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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村记(上)

2022-01-07胡正刚

滇池 2022年1期
关键词:罗强

胡正刚 1986年生,云南姚安人。著有诗集《问自己》、非虚构《丛林里的北回归线》,参加过《诗刊》社第33届“青春诗会”,曾获2015年度扬子江青年诗人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2019年4月至2021年5月,在巍山县南山村任驻村扶贫工作队员。

离开昆明城后,汽车一路西行,到祥云县后转而向南,经弥渡县到达南涧县。离开南涧县城,汽车沿着蜿蜒起伏的山间公路前行,在群山中穿行了一个多小时,车子进入巍山坝子。车窗外一晃而过的县城、街道、绿色的田野和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岭,和家乡姚安那么相似,恍惚中让我有一种重返故乡的亲切之感。

这是我第二次到巍山。第一次来巍山是2015年春天,在大理参加一个诗歌活动,活动结束后,当地文友杨义龙开车带小说家杨昭、雷杰龙,诗人王单单和我到巍山访友。我们从大理市驱车赶赴巍山县惠明村刘绍良先生的果园,三月,梨花开得正盛,洁白轻盈,一阵微风吹过,片片花瓣如雪花般飘落。我们在梨园共进午餐,菜是刘先生亲自下厨做的,木瓜煮鱼、火腿、土鸡,都是山野之物,做法也源自民间,菜的种类虽然不多,但分量充足,每道菜都装了满满一盆,再配上一碟腌萝卜,朴素而丰盛。我们围坐聚餐,酒桌旁边长着成片的梨花,不远处是黛青的山峦,湛蓝的天空中飘荡着朵朵白云,美食佐酒,美景畅怀,我们大醉而散。

那次巍山之行,匆忙而仓促,如同河流中泛起的一朵浪花,一闪即逝,随流水去了远方。时隔四年之后,再次回到巍山,那段记忆才从脑海中重新复活。四年前,我是一个匆匆赶路的过客,这次重返,要在这里生活工作两年,兴奋之余,心中难免有一丝忐忑和不安。

来到南山村时,日头已经偏西,村干部已下班回家了,空荡荡的村委会里空无一人。村委会是一座安静的庭院,院子里栽着一株三角梅,在当地,三角梅又被叫作叶子花,红彤彤的花开得正盛,满树繁花把枝叶都遮掩住了。庭院两边是围墙,另外两边建了两座砖木结构的房间,一座隔成三间办公室,另一座分成一大一小两间房间,大的那间是村里的会议室,小的那间原先是村务监督室兼计生办公室,村里来了驻村队员,没地方住,就改成了宿舍。上一任驻村工作队员把宿舍里的行李打包搬出,我把被褥往床上一铺,算是安定下来。

我出生和成长在乡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乡村生活塑造了我的性格,即使已经离开土地多年,乡村对我的影响和修正依旧还在持续。如今,重新回到乡村,如同游子重返故乡,让我有了重新认知乡村现场的机缘。

痛哭的人

陈军是个苦命人,小时候生病没有得到有效治疗,一只腿残疾,做不了重活,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有智力障碍的女人为妻。妻子什么都不会做,每天在村里转悠,在垃圾堆里翻找塑料瓶和纸板,拿到县城卖。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成人后嫁到邻村,儿子陈金读书到初中二年级就再也读不下去,哭着闹着要退学回家。

建档立卡贫困人口义务教育阶段不能辍学是脱贫的一项硬性指标,我们多次到陈军家,劝他的儿子回学校读书,这位少年正处在叛逆期,怎么都不愿意回学校。陈金坚称自己脑子不好使,跟不上学业,主动要求民政和卫生部门为他办理残疾证。

考虑到有残疾证之后,申请低保和其他帮扶救助措施更方便一些,陈军同意了儿子的请求。在医院体检时,不论医生问什么问题,陈金要么闭口不回答,要么答非所问。医生让他写自己的名字,他咬着笔为难地犹豫了好一阵,在纸上潦草地画了一个奥特曼,医生无奈地摇头叹息,为其出具了体检报告。陈金顺利办理了残疾人证,程度为四级智力残疾——根据个人具体状况,残疾程度划分为一二三四级,四级是程度最轻微的。

