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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味与嗟叹

2022-01-07宋长征

滇池 2022年1期
关键词:刘裕陶渊明饮酒

宋长征 山东省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素描乡村物事,勾勒民间冷暖,感触大地心音,聆听天籁私语。文字散见于《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文艺报》《啄木鸟》等文学期刊,连续多年收入年度文学选本。著有乡土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等多部。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等多种奖项。

饮酒:泛此忘忧物

时间是秋天,远山、近处的树叶开始凋零,有的金黄,有的火红,有的脉络间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在萧瑟的秋风中飘荡,逐水而去。地点是南村一座简陋的居所,有松在不远处挺立,迎对如期而至的霜雪,尖利的松针似有某种骨骼的坚硬质地,戳破这世间浮华的帷幔。园中有菊,菊丛有人,一个未老先衰的长者。“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杂诗》其七)霜雪早早染白了双鬓,而日月从来不肯停留,只有寒风吹拂着枯枝,落叶盖满了长径。

这时的陶渊明已经五十二岁,后军将军刘柳任江州刺史,颜延之为后军功曹,和陶渊明常相往来。但更多时候陶渊明是孤独的,这在《饮酒二十首》的序言中就有所交代:“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闲居,寡欢,秋分过后,夜比昼渐渐拉长,就在这“日月不肯迟”的时空里,就在这菊花开满园田的背景里,陶渊明醉卧于菊花丛中:“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饮酒其七》)当是日落之前的某个时刻,璀璨的菊花在风中摇荡,摘下几片放进嘴中,一种甜,一种轻微的苦涩,一种夜露的芬芳在齿间化开,就如生活的味道了,就如尘世的味道了,就如这浸透菊花的美酒的味道了。“偶有名酒,无夕不欢”,这个有酒便忘记忧伤的人,这个一觞饮尽、又倾壶而饮的人啊,此时的酒似乎幻化成某种美好而虚幻的精灵,在眼前跳跃,在花丛中舞蹈,而后,又钻入四肢百骸通透了命运的关隘。一切都是开阔的,一切都是悠远的,一切都是泛着酒香而又融合了生命机密的,花与酒,酒与人,人与那趋林的归鸟,找到了栖息的枝条。

此时的陶淵明早已陷入疾困之中,在《与子俨等疏》中:“吾年过五十……疾患以来,渐就衰损。”可见这时陶渊明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但既困顿如此,又哪来的名酒可饮呢,这要从曾任军功曹的颜延之说起。《宋书·隐逸传》:“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而在写给陶渊明的诔文中:“自而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又据《晋书》《宋书》所载,刘柳任江州刺史时,颜延之为行参军,后转为主簿一职,义熙十二年(416)六月,刘柳卒,檀韶接任江州刺史,颜延之转任豫章公世子中军行参军。那么陶渊明的酒钱也就有了出处,“延之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颜延之他任,陶渊明失去了一位可以畅谈天地的酒友,二万钱的酒资,成就了这段花间醉倒的光阴。

夕光幻灭,远山近影都笼罩在一层橘黄的色韵中,那从远处飞来的归鸟,身影轻捷,目之所及,像是来自于一座自由的天空之城。归鸟入林,一个倏忽即逝的意象,让他感到有些恍惚,而在东廊屋檐下任情长啸的那个人是谁,人乎?鸟乎?一时间迷失了身份。

《饮酒二十首》中,涉及鸟的意象有四首。“归鸟趋林鸣”来自其七,有菊有酒有人,鸟是陶渊明归隐之后的幻化,日月无止,良禽择木而栖,陶渊明最终选择了一条寂寞的归隐之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出自其五,东篱与南山,构成了归隐之后的广阔背景,傍晚时的山岚氤氲,一只飞鸟冲破迷雾而返,返归于佳色,返归于陶然,返归于自己的内心。而在其十五中:“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这飞鸟就成了失意之鸟,孤独之鸟,儿子们相继成家,独居在家中缺乏人力,院子里灌木丛生,住宅一片荒凉,徒留一只失群的飞鸟,寂静的小路上没有一丝人迹。

这在《饮酒》其四中有着更为准确的表达,“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在生命形态上,陶渊明的归隐已成定式,自归隐后一边勤于农耕,一边教授生徒,讲习诗文,以获取生活所需之资。“余尝以三馀之日,讲习之暇,读其文,慨然惆怅。”三馀:西汉董遇,精于《老子》《左氏传》,曾对学生说过,从学当利用三馀,“冬者岁之馀,夜者日之馀,阴者时之馀。”可见陶渊明勤谨之一斑。对于劳务,他当然不会有丝毫放松,“贫居依稼穑,戮力东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负所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十二个年头倏忽而过,他终于活成了古时荷蓧丈人的模样,努力耕耘,辛勤稼穑。而在精神形态上,长久的孤独让他感到自己更像一只失群之鸟,离开了喧嚣与滚滚红尘,也便一脚踏入了生命的荒野。失群的孤鸟在夜色中悲鸣,飞来飞去找不到栖息的所在,远远地飞走吧,但又能飞向哪里?恰好,正遇上一株挺立的孤松,因而收敛起疲惫的翅膀。就这样吧,尽管寒风劲吹,尽管万木零落,这未能在秋日凋零的树荫等同于最后的深情,这遒劲而苍老的枝条,何尝又不是最后的栖身之处?

