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海 萍

(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北京 100089)

一、引言

语篇由句子组成，句子之间存在着意义上的联系和形式的连接。西方语言学界把句子之间的联系叫做“语篇衔接”(cohesion)，我国汉语学界把语篇中的衔接手段称作“回指”，而俄罗斯语言学界称之为“句际联系手段”(средства межфразовой связи)。称谓不同，但所指基本相同：该语言手段以语篇为基础，形式上有机联系两个或多个相关成分，并从意义上进行解释，进而实现符合某一语言特征的语篇各部分之间的连贯。

学界对衔接手段的称谓不同，分类也有所不同。韩礼德(M. A. K. Halliday)和哈桑(Ruqaiya Hasan)作为衔接理论的创立者，把语篇衔接手段分为语法手段和词汇手段，前者包括照应、替代、省略、连接，后者包括词汇重复和搭配，词汇重复又分为重复、同义词/近义词、类别词等[1]。廖秋忠、陈平等中国学者把语篇中的衔接手段称作回指，认为回指基本可以分为名词回指、代词回指和零形回指。以洛谢娃(Л. М. Лосева)为代表的俄罗斯学者把句际联系手段分为两类：“通用句际联系手段”[2](общие средства межфразовой связи)和“纯句际联系手段”[2](собственно межфразовые средства связи)，前者包括连接词、语气词、插入语、动词谓语的时态等，后者包括表示时间、空间、过程等意义的词语，词语重复和同义词等。我国学者史铁强在洛谢娃分类的基础上，参考西方语言学界和我国汉语学界的分类，以汉语、俄语和英语为语料，对三种语言进行对比分析，把句际联系手段分为重复、替代和零形式三种，具有较大的适用性。

在句际联系手段中，“重复是最准确、最清楚、最严谨的衔接手段”[3]。在政论语篇中，重复往往作为语段的关键词多次使用，突出重点；其次，政论体裁具有感染功能，“它往往要求使用一些特别的语言手段来渲染气氛，而其中的手段之一，就是使用重复词语构成的排比句式，造成铿锵有力的效果”[3]。作为典型的政论语篇，《政府工作报告》常使用重复这种手段，但汉语和俄语两个本文在具体的使用中又有所区别。这反映了汉语和俄语各自的语言特点，同时受到语体和修辞等因素的制约。了解两种语言使用重复手段的异同，有助于加深对语言的认识，也有助于政论语篇的翻译。

二、句际联系手段——“重复”概述

(一)重复的界定

重复指某一个或某几个词项在同一个语篇或语段中两次或多次出现，主要指词汇重复。吴贻翼(2003)将词汇重复定义为“通过相同的词汇构成邻近句子的相应成分”[4]。史铁强(2016)认为，“重复也叫词语重复，是指某个词或词组在上文(通常为上句)中出现过以后，下文或下句再次用该词来指称该事物或行为。”[3]由此可见，重复指语篇中词语多次出现的现象。

(二)重复的衔接功能

关于重复的衔接功能，朱永生(2001)认为，“重复的语言单位之所以彼此相关，是因为它们每次出现都表达了基本一致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韩礼德和哈桑所说的‘经验意义’(experiential meaning)或其他一些语言学家所说的‘指称意义’(referential meaning)。”[5]吴贻翼等(2003)指出，“相同的词在相邻句子或句子内部的重复自然而然地形成句子之间的联系……词汇重复以信息的准确性成为词汇联系最可靠的表达方式。”[4]史铁强(2016)也认为重复“可以明白无误地表达句子之间的意义关系”[3]。可见，词汇重复对于语篇衔接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三)重复的分类

学界对重复的分类不尽相同，在此不再赘述。我们研究的语料为《政府工作报告》中文及其俄译本，故采用我国俄语学界史铁强先生对于重复的分类。史铁强(2016)根据词类将重复分为名词重复、动词重复、形容词重复等。根据对语料的观察，《政府工作报告》中文版本中存在名词重复和动词重复的现象，且重复的语言单位具有同一的形式和语义，即词语的完全重复。我们按照名词重复和动词重复的顺序，阐释中俄文版本在使用重复时的异同及原因。