有了残疾证,陈金理直气壮地辍学回家。陈金天生属于山野,一回到家,他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生龙活虎地下河捉鱼,进山打鸟,整天游荡在田野和山岭里。我们到他家做工作,他拿出残疾证,一脸狡黠地告诉我们:我这是持证辍学,受法律保护。陈金的话气得我们的肺一阵阵生疼,无奈之下,我们与镇里的中学联系,请校方为他安排送教上门。

学校的老师每个星期来村里两次,给陈金补课,每次老师来村,我和同事就漫山遍野去找陈金,把跑得满头大汗的他从山野间拉到书桌前。陈金坐在书桌前,神情憋屈,身子扭来扭去,痛苦得如同坐在仙人掌上,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他“嗖”的一声跳起来就往外跑,一连气走了四位老师。为了让陈金安心学习,老师上门教学时,村委会和工作队得专门安排一个人在场陪同,一是盯住陈金,防止他逃跑;二是给老师端茶倒水,点烟洗水果,以安抚老师的情绪。这是一件苦差事,村干部打了一个比方:如同一把葫芦瓢掉进了水里,按住一头,另一头又浮了起来。一年多后,我们把陈金送进考场参加中考,他领到了毕业证,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陈军后来才知道,残疾程度分为一二三四级,一二级属于重度残疾,民政部门每个月都发生活补助,三四级是轻度残疾,没有生活补助。他要求儿子重新去体检,办理一二级残疾证。此时,陈金已经成长一位黑壮的青年,个子比父亲还要高一个头,长手长脚,走路带着一阵风,根本不把父亲的话当回事。陈军无奈,他担心儿子一天到晚闲游浪荡不归家会走上邪道,想给儿子找个对象,以此约束他的行为。村邻知道陈金是残疾人,牙尖嘴利的人甚至直称他为“憨包”,没有人愿意把女儿许配给他,这时候,陈军开始后悔给儿子办了残疾证。他磨破嘴皮,并许诺给陈金买一张摩托车,把儿子带去医院重新做了检查,父子俩费了很大的劲,村委会也打了证明,民政部门才注销了陈金的殘疾证。

陈军兴高采烈地重新去给儿子寻对象,村民仍旧不愿意相信陈金是正常人,他们认为,只要办理过残疾证的人,就永远是残疾人。陈军百口莫辩,他一次次去民政部门,请工作人员给他的儿子办理一张“正常人证”,工作人员被这个要求搞得哭笑不得,婉拒了他的请求。陈军苦苦哀求,说“正常人证”办不了,那办一张“非残疾人证”行不行?工作人员耐心地向他作了解释,然后打电话到村委会,让村里来人把他领回去。

千人千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有的开朗,有的沉闷,有的一开口就要优惠政策,有的则默不吭声,有帮扶措施就接受,没有也不主动开口索要。陈军属于后者,除了为儿子办理“非残疾人证”的事,他几乎没有向村里提过什么要求。然而,这件事我们做不了任何承诺,只能耐心地劝慰他。

一天,他来到村里,再次向我们说起儿子的事。他之前喝了不少酒,越说越伤心,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浑浊的眼睛里滚滚而出,沾湿了花白的胡须,怎么劝都劝不住。

失魂者

在鄉村,大人常叮嘱自己的孩子,一个人走夜路时,如果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一定不能答应,更不能回头看。人们认为,人的两肩上各有一盏灯,这两盏肉眼看不到的灯,是魂魄的守护者。小孩子神气弱,灯火也显得微弱,如果转头,口鼻中呼出的气息会把肩上的灯吹熄,魂魄就会被鬼神勾走。几乎每个村子都有痴傻的人,家人带着他们四处求医,耗尽家财,病因依旧查不准,病情也没有好转,人们就把病因归结为魂魄丢失。