孤松,孤鸟,就像一对永世不可相违的恋人,在秋日苍凉的背景中生动鲜活起来。壶中酒,已饮尽最后一滴。

“性嗜酒”在魏晋绝非仅限于陶渊明一人,竹林七贤几乎个个善饮,肆意酣畅,那是一种生命达观,更是一种拒绝。拒绝与腐朽的政治同流合污,拒绝屈从于黑暗河流的漩涡,从而借饮酒这一颇为私人的行为达到某种生命个体的脱然和愉悦。其中阮籍、刘伶更是以酒为命,纵酒成癖。刘伶病酒的故事载于《世说新语·任诞篇》,是说有一天酒瘾上来实在太想喝酒了,喊妻子拿酒来。没想到妻子正气不打一处来,打了酒器,把酒倒在地上,进而哭着劝自己的丈夫:“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刘伶假惺惺地说,那好吧,我自己不能戒酒,唯一的办法就是你把酒肉摆在神案上,我借此发誓不再饮酒。妻子听闻,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舒展,便将酒肉摆于神前。这时的刘伶倒头便拜,一边拜一边念叨:“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而后站起身来,将摆在神案上的酒饮尽,肉吃完,熏熏然醉倒在地。更有阮籍,也是见酒忘命的大酒徒,甚至在母亲去世居丧时也能喝个烂醉如泥。《世说新语》同篇有载:闻步兵“厨中有贮酒数百斛,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不为其他,只是因为有酒可喝才求得校尉一职。众多人把饮酒看成一种生活,甚至是生活的目的,吏部郎毕茂世最大的人生愿望就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这是魏晋饮酒版图的扩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一般平民的生活态度,一个东晋吴郡的小卒因在苏峻之乱中救过庾冰的性命,平乱后庾冰想要报答他,这位小卒的要求仅仅只是“使其酒足,余年毕矣,无所复须。”这时的酒充满着“对现实的不满和迫害的逃避”,(王瑶语)在一定程度上有借酒浇愁、浇却心中块垒的含义。

而对陶渊明来说,这方面的原因或许并不明显,因为十几年的出仕,其间几出几入真正任职的时间并不太长,充其量也就那么几年。借酒浇愁么?归隐之路是自己的选择,即便是贫穷也是为了固守穷节。那么这就关涉到了陶渊明自身,作为诗人存在的生命本身。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饮酒》其一)衰败与荣耀没有固定的时态,昨天还是将相王侯,说不定今天就成了乡野田叟。邵生即召平,秦朝时为东陵侯,秦灭成为布衣,家贫,主要生活之资来自于种瓜,瓜田在长安城东。这或许没有什么不好,如同寒暑相替一样平常,但凡通达之士都会理解个中规律,这样的时刻,给我斟上一杯美酒也便是最大的欢愉了。陶渊明的生活日渐平缓,就像一条原本激情涌动的大河流过险滩峡谷,终于到了宽阔的平原深处,此时的风也淡了,日也暖了,心也沐浴在一片温和的霞光之中。“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其九)在乡间生活,多的是和睦与静好,清晨时听见有人叩响门扉,急忙忙衣衫不整地去开门,才发现有田父怀抱酒坛造访。或许这是一位自认开明的乡绅,怀抱美酒的同时,也怀揣着一腔真情:你看你,原本学富五车,现在却住着茅草屋穿着破衣烂衫,即便再清节高尚又能怎样,这世上的人都在与他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你也可以趟趟这浑水啊,你也可以衣着光鲜骑着高头大马在大街上招摇而过。陶渊明这时应该是感到宽慰的,他为自己“复得返自然”而感到欣慰,也为卸去“遥遥从羁役”的疲惫而欣慰,更为眼前的美酒而欣慰。但唯独不为这看似赤诚的劝慰所动。我深深感谢您的劝告,因为我天生的习性而造成了很难和他人相处,只是违背心意的事情我不会再做了,即便我能学会那些蝇营狗苟的伎俩,但违背了心意更会让人在歧路徘徊。别说了,喝酒吧,喝酒,感谢您送来了这坛好酒。

