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漫游者

2022-01-07左中美

滇池 2022年1期
关键词:阿花冬瓜村庄

左中美

1

在还相隔着二三十步远的时候,我便看到了那些密密散落在田里的灰白色状若冬瓜的物体。我能看到,在它们身下的田是已经犁起来过的,在田土间也并没有遗留有明显的根茬,为此,已看不出刚刚过去的这一季在这田里种的作物,而在这些灰白椭圆、每个看上去都有数十斤重的物体身上,也并没有牵扯任何的藤状物,这使得我不太能够确定它们。

接下来,沿着田埂小路向这些物体靠近的过程,有若看着一湖水渐渐落下去、看湖底的石头一点点见出真相的过程,又或是一页过水的米汤书,随着水的深入洇透,缓缓显出了上面原本晒干不见的字迹——随着我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它们靠近,真相一点一点在我眼前显影出来:它们原来真的是许多冬瓜,一个一个若水桶那样大的冬瓜。看得出来,它们是被遗弃在了这里,它们中的一部分,已破了口或是破了肚,流出里面密密长着整齐籽实的白色瓜瓤来,这使得它们显出作为一只瓜的窘迫乃至落魄来。此时,夕阳正欲从西边的山头落下去,应该正是归鸟觅食的时间,可是,却并不见有鸟儿来啄食这些从冬瓜肚子里流出在地的白色籽实。这样多的冬瓜,如此密集地散落在这田里,可以确定,它们一定不是为了迎接“亩产万斤”的考核检查,而是一季原本累累硕果的喜人丰收,遇见了某种不得已的仓皇和遗弃。在它们身下的田亩已经被犁起来,这表明了主人对这块田的坚守,想是因为这些冬瓜在此的缘故,田里没有种上新的作物。然而,主人也没有将这些冬瓜搬到不远处的箐里去丢弃,而是让它们直到此时还留在这田里,这其间,除了这些冬瓜体重巨大搬动不易的因素,更重要的原因,应该是对它们的价值还抱有着某种渺茫的希望,对自己辛苦付出一季的劳动还有着最后的不舍。这些密集散落的大冬瓜,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依然还完好无损,有的甚至有着作为一只冬瓜的优美弧度和“身材”,走近細看的时候,可以看出灰白挂霜下面隐隐的青绿,显出依然健康硬朗的体魄。村里的土公路就从这田的口上经过,主人应该是还抱着微渺的希望,希望有一天,一辆货车突然停在了那路上,要把那些依然完好的冬瓜带上车,带向城市,或是远方某地。

“不丢弃还能怎么办呢?今年遇上冬瓜不值钱。我听他们说,这些冬瓜从这里拉到下关(州府),才卖五毛钱一斤,一天卖下来能卖百十块钱,再去掉五十块钱摊位费,那还剩什么!还人要吃饭车要烧油的。”后来大哥(孩子她大伯)这样解释给我。他所说的“他们”, 是指那几个在村里租地种冬瓜的人,他们统共五六个人,好像是兄弟妯娌两三家人的组合。我听出来,他们是一小拨以种植为业的大地上的漫游者,一若养蜂的人赶着季节撵花那样,他们总是远远嗅着市场里传出的某个信息,然后便带着种子踏上旅途,去寻找一片可以让这种子安身立命的土地,再撵着春风,撵着雨水,用力地赶上季节的步伐,以期获取土地的良好回报。听说,他们去年在相邻的保山市种冬瓜,每斤的售价在两块到两块五,一只冬瓜的重量少则有五六十斤,多则七八十斤,这让他们获得了不错的收入。正是为此,他们今年迁徙到了我们这地租更加便宜的地方。想是因为他们所描绘的美好前景,村里的一位堂兄弟还和他们入了股。除了他们租地连片种植外,村里也有农户向他们买苗自种的,我所遇见的那两丘散满冬瓜、横向相连的瓜田,应该便是如此情形。却不料,市场风云变幻,冬瓜价格跌底,如今,他们连成本都回不来了。

“你看到的那一点算得什么,你没见那边他们租种的坡地上,满坡滚的都是冬瓜!冬瓜卖不出去,村里给他们做工的人都拿不到工钱,一场白辛苦!堂兄弟跟他们入的那一股,也只能打了水漂了。”大哥说的那一坡冬瓜,我第二天站在村口坡头上看到了,隔着两三百米远的直线距离,斜向看过去,满坡上密密滚落的都是大个大个灰白的冬瓜。和在村下看到的瓜田不同的是,这些瓜地没有被犁起来,地租给了种冬瓜的人,主人在租期内不会来犁这些地,而种冬瓜的人卖不出冬瓜,下一步还不知道怎么走。那些冬瓜,想必是都还结在叶枯茎干的藤上,而瓜地间又难免地丛生起杂草来,远远看过去,显出了一坡枯芜的景象。

2

在那两丘冬瓜田的下面,原本沿着田埂过来的小路从田埂的大约三分之二处往下岔了下去,在经过了十来步的斜坡之后,又搭在了另一丘田的田埂上。这是一坝在缓坡上的、相对西高东低的田畴,小路便在长满野草和灌木的斜坡以及田埂间往复交替,一路向下延伸。而我在这里是一个漫游者,沿着曾多次走过的、依稀的弯曲小路,漫游在这一片种着红花、蚕豆、麦子以及豌豆的田野间。

算起来,自从我成为这个村子的媳妇,我就已经成为了这个村子的漫游者。正常情况下,一年中会有两三次,我会跟着先生回到这个村庄,其中,清明和春节大体是固定的,另外,农历六月二十五火把节或是农历八月下旬孩子她奶奶生日会再回来一次。而在这三次里,其他两次大多是匆匆来回,只有春节会待上三至四天。在这三四天当中,为了度过时间,或者是为了吃饱饭后想要走走的需要,我便一年一年、一遍一遍地在这村庄的小路、田野以及山林间探险般漫游。这是一片像山林中的菌子那样生长成四五簇的村庄,每一簇十几二十户人家,一簇与一簇之间相距上公把里,而在相对集中的四五簇聚落之外,又有零星生长的“菌子”,这里“一朵”那里“一朵”地散布在田野和山坡间。村庄在行政划分上被分为两个村民小组,但在平常,不管是村庄本地人自称还是外界对这片村庄的称谓,都只有一个名字:塞依。我听村中长辈以及家人的讲述,长久以来,光荣和自豪,以及窘迫和自卑,一直在这两个字以及被这两个字包裹着的村人们的精神世界里浮浮沉沉,随着村庄行进的历史,一路上下起伏,明暗变幻。