罗雯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她长得乖巧可爱,是家人的掌上明珠,她的叔叔在县城的银行上班,他对这位侄女照管周全,罗雯的吃穿用度,与城里的小孩无异,长得也白白净净,不像乡村孩子,总是一身泥土一脸尘垢。中学毕业后,罗雯到省外务工,在一户富裕人家做家政。一天做家务时,她失手打碎了雇主家的花瓶,雇主怒气勃勃,痛骂了她一顿。罗雯深受刺激,精神变得有些失常,回到老家后,病情愈演愈烈,整天往外跑不归家。

到了结婚年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拖了几年,罗雯嫁给了同村的一位大龄男青年胡云。这位男青年性格沉闷,智力比正常人弱一些,被鉴定为四级智力残疾。村里给胡云安排了一份林管员的工作,每年的森林防火期,不论刮风下雨,他都上山巡逻,工作十分卖力。一天,胡云在山上遇到一位采松花粉的村民,他追着人家跑了一座山。胡云用尽全力也没有追到那个采松花粉的人,就把那人留下的篮子、镰刀和一篮松花送到了村委会。我们拿这篮松花也没办法,被林管员追着跑了一座山,采松花粉的人肯定不会来村委会认领工具和松花。

胡云愤愤不平,一边自责,一边向村委会建议,以篮子和镰刀作为线索,到村子里逐一排查采松花粉的人。松花粉可以入药,也可以做松花糕,只要不砍松树,对零星采摘,人们的态度大多是睁只眼闭只眼。那几天村上正忙,我们随口找个理由打发走了胡云。从山上采回的松花,需要及时晾晒,把花粉从花苞里抖出来,如果一直捂在篮子里,松花会腐坏变质。我们把松花铺在院子里,村里风大,松花粉又细小轻盈,如尘埃一般,一起风就会被吹走。由于没有时间打理,几天过后,地上只剩下一层空空的干花苞。

拒绝体检的人

罗梅还是姑娘时,没有听从父母的建议,在家乡找结婚对象,而是远嫁外省,由于不适应外边的生活环境,婚前对男方也缺乏足够了解,婚后,她的生活并不如意。和丈夫几次争吵后,心灰意冷的罗梅跑回了老家,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在乡村,出嫁的女儿在娘家生产是一种忌讳,人们认为这会给家庭带来厄运。罗梅的父亲用木板和塑料薄膜在山地里给女儿搭建了一座简陋的临时产房,让女儿在里面待产和分娩。罗梅产下了一个女儿,娘家人找到村里,要求抚养这个女婴。考虑到单身母亲带着孩子生活艰难,罗梅的家人瞒着女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婴儿满月之后,被带去了省外父亲家中。

罗梅对自己的骨肉难以忘怀,但又拗不过家人,这事在她心里落下了病根,随着病情愈演愈烈,她患上了重度精神分裂症。罗梅已经嫁过一次,自身又带病,找对象就成了难题,好在父亲是退休工人,每个月领着一笔退休工资,可以负担她的医疗费和日常开销。几年后,罗家招赘了一位男青年罗强上门。罗强是保山昌宁人,常年在外务工,年龄比罗梅小10岁。他是一位勤快的小个子青年,性格开朗,与人说话时,脸上总是笑吟吟的。两人的结合,有搭伙过日子的意味,婚后,妻子的病情没有好转的迹象,随着两个女儿的出生,生活压力越来越大,罗强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神情变得沉重而悲苦。

不犯病时,罗梅和正常人无异,只是比较懒,虽然是农民,但她很少下地干活。罗强忙里忙外,平日种地,农闲时到县城打零工,干完一天活回到家,还要煮饭做家务,他明显地衰老了,一头凌乱的头发里过早有了白丝。这个年龄段的农村人普遍好酒,特别是活计繁重的时节,每天收工后喝两杯白酒,不但可以缓解身体的疲乏,还可以冲淡心中的困苦。每次见到罗强,他身上都散发着一股酒味,一张黑脸上,两只红彤彤的眼睛忽闪忽闪,说话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照顾喝醉的人是一件辛苦费力的事,为此,罗梅犯了几次病,有一次,面对醉后胡闹不休的丈夫,她失去耐心,拨打了120急救电话。救护车来到村里,把罗强拉到医院强制醒酒。

