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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伢的春天》:壮族花婆文化的诗意叙述

2021-12-06陆艳清

文学教育 2021年11期
关键词:壮族

陆艳清

内容摘要:《布伢的春天》是黄少崇散文集《在母语中死去》中的优秀篇什。该文围绕壮民族的生命信仰和生殖崇拜展开诗意的叙述。作者沉入民间生活,对壮族的花婆文化作了一次挖掘和梳理。在写作特色上,该文语言朴实自然,节奏张弛有度;陈述流畅婉转,描写生动传神,不少段落、章句极富诗情画意,加上故事本身所附带的浪漫想象及绮丽诗情,使整篇文本充盈着一种诗性的美。

关键词:布伢 壮族 生命信仰 花婆崇拜 生态观照

古中国的华夏民族,认为神圣伟大的造人工程应由一位母神完成,这位母神就是女娲,她也是一个先在于世界的存在。远离中原核心文明区域的壮族祖先,生活在岭南以南、以西的广袤大地中,这里气候炎热,雨水充沛,植被茂密,四季花开。依托独特的自然环境与耕作方式,形成别具一格的“那(稻田)文化”。在壮族的远古神话中,创世始祖布伢从地上的花朵出生。她又借助大地上的花草瓜果造出第一代子民,壮民族由此得以繁衍生息。布伢即被后代奉为花王和母神——花婆,负责掌管花木,兼司人间生育和护佑婴孩健康。

同是始祖创世的故事,与汉民族的相关神话相比,壮族的花婆形象,显然从大自然的生态系统中投射出更为直接的生命观照与美学审视。

广西知名壮族作家黄少崇的散文《布伢的春天》,围绕壮民族的生命信仰和生殖崇拜展开诗意的叙述。作者沉入民间生活,回顾闪烁在童年记忆里的神奇事件,考察当下依然活跃的俚风民俗,对壮族的花婆形象作了一次文化的挖掘和梳理,给读者揭示了蛰伏在壮民族生活常态下的花婆崇拜文化根源。作者紧扣情理线索,组织架构,捻线串珠,原本散乱的素材经过巧妙地组织衔接,变成结构严密,呼应相和。行文中追叙、插叙、补叙、顺叙有机结合,随意变化;语言朴实自然,节奏张弛有度;陈述流畅婉转,描写生动传神,不少段落、章句极富诗情画意,加上故事本身所附带的浪漫想象及绮丽诗情,使整篇文本充盈着一种诗性的美。

一.落床无恙:花婆布伢的无形护佑

据常识,人从高处摔下,容易挫伤骨折。作者在文中就举了一个确凿的例子:在一块高度不到一尺的大石头上,坐在上面玩耍的一个小伙伴轻轻歪倒,右手一撑,没撑住,手臂却被折断了。但是,孩童们经常在高度为大石头近三倍的大床上“随意打闹”,“每当哪个人跌下床,馬上就可以爬起来,继续疯狂的嬉戏,哪怕再次跌下去,也能够立即爬起来。”即使是一个熟睡的孩童,常常在梦中从80、90厘米高的床上跌落,却总是安然无恙:“四仰八叉掉到了地上。坚硬的脑壳首先触地。但奇怪的是,石灰加细沙筑成的坚硬地面并没让我觉得有什么冲击力。”“在我们那一带壮族村寨里,小孩跌下床的事情随时都会发生,但从来没有听闻谁家的小孩因为跌下床受伤过。”与在那么低矮的大石头上跌伤人的事例相比,屡屡跌落下床却毫发无损,的确显得颇为神奇。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在冥冥中保护着这些床上的孩童呢?作者以一个隐藏在眼皮底下的“断巷秘密”开篇,引出神异的“落床秘密”,制造了一个悬疑,再一路娓娓道来,层层揭秘花婆布伢的存在。在他童年的记忆里,这位布伢神秘飘渺难觅形踪,只是不时出现在祖母喃喃的“布伢保佑,布伢保佑!”中,或在床头留下蛛丝马迹。“……我母亲床头的瓦罐……里面装着草木灰,瓦罐后的墙上贴着红纸、红布什么的……”没有文字牌位,没有画图塑像,朴实到只消一块巴掌大的红布或者一张红纸,往床头合适的地方一贴,布伢的神灵就可以安守于此。那一块红色代表着生命力蓬勃的红艳艳的花朵,有花在,布伢的精魂就可以依附,就会仁慈地护佑着睡这张床的孩子。“从床上多次掉下来的我,即使在睡梦中,也好像被一床绵软厚实的棉被裹护着,所以我从来没有受任何的伤。连一点点皮都没有被刮破,一点点摔疼的感觉都没有。”布伢一次次在祖母“急迫的虔诚中”显灵,守护着“我”的健康和平安。而她所接受到的供奉,简单到不过是用新米煮好的第一碗米饭:“六月六,收新谷。这新谷,给布伢和我孙崽先吃了。”在物质贫乏的历史岁月中,纯朴的人们相信:只要用足够的诚意表现出敬奉之心,可亲可敬的布伢,从来不会因为飨食的不丰而遗弃她的子孙后代。千百年来她就这样平凡质朴地活在壮民族的生活中。