三、《政府工作报告》中俄文版本重复现象使用异同分析

(一)名词重复

史铁强(2016)指出，“重复作为句际联系手段，用的最多的是名词……因为句子最基本的模式就是用名词称名再加上动词表示动作或状态。”[3]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有大量的名词重复，这些重复的名词聚集在一起，能够保证语篇的主题和语义场的统一。中俄文版本在使用名词重复上表现出以下异同：中文版本使用名词重复，俄文版本使用名词重复、代词或同义词。下面结合示例来看汉俄政论语篇的异同之处。

1. 中文版本使用名词重复，俄文版本也使用名词重复。

例1.回顾过去一年，成绩来之不易。这些成绩，是在极为复杂严峻的国际环境中取得的。……这些成绩，是在国内深层次矛盾凸显、经济下行压力加大的情况下取得的。……这些成绩，是在我国经济总量超过60万亿元的高基数上取得的。(2016年《政府工作报告》)

Окидывая взором истекший год, нельзя не отметить, чтоуспехидались нелегко.Этиуспехидостигнуты на фоне крайне сложной и суровой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й обстановки.…Этиуспехидостигнуты в условиях резкого проявления глубинных противоречий внутри страны и усиления нисходящего тренда в экономике.…Этиуспехидостигнуты на основе высоких базовых показателей китайской экономики, общий объем которой превысил 60 трлн.юаней.

例1中文版本使用了名词重复“成绩”，“成绩”是所在语段的主题，每次出现都表达了基本一致的意义，保证了所在语段语义场的统一，使语段围绕主题展开，因而起到衔接上下文的作用。重复的名词“成绩”对已经出现的成分从意义上进行强调，在这种情况下，俄文版本同中文版本一样，也重复这些名词，保证了主题的统一。汉俄两个文本相互对应的情况并不多见，更常见的是两个本文不一致的情况。

2．中文版本使用名词重复，俄文版本将重复的名词转换为第三人称代词。

例2.……切实做到法无授权不可为、法定职责必须为。(2015年《政府工作报告》)

… чтозаконне дает права, неукоснительно исполнять то, на чтоонобязывает.

例2中文版本重复的名词是“法”，出现了两次。重复的词语起到强调的作用，使得前后句衔接。俄文版本把重复出现的名词处理为第三人称代词“он”，回指上一小句的“закон”，起到了照应前文的作用，将前后句联系起来。汉语使用名词重复是出于表达准确的需要，而且汉语的代词一般指人，很少用于指物，所以不允许使用代词替代表示非人的名词。俄语为了避免啰嗦，而把重复的名词翻译为代词，使用了代词回指。原因有二：俄语的代词除了指人，可以用于指物；其次俄语的语篇修辞要求回指形式的多样性，很少重复使用同一种形式。

3.中文版本使用名词重复，俄文版本使用第三人称物主代词。

例3.优化财政支出结构，提高财政支出的公共性、普惠性……(2018年《政府工作报告》)

Следует оптимизировать структуругосбюд-

жетных расходов,укреплятьихобщественный и общедоступный характер.

例3中文版本重复的名词是“财政支出”，将几个小句联系起来。我们注意到，在该例中，重复的词语在形式上没有变化，形式上是名词“财政支出”的重复，但是重复的名词与其后搭配词语之间的语法关系发生了变化，即“财政支出”与“公共性、普惠性”形成了所属关系，所以俄文版本选择了物主代词表示这种所属关系，回指上文的“财政支出”，简洁明了。

4. 中文版本使用名词重复，俄文版本使用同义词。

例4.实施脱贫攻坚工程。今年要完成1000万以上农村贫困人口脱贫任务，其中易地搬迁脱贫200万人以上……坚持精准扶贫脱贫……支持社会力量参与脱贫攻坚。扶贫脱贫是硬任务……(2016年《政府工作报告》)

Осуществлять программу интенсивнойлик-

видации бедности.В текущем году планируется выполнить задачи поизбавлению от бедностисвыше 10 млн.сельских жителей…Продолжая оказывать адресную помощь малоимущим и осуществлять целевые меры поликвидации бедно-

сти…необходимо поддерживать участие общественных сил в интенсивнойборьбе за искор-