作为公共基础医疗的一部分,医疗部门定期组织精神病人、残疾人等人群进行体检,这种体检既是保障服务,也带着一定程度的强制性质,如果体检对象不配合,村干部、驻村工作队员就得上门劝导。体检时间一般在森林防火期开始前,各地都发生过精神病人失火引发森林火灾的事件,这时期体检,可以根据体检结果核实掌握重点防控人群的信息及身心状态,提醒他们的家人看护好病人。

在县医院醒过一次酒后,罗强的名字被卫生部门列入定期体检名单。医生可能认为,一位酒精依赖者的言行不可控,存在难以预料的危险性。以前,妻子去体检时,他是陪护者,如今,夫妻俩都成了体检对象。第一次接到体检电话时,罗强以为只是针对妻子的常规检查,他用三轮车拉着妻子到了县医院,才发现自己也须进行体检。罗强恼怒异常,拒绝体检,妻子体检完后,夫妻俩就回了村。

医院把情况反馈给村上,我们去到他家,好说歹说,才把他送去了医院。罗强对体检的事愤愤不平,他认为政府部门把他当作了精神病人或残疾人。每隔一段时间,罗强就到医院和卫生局反映,要求把他从体检名单中剔除。罗强是一个胆小怯懦的人,这些年,生活的重压和负累更是让他长期处在一种焦虑紧张的状态中,他每次去县里反映问题,都是在喝得酩酊大醉后才有勇气。县医院和卫生局的工作人员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无论他们怎么耐心劝说、宣讲政策,罗强都不松口,无奈之下,工作人员只能给村里打电话,叫我们去领人。

我们到了医院,罗强正在和医生理论,他一喝酒就脸红,盛怒之下,更显得脸红脖子粗,他一边指手画脚地陈述自己的想法,一边晃动脑袋,一头凌乱、油腻的头发也跟着晃动。比起上个月见到他时,又多了些白头发。罗强口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你们看我哪里像神经病?

他的声音愤怒、无奈、委屈、不解,又充溢着一种让人心碎的悲凉。

洪水

一位年长的村民向我讲述过一个故事,巍山坝子降水不匀,坝子北端降水多,南端降水少,有时北边大雨倾盆,南边却天气晴朗,太阳高照。夏秋季节,如果西河上游突降暴雨,即使是晴天,下游也会发洪水。一年夏天,他从一段弯曲的河岸路过,看到汹涌的洪峰从上游滚滚而来。不远处的河床里有人正在放牛,河床地势低,又处在转弯处,牛倌没有看到正在涌来的洪水。村民指着西河上游,向牛倌大声呼唤,让他赶快上岸避险。牛倌听到岸上有人朝他打招呼,回过头微微一笑,他顺着岸上人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一个错愕、惊恐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浮上脸庞,洪峰就到了眼前,洪水裹挟着牛倌和他的牛,向下游迅猛流去,人和牛一起消失在浑浊的河水里。

身后事

村里的一位老人,年前因病在县医院住院治疗。在乡村,经历了大半生的艰辛劳作,见惯了悲欢离合,上了年纪的老人,对生老病死大多都能坦然看待。病中的老人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出院回家,一则担心死在医院的病床上,不能死在祖宅中;二则想把治疗费节约下来,让家属操办后事时手头宽裕一些。油尽灯枯,秋冬草木凋零,生死不以人力为转移,与其在医院耗着,还不如一场风光的葬礼来得实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了这场葬礼,他的一生就圆满了。老人心境安宁,回家静养后,病情没有加剧。疫情来临后,按照防控规定,红事停办,百事简办,老人担心自己在疫情期间去世,葬礼简陋冷清,主动要求住进了医院。突然到来的疫情,激发了他求生的欲望,他要动用最后的生命力,与命运这头庞然大物进行搏斗。

