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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缘传》中的“宠妾灭妻”现象研究

2021-12-06刘郁娜

文学教育 2021年11期

刘郁娜

内容摘要:传统观念下封建家庭生活中的家庭秩序是“夫为妻纲”,“妻尊妾卑”,《醒世姻缘传》叙述了一个“宠妾灭妻”的故事,展现了男性在封建家庭生活中的失职。追究产生宠妾灭妻的原因,在文本层面之外,其渊薮是封建婚姻制度,此外,与社会时风的导向,男性审美的主观诱使,更与社会男性主导地位的大背景紧密相关。作者展现宠妾灭妻,不仅是对封建传统秩序回归的呼吁,更是对时下封建知识分子人格重建的期待,并流露出面对家国世事倾覆的哀怒之情。

关键词:宠妾灭妻 妻妾关系 《醒世姻缘传》

《醒世姻缘传》叙述了一个两世姻缘果报的故事,展现了与一般世情小说不同的家庭风貌。《醒世姻缘传》中所描绘的封建家庭生活中妻妾颠倒的失常现象,辐射出整个社会的秩序和礼法的崩溃。学界目前对《醒世姻缘传》的研究,涉及到考证、人物形象、语言、民俗文化等种种方面,本文关注《醒世姻缘传》中宠妾灭妻的现象,以家庭中的男性为焦点反思封建家庭关系。

一.从“宠妾灭妻”看传统家庭秩序

《醒世姻缘传》全书共一百回,西周生用近乎三分之一的笔墨来铺陈前世,在前二十三回叙述了晁源宠妾灭妻的故事。若将“宠妾灭妻”作为一种态度的呈现进行追踪,其行为的实施即也就“宠妾”和“灭妻”两方面,这两者从本质上来说是互见的。从“宠妾灭妻”此类现象反观封建社会下一些共通的传统观念,由此足观男性在封建家庭生活中的失职。

1.夫妇之义的背弃

古代封建社会中婚姻有着重要的社会意义,《礼记·昏义》中道:“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故曰:昏礼者,礼之本也。”[1]由夫妻的关系推及父子、君臣关系,从个体之家指向整个社会层面的道德和逻辑运行,夫妇之义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关于夫妻之间的关系,班固《白虎通》有言:“妻者,齐也,与夫齐体”[2],传统观念中夫妇应当同体而视,在《醒世姻缘传》中则远非如此。晁源对待妻子计氏的态度经历了由“看重—轻视—仇恨”的变化。晁源最初对计氏相当看重,至晁家家道起势,晁源逐渐轻视计氏,到娶回珍哥,晁源才彻底走向灭妻之路。晁源对计氏的打击是多重的,首先是从经济命脉上断绝计氏的供给,迫使计氏有求于他;其次是忽略计氏的情感需求,长期地不踏足计氏房内;最后以晁源认同珍哥对计氏贞节的污蔑说辞,成为导致计氏赴死的致命一击。封建社会中污蔑女性的贞洁将置人于死地,晁源对待妻子计氏不仅缺乏身为丈夫应有的尊重关爱,并且以男性身份对她进行人格上的侮辱,晁源之流的人品道德可见一斑。

2.妻妾之位的颠倒

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有着严格的等级秩序,通过礼仪制度的确认和施行,强化尊卑有别的等级意识,使其贯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封建等级秩序落实到封建家庭生活,如妻妾之间的相处,即是“妻尊妾卑”。《礼记》在家庭生活中就礼仪方面对妾有明确限制,确定了妻子地位的优越性,妻妾地位悬殊如《仪礼·丧服》中所说:“妾之事女君与妇之事舅姑。”[3]此外,法律上也规定了妻妾之别,以《大明律》为例:“凡以妻为妾者,杖一百。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若有妻更娶妻者,亦杖九十,离异。”[4]妻妾之间有着明确的等级差异,不能以妻为妾,也不能以妾为妻,否则触犯律法。

