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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影

2022-01-07青年河

滇池 2022年1期
关键词:石匠木头石头

【砖雕画】

印象中,旧屋顶的檐前有瓦头遮挡。瓦头上有图案或者文字。高高在檐上,看不清上面的图案或者文字,当然也没人去注意上面文字或者画的具体内容,也更没有人看得懂其所指。大雨或者大风,有瓦头从屋檐坠落,碎或者不碎,都被扫到一边。有小孩子捡起来,看看上面的文字或者图案,一头雾水地丢掉。听人说,瓦头又名瓦当,当然这是进城后的事情。当然,整个小村子里有檐前瓦头的户就是宝银家与老常柱家,而这也仅仅限于大门口的门楼。后来的孩子们站在拥军家的门楼前都惊呆了。红砖上雕刻精美的图案,是花纹,是鸟兽,或者人物,孩子们叫不上名字,只觉得好看,与村子里其他人家的门楼不一样。也好像村子里的人们大多没见过,是村子里的独一份。这让小村子都开了眼。老头们说,搁以前,只有地主老财家的房屋门楼上才有这玩意儿,穷人们哪有闲钱去砖上雕花。这样想来,一个村子没有地主老财简直就是缺憾。老财们让一个村子多了厚重。认识砖雕是在离开小村子十余年后,在县城的一些古老建筑以及一些遗老们整理的资料里,砖雕繁盛,被冠以文化之名。说到砖雕,他们如数家珍,表情认真而又不失自豪。他们说每一块砖上都写着文化,每一块砖都代表历史在说话。城北有泰山奶奶庙,城东南有魏氏庄园。泰山奶奶庙又名泰山行宫。墙体为砖,屋顶为瓦。这座用砖瓦说话的老房子受上天所托在举行一场民间故事的讲座。多年来,只有群鸟翔集、小虫爬来、草木相随。故事尽管越来越模糊,但时间短暂得还没有来得及将其湮灭。砖画含义古奥,多用比喻、假借手法,其实多为文士所为,以为喻指民间,但却为民间所不识。有事不直言却反复回还以别农夫,这也是文士的伎俩。民间与这些在身边却又高高在上的文化之间隔开着,中间就是饱读古奥诗书的文士。犹如乡间的神明,文士充当了其间的指引,也是垄断。时常在乡间见到这样的人物。村子里有教书先生,每每有不决之事或大事、择吉日,都要去请教读书先生,因为他掌管着文化,也或者说就是文化本身。工作后有老同事通晓各类民间知识,时常有人到办公室找他定亲看日子、给孩子批八字、看宅子方位,这使得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乡间的先生。他识得砖雕上的各路神仙,以及繁复的花纹、图案所指。城东南的私家地主城堡宅邸魏氏庄园,为砖木结构房屋,砖为青砖,上有精美的雕画。砖雕有葡萄,喻多子;有蝙蝠,喻福;有梅花鹿,喻禄。葡萄只是一粒粒小圆珠,蝙蝠、梅花鹿也是线条,如果没有解说,也难以看出画的何物,更遑论其所含。导游讲,魏家老爷不纳妾,人丁不旺,砖雕上的葡萄有多子多福的含义,但终究是含义与期望,事实是偌大的庄园里人丁凋敝。最终魏家只剩下聊聊几人,冷清的深宅大院的砖雕上的葡萄、蝙蝠、梅花鹿的诉说无力而苍白,愿望与人事相差甚远。毕竟,上帝总不会把自己的意图清楚地晓谕人间。新冠肺炎来了,女儿从手机上抬起头说,病毒宿主是蝙蝠。她说,蝙蝠就是邪恶的象征,当然她指的是在看过的西方文艺里。我与她说东方的蝙蝠,说魏氏庄园里砖雕上的蝙蝠,是福的象征。忆及儿时酷热的夏夜,在外纳凉的人们会看到有比黑夜还黑的蝙蝠在头顶飞过。白天是见不到它的,它属于夜的部分,也因此神秘,隐隐也给乡下人一种邪恶的感觉。不明白文化给予它一种福的隐喻。这只邪恶的灵被雕刻在砖上,被赋予美好,审视着路过它的每一个人。其中的密码怕不是文化人所能知晓的,这是上帝给人的指路明灯,在等待一个灵者的出现,去解读它,正视它。