双眼迷离之中,陶渊明似乎看到自己行役路上的背影,或是在孤独的驿站,远行的疲累让他在一位年迈的驿子劝慰下,端起了眼前的酒杯。“行行循归路,计日望旧居。一欣侍温颜,再喜见友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一),饮尽杯中酒也就暂时忘记故乡了,再过几日也就能和兄弟团圆、得见母亲慈祥的容颜了。或是在生母逝世的那一年,忧伤侵扰着身心,让他一度不能自已,遥想外祖当年的风范,“好酣饮,逾多不乱”,也就斟满了眼前的酒杯,那酒杯中依稀可见亲人的身影,从而一挥而就《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也许没有更多的也许,是生命中的某个机枢被激活,美酒所飘溢出的香醇,让他情不自禁找到了这个“忘忧物”的尤物,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与酒为伴。

纵览陶渊明的前期诗文,很少有写到酒的诗句,前人曾有过统计,在他现存的一百四十二篇诗文中,有近六十篇直接或间接涉及饮酒,占去了全部创作的五分之二,也难怪在他死后流传着“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的夸张说辞。他已到了把酒抬高到和生命自身同等的地位:“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五)甚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断言直接会因在世时“饮酒不得足”而抱憾。与其说是酒在日与夜的陪伴中终于侵犯占领了这个孤独的灵魂,不如说是陶渊明敞开生命的大门邀酒而来,月下菊间,一起奔赴向命运的隘口。

陶渊明虽未达到郎茂世“拍浮酒池中”的地步,但对酒的喜好无疑在与日俱增。在做彭泽令时,他将“公田悉令种秫,曰‘吾尝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但即使这样,那年的愿景也未实现,仅在彭泽令位置上待了八十几天便拂袖而去。这是一個脱然之人的姿态,好与恶,束缚与自由,很容易就能做出自己的抉择。

他从菊花丛中起身,拍一拍身上的尘埃,将身影隐没在夜色,将一整个世界丢弃在空旷和虚无之中。

止酒:我醉欲眠卿可去

酒是谷物的精魂,在黑暗中沉淀发酵,将植物的芳醇凝集,析出,而后化为滴滴浓香,被封存于时光的酒窖。只有善饮之人才能明了酒的秉性,用火的方式传递谷物的深情,大地的深情。一定有这么一刻,陶渊明在倾尽杯中酒之后,天地间开始变得更加辽阔悠远,那天上的云,山野里的树,那日夜流淌的清水柔波在眼前变幻无穷。此地何地?此生何生?肋间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向着遥远的天际飞去。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连雨独饮》)这雨或是秋日的细雨,从开始飘落的那天起,淅淅沥沥,没有停止的时候。院子里开落由自的木槿,擎出最后一朵小小的火焰,被雨水打落一地的菊花花瓣,带着些许伤心些许落寞,零落成泥。这世间没有谁能活成永恒,也没有谁能遁化成仙,有的只是一个个活生生的肉体,知冷知热,有欢有痛。“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这一切终归是传说罢了,终归是一场不愿醒来的宿梦,那么也只能借助酒,借助这辛辣入喉的“忘忧物”,体验一下那“八表须臾还”并不存在的飞升。

陶渊明爱酒这是不可争议的事实,在萧统《陶渊明传》中写道:“(陶渊明)嗜酒,郡将尝候之,值其酿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漉毕,还复著之。”此即一个人的洒脱任真之处,并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与嫌恶,只是一个行云流水的动作,将漉酒这一工序完成。“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若复不快饮,空负头上巾。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饮酒》其二十)上古神农的时代已经离我们太遥远了,这个世界再无那样的朴素与纯真。他又想起了那位匆忙奔波于行旅的鲁国老者孔子,试图想要把这破败的社会秩序重建、弥补。但又怎么可能呢,礼乐崩坏,战乱疯狂不止,洙泗之滨再也没能回响起微言大义的声音。而诗书又有怎样的罪过,一册册竹简木牍被暴秦化为灰烬。饮酒啊,饮酒,莫负我头上漉酒的葛巾,若我的言谈有什么谬误之处,不过是一时醉酒的原因,但请原谅。

这是一位清醒的士人该有的态度,在召唤迷失的世风时所具备的纯真与风骨。他的“性嗜酒”在某个方面是对魏晋风骨的延伸,譬如坚持,譬如想要回归自身而对虚伪的名教做出应有的反抗,“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饮酒》其三)那些不肯饮酒的人,时时顾及着世俗的毁誉和名声的大小,甚至将美誉盛名作为生命个体的全部价值,他们为了身外浮名而压抑、扭曲了自己的真性与纯真。

而在另一方面,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魏晋好饮者,虽然也是借酒以期达到洒脱求真的目的,但在一定程度上越过了自然达观的人性底限。他们和陶渊明的真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也因其行止的放诞徒留一个又一个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世说新语·任诞》篇记载:“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衣,诸君何为入我中?’”这种放任绝不是生命之真的体现,就像一支带毒的响箭,在伤及他人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此篇另载:“诸阮皆能饮酒。仲容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常杯斟酌,以大瓮盛酒,围坐,相向大酌。时有群猪来饮,直接上去,便共饮之。”诸阮是指阮籍和子侄辈阮咸,都是好饮之人,常常用大瓮盛酒,众人围坐,饮至酣处,即便群猪冲上来喝酒也不管不问,人畜同饮。戴建业对此有过合理的推断,对阮籍、刘伶等人纵酒时佯狂甚至裸露的行为,解释为对伪善的名教进行示威,也是对上流社会矫情的一种嘲弄。但无论怎样,陶渊明的饮酒更像一种符合常态的私人行为,他写给外祖孟嘉的“逾多不乱,仁怀自得,融然远寄”,也更像是对自己的约束与鞭策。他求的不过是“渐近自然”的生活态度,不过是借饮酒这一日常行为以期达到“任真”之意。