奔丧

邻村的一位老人去世了,死者的儿子接到噩耗,从务工的浙江匆匆赶回家奔丧。按照疫情防控的规定,他刚回到县城,工作人员就把他接到指定宾馆,进行为期14天的隔离观察。在村干部和死者其他遗属的操持下,逝者被匆匆安葬,葬礼朴素冷清。14天后,隔离期满,死者的儿子离开宾馆,直奔坟山,在父亲的坟前哭得伤心欲绝。

牧牛人

上了年纪之后,郭光的睡眠越来越浅了。黑沉沉的夜色中,郭光耳中听到一声鸡鸣,他分不清这鸣叫是来自现实还是来自梦境。郭光翻身坐起,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黑魆魆的,一丝光亮都没有。重新躺下后,他再也无法入睡,安静地在黑暗中等待天亮。

村子里接二连三地响起鸡鸣,这些声音有远有近,这一次,郭光确信鸡鸣来自人间,来自这个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淡淡的晨光透进窗子,卧室里的事物渐渐从黑暗中现出轮廓。郭光起床,穿好衣服,打开堂屋门,穿过院子来到牛圈,清晨的寒意让他打了一个冷噤。

五头牛都已经醒了,三头大牛两头牛犊,看到郭光,它们轻轻晃动着硕大的脑袋,嘴巴一张一合,喷出阵阵白雾,不时伸出又长又厚的舌头舔上唇和鼻孔。牛圆鼓鼓的黑眼睛总是笼罩着一层潮湿的雾气,看上去显得泪水涟涟,温和而深情。郭光喜欢看自己映照在牛眼睛中的身影,他觉得牛眼中的自己,显得没有现实中这么苍老。离出太阳还有一段时间,郭光在槽里放了两把稻草,转身返回屋内,妻子已经做好了早点。

郭光年轻时在外省当兵,在南边参战时,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惊吓过度,脑子变得不清醒,提前退伍回老家,重新当了农民。一开始,村民都没看出他的异常,只觉得他说话絮絮叨叨,没有边际,说着一件事时,突然就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与他交流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一开口说话就停不下来,正说着家里养的牛,又说起在部队时的训练和生产队时期修水库的往事,既像对答,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的时空是混乱的,仿佛随时随地在和一些看不见的人交谈。

从部队回到村后,郭光娶了一个小他十多岁的女子为妻,这是一位瘦小孱弱、面容严峻的女人,一年四季都板着脸,很少有笑容。他们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儿成年后嫁在隔壁乡镇,儿子已经30出头,是一个性格温和的青年,寡言少语,吃苦耐劳,学了一身砌墙刷粉的本事,作为技术工,做工时每天的工价不少于200元。他娶了邻乡一位离异带着小孩的女士为妻,成亲两年后,妻子生了一个男婴,这个静默的家庭有了欢声笑语。

郭光年老,他的儿子又长期在工地务工,这个家当家作主的是他的妻子。这个女人很难打交道,去年,各地组织脱贫攻坚成效考核,考核组到了她家,问:平时是否能吃饱?

答:吃不饱。

问:多长时间吃一次肉?

答:基本不吃肉。

考核组做事比较认真,走进厨房,打开橱柜,看到米和油都充足,又打开冰箱,里面存放着新鲜肉、腊肉和香肠。

问:冰箱里不是有肉吗?

答:肉是邻居家的,借我家里的冰箱放一下。

问:进入建档立卡户以来,生活有改善吗?