《醒世姻缘传》中计氏与珍哥的地位是颠倒的,尽管计氏一再强调自己的正统地位,但是珍哥并不听从于她;珍哥身为妾室凭借晁源的宠爱张扬跋扈,跟计氏争锋相对,甚至试图以妾的身份代替妻室行事。第十一回中晁家的亲戚孔举人家有丧事,珍哥一番打扮后自行去吊丧,孔举人娘子却对她十分冷落,珍哥去吊丧的行为,一方面说明她自居主人,平日已然是晁家中的话事人;另一方面,晁源对家中失之约束可见一斑,珍哥以妾为妻的行为是晁源纵容默许的必然结果。

3.“宠妾灭妻”背后的道德主体

宠妾灭妻的现象在古代封建家庭生活中是存在的,事实上,并不乏表现宠妾灭妻的文学作品。《二刻拍案惊奇》的第二十卷的入话,说男子陈定的妻妾不和,妻巢氏受妾气,生病一命呜呼,妾丁氏收监后自缢。又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提到苟才宠妾灭妻,致使妻妾两人当庭打闹。宠妾灭妻颠倒了传统家庭秩序,与社会伦理道德观念相违背,其叙事的重要之处,是在叙事中指向丈夫的职责:“宠妾灭妻”潜藏的第三人是“宠”,“灭”的发出者——丈夫,男性不仅是夫妻之义的核心人物,更是家庭关系的主导方,在展现尊卑不分、上下颠倒的家庭关系的过程中,对家庭中的男性着重加以批判,指向整个时代下社会风气的崩坏和道德伦理的沦丧。

二.“宠妾灭妻”现象的产生根源

在封建社会家庭中,男性娶妻纳妾的动机有着明显的区别,正如李渔所说:“买姬妾如治田圃,結子之花亦种,不结子之花亦种;成荫之树亦栽,不成荫之树亦载,以其原为娱情而设,所重在耳目,则口腹有时而轻,不能顾名兼顾实也。”[5]娶妻求实,要能延子嗣,执掌中馈,因其会入祠堂上宗谱;纳妾则满足娱情之用,不设他限,因此妻妾在家庭中的意义本不同,即使夫妻双方没有感情,丈夫也应该维持对妻子的尊重。但事实上,“宠妾灭妻”在古代封建家庭生活中并不乏见,其背后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

1.婚姻制度

中国古代的婚姻制度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在相当多的封建社会家庭中妾是极其普遍的存在。“一夫多妻成为中国封建社会非常普遍的婚姻现象。上至最高统治者——皇帝、王公、大臣,下至封建社会的基石——地主、缙绅,甚至具有一定经济实力,家室殷富的农民以及新生的市民阶层也大都可以畜婢,纳妾。”[6]封建婚姻制度确认一妻多妾的合法性是妻妾之争的根源。除此之外,包办式缔结婚姻的制度影响深远。《礼记》道:“昏礼者,将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7]婚姻的目的是延续宗族,事关家族集体的利益,因此婚姻应当体现两姓尊长的意见,且双方尊长的意见要通过媒人沟通,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父母意见为尊的包办式婚姻制度忽视个人意志,并且在夫妻的结合作为社会责任完成后,男性再行寻找情感寄托是得到社会宽容的。陈宝良在《正侧之别:明代家庭生活伦理中之妻妾关系》中就提出:由于情与礼的两分,夫妻之间的情感生活逐渐被夫妾之间的情感生活所取代[8]。

封建婚姻制度有对男性宠妾持理解心态的倾向,这并不指向社会对晁源行为的默许,但晁源的种种极端行为,是反映时代下社会风气的镜子。《醒世姻缘传》成书于明末清初,晚明社会掀起的纵欲主义思潮,在对人的自然本性的极度肯定中,对情感欲望极端张扬,实际上倡导了一种享乐主义、纵欲主义和极端个人主义的颓废生活方式。在家庭生活之中,晚明纳妾攀比之风盛行,宠妾灭妻不可谓是对欲望追求的极端表现形式。