对于这些雕刻在乡间砖瓦上的灵,乡下人几乎所知甚少。记得初到县城上班,在供职单位里面的清式建筑的大殿屋脊上看到有几个小兽,大多不知为何物。问单位上的老先生,他答曰六兽。从下面仰望上去,六只各异的小兽蹲在屋脊上,甚是有趣。查看资料得知,六只小兽分别是:鸱吻、狻猊、斗牛、獬豸、凤、押鱼。民间把这些小兽俗化了,并分别给后面的六只小兽起了绰号叫作:气不忿儿、走投无路、赶尽杀绝、跟腚帮捣、顺风打(扯)旗、坐山观火。从绰号就可以看出“兽头”是面貌狰狞、伸头鬼脸。在民间里就知道,只有越凶恶才越威严狞厉,才能唬住人,能够行使镇物的使命。但是,也许从下面望上去看不太清楚,没看到什么可怕,只是看到了有趣与可爱。至于其在屋脊上的作用,一部分是文化人的附会,一部分是上天的事情。天天在檐下走,久了竟也不在意那些有趣的小兽,就如都是平常的事物,原来神仙鬼怪与人间隔著的只是内心。有大风或者暴雨,也会把上面的小兽给打下来,摔在地上,啪的一下只剩下一小堆碎砖瓦砾,就扫到一边。年久不修,上面的小兽已所剩无几。

见同事拍的照片里有泰山行宫的砖雕彩绘。泰山行宫的山墙顶部有大型砖雕,有花饰,有太阳鸟、月亮神、蟾宫捣药等。相较于这些,我更喜欢上面的人物。对面的同事是县里文物方面的专家,让我看他拍的山墙顶部的图片,其间有两个人物,他解释说是西王母、东王公,是阴阳二神。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欣赏这些彩绘砖雕,其上人物丰富有神、意趣饱满。古老神仙故事的教育,仅限于儿时的《西游记》,对于东王公、西王母之类几乎鲜有耳闻。对于太阳鸟、月亮神也是如此。更多的是神秘。至于西王母的称谓就有西王母、西姥、瑶池金母、王母、西王金母等,因地域、习俗、年代不同,也有变更,在一些地方或者更有不一样的叫法也未可知。西王母为长生女神、女仙之首,司庇护众生、赏善惩恶等,她的职能如称谓一样,其间的变化不得而知。再比如东王公,在资料中则有如此说法:“东王公最早记载见于汉代。被认为是‘阴阳’中的阳神,对应阴神西王母,并无父母。东晋葛洪则认为王公与王母都是盘古、太元圣母所生。这个版本可见将王公、王母视为兄妹夫妇。也有的说法认为,周穆王为东王公的转世。到了汉末道教,西王母被认为是由先天阴气凝聚而成的母神,主管女仙,执掌昆仑仙山;而先天阳气凝聚而成为东王公,主管男仙,执掌蓬莱仙岛。”也多是随着部分人的需要而不断增删损益,想来较最初的样子早已面目皆非。