答:没有改善。

郭光妻子回答考核组的话时,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表情。按照要求,她的每一句话,考核组都要如实记录,并逐级反馈给县、乡、村整改。

她的回答,给我们额外增加了巨大的工作量,接下来的一周,我们都在加班加点地做取證和整改工作。她的心思我们所有人都清楚,她担心外界知道她家生活条件改善后,一些帮扶措施会取消。其实,一户人家享受过哪些帮扶、生活条件如何,工作人员心里都有数。郭光家原先的土木结构房屋破损严重,扶贫部门补助他家新建了砖混结构的新居,养牛、种玉米也得到了补助,一家人还享受着农村低保。2016年,村里的部分建档立卡户从银行获得50000元贴息贷款,投入合作社发展产业,每户累计获得收益13500元。2019年的分红现场,郭光的妻子显得痛苦难当,一副重病在身的样子,软绵绵地靠在村委会会议室的桌子上休息,眼中流泪不止。这情形把我们吓得不轻,急忙聚拢合议,我们猜测是血压低,给她泡了糖开水,找了糖果糕点应急,当提出送她去医院的时候,她却拒绝了。是的,她是在表演,一开始可能只是假装,但一想到生活的困苦和家人曾经经受的磨难,情难自已,泪水滚滚而出。熟知她习性的村干部早已看穿了这些,只是不好拆穿,一边劝慰她,一边耐心地配合她把戏演完。

种地不仅是一件力气活,也是一项技术活,需要掌握节令、天时、雨水、气候等知识,还要了解土地和各种农作物的特性,才能获得稳定的收成。比如种植蚕豆,点豆的时间不能完全依赖节令,必须根据当年雨水的早晚、多寡,对霜降的时间作出预判,才能确定点豆的时间。点晚了,豆子成熟得晚,会耽误大春生产;如果点早了,豆子开花时刚好碰上霜降,严霜会冻坏豆花,让蚕豆没有收成。巍山流传着一句农业俚语:庄稼是农民的脸面。意思是看一块农田里庄稼的长势、收成,就能知道田地的主人是勤劳还是懒散,以及是否善于调理生计,更进一步,还能大致判断这户人家的道德品行。

耕田不易,养殖牲畜也不轻松。在乡村,大部分人家都以种地为业,同时养一些猪鸡,以补贴家用,但养殖牛羊的人家較少,一是因为投入的劳力、时间较多,牛羊不能一直圈养,需要放牧;二是因为需要掌握比种田更复杂的技能。郭光对种田没什么天赋,别人种什么他就种什么,别人什么时候种他就什么时候种,收成不算高,但也没让田地荒废。他擅长养牛,家中的母牛壮实肥硕,每年都生小牛,卖牛犊的钱是家里的稳定收入。

吃完早点,等太阳升得再高一些,估摸着地上的露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郭光打开圈门,赶着牛出门。牛吃了带露水的草会拉肚子,每个季节出门的时间都不一样。几乎每天都出门吃草,牛已经知晓路线,不需要郭光用竹条抽打,就往河边走去。牛在圈里关了一夜,一出院门,兴奋的心情再也抑制不住,领头的大牛上下起伏跳跃了几下,撒开四蹄一阵小跑,其他四头牛也跟着跑了起来。郭光已经78岁,身形佝偻,腿脚也不利索了,担心牛吃路边的庄稼,他急忙追了上去,每跑一步都十分吃力。

村子东边是一条宽阔的河流,西边是一片低缓的山岭。冬天和春天,雨水少,地势稍高的河床干涸了,地势低的地方还有流水,在河床上放牛,水草充足,人也轻松,站在河岸上看着牛就行,不用担心它乱跑。夏秋季节多雨,河床水位上涨,虽然河滩上的草更加丰茂,但杂草的种类很多,有的还带有毒性,牛不能准确地区分它们。生产队时期,一头耕牛误吃了河滩上的毒草草乌被毒死,那年的春耕被延后了几天。河滩潮热,滋生了许多蚊蝇,泥沼里还有蚂蟥。这段时期,山坡上的灌木和野草已经一片欣欣向荣,山洼里的坝塘也积蓄了雨水,太阳炽烈时,牛还可以在树林里一边遮阴一边吃草,也没有恼人的蚊蝇。唯一的不足是山地广阔,没有边界,牛会满山乱跑,有时还会偷吃村民种在山地里的庄稼,牧牛人得随时注意每一头牛的位置和动态。根据季节和天气的不同,郭光会适时调整放牧的地点。