2.男性审美

“宠妾灭妻”与男性审美下固化的女性期待有关。传统观念中的理想妻子,应当具有貌丽温柔、体贴顺从的特质,但丈夫娶妾之后,一般会引发妻子的嫉妒。明代的史料记载了女性悍妒之风:“弘治十一年,泗州知府许弼妻孙氏,妒妾朱氏有娠,以药毒之不死,用铁椎击其脑。朱惧,自缢死。”[9]文学作品亦有反映,《醒世姻缘传》中狄希陈另娶童寄姐就是因为薛素姐剽悍。在众多呈现妻妾关系的文本之中,存在这样一种叙事倾向:由于妻子本身悍妒,丈夫转向宠爱妾室。这种叙事背后的内在逻辑是,在纳妾行为的合理性得到共识的情况下,妻妾问题的存在是因为妻妾双方的问题,又妻室比妾拥有地位优势,妻室要为妻妾不和负主要责任,因此丈夫偏重妾室是可以理解的。这一套自洽的逻辑,默认妻妾共同存在的合理性,并且在强调妻子悍妒形象的同时,弱化了男性在家庭失和中应承的责任。事实上,这是男性在回避宠妾灭妻问题,究其本质,宠妾灭妻中丈夫是主导人物,妻子顺从与否对男性宠妾灭妻与否没有决定性影响。男性以对美貌、温柔女子的审美需求作为纳妾的内在动机,实则是男性的自我辩护。

3.性别地位

“宠妾灭妻”的主要原因是封建社会中男性的性别主导地位。传统社会语境下赋予的男性地位,其一是男性占性别优势,其二是经济地位主导。在古代封建社会中,对女性的要求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庭中往往是男性承担主要经济责任。《醒世姻缘传》中晁源对待计氏前恭后倨,前恭是因为自计氏入门后,计家为支持晁源的父亲晁思孝应举提供资产,后倨是自晁思孝中举,晁家得势全家升天而计家已经败落,自此计氏对晁源莫可奈何。在封建社会背景的大环境下,女性依附男性生活,女性缔结婚姻是由父族依靠向夫族依靠的重要转向,在家庭中男性断绝经济支持,自身的家世条件又不足以提供强大依仗时,女性嫁人遇人不淑,在家庭生活中是极其缺少抵抗风险的能力的,最终只能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这正是封建家庭制度下女性的卑微处境和悲哀之处。

三.“宠妾灭妻”书写的内在动机

宠妾灭妻的现象与古代封建家庭制度相生同存,妾成为古代社会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远可追溯到商周时代的媵妾制,而进入文学作品之中的“妻妾”群像,因往往多在家庭、世情小说中出现,必然地与小说文体的发展紧密相关。明清时期小说发展进入巅峰阶段,创作达到高潮,出现了一批以家庭生活为重点刻画对象的世情小说。西周生挥扬近百万字,选择宠妾灭妻作为敷演故事的前因,背后有着深层意蕴。

1.传统回归

作者是肯定“妻尊妾卑”的传统家庭观念的。在宠妾灭妻的叙述过程中,往往会看到妾室对正室的反抗,容易令人将丈夫和妾室之间的感情上升到对封建家庭制度的反抗。事实上,西周生的核心理念是“妻妾有别”。作者对计氏的遭遇充满同情,对珍哥行为直斥狐媚惑主,对丈夫的态度进行批判,作者的立场默认传统家庭秩序的正统地位,他并不支持妾与妻平等,也非意在表現女性对封建制度的冲破和反抗。

其次,倡导对传统家庭观念下妻妾关系的回归。作者西周生观察到了现实生活中夫妻失和的现象,不论是妻妾颠倒还是妻妒夫惧,都与他的道德理念是相冲突的,小说最后这样说道:“只劝世人竖起脊梁,扶着正念,生时相敬如宾,死去佛前并命,西周生遂念佛回向演作无量功德”[10],作者期待的是社会传统家庭秩序的恢复。