在所有遗留下来的建筑上几乎都能看到宗教的影子,雕刻尤其为盛,集合儒、道、释,极尽其能地祝福、劝诫、警示。说教在中国文化里随处可见,民间尤其喜欢。乡下的老太太们对不敬鬼神的孩子们大多会咬牙切齿,触动了她们心中不可撼动的神是无法饶恕的。叛逆的新文人们就如不听话的孩子。老太太们以为,这样的不敬神会给一家人乃至全村带来灾难。大大咧咧的蓝干娘时常敲打不听话的儿子金来。最狠的一次是金来在自家院子里用镰刀弄死了一条蛇。她打得金来死了一样躺在地上好久不动,大半天才缓过气来。蓝干娘边打边骂:“这个王八羔子,让你祸祸龙仙家!让你祸祸龙仙家!”青年河畔,龙仙家就是长虫。听到这事,老太太们都感到惊讶:“一点也看不出老蓝家心里竟然也装着神!”模糊的乡村信仰,让这些幽灵之物尤显尊贵、神秘。一切如那些她们并不明白的砖雕浑然一体。泰山奶奶庙、魏氏庄园屋宇上琳琅满目的砖雕令人眼花缭乱,不消说其含义,即便名称也无法说出几个,但我在城里接触的几个老头却如数家珍,乡下已经很少有这样的老头了。某言及自己的老父亲颇为自豪,说是常年在外奔波,为人看宅第、择吉日等。文士们假文化行自己的事,也是常有的情状。极具讽刺的是,乡下的人们并不在意砖上雕刻着什么,甚至对某些寓有吉祥意义的动物还带有明显的厌恶情绪,比如蝙蝠,比如蟾蜍,当然更多的是害怕与敬畏。其寓意只在文士心中。土豪对工匠们说:“只管照着最好的做来就是。”工匠们对此早已经烂熟于胸。土豪们并不关心文化,但关心其寓意,更有炫富的意味。有钱的土豪于无心之间让中国文化在乡村绵绵不绝。当然,有见识的豪绅也在其间推波助澜。文化借助豪绅的银子将自己的见识展示到极致,明喻、隐喻、暗喻、假借等被他们运用自如,并以此垄断着乡村。随着古建筑在乡村的消亡,其上的构建也荡然无存,其间的明喻、隐喻、暗喻、假借模糊、晦暗,而直至断裂,只剩下少得可怜的几颗千百年来没有改变的古朴、敬畏的心。

【木雕故事】

木雕的故事,在青年河畔的乡下几乎鲜有人听闻,更遑论见到木雕。在木头上雕刻,是闲人的事业,青年河畔的人们犹如听故事。村子里多是土木结构的房屋,木门、木窗、木质家具,木头只是经过简单刨光,无雕花、饰纹。幸好,有圈椅子在。在圈椅子的靠背上,还有纹样在。乡下人对那些纹样并不在意,当然是因为不识。村子里唯有老五更能一一说出那些纹样的意思。老五更是我大爷爷,大家都这样叫他。这个老头上过私塾,自幼不喜稼穑,爱读书,常以读书人自居。家里的圈椅子一直摆在客房正中的方桌两边。只要有时间,家里的几个老头儿——大爷爷、二爷爷、爷爷就坐上去,好像他们对圈椅子有着与生俱来的喜爱。老头们走后,圈椅子就完全空下来。上面落满的灰尘每次过年时节被清扫一次。就像被我忘记的老头儿们,大多的时间里我都不会注意到它,偶尔的一瞥也几近视而不见。

时间的尘埃一直弥漫着,没人知道静默的纹样在其中经历了什么。它终日冥想与修持,而对自己未卜的命运无动于衷。对于上帝的事情,它并不好奇。我一直不曾知道为椅子雕花的木匠,以前也不曾想过。而今,他的精美的手艺坠入烟尘,与出自他手的纹样一起以睿智的沉默表达顺从。确实该需花点工夫来看看这精美的纹样了。于无意间的一瞥,让我不得不低下头来重新审视遗落的美,也许是我第一次这样审视它的美。圈椅子靠背正中为雕刻,分上中下三部分。最上面部分是一枚桃子,在民间人们对桃子寄予更多的意思,多是美好、祝福。中间为鹿回头,十鹿九回头,在外流浪的人终归要回归,回头的鹿有点类似对故乡回望的我;亦有说寓意为禄者,也未可知。最下面形状,似火又像山,是写风风火火的生活,又是写景;写木寓,寓山,火出自木,木出之山。民间说法,因人、因地而异,区别或小或大。雕刻刀法流畅、娴熟。夹杂着的好闻的木香让线条里流露着老手艺更加醇厚。村子里年轻、随意的木匠东德、常德做不出。严谨的、令人尊敬的老木匠铁柱已经卧病多年,他的令人信服的手艺在椅子上雕这花纹实在绰绰有余。尽管他已经成为村子里的传说多年,但并不妨碍年轻的人们相信这雕花就出自他之手。后来,有人说这个老头几乎带走了关于木头的所有秘密,而两个年轻木匠总算松了口气,终于可以不用做木工了。年轻木匠,一个是老木匠的儿子,另一个是侄子。