郭光放牛时,永远都是同一身装扮,一顶旧遮阳帽,一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破旧中山装,一双解放鞋,一件厚重的蓑衣,蓑衣穿在身上遮风挡雨,脱下来铺在地上可以当坐垫。

村里养牛的人家还有十多户,有几位牧牛人和郭光相熟,放牛时,他们结伴而行,相互有个照应。这几户人家大多养了不止两三头牛,需要每天外出放牧,只养了一头牛的人家,大多选择圈养,偶尔到野外放牛时,就在牛头上拴一根绳子,另一头绑在树上或者河滩中的木桩上,让牛以绳子的长度为半径,在一块相对固定的草地上吃草。这样,人可以从放牧中脱离出来,去忙其他事情。

放牛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对于辛劳了一生的他们而言,农业生产已经显得太繁重了。放牛不但可以增加收入,也是锻炼身体、愉悦心情的好方式。郭光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人一定要做点事情,多走动,不然容易生病。

郭光和他的伙伴们在山上放牛时,分散在坡顶和坡脚,可以随时观察牛的行踪,防止它们偷吃庄稼。在河滩放牛时,他们分散在河岸与河床上下游,把牛限制在一片草场吃草。经年累月相处,他们已经有了一种默契,谁在哪个位置,承担什么分工,基本都心知肚明。有人临时回家或者到庄稼地里半天,其他人会帮他照管家里的牛。牛吃草时,他们坐在树荫下聊天,聊得最多的是庄稼,牛价的变动和养殖技巧,郭光还会给他们传授一些预防和治疗牛病的方法。常见的小病痛,按郭光教的方法喂些草药一般能治愈,病情严重时,就得找兽医来给牛输液或者打针。

时代正在发生巨大的转变,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在变化,郭光的一生起起伏伏,饱经沧桑,眼前正在经历的变迁,他有些不解,但还是木然地接受了。以前,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牛,养的大多是水牛,目的是耕地时以牛力犁田,圈中的牛粪则是最主要的农家肥。牛出工出力,是社员中的一员,生产队时期,耕作季节,一头牛劳作一天的工分与一个壮劳力的相同。活计繁重时,生产队的伙食堂天天煮白米饭,白菜南瓜汤里不时还能见着几点油星,牛的待遇也提高了,每天定量供应一斤黄豆或玉米,水槽里还会放入一把盐巴和一小块土碱。人们把牛视为家庭成员之一,年轻力壮时,它辛苦劳作,年老力衰之后,无法下地耕作了,人们也一直养着它,直到生命的暮年才把它卖到屠宰场。

水牛是耕田的好手,但生长慢,出肉率低,如今,村民养的都是新品种黄牛。牛的品种换了,养殖方式也发生了变化。扶贫部门实施过一个产业项目,资助愿意发展养殖业的建档立卡户,他们购买能繁母牛时,每头补助5000元钱,扶贫部门还为每头牛都购买了保险。母牛不断繁殖小牛,牛犊卖出后可以增加农户的收入。

当时,村里好几户人家都申请了这个项目,但不是每户人家都坚持了下来。一家养殖户由于缺乏养殖经验,家中的母牛生病死去,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着急忙慌地给工作队打电话。工作队协助他办理了保险理赔事宜,又与镇里的畜牧员一起,按照死亡牲畜的处理流程,将死牛挖坑深埋。