从整体上看,这片村庄所在的地形,大约有若一把大的椅子,身后丛山巍巍苍莽,圈成大的“椅背”,“椅圈”之内,三支小的山脉有若椅子靠背上的木骨纵向而列,上面分别分布着三簇人家。村庄的另外两簇人家则分布在村庄低处“椅面”的左右两侧,而我目前所处的这片田野,正位于这两簇聚落之间。不若村庄身外的那些山坡地,这是一片曾经能够灌水的田坝,在许多年前,为着拥有这一片能种稻的田坝,塞依曾是远近多少村庄羡慕的“吃米乡”。每年的这个时候,回到这个村庄,站在村庄的高处往下望,这一片田坝里的小春作物也总是长得最绿最好,大多数的田畴里,红花和蚕豆深绿茂密,远看去几乎看不见露出的红色泥土。

而在这一片青绿里,在小路往下走的第二个拐弯处,却独独地有一丘田荒芜着,里面长着深密的野草。在这田的中部相对宽阔处,一匹青白骡子在里面吃草,它是被拴着的,拴它的绳子系于插在田口上的一截栗木桩上。我记得,这丘田已经像这样荒芜了多年,似乎去年或是前年我来的时候,这田里也一样地拴着骡子。这田的主人,或许是去了远方,不再回来了,又或者是已最后离开了村庄。——听大哥说,这“椅面”右侧小地方叫作“王家”的那一簇人家,早先因是王姓的人家住在这里,故而叫作王家,后来,王姓的人家渐渐绝了户,而今地方虽还是叫作王家,且是官方登记的另一个村民小组的名字,而住在那里的人家却全都是赵姓了。

在我从这荒田的田埂上走过去的时候,那匹青白骡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它或许看出了我只是一个不相干的游走者,故而没有在我身上多耽搁目光,而是继续低下头去吃草,这时节,茂密的野草已然枯干,茎老茅长,骡子只能觅食那些在根上的相对柔软的草叶。夕光淡淡,半截身子没在野草丛中的骡子的身影显出些许的寥落。作为延续了数千年的驮脚、被人们宠爱了数千年的重要交通和运输工具,骡子的作用而今在村庄里逐渐被摩托和车子代替,在大多数的村庄,甚至已再看不到它们的身影。这匹拴在荒田里吃草的青白骡子,它或许是这个村庄最后的、孤独的骡子了,在这摩托车早已普及、山头到处通了公路的今天,主人还依然把它养着,已不见得是为驮脚的需要,或许,只是为了彼此相伴多年的最后的不舍。当日后的某一天,它终于不得不最后离开这座村庄,又或是在这村庄的大地上永远地睡下去,它或许就是看见过这村庄的落日的最后一匹骡子。

3

和那遗弃着大量冬瓜的瓜田那样,和那拴着骡子、野草茂密的荒田那样,这大地,到处遗留和显示出关于人们的信息。

这条从公路岔下来的小路,它有若一条在田埂和斜坡间伏地而行的瓜藤,蜿蜒伸向这片田野的深处。而在它的两侧,一路生长出众多长短不等、粗细不一的“根须”,每一条“根须”都通向一丘田或是数丘相连在一起的田。在这些“根须”的粗细以及路面的状况里,常常见出人们在上面曾走过的次数。你能想见,被脚步走过十趟和走过二十趟的路,它们的状况是不一样的。那些路面相对宽和平、路上没有野草挡道的,它们所通向的田亩,里面的作物往往长得一派葱茂;而那些路面狭窄、漫草丛生的小路,它们所通向的田亩,里面往往庄稼稀薄,潦草生长。有一条顺着田埂漫延的好走的路,我跟着它走了一段,发现它在东面田埂尽处,先是下了两步坡,而后,越过一道沟,通向了“椅面”东侧那一簇聚落里的其中一户人家。

沿着“瓜藤”往下,大约走到一半多的时候,路循着一道田埂向西,而后,下到了一条小箐里。这箐是从上面的两条“椅背骨”之间下来的,到了下面的“椅面”这一段,随着地势,渐渐变得浅缓。晴干雨流的小箐,往年在这个时候总是干的,箐底浅浅的红沙上,以及大大小小的石缝间,随处可见雨水冲刷下来的村庄人们的生活遗物,里面包括立白洗洁精的按压式黄色泵子,雕牌肥皂的蓝色塑料壳,啤酒瓶被冲砸坏后的绿色碎玻璃块,用坏的液体打火机,裉了色的纸烟壳,孩子们穿坏了的仿造的名牌运动鞋,用坏的旧书包,笔帽已不知去向的圆珠笔,掉了皮的塑料文具盒,男人或是女人的红色短裤,被流水冲刷得蜷曲着身子却依然显出深暗污物的卫生巾,用坏的篮子和绳子,摔缺了口的蓝色塑料漱口缸,冲掉了刷齿的牙刷,穿掉了跟的旧皮鞋,喂猪食的破胶桶,如此等等。今年想是夏天雨水充沛、水量大的缘故,停留在这箐里的人们生活的遗物比往年要少得多,并且到了这时候,箐里竟还淌着细细的水,一道一两尺宽的潮渍,在箐底左右迂回,在這道潮渍的中间,一条绳子一般粗细的亮光若隐若现,一时穿过石底,一时穿过草丛,一时穿过已然日晒雨淋成了灰色的包谷杆堆,却一直固执地沿着箐底向下延伸,当箐行致坝底的时候,它甚至在沙石间汪出了一小片半只冬瓜大的小潭,倒影出一旁向它探过头来的茅草的影子。