енение бедности.Поддержка малоимущих иликв-

идация бедности- принципиально важная задача …

中文版本都使用了“脱贫”一词，但是在俄语中分别翻译成ликвидации бедности, избавлению от бедности, борьбе за искоренение бедности。该段落的主题为“脱贫”，围绕“脱贫”展开，所以“脱贫”一词在中文版本中多次重复，强调了国务院对“脱贫”工作的重视。俄文版本虽为翻译版本，但在翻译时要考虑到俄语的表达习惯，即俄语修辞不允许单调的重复，注重表达形式的多样化。在有名词重复的情况下，或使用代词，或使用同义词。例3属于围绕主题词展开的段落，主题词既不能单调重复，也不能用代词表示，这种情况下，同义词或同义表达成为最佳选择。同义词因语义的相近，保证了主题的统一，使得前后句从意义上联系起来，达到衔接的作用。同义词的使用，不仅与名词重复一样，保证前后衔接，还能丰富表达方式，增强语言的感染力。下面再看一例：

例5.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加强民族教育，办好特殊教育、继续教育、学前教育和老年教育。支持和规范民办教育发展……制定实施《中国教育现代化2030》。我们要发展人民满意的教育，以教育现代化支撑国家现代化……(2017年《政府工作报告》)

Нужно ускоренными темпами развивать современное профессиональноеобразование, обесп-

ечить интенсивное развитиеобразованиесреди национальных меньшинств, качественное разви-

тие специальногообразование, дальнейшегообучения, дошкольноговоспитания, а такжеобразованиедля пожилых людей.Будет поддерживаться и но-

рмироваться развитие частыхобразовательныхучреждений … Разработать и реализовать прог-

рамму"Модернизацияобразованиев Китае до 2030 года".Мы должны развиватьобразование, которым народ будет доволен, и посредством мо-

дернизацииобразованиеоказать поддержку модер-

низации Китая …

在该例中，中文版本中统一使用了名词重复“教育”，俄文版本使用了同义词образование-обучение-воспитание。原因在于“教育”的涵义不同，在《新华汉语词典》中“教育”的释义为：主要是指学校对儿童、少年、青年等进行培养的过程；讲道理说服别人怎样去做事。《大俄汉词典》对образование-обучение-воспитание的释义各有侧重点：образование意为“教育；教育水准，文化程度”；обучение是обучить的动名词，意为“教，教会；教练，训练”；воспитание意为“教养，教育；抚养；修养；培养”。可见，образование应用较为广泛，适用于“职业教育”“民族教育”等，обучение侧重技能的训练，故适用于“继续教育”，воспитание侧重德育和教养，“学前教育”侧重对儿童的道德品质的培养，故选择воспитание。中文版本使用名词重复，强调了“教育”的重要性，俄文版本使用同义词既衔接了前后句，又准确表达了思想。

从名词重复可以看出，在《政府工作报告》中，受政论语体的限制，为了准确无误地表达观点，不产生歧义，《报告》使用了较多的名词重复。在保证主题一致，强调主题词的情况下，俄文版本与中文版本相同，会使用名词重复。除此之外，汉语在使用名词重复时差异较大：(1)汉语使用名词重复时，俄语使用代词。原因在于修辞要求避免重复，且俄语的代词可以指物。(2)汉语使用名词重复时，俄语使用物主代词。原因在于汉语重复的名词在句子中做定语，一般省略表示所属关系的“的”，俄语使用物主代词，符合俄语表达简洁的要求。(3)汉语使用名词重复时，俄语使用同义词。一是处于语言形式表达多样化的需要；二是与之搭配的词语在语义上有细微的差别，为了准确表达思想，需要使用同义词汇。无论是中文版本的名词重复，还是俄文版本的代词和同义词，都能达到衔接上下句的作用。

(二)动词重复

在《政府工作报告》的中文版本中经常出现谓语重复的现象，但在对应的俄文版本中并不总是机械地翻译重复出现的动词。根据对语料的观察，我们发现《报告》对于动词的重复存在两种不同的处理方法：中文版本使用动词重复，俄文版本通常保留一个动词，省略其他动词，或使用同义词。

1.中文版本使用动词重复，俄文版本保留第一个动词，省略后续句的动词。

例6.中央政府定价项目缩减80%，地方政府定价项目缩减50%以上。(2018年《政府工作报告》)

Количество наименований товаров и услуг, цены на которые устанавливаются центральным правительством,сократилосьна 80%, а колич-

ество наименований товаров и услуг, цены на ко-

торые устанавливаются местными правительс-

твами, - более чем на 50%.