郭光有多年养牛的经验,申请喂养了两头能繁母牛,由于养殖照顾得当,每个生殖周期都有收获。以前,人们养牛主要为了犁地和积肥,不在意牛的性别,放牛时,牛群聚集在一起,自然发情和受孕。发情期的公牛脾气暴躁,两牛相斗的情形时有发生,战况激烈时,头破、血流、角断是常有的事,有的牛甚至会因此丧命。遇到牛抵架,牧牛人一定要及时制止。止斗是一件危险的事,牛认识自己的主人,通常情况下,在主人面前会显得温顺听话,但斗得性起的牛完全不顾这些,极有可能暴起伤人,水牛力气大,狂奔起来时,两只尖尖的牛角,如同两只锐利的长矛。如今,牛价连年飙升,蓄养能繁母牛的性价比较高,黄牛都是新品种,为了保障血统的纯正性,不再让其自然受孕,而是在坐窝时由畜牧员上门进行人工授精,计次收费。母牛生了小牛之后,如果是牯牛,大多在断奶后卖给需要的人家,长大后作为肉牛;如果生的是母牛,即可以养大当肉牛,也可以蓄养起来繁殖小牛,同样大小的前提下,母牛的价值要比牯牛高一些。

到山上放牛时,郭光背着一个蛇皮袋裁剪的挎包,里面放着一柄小挖锄。郭光中年时得过一次重病,辗转几家医院,治疗效果都不佳。他在部队时扫过盲,认识常用的文字,自己找了几本中草药书籍研读,上山采药煎煮,居然治好了疾病。郭光认识的草药不少,牛吃草的间歇,他就在附近挖一些草藥,身体不适时自己吃,牛得了轻微疾病,也能顺手治疗。

在河边放牛时,他就带一根箭竹做的鱼竿,用蚯蚓做饵,在河里钓鱼。他钓鱼的方式与别人不同,鱼钩上穿着一整条蚯蚓,水中的鱼吃蚯蚓时,浮漂晃动,他不为所动,一定要确定鱼上钩了才起竿。河中有一种尖嘴鱼特别狡猾,这种鱼身体细长,嘴巴尖锐,会围着鱼钩团团游动,把饵料吃得干干净净,而浮漂只是轻微晃动。钓鱼人特别讨厌尖嘴鱼,如果碰上,大部分时间都会耗在起竿和放置饵料上,即使把尖嘴鱼钓起来了,也不值得高兴,这种鱼又细又小,形如一片柳叶,食之无肉。郭光却不以为意,永远不慌不忙,鱼钩上的蚯蚓被鱼吃完了就再穿上一条,有时,浮漂很久没有动静,他抬起鱼线,鱼钩空空如也,不知何时就已经是空钩。

村里的小孩子喜欢在郭光身边一起钓鱼,孩子没有定性,一看到浮漂晃动,就会兴奋地喊他起竿。这时,他总是憨厚慈爱地笑笑,说:谱气都没有。意思是他确信,鱼并没有上钩。郭光随身带着一部老年手机,他平时电话很少,手机主要当作传递信号的工具。天快黑时,晚饭即将摆上桌,儿子做工也回家了,会给他打一个电话。郭光看到来电,并不接听,而是挂断,以此告知家人:我马上回家吃饭。有时候,钓鱼正兴起,他挂断电话后,仍然坐在河边。七八分钟后,电话会再次响起,这次的含义是催促。电话第二次响起,郭光挂掉电话后,会立即起身回家。

这款老旧的手机没有时间校准功能,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不是快就是慢,几乎没有准过。郭光也从来不依赖手机上代表时间的数字,常年在山间和河滩放牛,他根据太阳在天空中移动的位置判断时辰,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时间体系。

郭光的家在村子的最东边,与村东头的大河隔着一片田野。他从河边往家走时,他的儿子正站在院子里朝着大河的方向张望。铺天盖地的暮色正从田野里升起,夜暮沉重,如同一堵缓缓移动的巨墙,把视线从远处一点点往回推。郭光走得很慢,他的速度和暮色的蔓延保持着一致,当暮色移动到大门外时,被门头上的灯泡挡了一下,乘着这个短暂的间隙,郭光瘦弱单薄的身影从暮色中走了出来。

责任编辑 胡兴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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