依附着大地生存,需辛勤地在大地上劳作换取有限的生活资源以保证基本的温饱。然而在漫长的社会历史进程中,壮民族的生存发展总是伴随着种种艰难困苦。一首表现民族栖息区域的民谣,唱出了壮族等少数民族的苦难生活:“山上瑶,山下苗,平地汉人居,壮侗居山槽。”艰苦的自然环境,落后的生产方式,有限的生活资源,加上外族的欺侮压迫,广大壮族人生活困顿充满劳绩。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境遇中,壮民族想象中的花婆,既有作为创世者的超凡能力,又有作为母亲的勤劳朴实、和蔼慈祥之特质,成为壮民族信仰中资历最老功能最强至高至上至亲至善的母神和庇护神,默默地护佑着她家族的子孙后代。

二.祖母埋花:人花对应的生态观照

汉人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在壮民族的意识里,草木是有情的。大自然的花花草草,都对应着人的生命灵性。始祖母神布伢,也是从一朵花中诞生。桂西壮族地区流传着花婆诞生的神话传说:

宇宙间最早是一团气,旋转成一个蛋形物。后蛋裂为三,一往上飞成天,一往下沉成水,一留中间成地。地长出花,花长出女人米洛甲(即布伢的不同音译)。[2]

土地是万物的本源,但提供给人类食物的并不是泥土本身(土地的第一层级意义),而是生长于土地之上的丰茂植物(土地的第二层级意义)。依托农耕生存发展的壮民族,终日与花木打交道,感知到植物旺盛的生命力,熟悉植物从萌芽到开花结果的生长过程,并从中返观人类自身的生命发展历程,深刻洞察到人与花、族群与自然生态环境的对应关系。“开放的花朵必定凋零,最后大都能结出累累的果实。花开花落,原来生命就是这么来的啊!于是壮族先人通过自己的观察,便认定人也是由花儿变来的。”花因而成了壮族图腾的源始,具有宗教崇拜的意味。“社会实践直接决定了认识自然对象的性质、方式、方向和程度,……表现出壮族认识结构与实践结构的同构同体特征”[3]。这些朴素的自然观、生命观和世界观,通过代代相传,形成一种基因密码,支配着壮民族的精神信仰与生存方式。因此,当年幼无知的顽童们无端摧残他们眼中“死贱滥贱的野花”时,遭到祖母的一顿痛骂:“你们要死了,敢这么糟蹋花!”“你们也是花啊,你们怎么能够这样!”斥责完孩子们的祖母,“用一种我们都能够感觉得到的异乎寻常的庄重将那些冤死的花拢到一起,然后将它们放到一个凹坑里,用月刮铲泥将它们掩埋了。”祖母简单但庄重的埋花举动与“昂婆掩埋死婴的仪式”如出一辙,这里面又隐藏了什么秘密呢?当年的“我”和小伙伴们还无从知晓。直到多年以后,“我”才从一座花神庙的主持师父口中获知答案:“我们壮族的说法,人是由花变的,死后又回到花里去。”“布伢专管生育繁衍的百花园,为妇女们赐花送子。布伢送来红花,就生女孩;送来白花,就生男孩。”壮民族对人的生命形成与降临人间、撒手人寰的诗意解释,极具一种审美化的生态观照。布壮(壮族人)终其一生,都与花相伴相生。在人生重要的节庆之日,都要用“花”来庆祝。如新生儿弥月之礼,要与亲友分享花蛋(染红外壳的鸡蛋)、爆米花和五彩糯米饭团(象征花朵与果实);婚礼上有请花、拜花、戴花、送花、结花等仪式;葬礼需搭花房罩住棺椁“还花归天娘”。如果是幼年夭折,父母一定要手栽一株花木,让夭者幼小的阴魂重新得到依附,等待下一次生命的轮回。“对花的崇拜体现了壮民族对自我生成、生存范式的形象总结。……花成了壮族生命与灵魂的栖居。”[4]

