承的是,谢思埸对视觉艺术兴趣颇浓,他早早跨界当起了Vlog博主,虽然催更之下只产出了13期,但他会不经意地植入小心思,比如:用剪辑实现一秒换装,用自己颤动的脚丫作为Vlog开头画面增加趣味。

他拍摄的一期训练相关的Vlog,颇有专业质感的镜头,甚至让长期关注报道中国跳水队的记者张朝阳大感意外:“你超乎了我对你的想象。”

谢思埸把手机和iPad壁纸设置成自己拍的两张植物摄影,文艺的气息引得粉丝留言求分享原图。在他的房里有一本梵高的画册,封面上写着:“化世间痛苦为激情洋溢的美。”

在公开画面里,谢思埸敞开了他自己,溢出一个青年人特有的品味和创造力。

“生活总在平淡和枯燥中徘徊,你要做的就是发现美好并去创造。”2020年11月末,谢思埸在微博上分享道。这天,他和队友用满地的银杏叶摆出了LOVE字样,叶子金黄金黄的,给北方的深秋增添了满屏的暖意。

2021年10月末,谢思埸开起了食品公司,成了控股股东,他为公司取名“牛市”:牛年出世、牛出市,要卖家乡特产潮汕牛肉丸。他说,2021年,一切都刚刚好。

外人看来,25岁,是大多数人生刚刚开始的年龄,谢思埸已经接近体育生涯的终点。但谢思埸不这样看:“我也是新的开始,只是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一份事业,我现在已经准备开始第二份事业。”

坚毅、成熟、年轻、再出发,这是谢思埸25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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