深厚的记忆史里,总会有木雕的影子。比如,一把木头手枪让金来成为孩子们的头领。手枪通体刷了黑漆,逼真而威武。所谓逼真就是感觉,孩子们都没见过真枪。一把木头手枪让这个大大咧咧的孩子一下子成为中心。他高兴得有点得意忘形。有孩子眼巴巴地问他手枪哪里来的。他装模作样地斥责说,这是机密,你只管跟着我就行了,不该知道的就别问。这个拿着手枪吆五喝六的孩子高兴过了头,把木头手枪带到学校里,上课的时候偷偷拿出来摆弄,被老师发现后没收了。随之他在孩子们中间的权威也就没有了。由高处跌落下来的孩子落寞了三两天,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好像那把木头手枪本就不曾存在。每个孩子都有走向辉煌的时刻,这是由他的玩具决定的。在所有的玩具中,用木头随意雕刻点什么几乎是最为简易的。孩子们用小刀在木头上刻下自己的想法的一刹那是创造者也是王,木头上丑陋的、不可解释的线条、图案或形象让他们兴奋不已。作为资本,他可以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下恣意把玩。一双双巴望的眼神令他失去自我。那种眩晕的感觉让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王,而围在他身边的孩子只不过是他不可或缺的臣民而已。而每一次謝幕都是难忘的回味里夹杂着无尽的落寞。

尽管人与木头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其中不乏孩子们用小刀在木头上的刻刻划划,但关于木雕却乏善可陈,甚至留在记忆中的更是少得可怜。这也许与一个村庄的地理闭塞或开阔、人文缺失或丰富等无不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个纯粹的乡下,一个以纯粹农民为主的村子,何来闲暇,在木头上刻以线条、花纹、图案,以供把玩。一个沉溺于此者,在青年河畔绝对活脱脱的一副不务正业的败家子的形象。木雕的样子,他们从不关注,只是图个喜庆,装点一下门面而已。至于做何讲究,并不是他们关心的。他们只看到了实用。所有实用的物什主要是简洁,有雕饰的实在罕见。雕饰,常见到的也许只有火烧模子了,模子以鱼形、桃形居多,也有刻或“福”或“喜”或“寿”等字的,嫁姑娘、娶媳妇用的多,也有过年用的。饥馑年月里,火烧替代某些实物以喻美好,不失为创造。久了,便成了习俗,一代代传下来,其中所含或增或减,或完全背离最初也未可知。和好的面放在模子里压实,脱出来,上面的图案如模子上一样清晰、好看,同时还将模子里反着的图案给正过来。只是经过热锅的一烙便又有了写意的味道。早些年,大人孩子都会争抢火烧,大人抢了装衣兜里回家给孩子吃,孩子抢了自己吃。所有的美好寓意都不及那一刻味蕾的诱惑。真实生活一直都是诚实的,所有的遮掩在它面前无处藏身。总有一些情趣是为了弥补生活的贫瘠,犹如模子印在寻常事物上的图案。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平常时节里,好看的模子不再被人拿出,如禁忌,也如神秘,犹如它仅仅是为了生活的仪式而已。仪式,只是生活的点缀,或者升华。老和祥收藏了一些模子,有外乡人来收,他把头摇得波浪鼓似地说没有。他说那些模子上有时光的印记,他说他走的时候要带走。后来,他收藏的模子被儿子卖掉赌博用了。他恨恨地说他儿子把他的时光偷走了。然后他就真的死掉了。他的葬礼简单而寒酸,太多的仪式被他儿子省略掉了。就如他的被省略掉的生命痕迹。