从这里出了箐往西,这把巨大“椅子”的“椅面”在最后的部分上稍稍地向上回起,在那里,土壤从原先田坝里的红壤过渡向黄壤,有人家在那里开了一片十来亩的地。记得有几年,在这片地头立起了一间烤烟房,紧挨着烤烟房有覆着蓝色铁皮屋顶的晾烟房。我有一年一直走到了那烤烟房前,烤房的炉门外,落着早已冷却的灰烬以及从炉里撤出来的未燃尽的柴棒。晾烟房的地上,散落着遗弃不要的零星烟叶,从烤烤烟的季节到此时,时间过去了几个月,这些烟叶,它们从原来的黄色,已氧化成了深红棕。屋子的一角放着一只空篮子,已然灰白的篾条,显出它被使用久远的信息。在晾烟房后一侧,一摊鸡毛在反复前来的雨水之后扁塌在了泥土和草丛之间,依稀报告出烤房主人在烤烤烟时节某一天中的生活情景以及气味。在烤房和晾烟房的面前,黄色土壤的地里种着豌豆,一拃来高的、被犁起来的烟桩密密散落在豆棵之间。这时节,豌豆正在开花,偌大的一片地里,一些地方的豌豆茎叶深青,棵密花繁,一些地方则长得稀疏黄瘦,豆花亦开得小而瘦弱。不同长相的豆子,各自报告着下面土地的不同情形。

然而今天,当我站在上面高处的小路上往这边望下来时,却发现原本在这里的那间烤房已不见了,连带着一旁晾烟房的蓝色铁皮屋顶也不知去向,一眼看过去,像是那烤烟房和晾烟房并不曾在那里存在过。直到我又往下走了一段,才隐约看出在那里还有一段颓墙,算是它们曾经存在过的最后的证明。那时在烤房炉门外的火灰和未燃尽的柴棒,那时的空篮子和鸡毛,自然也都已消逝不见。此刻,站在小潭的边上往西望那片地,可以看到在那里面,今年种的是红花。

西天的夕光正渐渐地暗下去,我知道自己该返回了。考虑到沿着箐中小路原路返回需要左右腾挪,避开湿沙,我向近旁观察之后,发现在这个小潭所在的东侧,有一条明显的小路出箐而上,然后,搭上了一道看起来还算宽绰的田埂,看上去,貌似能把我从另一个方向带回到那条主“瓜藤”上去。然而,出了箐走上田埂不久,我便发现,它只是把我导进了一片茂密的红花田的深处,之后,不再给我任何可以继续前行的提示。为此,我不得不退出身来往回走,重新返回到箐中,之后,仍然沿着箐底从来路往回走。

当走回到那丘荒田的时候,我发现那匹青白骡子还在。这时候,它背对着我,头朝向西。冬日傍晚最后的夕光,正从它呈“V”字型的两只耳朵之间,一寸一寸落向大地。

4

在荒田的东南角、“瓜藤”穿过斜坡的最长的一段上,路侧有一棵橄榄树。早先有一年来时,看到这草坡间一匹浅棕色的骡子,双眼的上眼皮上,像是被画了好看的眉眼,显出造物的某种圣意——这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总有着造物的圣意在里边,包括一朵花,一棵树,一匹牲畜,一只蛾蝶。那根拴在骡子左前脚脚踝处的缰绳,一端就拴在这橄榄树的树根上,限定着它的脚步不能越出去这片草坡,不能抵达近旁种着庄稼的田亩里。多年过来,这棵橄榄树似是看不出长高长壮的迹象,而在它的枝子上,每年这时候来时,总是结着密密嘟嘟的成熟的果子。能够想见,再过一段时日,待枝上的果叶一一落尽,在这橄榄树的枝子上,就要被春风像变戏法那样,轻轻吹出一串一串鹅黄色的碎花来。

除了这一棵橄榄树,草坡间还生长着别的一些灌木,纷纭自生,和众多的野草一样,大多叫不上名字来。

那在下面的箐里交错生长着的,有节节草,大芦草,刺黄泡,刺天茄,清香木,乌饭柿。在原来那间烤房所在的地块外面,有一小片松树林,里面相杂着其它的多种树木。从这片松树林往下,山势若椅脚般陡然直下,而这边,小箐也在地块的东南角处陡然下落,被各种的树木浓密遮蔽和围护着,落入看不见的深处。那些遮蔽住小箐的浓密树木,大多数我亦一一熟悉,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

在小箐里,有一种灌木(我觉得它应该归于灌木),叶子窈窕如细长的鱼儿,面上青绿,背底灰白,碎米粒状的白色串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在靠近的时候,几近于冲鼻。我用微信小程序“识花君”,得知了它叫白背枫,又名七里香。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在绿树白花的篱前/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而沧桑了二十年后/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微风拂过时/便化作满园的郁香”在许多年前,我曾经一次次地读过席慕蓉的那首《七里香》,并她的名为《七里香》的诗集,读过她的几乎所有的诗句。我那时候,完全地不知道,这在村庄的大地上随处可见的植物,竟就是她的诗歌里“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的七里香。而同样的情形,记得印象深刻的还有林清玄书中的木棉和布袋莲,我不知道那木棉,原来竟就是我村庄脚下年年开出火红花朵的攀枝花,而那所谓的布袋莲,原来竟是村莊池塘里随处可见的水葫芦。