最后,在“因—果”的叙事模式中达到劝善惩恶的目的。在小说进入正文之前,《凡例》道:“本传凡有懿微扬阐,不敢稍遗……惟有劣迹描绘,多为挂漏,以为赏重而罚轻”[11],作者的善恶态度明确,晁源最后遭割头身死,珍哥遭火烧而亡,两者的结局极为凄惨,在这样的叙事倾向中,作者对宠妾灭妻的否定不言而喻的,又用来世转身,设计晁源受到计氏的折磨的情节,以因果报应的方式警醒世人,达到劝惩的目的。

2.人格重建

从儒家体系下封建知识分子的人格建构来说,儒家思想作为社会正统思想统领中国数千年,对我国民族性格气质的塑造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儒家经典《礼记·大学》提出了一套从自修身以至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修己治人之道。由格物、致知、诚意和正心满足修身的要求,由修身走向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路,对封建知识分子而言,“自身—家—国”是一个递进联结的整体,个体的道德可以上升到影响国家层面的地步。在个体修养上升到治国平天下的过程中,必要的重要环节是“齐家”。古代封建社会是宗法社会,由各种宗法血缘关系构成了社会的一切,因此,宗族是国家的基础,而家庭作为宗族的基本单位,家庭的内部关系就显出重要的意义。以夫妻关系为例,丈夫应当身为妻子表率,在家庭中不辨是非以致宠妾灭妻,其一见丈夫的私德有亏,其二令人怀疑丈夫的公德标准,无论何者都是被批判的。宠妾灭妻自古至今存在于封建家庭生活之中,西周生以完整的叙事脉络娓娓道来,他借笔名表达希望回到“西周”,正是期待时代社会下封建知识分子的人格重建。

3.社会批判

明末清初的社会氛围是作者书写的现实基础。晚明是一个竞奢的时代,人们突破封建礼教的束缚,恣意享受,人们追求声色之好成为了一种社会潮流,“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糜相高”[12],社会奢靡的风气成为一时之盛。达官贵人们“粉窗翠幕,拥童奴,设香茗,吹丝弹竹,宴笑终日”[13],流风自上而下,影响了整个社会。台湾徐泓和林丽月就提出:“侈靡之风盛行,又影响明末社会秩序的安定,僭礼犯分之风流行,对‘贵贱、长幼、尊卑均有差等的传统社会等级制度,冲击甚大。尤其侈靡之风,刺激人们欲望,为求满足私欲,乃以贪污纳贿为手段,破坏嘉靖以前淳厚的政治风气,使贪贿成风,恬不为怪,而贪黩之风,又倒过来刺激社会风气,使其更趋奢靡。”[14]在这里,徐泓既谈到了奢靡风气对于社会经济发展的刺激,也谈到了奢靡风气对于社会贪腐的推波助澜。

明朝后期官场腐败,全国各级官吏,上到朝堂高官,中至地方州县官、下到基层乡约莫不腐败,官场贪污腐败是整个社会政治大环境。从晁源为珍哥打点监狱上下,进入监狱如无人之境,足可见其时官场的黑暗和政治的腐败,再有晁源在京城内听闻御驾亲征的传言,立定主意潜逃弃官,父母都撇之脑后,遑论有家国情义,晁源诸人充斥整个国家行政机构,预示了明王朝必然灭亡的命运。作者对晁源的批判,是对社会的未来由此类道德沦丧之人肩负的愤慨,透视出作者对时代下家国命运的牵系与无奈。

参考文献

[1]杨天宇.礼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第360页.

[2]陈立著.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490页.

[3]李学勤.仪礼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586页.

[4]怀效锋点校.大明律[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第60页.

[5]李渔著.江巨荣、卢寿荣校注.闲情偶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166页.

[6][7]王文锦.礼记译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1,第326页,第815页.

[8]陈宝良.正侧之别:明代家庭生活伦理中之妻妾关系[J].中国史研究,2008.8.

[9]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M].北京:中华书局,1997,第899页,第897页.

[10][11]西周生著,黄肃秋校点.醒世姻缘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1434页,第1537页.

[12]张翰.松窗梦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第123页.

[13]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4]徐泓.台湾学者中国史研究论丛·社会变迁[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第292-318页.

(作者单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