或许,木头上就有生命的痕迹。我记事时候起,就看见玉亮他老奶奶拄着拐杖。小脚老太太拄着拐,一步步向前迈着碎步,就如走在虚幻里。她的拐杖不长,正好适合她矮小而瘦弱的身子。她的年龄老得如同来自古老的世界,孩子们都不敢靠近她,远远地、有点胆怯地望着她的好看的拐杖。拐杖上面的小龙头属于随物赋形,因木头的形状雕琢。拐杖通体上下光滑,透着亮。她是她家族里的最长者,也是村子里的年岁最长者。那柄拐杖犹如她的权杖,一刻也不放手。老太太柔韧的手握着拐杖,犹如时间之手将简单的龙形握得温润、光洁。不长的拐杖里藏着的龙若隐若现,在她手里变得更有意味。这个老太太天天都在雕琢这拐杖,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动声色的匠人。她与那柄拐杖互相雕琢着,静穆的生命气息的神性互相融合着。

木頭与人有着相通的神性。其实,木头更像是人的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在木头上的雕琢,也仅仅是人与木头的对话之一种,也更像是木头言简意赅的自语。木头有木头的语言,听得懂的人用刀子把这些私密的词语按照它的形状雕刻出来。父母在乡下的老房子里有一张老式的桌子,一左一右两个抽屉。抽屉上有花纹,是莲花形。中间完整的莲花分三层,每层的花瓣紧密而清晰,四角各有花瓣外梢向里散发着一部分,如众星拱月围绕着中心完整的花瓣。四角的花瓣又正好凑成与中心一样的完整莲花图案。父亲说这是大爷爷结婚的时候大奶奶带过来的唯一陪嫁。莲花中的莲蓬有多子之意,想来是大奶奶的娘家对她的祝福,可惜大爷爷大奶奶一辈子没有生养。桌子一直被摆在角落里,上面放满杂物。抽屉上的莲花常年经受烟熏火燎,也有柴禾或者其他物什遮挡。黑暗中的莲花一片死寂,上面蕴藏着的生机慢慢收敛,直至第一次灭亡。但是,它也在沉默中等待着第二次重生的际遇。这际遇,遥遥无期而无望。直至再次陷入寂寥烟尘乃至进入永久的寂灭。我看到它的时候,一个抽屉已经破损,莲花图案也被破坏。父亲说想换掉这桌子,买个新式的家具,老桌子用起来不方便。也许有一天回到家,就再也看不到它了。从一边的抽屉破损开始我就已经看到了它未来的命运。曾经问父亲抽屉上掉下的那块木板呢,他说按不上了,就丢一边,早就找不到了。随着寂灭的,还有那个藏在图案后面的雕刻匠人。永久寂灭的越来越多,如瘟疫传染过整个村子。能够看到的古老物什几乎没有了。即便记忆中的,也愈加模糊,走样或者成为空白。能忆及的只有曾经见到过的物什,而藏在后面的手艺人神秘或者无闻,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更不会想起后面还有一位工匠。犹如一场乡村危机,曾经的丰富已经被涤荡殆尽而鲜有人感到惋惜。我在村小学上学时候,曾经用一毛钱买过别人的一个小木头狮子。小狮子古铜色,站立姿势,有小小的底座,大约四五公分见方、一公分厚,双眼由嵌进去的小铜钉做成,精致、可爱。每天上学放书包里,上课后偷偷拿出来把玩。后来被父母当钥匙坠用了,再后来小狮子掉了一个腿,再后来说是卖给收古玩意儿的了。也好,如果还在家中,说不定会被弄丢,与杂物或者柴火掺杂在一起,被当柴禾烧掉。一个小木头狮子的命运在这涤荡的风潮中连细微一粒也算不上,而这也仅存于一个人错漏百出的记忆之中。最终,唯有时间的雕琢技艺被记忆保存下来。即便已经千疮百孔,也是时间精雕细琢的杰作。只剩下了记忆。木头在摇摇晃晃之间朽烂着。最后的凌乱记忆以证据的形式写在时间的背面。