《止酒》一诗大概写于元兴元年(402),那时居住在上京里老家的陶渊明才三十八岁,或许彼时的家境尚且略为优裕,在一次家庭聚会中,亲人们再三劝他戒酒,而陶渊明也生出戒酒之心,但事实上并未成功,却留下了这首句句有“止”字的《止酒》诗:“居止次城邑,逍遥自闲止。坐止高荫下,步止荜门里。好味止园葵,大欢止稚子。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日日欲止之,营卫止不理。徒知止不乐,未知止利己。始觉止为善,今朝真止矣。从此一止去,将止扶桑涘。清颜止宿容,奚止千万祀。”高荫,荜门,有自由的空间,亦有约束的门墙;园葵,稚子,有自然的馈赠,也有天伦之乐;止酒,饮酒,有纵情的欢愉,也有戒酒的理由。抑或他只是借此机会向亲人表达,即使饮酒也会有分寸,而不至滥饮无度。毕竟他也希望自己会和水边的扶桑那样日日蓬勃,毕竟他也想让自己的容颜留驻在年轻时的模样。只是这世事难以揣度,在他后来的时光中很多希望被打破,很多对未来的幻想逐渐化为虚幻的泡影,只留下一个在乡野踟蹰的身影,在月光下,在暗夜中,一次次醉去又醒,却又颠仆前行。

他不是没有过美好的记忆,在《时运》小序中表达了那种“欣慨交心”对时光的叹息:“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很明显,这首诗隐含着《论语·先进》中的一则轶事。孔子聚徒授学,闲暇时和子路、冉有、曾皙、公西华谈论对社会、政治和个人志趣的看法。当孔子问到曾点时:“点,尔何如?”曾点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并未贬斥或否定其他弟子的人生理想,但却把由衷的赞叹和嘉许送给了那个只想在沂水河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的曾点。可见这种“渐近自然”的生活态度很多人都想拥有,即便在社会、政治的大背景下,唯一不可忽略的是一个人本真的自然性情。陶渊明的这次暮春之行也分明透露着这样一层含义,“洋洋平泽,乃漱乃濯。邈邈遐景,载欣载瞩。称心而言,人亦易足。挥兹一觞,陶然自乐。”(《时运》)春水涨满,濯洗,眺望,所谓的人生风景不过是但求称心,譬如饮尽这一杯陶然的美酒,就可以像曾点那样“风乎舞雩”吟咏着归来。

这归来中有抛却现实惆怅的脱然,也有对未来未知生活的期待与坚守。田园无所有,只有绿树,菊花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蓬勃的秧苗,还有闲余之时的美酒。那酒,是隐藏在角落里的时间精灵,也是密布于暗夜的幽魂,其分界在于,一个人是否有足够的定力能恪守本分。所谓本分,即是一种素朴的思想,是抱朴含真。“守拙归园田”,陶渊明是为守拙归来的,那么这酒里也就隐含了两种泾渭分明的生活态度——醉与醒。就如同他在《饮酒》其十三中所提及的醉士与醒夫:“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

这是陶渊明的魔幻现实主义表达,将一个人的真实存在分身为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幻影。他的归来不是没有一个具体的指向,经过归园田而居的思考,经过形影神的思辨,再到归耕以来贫困饥乏不断地折磨着自己和家人,他已清醒的认识到:耕则贫,自己已在古往今来的贫士行列。在《饮酒》其十二中:“长公曾一仕,壮节忽失时。杜门不复出,终身与世辞。仲理归大泽,高风始在兹。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长公指的是西汉张挚,《史记·张释之列传》:“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容取当世,故终身不仕。”而仲理则指的是东汉杨伦。《后汉书·儒林列传》:“杨伦,字仲理,为郡文学掾。志乖于时,遂去職,讲授于大泽中,弟子至千余人。”两个人有着同样的为官经历,但因看不惯官场上的作为,都愤然归隐,一个终生告别仕途,另一个在大泽中讲授生徒。这样的生活陶渊明是向往的,所以也能拒绝“田父有好怀”看似殷切的劝慰,曾为官场中人他何尝不知官场之事,“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官场规则诚然可学,可违背自己的良心与真性却是始终不能逾越的障碍。