语言的隔膜,地域和表达的差异,使我们凭空拉开了多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这散发着浓郁香气的七里香,我记得少年时曾懂得过它在彝语里的称谓。在世居彝族的村庄里出生、长大,从咿呀学语开始,我们便学着用母语认识和称谓这大地上的事物。在十二岁离开村庄之前,我记得我已经能够用彝语称谓和表达村庄以及村庄大地上纷纭灿烂、甚或精细深微的各种存在,其间,自然包括了这大地上的各种植物和动物。而外面的汉语世界那时对于我,是一个完全在我旧有话语体系之外的、使我面对着它茫然不知所措的领域。从那时起,直到后来多年,我所有作的努力,便是不断地靠近和融入汉语世界,包括求学、工作、生活,包括后来一年一年的阅读和写作。而天地如此广阔,世界如此丰富,我的学习和认知如此局限,为此,许多年过去,我在工作、生活中与人交流的时候,仍然常常词不达意,在阅读和写作中,时常面临着理解的模糊和表达的困境,这常常使得我不能完全地抵达真实的存在以及存在的真实。如果说,这么多年来我在汉语的表达和使用上或许有了一点点进步,则我所同时面临着的,是我的原本丰富完备、无所不包的母语体系的词汇在我这里的更快流失。那些原本熟知的事物的称谓,在我努力向汉语靠近的多年时光里,一个个离我而去,许多原本可以脱口而出的母语词汇,它们在我未曾注意的时间里,悄然离开了我的舌尖,离开了我的世界。当我还没有学会完全无障碍地用汉语表达这个世界的时候,母语的世界却与我日渐疏远,这使我一天天陷入了表达的“真空地带”,面临着某种艰难的“失语”之境。就如面前这片田野间的许多植物,我既不知道它们在汉语里的称谓,同时,我又遗失了旧年时在母语体系里对它们的爱称,而当我想要向母亲、家人或是村庄的人们询问它们的名字时,也都因为缺乏相关的词汇来描述,无力打捞起它们的真实样貌,而使得这种询问一再告于失败和落空。这让我在田野和山林间漫游的时候,常常面临着一种无识的茫然。微信小程序“识花君”有时能给予我一些零星的解答,然而,它不能解答我对于这个世界的如黑洞般越来越深阔的失知。

就在面前这片田野里,万千植物中,我能认知和表达出的不及于其中之万一。而唯有一种植物,不用我费力地将它从母语转换到汉语,那就是飞机草,这种学名叫作紫茎泽兰的植物,听说是外来的物种,早年在村庄的大地上是没有这种植物的,故而在我的母语体系里,亦没有它的存在。这植物又有一个名字,叫作破坏草,它的传播、繁殖和适应能力极强,如今在村庄的大地上,它几乎无处不生,它抢占它所能抢占的所有地盘,遮蔽它所能遮蔽的任何事物。它没有任何的用处。它无处不在。

5

“来,来家来!”

那是一个看上去五十来岁的瘦高女子,站在路下的一方院子里向我打招呼。她和我说的是彝话。同在一个乡境之内,相隔着在没有公路、没有汽车的年代凭着双脚需要朝发而夕至的距离,从我的村庄到这个村庄,我们使用着共同的母语,只不过在一些字词的发音和一些句式的表达上稍有着差异。她的院子宽敞平整,上面打了水泥地,因为没有围墙的遮挡,我站在路上,可以看见院子及两方正房的屋坎上都很整齐干净。在这暮晚时分,想必她的鸡们皆已经归埘了。

一年一年,当我在这个村庄里,在这村庄的田野、小路和山林间漫游的时候,常会遇到人像这样地向我打招呼,他们依着自己的身份,对我称呼着一个女子因着丈夫而所能被赋予的各种称谓,他们用这样的称谓,一再地确定着我和这个村庄的关联。然而,当他们在这样称谓着我的时候,语气大多拘谨而客气,这又无意识地标划出了我和他们、和这个村庄的距离,暗示着我多年来作为这个村庄的漫游者的身份。的确,多年以来,对于这村庄里一次次和我打招呼,对我称呼着各种称谓的老少男女,除了比较亲近的几户亲戚之外,大多数的人,我依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给不出对他们的称谓,为此,当他们向我打招呼、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往往只能含糊应答。而从他们友善的表情里,我能感受得到,他们对我的这种因不能清楚识别对话者而只能含糊应答表示了宽容和谅解。

多年以来,我们一直按着彝族传统的春节礼制,于每年的腊月二十八或是二十九回到这个村庄,在这里度过除夕和初一。年初二,我们收拾东西,雷打不动地回去我的村庄,回去我的家。自然,在年初二这一天,在这村庄的众多媳妇们也都要带着丈夫孩子回去她们的村庄,回去她们的家。然而在这其间,我和她们在话语的表达或者说在这件事情的根本概念上出现了一点不同:她们说的是“回去我妈(爹)家”,而我说的是“回去我家”。在村庄众多的媳妇里,有的来得比较远,也有一些是本村的姑娘,然而,她们在做了媳妇之后,也都用的是“回去我妈家”这样的表达。我分析我和她们的这个差异,大体有三个原因:一是她们在这个村庄(在夫家)度过的日夜比我多,这个村庄以及夫家成了她们的新的生活主场,而我,每年在这个村庄里度过的时间,大多不到十天;二是她们在这个村庄、在夫家的土地上年复一年地劳作,在上面洒下了自己的汗水,这一点我没有;三是她们在这个村庄、在夫家生下了孩子——自此,她们就和孩子一起,彻底地成了这个村庄的人。自然地,她们在这个村庄、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了比我更多的喜悲。如此之后,对于她们,原本的老家变成了“我妈(爹)家”,当她们带着丈夫孩子回去老家的时候,往往变成了一个匆匆的回访者,之后,为着这家里的猪鸡牛羊、各种事务,便又匆匆地赶回到这个村庄,赶回到她自己的生活里。

曾经有一年,这村庄里有过另一个漫游者,她是这村庄里面一户人家儿子的女朋友,两个人正热恋着的时候,男朋友在一场与人的争执中意外失命。那年春节,女孩独自回到这个村庄,陪着男朋友的家人过节。男孩的母亲在向村人说她的名字的时候,在前面冠以“我家”这样的称谓,传达出在失去儿子的悲痛中唯一的一丝欣慰。我看到过女孩跟着男孩的母亲去地里,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独自蹲在房后的村路上,用目光,茫然地漫游于一棵树,一丛草,一只猪鸡,一堆地头倚靠在篱笆上的禾稼,又或是一片云,一只从这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的鸟。即使是村庄中午时候的明亮阳光,也不能唤起她的一丝笑意。