老乌木眯着流泪的眼在回忆,说村子里曾经有过的辉煌。他说西头老米的爷爷那时候,家里有各种形状的树根,都打了蜡,好看极了。老头子管那些树根叫根雕。他是村子里唯一的地主。老米他爷爷天天坐在茶海边喝茶、看他的根雕。茶海也是他自己用大树根雕刻、修整的。进了他的屋,就像进了树根的宫殿,古色古香的,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那么好的玩意儿。老头子拿着当命一样珍惜那些玩意儿,家里的孩子都不许碰一下。老米他爹想给他卖了,无奈老头看得紧。到底老头没守住。老头老了卧病在床,再也没能力去守护他的视为生命的根雕。儿子就在他眼皮底下一件件地卖掉了。老头手指着儿子哆哆嗦嗦地骂:“败家子,总有你后悔的那一天。”儿子哪里听得进老子的叫骂。直到有一天有人寻着老头的名字来访之际,他才知道自己把珠玉当柴禾贱卖了。事实证明,幸好卖掉了,这使得他家避开了一场灾难。世事难料,而老头的根雕也许就是冥冥之中的一场人与物的因缘际会。所有的相遇只不过是一场误会,而离别才是永恒。犹如木头上雕刻的纹样、图案,或者形状,都在时间里斑驳。有人听到了时间在讲起木头的故事。时间说:简朴与奢华都是人心的一面,简朴有简朴的诉说,奢华有奢华的追求……而时间只是讲了开头。经过正如大家所知。结局忧伤,时间就把它深深埋起来。

【石雕】

冰冷的石头始终沉默着。毕竟,知道它的深邃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我在村子里看到了陌生的石匠。并不是每个石匠都懂得石头,有的石匠是在敲打、雕琢石头;有的石匠则是在与石头说话,用一种不需要介质的语言。石匠代替石头表达它的质地坚硬的理想。石匠摸索着如自己肋骨一样坚硬的石头。他用钢钎与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石头的心之际,感觉自己内心的律动就来自石头,或者,钢钎与锤子敲打的是自己或坚硬或疏松的骨头。也许有一天,所有的敲打都失去意义,但敲打的印痕却留了下来。这些生命的雕琢是石匠们留在人间的思想的证据。石匠们大多是沉默的,就如他们雕琢过的笨重的石头。这也是哲学家应有的样子。在青年河畔,哲学家的作品几近于无。河边人家并不知道哲学。他们只关心天上的太阳与地里的庄稼。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最为普通的事情就是哲学中的哲学。

家里请来的石匠们沉默、安静。在长年累月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数不清的石头将他们满身的锋芒一点点地磨蚀殆尽,只剩下平和、沉默、安静,以及善待万物的心。他们原谅了时间对自己的剥夺。剩下来的时间,凌乱的石头规整了许多。石匠们在上面凿下的划痕简洁如石头的语言,也如他们越来越简单的思想。留在石头上的线条越来越有天然生成的影子,散发出文明最初的混沌之光。是记事,也是在表意。它们记录下石匠的心事,记录下石匠抚摸过的石头。石头是物质的历史,心事是精神的哲学。石匠们终究还是走了。石头上的线条在日光、风雨、夜露里成长,越来越接近自然。穿越时间附着在万物之上的迷雾,越来越接近文明的真相和事物的本质。石匠们永远走了。石头上的线条因漫漶模糊而显得曲折、隐晦。它都指向了乡村画的沦丧以及无法阻挡的汹涌而至的陌生感。

不难理解平原广阔得没有概念的青年河畔对石头的陌生。石头,作为村子里的不速之客,人们只是简单地看到了它的粗犷、坚硬。这几乎是村子里所有的人对石头的全部理解。小村子这样的场景比比皆是。有人冠之以貌似深刻的非虚构之名,或者其他,以进行记录,犹如拾荒者,而丢失者对此并不看重。因为其间隔着太多,有貌似真实的矫情、虚假。这不是小村子所需要的。他们以自己的观念去解构、重组着一个个类似的村子。