例6中文版本使用了重复的动词“缩减”，重复的动词强调问题的不同侧面，同时连接起了各个小句。汉语依靠词的顺序来构建语句的语义，而俄语依靠语法关系来构建，即通过分析语句内部的语法关系，就可得知该句的语义，且俄语本身的修辞不喜单调的重复，因此，俄文版本只是在动词出现的第一小句中保留了该动词，在后面的小句中则省略了动词，使用破折号“-”代替，使得整个句子简洁规范，符合俄语的用语习惯，又不影响语句的整体语义。省略的成分需要在上一小句中获取，因而也能起到连接前后句的衔接作用。

2. 中文版本使用动词重复，俄文版本使用同义词。

例7.加大燃煤电厂超低排放和节能改造力度，东中部地区要分别于今明两年完成，西部地区于2020年完成。(2017年《政府工作报告》)

Интенсифицировать реконструкцию угольных электростанций в целях энергосбережения и мин-

имизации выбросов.В восточных и центральных районах Китая эту задачу следуетвыполнитьв течение текущего и следующего годов, а в западн-

ых районах -завершитьк 2020 году.

例7的中文版本使用了重复的动词“完成”，它们表达了相同的语义，将所在的小句联系起来。俄文版本没有机械重复中文版本的谓语动词，也没有省略重复的动词，而是使用了重复词语的同义词或近义词。同义词的作用不仅能够丰富词汇，而且通过不同的表现形式表达了同样的概念意义，使语段中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成分从经验意义上彼此衔接。因此，同义词也是语篇衔接的手段之一。俄文版中同义词выполнить-завершить的概念意义相同，在语篇中起到相互指代的作用，它们把所在的几个小句从意义上前后衔接起来，同时也符合俄语避免单一、追求多样表达方式的用语习惯。

《政府工作报告》中文版本使用动词重复，俄文版本使用同义词的现象经常出现。如果从历时的角度对比某些动词的重复用法，会发现俄文版本使用同义词的倾向更加明显。在每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都会出现动词短语“表示诚挚感谢”，重复使用，构成排比句式。如：

例8.我代表国务院，向全国各族人民，向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和各界人士，表示诚挚感谢！向香港特别行政区同胞、澳门特别行政区同胞、台湾同胞和海外侨胞，表示诚挚感谢！向关心和支持中国现代化建设事业的各国政府、国际组织和各国朋友，表示诚挚感谢！(2016-2018年《政府工作报告》)

Разрешите мне от имени Госсоветавыразить искреннюю благодарность…;от всего сердца сказать спасибо…;искренне поблагодарить…(2016年《政府工作报告》)

Разрешите мне от имени Госсоветавыразить искреннюю благодарность…Выражаю искреннюю благодарность… Нашасердечная благодарность…(2017年《政府工作报告》)

Разрешите мне от имени Госсоветавыразить сердечную благодарность… Разрешитеискренне поблагодарить…Выражаю искреннюю благодарность…(2018年《政府工作报告》)

例8的中文版本在2016-2018年《报告》中完全一致，动词短语“表示诚挚感谢”多次重复使用，表达一致的意义，衔接前后句，同时构成排比句式，增强语言的表现力。俄文版本并没有重复，而是运用了多种同义的表达方式，如выразить искреннюю благодарность，от всего сердца сказать спасибо，искренне поблагодарить，сердечная благодарность кому，выразить сердечную благодарность，这些同义成分使所在句子从意义上彼此联系，而且从修辞上使同一语义获得多种表达方式，给语篇的语言增添色彩。

四、结语

《政府工作报告》中文版本使用了较多的名词重复和动词重复。重复作为最准确的句际联系手段，能够清楚地表达句子之间的意义关系。《政府工作报告》属于政论语体，多次使用重复，一是为了强调关键词，二是为了增加感染功能。俄文版本对待重复现象的处理方式不同，把重复的名词转换为第三人称代词、第三人称物主代词或同义词，将重复的动词省略或使用同义词形式。词汇重复、代词、同义词都能起到衔接前后句的作用。此外，同义词是俄语追求多样表达的体现，避免单调重复的同时还能准确表达思想，使得语言表达丰富饱满，符合俄语本身的修辞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