醒着的陶渊明似乎看透了人生种种,时而独醉,时而常醒,远远而望这个“世俗久相欺”的人间。昭明太子萧统或许是第一个最为了解陶渊明的人,在《陶渊明传》中以短短的履历叙述了他简洁却跌宕的一生。以酒为引线,以酒为品格与风骨,将一位醉着的醒士站立在字行之间,站立在历史的废墟之上,雕塑成一座永恒但无形的士子雕像。无疑陶渊明是美的,从外部到生命的内在,从最初的“质性自然”到最后的“托体同山阿”。

他醉了,醉倒在自己亲手种植的高粱地,红红的高粱,红红的落日,将园田也晕染成一片红彤彤的色彩。无论种秫也好,种粳也罢,只要让我“常得醉于酒足矣”就好。解绶去职的那一天,正是高粱熟透的时节,漫天遍野的红,就像天与地都陶醉在红红的酒意里。他一边走,一边兀自言语:“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后一闪身踅入苍茫的暮色。

他醉了,那个在去往庐山半道上发出邀请的是谁?“弘每令人候之,密知当往庐山,乃遣其故人庞通之等赍酒,先于半道要之。”刺史王弘每每想造访渊明,他就会以“性不狎世”“素有脚疾”为由拒绝见面,但还是在某天被王弘所差遣的故友截住。飲酒吧,饮酒,那酒里似乎藏着蛊惑、勾魂的毒,让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左边是葱郁的山野,右边是野风进出的凉亭,凉亭里是酣然忘怀世事的人。相见欢,“遂欢宴穷日。潜无履,弘顾左右为之造履。左右请履度,潜便于座伸脚令度焉。”喝醉之后,伸出一双赤脚,一个为官,一个是民,我为你造一双行走人间坎坷路的草履可好?从此后多了一位慨然相赠的知交:“至于酒米乏绝,亦时相赡。”

他醉了,但惺忪迷离的眼神一定能认出真实或虚伪的面孔。江州刺史檀道济来访,陶渊明已经卧病在床有些时日,“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多么熟悉的腔调,多么堂皇冠冕的理由,所谓贤者,什么是贤者?所谓文明,难道那些狗苟蝇营就是你们嘴里的文明?天下有道,为何簒乱不止,天下有道,为何百姓流离失所?他懒得去争辩,也懒得解释,只是挥一挥手,“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我陶潜岂敢跟你们这些贤人相比,你请吧,把你拿来的粮食和肉统统带走。

他醉了,醉卧在宅边盛放的菊花丛中。“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渊明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那张无弦琴就在一株青松下摆放,有弦或无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弹风风清,弹月月朗,弹一弹那流水就淙淙了,弹一弹那霜雪就霭白了,弹一弹那浓浓的酒香就熏熏然、陶陶然了,“我醉欲眠,卿可去!”而后,向那沉沉的醉乡深处而去。

述酒:酒中有深味

有一刻,陶渊明的内心是黯淡的,乡居岁月久了,他已习惯了这样平淡的日子。虽然在过了五十岁之后“疾患以来,渐就衰损”,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他已经能平静接纳的“寒馁常糟糠”的生活状态。他仿佛活成了一株树,一株旷野里枝干遒劲的青松,将根节深深植入脚下这片动荡的土地,将青苍之手伸向更为辽阔的天空。一个人在世间行走久了,就会熟知这人间的一切,就会洞悉所有的繁华与苍凉。无疑,陶渊明在借酒抒发自己余生的感慨,也偶借熏醉的酒意,将笔意指向某个隐晦而不便言说的角落。

《饮酒十四》:“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这个时期的陶渊明生活拮据到“酒米缺乏”,所以更多的是无酒可饮的时光。“余爱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九日闲居·序》)无论九月九是多好的一个节日,无论园子里的秋菊开得多么热烈,但酒壶是空荡的,酒杯上也落满了尘埃。幸好还有故人来,幸好还有一些老友知我所好提着酒壶赶来,相会于铺满树叶的松树下,七嘴八舌,推杯换盏,似乎忘了自己是谁,到底身在何处。“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更多的人在追逐他们热爱迷恋的名啊利啊,哪知道这酒中才藏着深刻的意味。