早几年,还能看到家家户户的门上都有枕石。门枕石就是一块光溜溜的方石头,门槛左右各一块。若干年后,在青年河南不远处的一处古老的地主宅院里,我看到的门枕石也多有讲究,这是小村子所无法比拟的。地主宅院的所有门枕石上都有雕花。在住宅大门,门枕石左右不一样。左右门枕石内外雕刻,外面分上下两部分,左边门枕石上为雄狮,足下踩绣球,右侧为雌狮,足下抚幼狮;下半部分为与青松组合图案;内侧为喜鹊登枝。右侧枕石正面为独角神兽与青竹组合,侧面是兰花与山石组合。雕刻有讲究,一是炫耀,二是警示,对外是炫耀,对内则是警示。毕竟,宅院的主人只想告诫自己的子孙后人。经过的人,多视而不见。穿行在由沿街二层仿古房子组成的古色古香的热闹街道,恍若穿越时空。仿古风潮越来愈浓,但古老却被破坏,古意荡然无存。少了韵味的仿古多了不伦不类的感觉。叮叮当当的金币碰响的声音无处不在。也许正是这声音一点点将长久积累、孕育的温暖的古老而充沛的人间气息与韵味逼退。穿越过太多的浮夸、虚假,抵达古老宅院。静默的石头与砖砌成的城堡,突兀,略有些冷意。在坚硬、笨重的石头上刻画实在是有闲人的事情。庄园主对石头上刻画的意思也不太懂,甚至不关心,炫耀多于寓意。石头上的雕画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星星,与生活和谐相处。有心的人们向它学习安静。而我们都忘记了安静,或者说已经不会安静了。

走过的地方多了,自然见到的石头也多起来。笨重的石头经过石匠的精工细雕,留下了时间最为朴素的形式。最为朴素的形式里是最为深刻的痕迹。祖先们对石头的认识要深刻得多。石头是祖先们生活的部分,现在石头则彻底沦为装饰。对于石头,我们表现得越来越冷漠。自从有了石头,祖先们就把它带在身边,用它去打磨生活。据我所居的小城的历史资料,古迹众多,好多在档案馆里都有照片留存,比如太和元气坊、三学资福禅寺等,多有在石头上刻写匾额。照片里,也可以看到简朴风貌在风蚀中沧桑的样子,于潇然中古意无限。一个平原人见到石头总比山区少得多,自然要珍惜石头,平原上的石头都变成了有意味的形式。以匾额为盛,有些泛滥,每个村子有石头村碑,正面为村名,背面为村简介。县城更胜,各种单位、景观名称,以几位老先生的书法为主。而几位真正书家留下的极少。都淹没于喧嚣与繁华,一如平庸的刻画。去江南,多见石头,石板路、石桥比比皆是。以及造型各异的石头或卧或立。江南士子们的题字被刻写在石头上。有村名、镇名,有桥名、景观名,有佛寺、道观,等等不一,各种寓意的名字如诗嵌在小桥流水的石头上。经过时间的浸润,石头都指向了历史,以及虚无。