听说第二年,女孩也还回来过,说想在这里和男孩的父母一起生活。而时间,终于像带走一只孤单的风筝那样,带着她去了远方,把她带向了新的生活。

多年过去,男孩的两个弟弟先后结婚成家,男孩的父母在不断前来的生活里,渐渐淡去了失去长子的伤痛。男孩的母亲闲时和村里的女人们坐在一起聊天,带孙子,在忙碌的日常里,竟像是忘了老去。

男孩的父亲,我称为兄长,早年从乡里的供销社退休回来后,一年一年地,他看上去似还是老样子,瘦削而硬朗。中午时候阳光晴好,我从他家房后的路上过去,想要去往村头那一排老得不知几百岁的黄杨树下去走走。在我还没有看清他的时候,他叫我的名字,喊我吃饭。待走近去,见他端着饭碗坐在一只小凳上,身子靠着坐东面西新盖起的灶房的墙。在那灶房的身后,那排黄杨树依然还是先前的虬劲模样,一棵棵古干上面,布满一突一突打着旋儿的老树眼。

6

和我在一年中相对固定时间的漫游不同,阿花是这村庄里常年四季的漫游者。

她是几年前从乡内的另一个村庄嫁到这里来的,按村里人的说法,“许么邑人怕影响自己的村容,把阿花度到我们塞依来。”“度”,在这里是将自己嫌弃不愿要的东西强塞于人的意思。许么邑是离乡政府不远的一个村庄,在乡境之内长久以来以人勤劳而村富庶领衔。当地的话语一直彝汉双语并行,相对以汉话为主,为乡境之内的方言汉语体系。阿花说的是汉话,她不会说彝话,但似乎能听懂一些。

阿花会表达她能想得到的种种,说话吐字清晰,话语流畅,但她是个天真人。她遇见你,跟你问话的时候,听第一句没毛病,比如她问你:“给吃饭了?”(吃过了没?)又或者是“你要克(去)哪点?”然后再听一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比如她会跟你说:“我要克下面找下阿新成。”阿新成是她的丈夫。可是,你若是再往下听两句,就感觉有些不对了,比如,她会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你怕是要再养一个娃娃?”许么邑地方把“生娃娃”叫作“养娃娃”。当她在这样认真地问你、并且等着你回答的时候,她的眼睛看着你,眼神简单而枯滞,像一张被水浸过后晒干的、上面并没有任何字迹的旧纸。

有一回是个上午,我和先生两个人站在房侧岭岗的那一片红砂石堆上,看着这个村庄,看着像菌子那样分散成四五簇的人家,以及这时候生长着青绿的小春作物的田野。阿花走来了,站在我们旁边。太阳刚刚翻过东面遮挡住村庄的山岭,照到了这红砂石堆上,我们于是在草石间坐了下来。阿花也跟着在旁边坐了下来。我和先生两个人说着话,突然,阿花向先生问道:“阿哥金崇,我是,想养一个娃娃是,……想克漾濞看下病。……也不知道,两千块钱给够得?”她问得一脸诚恳,眼睛看着她的“阿哥金崇”,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期待。可是,她的“阿哥金崇”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一时,他像丢掉一个即将要炸响的炮仗那样丢出一句话:“我不知道!”说完,他站起身背对着我们,看向下面的村庄。大约半分钟之后,他说:“我走了。”便迈步向家里走去,留下我和阿花坐在那里。阿花仍一路看着他的背影,臉上一脸的茫然。

我猜想阿花的这个“隆重”的问题,她没有向村里别的人询问过。她因为知道“阿哥金崇”在漾濞,所以,充满着信任地前来问他,期待着他会给她一个答案——最好是以她的能力够得着实现的答案。当然,她对所谓的“两千块”或许也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她只是那样说出了一个数字而已。而她不知道,“阿哥金崇”会被她的这个问题问得不知所措,竟而至于落荒而逃。阿花她嫁来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她想到了要去漾濞看病,她想要“养一个娃娃”。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将要嫁来的时候,她的父母因怕她夫妻无力扶养孩子,更怕他们夫妻不幸再生下个不好的孩子来,所以带她到乡医院,让医生给她放了环。

阿花的丈夫阿新成也和她一样,是个会说话的天真人。阿花嫁来的时候,阿新成母亲还在,家里还有一个哥哥,比阿新成略好一些,能认钱,会赶集。母亲是个完好人,不知怎么,两个儿子出了这样的状况。后来,哥哥和母亲先后去世,剩得小夫妻两个度日。听阿新成说,早先年初二,小夫妻两个也回去过岳父家,然而吃饭的时候,“我岳父不让我坐到桌上,让我端一碗在灶房里吃,他看不起我!”在他的混沌的天真里,原来有一根神经却清晰地醒着,使得他感受到了岳父对他的伤害。“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去他们家了!”有一年初二时是阿花跟我说的:“等下你们要回去你妈家吗?我也要回去我妈家。”和村里的媳妇们一样,她也说“回去我妈家”。然而听村人说,阿花出发的时候空着两手,她甚至,连脸也没洗上一把。

似乎,阿花一年四季总是不洗脸的。她的脸总是灰黑着,像积攒多年的一块木炭。阿新成也不洗脸,两个人一样地灰黑着。我想象不出他们每顿做出的饭菜是什么样子,他们吃饭用的碗筷是怎样的状况,想象不出他们的床铺,想象不出上面垫单和被套的颜色。前面这年,政府出钱给他们买下了村里一户人家因为迁居而留下的一间还好的三格正房,又作了许多修缮,小夫妻俩便搬了进去。那房子从外面看上去,和村里别的房子几无二致,甚至因为修缮而显得新了几许,可是,我想象不出两个人在这房子里面的日常生活的面貌。