这意味中有生活的拮据与欢乐,也有着隐约的不安和揣测。义熙十二年(416)八月,刘裕亲率晋军北征后秦,经过一番鏖战,十月收复洛阳;次年秋天又攻入长安,俘虏后秦主姚泓,并派人送至建康斩首。时为荆州刺史的左将军檀韶,也遂派长史羊松龄赴关中庆贺。这时,长期处于分裂的河山似有趋于统一的可能(而事实上,后来晋军很快就撤回了南方),陶渊明压抑的心绪似有所缓,写下了《赠羊长史》一诗,其序曰:“左军羊长史,衔使秦川,作此与之。”其中的羊长史也是陶渊明隐居之后的多年好友,《晋书·隐逸传》载:陶渊明“既绝州郡觐谒,其乡亲张野及周旋人羊松龄、宠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虽不识主人,亦欣然无忤,酣醉便反。”而如今因为身体的原因,酒是不能喝了,或许羊长史在启程之前造访过陶宅,也或许差人送去了一封书信,告诉陶渊明要远去关中庆贺的消息,为送行,也是为寄托对九州归一的感慨,遂写下:“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上,正赖古人书。圣贤留余迹,事事在中都。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清谣结心曲,人乖运见疏。拥怀累代下,言尽意不舒。”陶渊明的性情在于时有深情可寄,在于对朋友之间的坦荡与坦诚,更在于对古时圣贤的遥望与崇敬,即便到了生命的终结,也还保留着一颗任真之心:“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归。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有会而作》)他想着那些圣贤留下的遗迹,几乎都在羊长史所去的中州古都,而我现在是不行了,身体抱病不能和你一起踏上远赴中州之路,只能希望你在路经商山时稍作停留,替我去拜访一下那几位隐居山野的商山四皓。四皓者: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先生,向来蛰居商山,出山时皆八十有余,眉发皓白。刘邦久闻四皓大名,曾延请他们出山为官,被拒。

鉴古知今,陶渊明心中似乎心中隐隐一痛,忽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却很难说出哪里有了问题。且这问题就像一颗旋转的黑子,在眼前愈转愈快,并在转动的过程中渐渐壮大,形成了一块积压在胸中的乌云,好像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作为布衣出身的刘裕,其实在起兵反抗桓玄的那一刻,就显示出其政治野心,杀桓玄,平卢循,北伐南燕,直至收复益州,一次次将东晋版图扩大、改写。而今又乘胜追击,一度将后秦收入囊中。但可惜的是,就在义熙七年(411)接受太尉一职后,开始剪除异己,先是杀兖州刺史刘籓、尚书左仆射谢混,再率兵亲讨曾经共同勤王的刘毅,后杀另一将领诸葛长民。时东晋宗室司马休之在江陵颇得民心,但仍没有逃过刘裕的觊觎,刘裕采用加封江州刺史孟怀玉监督六郡军事的手段,以掣肘司马休之。到了这时,就在东晋南北就要统一的那一刻,义熙十三年(417)刘裕做出了南归的决定,“三秦父老诣军门流涕,不果”,也没能阻止刘裕班师建康的脚步,只留下其子十二岁的刘义真和其他将领镇守长安。

世间有一种酒叫鸩酒,传说有一种鸟叫鸩鸟,若在水中洗浴,这水也便有了剧毒。而鸩鸟从来就是一种不祥之鸟,在古典的意象中翻飞,甚至人们不可以轻易说出它们的名字,不可想象它们的形体,设若如此,就会有不祥之物附体。更何况将那鸩鸟之毒融于酒中。岭南多蛇,鸩鸟即以这种阴冷可憎的动物为食,在所有的蛇中,鸩鸟最喜食毒蛇;而在所有的毒蛇中,鸩鸟最喜欢剧毒蝮蛇;在所有的剧毒蝮蛇中,鸩鸟最喜欢那带毒的蝮蛇头颅。毒液在层层接力、传递,以叠加的方式,迷惑的方式进入酒中,就成了倾覆社稷的鸩酒。

陶渊明当然了解这一切,寻阳作为东晋漩涡的中心,在一次次经历着时间的浪涛。只是这时候的陶渊明老了,他的目光中不再有“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怒火,他的心里只剩下“渐离击悲筑”的苍凉,和“忽值山河改”的落寞与忧伤。酒是不怎么再饮了,即便不是因为身体日渐衰损,不是因为“持醪靡由”,他也不想再次陷入那种困顿茫然的情绪,他要保持最后的清醒,用一支“流泪抱中叹”的笔,哪怕以模糊的隐语,难解的廋辞,也要记下这史册上可耻的一页。

他要写一首离乱之诗,他要写一首悲愤之诗,他要写一首压抑之诗,一首隐藏之诗,将这乌云压顶的心绪叙写下来,将这残虐的时刻黑暗的时刻记下,以供后世的人们释疑剖解。一点点剥开光阴的岩层,一点点地抵达那个有炽热的岩浆迸发的往日现场,灼痛你,刺伤你,警醒你,并在你的肉体与灵魂之间,永留那疼痛的烙印。

《述酒》一诗的产生,一定是在某种凝滞的心绪下完成。陶渊明时或推开屋门,望一望那陷入空寂的南山。又是一个秋天,又是一个落叶飘零的时刻,那冷冷的霜意似乎已经冻结了时间,让飘舞的叶子停在空中,让积聚的云团驻留在山顶,让流淌的逝水、转动的漩涡都陷入某种悲怆的停顿。只有手中的笔还在纸上颤抖,写下第一行似是而非的文字:“仪狄造,杜康润色之。”简短,断裂,而又果决。他在讲述酒的来源与深味?或许不是,他只是借酒之名在描述一场阴谋、掠杀与篡夺。这是永初二年(421)的秋天,我花后百花杀的时节,恰恰陶渊明正是珍爱菊花之人,恰恰就在这样的当口,宋武帝刘裕以鸩酒赐死零陵王,被派去执行鸩杀的琅琊侍中张祎(一作“张伟”)不忍谋害故主,回去又难以交代,在返回路上饮毒酒自尽。刘裕并未死心,后又派亲兵用被子将司马德文扼杀。