虚无如宗教。宗教的建筑史,就是一部石头的雕刻史。笨重而真实的石头是表达虚无宗教最完美的材质。它让宗教沉甸甸起来,直抵人心。敬畏在不安分的心静下来的过程中弥漫着。敬畏无处不在,就如面对把时间固化的石头。石头的硬,就是不可撼动的时间。石头的粗笨,就如未经雕琢的自然的最初,让人无从下手。每每看到大的石头,我内心里都会涌起宗教的意味。平原上少见石头,见到的也多是世俗。大的石头更是难以见到。世俗是石头的敌人。石头在世俗中的沉默无异于死亡。而石匠又是世俗的敌人,他们让石头在世俗中新生。他们叮叮当当地凿下的纹样让石头丰富起来。有人隐隐听到石头开口说话,在讲时间的流动,讲上帝在人间的行迹。在我们这里,它们更多地化身为佛、为菩萨。若干年后,在县博物馆看到了馆藏的石头雕像。雕像为佛造像,石灰岩质地,高浮雕式,舟形大背光。中间主尊为弥勒佛,有減地浮雕式圆形头光,手施无畏、与愿印,上身内着僧祗支,外着褒衣博带式袈裟,跣足立于覆莲形台座上。两边为胁侍菩萨,均有线雕头光,头饰花蔓形宝冠,面目清秀,微露笑容。右侧菩萨一手持莲蕾状物,另一手下垂执锁状物;左侧菩萨一手持莲蕾状物,另一手下垂贴身,五指向下。两菩萨服饰基本相同,颈饰项圈,上身坦露,双肩搭宽博披巾,于腹前打结。两菩萨均长裙曳地,衣裙两端翼角向外伸展,衣纹略显单薄,分别立于两条翼龙口吐的莲花座上。造像的背光,上端中央雕有一翼龙,作俯视腾飞状。两侧分别雕有伎乐天各三。背光的平面饰有线刻忍冬花纹饰。背光的下部,在主尊与胁侍菩萨之间分别雕有翼龙各一条,翼龙作腾飞状,目光有神,口吐莲花。造像背光的后面通体磨光,镌刻有东魏天平四年发愿文题记。此外还有汉白玉彩绘菩萨像,汉白玉思惟菩萨,汉白玉释迦、多宝并坐佛像等。光洁、冰冷的汉白玉石上,多了佛的庄严、柔和光芒。背后应该藏着一双灵巧的手,一颗菩萨的心。沉默的石匠如石头一样静默无声,长年与石头在一起,也有了大物象的样子。石头在石匠的手中,找到了自己。

石头的笨重最适宜宏大主旨。比如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这个雄心勃勃的家伙一方面反对强迫,一方面却醉心石头与宗教。这使得他在矛盾中完成了自己伟大的事业,为教皇利奥十世的祖宗圣洛伦佐的陵墓在石头里找到了《摩西》《被缚的奴隶》《垂死的奴隶》《昼》《夜》《晨》《暮》等。当然,这离开我们的生活远多了。或许,好多人都没听说过。有人说,这让原本沉重的石头愈加沉重。殊不知,这是石头的本质。它表达得越深沉,分量就愈加沉重。沉甸甸的石头实在不适合乡下。乡下是安静的、隐忍的,也是轻松的。过于沉重,会让乡村不堪重负。青年河畔的乡村避开了石头,但却无法避开漠视或轻佻的目光。石屑在轻下来的河畔毕毕剥剥地散落着。散落的石屑上没有刻画的印痕。并非岁月的洗礼,实在是乡下简朴的想法不需要镌刻在石头上。交给无处不在的风会更长久。它会把一切吹送到任何地方,当然也包括石头。也许,他们不想惊扰一块静默千年的石头。能与石头说话的人,确实少之又少。村子里来了石匠。石匠是来划碾的。村子里好多人家有磨坊,十字街口也是石碾,人们的口粮都在上面磨成面粉。久了,磨也钝了,需要石匠来划碾。划碾的石匠用钢钎子在石碾上叮叮当当地敲打,随着四溅的火星,钝了的石碾再次在碾盘上转动起来。石匠手巧,闲下来说话的时候会在地上画一些花鸟。拥华看好了这手艺,一心想跟着石匠去闯荡。石匠摇摇头说他受不了这苦。拥华不为所动,他爹也觉得是石匠舍不得自己的手艺。但是儿子走了不过一个月,就落魄地回来了,说今后再也不学这四处流浪的手艺了。这家伙在人群中说起石匠,说了一句令人觉得高深莫测的话:“这手艺简直就是殉道!”乡下都不明白,殉道是石头最大的宗教。雕刻在石头上的人间痕迹,也是一种殉道。或许,这仅仅指向历史。我看到的越来越多的石头上的雕刻,即便是宗教的,也由云端跌落尘埃。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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砍根木头去打仗
一二三,变木头
别小瞧了石头
搬来搬去的木头
石头里的鱼
石匠破案
石匠的智慧
石匠
给予木头身一颗灵动的心
我可以向它扔石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