和村子里别的媳妇们不同,阿花在这村子里,不种地,不养猪鸡,不牧牛羊,不种一畦菜,她的生活的主体内容只有三项:吃饭,睡觉(这两点是肯定的,不管它們以什么样的方式和面貌进行),第三项就是漫游。她的这三项生活的内容和我有某种相似,不同的是,我一年中在这村庄里漫游三四天,而她则常年四季都在这村庄里这样地漫游。十多户人家的小小的一簇聚落,拘束着她漫游的脚步,她有时候一上午会来到操场上四五次,到房侧岭岗的红砂石堆那里四五次,或者还到水井旁边几次,路过某户人家的门前几次。她这样不断地走着,有时候遇见人,她会说:“我找下阿新成。”又或是向人问:“给看到阿新成?”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并没有什么事,她甚至连找一只鸡或是一只狗那样的理由也没有,她只是一次一次地那样走着,进行着她的不求意义或者说无意义可求的漫游。

小夫妻两人的生活是政府按五保的供给供养着的,乡里的敬老院也有接纳他们的条件,似乎也动员过,以便集中统一供养,但也许是小夫妻俩愿意在这村庄里待着。政府给他们的供养,阿新成知道过一段时间去乡里领取。

阿花想要养一个孩子的愿望自然还没有实现。她不知道,她和阿新成是造物主失手而就的两个孩子,造物主育养下了他们,却没能使他们“长大”,只放下他们在这村庄里、在这村庄的大地上,在循环往复的季节里,永远天真地不尽漫游。

7

早些年,这村庄曾经出过一个几近著名的漫游者——在许多年里,他像一只弹弹球那样,一次一次地将自己弹离开村庄,漫游在外面的广阔世界里。

我不曾得知他青春俊朗的模样(看他的样子,应该曾有过的吧),也不曾知道他是从何年何时开始像这样漫游于村庄之外的。在我知道他的时候,他看上去已年届五十,身上常穿着一件军装上衣。那时候,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出现在乡政府只有一横一竖两条街的街面上。确切地说,他出现在这街上的身份,是一个饮者加漫游者。每回,当他在这街上出现的时候,大抵总是醉着的,或者是半醉。若是半醉的时候,他往往坐在或是站在某一家店铺的门前,店主人又或是在近旁无事悠闲的人们常常要和他说笑,其间带着明显的戏谑的意味,而他也哈哈地和他们谑笑着,借着半醉,亦真亦假。

而若是当他醉了的时候,他便席地斜倚在了临街那些店铺的墙脚或是铺窗下,身子蜷着,头深深地向前勾下去,无识觉地沉浸在过量的酒精带给他的另一个世界里。有时候他轻打着呼噜,而有时候,在他的身下竟湿了一片,那湿迹沿着他的裤腿,向前洇出去了一段。他的女儿在集上的一间饭店里做工,人安静话少,总是默默地做事,很得老板娘的赏识。为着她的缘故,有时候当他在饭店近旁的时候,老板娘便叫他进去吃饭,又或者,让她给他打一杯酒。有一次,他醉倚在了饭店门外的墙根下,他的女儿出来时看见了他。他的头深深地向前勾着,午后的阳光照着他的后颈。她看了他一会儿,默然地回身进去了。

或许是在多年的漫游间增长了识见,也或许是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候得了某种神意,说不清是从哪年哪月起,开始有人找他算命和测事,而且,渐渐地传得有些神乎起来。有一回,他到我们在乡政府院子的家里来了,那时在他的身上虽有酒气,但人是醒着的。聊天之中,先生笑问他道:“我哥,人家都说你算命算得准,你自己以为如何呢?”他先是一愣,继而哈哈笑起来,之后,露出了和应对街上店铺里的人们对他调侃时的那种神情,半眯着眼谑笑着说:“算命这种事,信则真,不信则假。”——他永远都以这种姿态应对着别人对他的调侃,或者试图对他进行的探测,永远以这种姿态,面对着在他面前的这个世界。当他一旦感觉到这种调侃或者探测的气息向他靠近,他便会立刻灵敏地在自己的面前拉起一道厚帘子,永远不让那想要靠近的人、不让面前的这个世界看出自己真实的内里。我猜想,这是他对他者、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潜意识的抵抗,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色。唯一只有一种时候,他对这个世界是不设防的,那就是当他醉了的时候,他蜷着身子,斜倚着某一家店铺的墙根,偶尔也会睡在店铺门前的一张漏着洞或是已拉出了很多编织丝的竹躺椅上,在那个时候,他睡得像一个婴儿,对着这个世界,坦呈出了他的安静、柔软的模样。

在长年漫游的间隙,他有时候会回到村庄。他在这个村庄里的确切身份,是一个从邻乡嫁来的能干的女人的丈夫,以及几个孩子的父亲,包括那个迎娶那天从妻子肚子里带过来的、之后不久就生下的儿子,也很自然地叫着他“爹”。这个长子后来成家立业,有了喊他“阿老”的孙子。他也许会在某个黄昏,或是某个半夜回到村庄,回到他的家里去,短短地待上几天,然后,又在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离开。多年以来,他习惯了在外面世界的漫游,他像一只弹弹球,每一次的回归只是暂时,离开,才是他的常态。

他后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遗体是在村庄下面的山坡上被发现的,身上带着他的那只盛酒的多年来从不离身的军用背壶。人们无以猜度,他这是要再一次将自己弹离开村庄,外出漫游,还是终于在外面游走得倦了,想要回到这个村庄。家人们将他带回家,举行了丧仪,之后,将他葬在了村后的某一处山坡。

这个多年的漫游者,终于结束了在戏谑的面具下掩护着的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抵抗,在一抔泥土的慰藉里,结束了自己长久的、努力遮掩着对这世界的种种不适的行走。