“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素砾皛脩渚,南岳无馀云。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平王去旧京,峡中纳遗薰。双阳甫云育,三趾显奇文。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述酒》)笔锋在颤抖,一些并未尘封的往事一一涌现在眼前。后世有说,陶渊明在当时为了避祸,才不得不将《述酒》一诗写得极其隐晦,就连宋代的黄山谷也说:“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经韩子苍、汤汉以及后来注家的多方努力,终于弄清了此诗所隐藏的含义。

按照鲁迅的说法,到了晋末“篡也看惯了,乱也看惯了”,整个魏晋时期的历史就是一部簒乱史。这个不好的开头是从建安二十五年(220)开始的,魏王曹丕自称天子,废汉帝刘协为山阳公;接下来就是曹魏末年的司马氏执政,公元265年司马炎取代曹魏定都洛阳,建立晋朝,史称西晋。

陶渊明当然也经历了这样的时刻,尤其在晋末这个更为动乱的时期,他从孝武帝开始,也即晋室南渡开始,记下这光阴的碎片。“重离照南陆,鸣鸟声相闻。秋草虽未黄,融风久已分。素砾皛脩渚,南岳无馀云。豫章抗高门,重华固灵坟。”“重离”为太阳,又《晋书·宣帝记》:“司马氏,‘其先出自帝高阳之子重黎,为夏官祝融。’”“南陆”即南渡,当重离照耀在南方的大陆,凤鸟和鸣,那些东晋初期的名臣(祖逖、王导、温峤、郗鉴、陶侃等)辅佐着晋廷,但是秋风来得太快,祖先的基业很快就被动摇了根基,南岳山顶不见了紫色的祥云。“豫章”即为豫章郡,今江西南昌,元兴元年,太尉桓玄以“平元显功封豫章公”(《资治通鉴》)。义熙二年,“尚书论建义公,奏封刘裕豫章郡公”(同上)看来两个谋逆者都与豫章之间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而恰恰是这两个人,都用非常暴烈的手段,一度将晋廷玩弄于股掌之中。“重华固灵坟”便定下了这首诗激愤的基调,“重华”为舜之名,舜的灵坟坐落在九嶷山,即湖南零陵,这此间隐藏着虞舜禅位于夏禹之意,他的坟地自然也就成了“禅位”的零陵王的归灵之所。

刘裕从来没有停止对晋室的觊觎,就像一个心心念念的盗者,在想起即将到手的财宝时,既胸有成竹,却又不喜形于色。他的北征灭后秦得到了嘉奖,在义熙十四年(418)由太尉受封相国、宋公、九锡之命。但就这一年十一月,疏于防范的长安被夏王勃勃所瓦解,刘裕驻军和援军全军覆没,刘裕之子,尚且还是个孩子的刘义真逃回了南方。

“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神州献嘉粟,西灵为我驯。诸梁董师旅,芊胜丧其身。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陶渊明的眼泪为谁而流?或许是为零陵王司马德文的身遭橫祸而流泪,也或许是为整个晋室的消亡而悲叹,更有可能他是在哀叹自己飘零的命运,身逢乱世之间,徒有一身才华却没有可以施展的地方。“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故夷皓有安归之叹,三闾发已矣之哀。”他的归隐即是这样的原因,“真风告逝,大伪斯兴”,他能做的只有像伯夷、叔齐和商山四皓那样隐居起来,像三闾大夫那样发出“已矣哉!国无人莫无知”的感喟。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刘裕被加封九锡的那年又一次“征著作郎,不就”。

在暗夜中落泪,在鸡鸣中等待漫漫的长夜过去,黎明到来。而这样的期盼注定是徒劳的,所谓的“嘉粟”不过是某些人图谋不轨的鬼把戏,这是从曹丕时代就开启的权臣篡位的系列程式。除了掌握足够的权势,谋逆者还需要借助各种人为制造的“祥瑞之兆”,向天下展示某种“天意”。意即天意所指,帝位归属自己。以曹丕为例,要在接受皇位这件事上做足文章,先是逼迫汉帝认定“众望在魏”,并写下禅让诏书,告祭高庙,让御史大夫张音带符节与玺绶册立曹丕为帝。接着太史呈上祥瑞,以示惟有大德,理当顺天应人,登基为帝。再接着是闹剧的重头戏,被禅位之人曹丕做出姿态,反驳众人奏请,并表示自己并无什么德行,不敢接受禅位。随后,汉帝再次下诏,天命所归,归于有德之人。多么荒诞的“有德之人”,在帝王史的舞台上轮番上演,包括后来的桓玄,也是以此种手段将司马道子挟制(晋孝武帝暴死,安帝继位。安帝是个白痴皇帝,口不能言,不辨寒暑饥饱,由司马道子执掌朝中大权),在把司马道子带到安成郡(今福安县)之后,派人用毒药把其毒死,并斩杀司马元显等重要党羽。于元兴二年(430),桓玄自封楚王,改元永始。封晋安帝为平固王,迁至寻阳。