三.安花架桥:求花赐子的神秘仪式

布壮相信,族群社会与自然生态是相依相生的。四季轮回,花开花落,自然界的万物在循环往复中生生不息,人类亦在代代生死更替中绵延着整个族群的生命。与儒家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同情同理,布壮认为,没有子嗣,如同花开无果,这终究会影响到家庭乃至家族的发展。开花-结果-落种-开花,完整的生命应当是一个圆满的轮回。“一个个可爱的小宝宝,原本是花神山上的一朵朵鲜花。但这些花朵,却不肯轻易到人间落户。”“如果婚后多年不育或育而不活乃至不生男孩,即被认为是触犯了花婆,使之不赐花或花桥不畅通的缘故。”在长期的生产劳动实践中,壮民族自觉调适着自身的社会行为与自然天道相符合。如果触犯了某些社会伦理规范或自然天道,将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无花接续、断子绝孙便是最为严重的一项。触犯的方式可能多种多样,可能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丧失孕育功能对于在不知不觉中“犯下大错”的当事者而言无疑是一场重大的生命危机。如何化解这一危机?几乎各个民族都会遵照自己的文化规范和生命信仰发展出一套详实可行的求子巫术。“巫术是人类企图对环境或外界作可能的控制的一种行为,它是建立在某种信仰或信奉基础上,出于控制事物的企图而采取的行为。”[5]即使是到了现代社会,当求医问药依然无果后,当事人不能依靠人为的力量消除“触犯”带来的严重后果时,还是会回归传统文化惯例去借助神灵的力量,求诸于巫师“控制事物”向良好的态势发展。在壮族,祈福求子的巫术俗仪便是“安花架桥”,“即给花朵架一座桥,好让它平安渡河,达到求嗣之家。”

作者借写村里婚后多年不孕不育的老奋夫妇的故事,真实记录了壮族“安花架桥”神秘奇特的仪式:

“夜色深深,邻村的一个道公悄悄潜入老奋家里,……那道公其实跟我们村人没有多大区别,只是他一身纯黑色的衣服让我们感到某种神秘和庄严。道公用纸剪了几朵花,绑在一根棍子上做成花柱,请村里生养了五男三女的阿敬嫂来扛,把花柱安放在奋嫂卧室门口。……后面他一面撒花一面唱着:‘我是花神来撒花/哪人接得子孙旺/花朵沾身娘欢笑/明年生个胖儿郎/我是花山花林婆/花林仙婆好心肠/谁人求花求到我/保你子嗣万代长……”

仪式须在夜深人静时举行,既可避免仙婆花神降临时可能会受到的各种造扰和冲撞,也为防止白天人多眼杂可能造成的泄露天机。悄然进行让其充满了神秘色彩,而道公的一袭黑衣更增添了一层肃穆气氛。仪式上除道公和求子的夫妇外,还有一位助仪者——“生养了五男三女的阿敬嫂”。助仪者的身份不仅彰显了她具有强大的生殖力,同时也理应具备布壮崇尚的良好品格——在物质条件艰苦的年代,能把那么多子女抚育成人,必定要依靠道德上的善和生存上的智。而仪式上用到的道具:纸花和花柱,则是壮民族花图腾的映象。

不经意间,我们在村边的沟渠边、田坎旁,久不久就会看到一些竹枝或竹篾缠着红布架过那些小小、浅浅的沟坎。那些平常见惯的散乱的竹枝竹篾、红布条等,一经按照某种方式有序排列起来,用那种只有村头社王那里才能看到的姿势庄严地立在那里,就让我们气不敢出。