8

隔壁的那一方老院子,我曾经一再地在里面漫游过——漫游于它的模糊、幽长的时间遗迹里。

这个四五簇人家的村庄,我们这一簇是在得最高的一簇,十多户人家像取暖的鸭子似的相挨着,坐落在“大椅子”的靠东一根“椅背骨”和略呈弧形的东侧“椅圈”之间。老院子紧倚在“椅背骨”的左腋,院子西房的北墙后面就是那一堆纵向而走的、若风湿病人突出的指关节一般突起的红砂石堆。在这一堆红砂石的上下,“椅背骨”皆走势陡立,整条突出的山脊,如被用刀削过。老院子就腋在“椅背骨”左腋内坡势最陡的位置。院子的上下落差颇大,为此,修成了上下两个并不宽绰的梯级院心。在老院子身后的东上位置,是另一户人家的院落,地势的落差,使得这院子的本已盖成上楼下圈的下房的楼上部分与正房之间,也仅有着不足三米宽的窄长的院心。这院子的正门东向而开,双开的木门头上覆着瓦顶,不大却也端方。踏出这道门,才到了我们的院子。

从我第一次无意间踏进那一方老院子的时候,那院子就已经破落已久,院子的正房看得出早已不是原屋,而是在原屋子瓦落架朽之后,削去了上半墙,在墙内重新支架后简易盖上的干瓦顶,土墙上的屋门用老式的铁挂锁简陋地闭锁着。依稀看得出曾经的荣光的是院子的东屋:上面装修门面的整齐的厚木板,虽已倾斜却看得出曾经结实的木楼梯,楼上木格雕花的厦窗和厦台,楼下靠南一间内的过厅,过厅尽头修嵌于这屋子后墙上的、向外飞出短檐的雕花门楣,两侧门柱下的方形巨大的雕花石墩,门坎下面宽阔厚实、依然看得出清亮幽光的大石板……两扇有些倾斜的厚重的木门从里面关上,门后的过厅里高高堆放着稻草垛。整个屋子所有木质构件上面深深浸染的灰黑,无声显示出这间屋子所走过的时间历程。

“那院子在清时,是方圆百里知名的吉泰老爷家。在现今还看得见的两台院心下面,院子的大门向南而开,听说在那门下,有着三十六级石砌的台阶。”这是后来大哥给我的介绍。“三十六级石砌的台阶”,一来显出此地地势的峻陡,二来显出吉泰老爷的门第。据说,吉泰老爷还赐得过什么扁额,早几年,好像还有人收着这块扁来着,只是这时候已不知去向了。民间俗话说:“三代兴兴,三代惘惘。”吉泰老爷家后来就慢慢落了下去。到土改的时候,那一方老院子,加上过厅门外坐南面北的那一间上楼下圈的楼上三格带花窗的房子,一起分配给了村里的七八户人家,住得热闹非常。直到临近这二三十年,七八户人家先后四散搬了开去,分散到了村庄的四五簇人家之中。前面这年,村里要在那过厅门外地方修个篮球场,竟涉及到了多户人家的房屋地基权,后来几经协调,好不容易才能将篮球场修了下来。

这院子后来的主人是吉老爷家的后代、五保老人吉丑姑。天意加上人邪,竟让这哑巴丑姑怀了孕,后来,生下一个儿子来。母子两个一起被供养在乡敬老院,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由政府供着,一直读完了初中。儿子十八岁后,按规定,不再由敬老院供养,于是,小伙子带着母亲回到了这老院子里。后来,儿子外出打工,丑姑独自住在上房里。我有一回到那院子里去时,探头到她的屋里看看,她的火塘席地而设,矮矮的床铺就搭在火塘旁边。见我来,她咧着嘴笑笑,露出两扇红红的牙龈。有时候是中午,丑姑吃罢了饭,在院子的台阶上坐着,晒着太阳,对着面前地上的一只母鸡和一群小鸡独自呵呵笑着,露出红红的牙龈。

却不知天意有疏。不过是两三年之后,丑姑的儿子竟在打工的工地上落水溺亡了。这以后,丑姑变得絮絮叨叨,见人就悲凄地比划着诉说“宝生没了……”有时候只是独自待着,她也带着凄声这样絮叨,“宝生没了……”敬老院再次把她接了回去,她住的上房彻底地挂上了锁。丑姑在敬老院,在院长的悉心服侍下,度过了她在世上最后的时光。离世后,丑姑没有回来村庄,而是落葬在了敬老院统一的墓地里。

院子里没有人住,两台院心里杂草丛生,一直漫延到了三面房屋的阶坎下。院子的西房是一间看得出建设时间并不久远的、普通的三格两层的瓦屋,只是位置所限,格局比一般的三格房子略小些。房子的门面装修也还齐整,边上两格房子有着小小的木格窗,窗内垂着颜色旧暗的布帘。中屋是双合门。三格屋子,门上各挂着小小的挂锁。看房子的情形,并不像是久已不住的样子,却不知为什么,总没有一次在这屋里遇见过人。

“那是丑姑的一个侄辈,早先在那里住着,没有媳妇。后来到村里一个丈夫亡故的寡妇那里上了门,就不太回来了。他也就是跟人搭伴过个日子,自己身后又没有子嗣。”

一共十多户人家的聚落,在靠东相对宽敞平坦的位置上,早二十年前曾是村公所和学校的所在,在八十年代,这学校里还曾附设过初中。村公所连着学校,那时候是整个村的政治文化中心。在这塞依村庄之内,长久以来,其他几簇聚落的人们一直把这一簇叫作“寨头上”,又或是“上寨”,在这称谓当中,除了表明这一簇聚落处在村庄高处的地理位置,同时,还标出了它在这村庄里的精神地位。

后来,村公所迁至它处,至今已是二三十年,小学校点最后撤并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村公所和学校的房子先后被村里的两户人家买了下来,而学校的那块已然成了人家院子的操场,许多时候却仍是村人们聚集的场地。年节间,站在丑姑家如潮水落去般寂静的老院子里,常能听到在那边“操场”上,隐约传来孩子们若新潮涌起般的喧喧的笑闹声。