而今这样的惨剧又在重演,所谓的“神州献粟”“西灵为驯”不过是人为制造的假象。诸梁,春秋楚大夫沈诸梁,姓沈,名诸梁,字子高。芊胜,当为芈胜之讹,即楚国白公胜。《史记·楚世家》:“白公自立为王……叶公攻白公,杀之。”汉献帝因为禅位被贬去了山阳小国,曹丕帝业在手再也不予置问。和桓玄相比,刘裕的篡权可谓顺风顺水,即便是以北征失败而告终,眼看就要统一的江山再次分崩离析,但他并没有停下进爵的脚步,在义熙十四年十二月以谶言为由:“昌明之后尚有二帝”(昌明即晋孝武帝司马曜,此后为晋安帝),使人用绳子勒死晋安帝,立安帝之弟司马德文为帝,也就是晋恭帝。恭帝元熙元年(419),在进爵宋王之后,刘裕被加殊礼,《宋书》卷二《武帝纪》中:“十二月,天子命王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族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进王太妃为太后,王妃为王后,世子为太子,王子、王孙爵命之号,一如旧仪。”

至此,刘裕的篡位之路已趋完满,有了一个战胜者的姿态。“卜生善斯牧,安乐不为君。平王去旧京,峡中纳遗薰。双阳甫云育,三趾显奇文。王子爱清吹,日中翔河汾。”卜生,指卜式。《汉书·卜式传》:“上(汉武帝)过其羊所,善之。式曰:‘非独羊也,治民犹如是矣。以时起居,恶者辄去,毋令败群。’”其中便隐含着刘裕为达到篡晋目的剪除异己的意思,如刘毅、诸葛长民、司马休之等,这些人过去曾协同刘裕一起剿灭桓玄,而今却又丧命于刘裕手中。而另外一些活下来的旧臣也只顾安乐,哪还管什么故国故君。“平王”一句,疑指平固王,桓玄在元兴二年即皇帝位时,曾封安帝为平固王,后迁赴寻阳。

身处动荡的政治漩涡中心,陶渊明当然了解这一切事件的发生、过程和结局,国号已经更改,江山换了容颜,但对于一个隐居者来说,只能平添了心中的抑郁。那积聚的云团久久不散,即便偶尔露出一点微光,也变成了一种被附加以祥瑞的谶语。“双阳”为昌,意指司马昌明;昌明有后,一为德宗(安帝),一为德文(恭帝)。而现在有人开始散布谣言,刘裕所下的诏书中显示了谶文的灵验。既然还缺一位帝王,那么不妨把司马德文匆匆扶上马,立而弑,也算是符合了天意。

天意,什么是天意?让那过往的都成为烟消云散的过去,让那远去的都化为朽骨与灰烬,掩埋于历史的废墟之下。《述酒》一文的隐晦与佶屈,在韩子苍之后,宋代汤汉认为此诗“决为零陵哀诗也”,并附加了一段文字来进行印证说明:“刘裕废恭帝为零陵王。明年以毒酒一甖(通罂)授张祎,使鸩王,祎自饮而卒。继又令兵人逾垣进药,王不肯饮,遂掩杀之。此诗所为作,故以《述酒》名篇也。”(宋·汤汉注《陶靖节先生诗》卷三)而逯钦立则认为,这首诗写的并非恭帝一人,而是东晋末期灭亡的整个过程,内容从孝武帝司马昌明,一直说到安帝。当然也会有其他的说法,但里面所隐藏的事件与所指基本已成定论。

无论怎样,陶渊明以自己的方式为一个帝国的陨落写下一首悲恸的哀诗,他或许并未真正在意谁来主做君王,谁来指点江山,但故国与故园的破碎,毕竟让他更觉心灰意冷。长长短短的诗行容纳不下更多的哀叹,“朱公练九齿,闲居离世纷。峨峨西岭内,偃息常所亲。天容自永固,彭殇非等伦。”他只能选择归隐山林的方式,来表达不再与世间纷争有任何纠缠,“朱公”喻为陶朱公,也即陶渊明自己,像陶朱公范蠡那样吧,浮海而去,远离那些厮殺与纷争,去向那高高的西岭山,那里安卧着人所敬仰的夷齐两位高士,生命的短暂与长久毋论,山水间自有一个与草木同在的清澈身影。

而酒,此时作为一种精神的承载,一如汤汤之水,几许深味,几许嗟叹,淡逝了故国容颜。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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