作为一种被赋予了神秘力量的巫仪承载物,这些“花桥”蕴藏着深刻的精神内涵,它们能沟通天地、迎接花神、赐福求子之家,不仅仅让当事者受益(至少发挥了心理调适、缓解焦虑的作用),也在无形中引领周遭的人们要诚意正心(气不敢出),从而更加敬畏自然,敬重传统,尊崇道德,保持民族的乐观性、向善性和能动性,发挥着独特的文化功能。

四.寻踪觅影:自觉寻根的文化使命

壮民族相信,布伢神通广大而又仁爱有加,即使到了现代社会,她的踪影已经“不是那么显山露水”,但她一直“顽强地活在壮族妇女中间”。当作者黄少崇以布壮子孙及文化承传者的双重身份有意寻访她的踪迹时,“布伢就变得无处不在了。”“母亲床头那个装着大半罐草木灰的瓦罐,墙上贴着的红纸、红布,以及村子里许多妇女的床头摆放着类似的东西,原来竞是布伢的牌位!”“祖母嘴里喃喃的布伢,原来就是这个布伢呀!”作者重温少时生活,追寻民族记忆,挖掘文化传统,原本恍惚迷离飘忽不定的布伢开始明朗清晰地走到眼前。在“龙洞山”,在“鳌山”,作者两次识得布伢容颜:“一尊慈眉善目的女神”,“……似曾相识:面部丰满,耳垂丰厚,盘发上簪着花,是我从小见惯的那种慈眉善目,只是略带着威严。与其说像神,不如说像一个我们平时见到的农村中年妇女。她可能是我的一个姑妈,也可能是我的一个舅娘……总之,我周围的人的形象,似乎都能从她这里看到她们的眉目。”这就是朴实又庄重的布伢!她的相貌集中体现了广大壮族劳动妇女的五官特征和精神特质。她的神位不仅出现在育龄妇女的床头,也肃立在家中的神坛上,民间还建有花神庙专事供奉。经过一番溯源追根的文化探寻后,作者终于触摸到盘曲在壮民族火热生活中的文化根脉——花图腾的源本意义以及由此衍生的生命信仰与生殖崇拜。由此出发,便可诠释农历三月三、六月六等传统节日对壮民族所具有的独特文化意义。“穿得花花绿绿的妇女们”“行进在春天里”,走过开满鲜花的原野,前往花神庙朝拜那位如“邻家阿婆、阿婶般慈祥的布伢。她那里有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她们从布伢那里祈求来的另一个带着秘密的春天……春情四溢,春光无限,春花遍野。”这是大自然的春天,也是布伢的春天,更是壮民族文化美丽绽放的春天。

作者黄少崇是一位地道的布壮,是真真切切浸润在壮族文化里成长的一代,直到读高中,上大学,才离开家乡和母语的包围。大学毕业后,作者留城工作。面对社会转型期各少数民族母语遭遇沉溺、扬弃的普遍境遇,作者怅惘若失。“当我在非母语环境中疲于奔命、经常徒劳而返的时候,能够救赎我的,就是骨子里的血脉。”[6]这是一种可贵的民族意识自觉和民族文化自信!本着这种自觉与自信,在新的时代语境里,黄少崇积极进行民族传统文化的挖掘与整理,返观光怪陆离的民间生活,用心去摸索深藏民族厚土里的文化根系,并通过系列“文化寻根”的文学创作,试图构建起富有独特风格和民族气质的文学大厦。他的创作,既是对20世纪80年代中期“寻根文学”思潮的一种回响,更是对当下要“实现文化自觉、增强文化自信”时代召唤的热烈响应,体现出作者高度的文化使命感与强烈的历史担当意识。

当今社会,面对惨遭破坏的自然生态问题,痛定思痛的人们,或可从壮民族的生命信仰与花婆崇拜中,解读到人与大自然相依共生的生存智慧和生态伦理。相信花婆布伢形象蕴含的天人观念和生态审美,必将焕发出新的文化光彩,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参考文献

[1]农冠品:壮族神话集成[M],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07年,第20页。

[2]翟鹏玉:那文化生态审美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1页。

[3]翟鹏玉:那文化生态审美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1頁。

[4]张紫晨:中国巫术[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37页。

[5]黄少崇:在母语中死去·自序[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页。

(作者单位:广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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