9

有一年清明,先生带着我,大约上午十点从村里出发,沿着从村口那一排黄杨树下向下而走的村路,一路下到村庄下面五六公里远的山底河谷里,之后,趟过小河,爬上河对面的山坡,一直沿着近六七十度的坡脊向上爬了七八公里,最后,抵达埋葬着他大大的坟地。那时候,两边的村庄里都还不通公路,我们这一程行走,走了一个深深的“V”字,用时近四个小时。大大是他的舅舅,因早年婆婆先是招赘在家,故而叫作大大,将外婆叫作奶奶。这年清明是大大三年烧孝,所以特地趕来。

坟地所在是高山之上一片开阔的平地,放眼四望,群山辽阔,气势巍巍,分布于对面群山褶皱间的村落远远可见,其间,自然亦包括着塞依。当年,婆婆在家没几年,被公公带回了塞依定居。她也趟过了山下的小河,走了一个从河的南面到河的北面的“V”字,不过是因为奶奶家所在离河谷并不算高,故而是一个南低北高的“V”字。

三年脱孝,这在乡间是重要的祭礼,村中许多亲邻们前来祭奠和帮忙。他们除了从山下上来、从侧方过来,竟还有好几户人家是从这山更高的高处下来的。这个名叫鲁古箐的村庄,二三十户人家,竟将整座山从山脚住到了山顶,离得最远的两户人家之间,需得走上二三个小时才能到。数十年里,这座山按乡间人们的话说,叫“像一个鸡棕塘子”,源源不断出了众多“吃皇粮”的人,而且几乎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地走出来,这在方圆百里之内都几乎是绝无仅有的景象。大大的孩子里,亦有多个在省城谋职做事。却不想大大盛年早逝,年不满甲,令亲族们扼腕伤叹,更令八十多岁的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伤痛悲慨。

而更加让人跌足痛心的是,几年之后,这坟地里接下来迎来的又一个落葬者,竟是时在邻乡任职的正当英年的大表兄,这时候,大表兄的女儿还没上一年级。一家人由此又经历了一次大悲大痛。后,又过数年,奶奶以九十高龄驾鹤西归,然后,躺到了这一片葬着她的丈夫、儿子和孙子的坟地里。

站在塞依村子东面的岭岗上向南而望,鲁古箐就在远远的对面。那一片高山坟地大体能分辨出位置来。一座山上的人家,依然是早先那样,在整面山上从头到脚地隐约星散着。在它的东面,依次是鸡街村的比泽路、路午么、过路把,在它的西南面,翻过山头去,便进入了永平县地,众多说不出名字的村庄若一簇一簇的羊群一般,在逶迤的群山之间渐走渐远。

在塞依村庄所在的这座山的东面,相隔着一道大箐,从下往上依次是同属于新寨村的吉村、碧其汉、阿苦世命。我四姑的大女儿十八岁嫁到吉村,生育了四个孩子,三十多岁上,我姐夫离开人世。表姐如今年近六十,依然安静地生活在那个村庄里。在塞依的西面,过一道箐,再翻过半面山,在看不见的山的那面,从上到下是同为新寨村的钟家、大爱地。在乡上工作的多年时间里,这全乡境内的数十个村庄,我曾经一一地走遍过,看见过它们的不同的样貌,接触过村庄里的不同的人。而在我数十年的人生里,我亦曾到达或行经过滇西、云南以及中国大地上的众多的村庄。正如那句俗语所言: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不同的民族、语言,造就了不同的民俗文化,形成了各地人们不同的生活的样貌。记得那一次在江西婺源的徽式民居里,被人带着从外面朴素、严谨的木门里进去,进到里面,惊讶地发现在内里竟是洞府深深,繁华不尽,从一只古旧的高案、案前的坐椅,到久年的門窗,木壁,楼廊檐柱,一一无不雕梁画栋,细刻精琢。里面屋格层层递进,曲折幽深,在因严密、封闭而致的幽黯光线里,散放出深藏久远的富贵与功名。整个屋院之内只有两处采光,一处是开于厅堂前方屋顶之上的小小的四方天井,地上有相应大小的石缸,接住雨天从这里落下的雨水;另一处在最里面一格窄长屋子的头上,那一格屋子,往往是家里的厨房。

然而,不管是在哪里,不论是在怎样的村庄,有一点却从来没有改变过,那就是在这茫茫天地之间,浩浩时间之内,人们总是不变地经历着生命固有的生老病死。相对来说,人之老和病是可以相互沟通和交流的,故而有“同病相怜”,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而生和死,说到底却是完全自我的、永远无法向他者传达的经验。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虽近岁而咿呀学语、蹒跚起步,然而,他日后对于自我以及对这世界的经验,却大多是从四五岁之后始有的,早慧一点,或也不过是三几岁,这便注定了他永远无以传达出自己从母体来到这个世界的经验和感受,他的出生,只能经由母亲以及他者的见证,在日后零星地流进他的耳朵里。而一个人的死亡,当他在最后闭上眼睛之后,他便彻底地割断了自己与这生的世界的联系,他的关于死亡的经验和感受,就此停止在了他的体内,永远地失去了被述说的可能。

那重要的、位于生命之起始和终点的生和死的经验,它们永远只存在于活着的人们的经验之外,不得探知。那些离去的人,他们最后呈现在这世上的,是几丘隆起的土堆。奶奶、大大以及大表兄的在对面高山上的坟塚,我们在这边的山坡上看过去自然是看不见的,站在午后安静的山坡上,耳中只零星地听着对面村庄里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在那村庄的高处,在那大山的身后,更多的群山和上面更多的村庄逶迤向远,承载着更多的时间和在时间里的更多的人们,远向无穷的远方。

责任编辑 包倬

猜你喜欢

阿花冬瓜村庄
闷热三伏天 冬瓜可以这样煲
我的小村庄
为什么叫冬瓜
村庄,你好
村庄在哪里
冬瓜搭架栽培技术
阿U“新蚊连啵”
村庄
阿花的小金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