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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一部名士底教科书”

2021-11-28胡阿祥

唯实 2021年11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名士

胡阿祥

2014年8月,六朝博物馆开馆,其“回望六朝”展陈中,有“十大‘六朝之最”,《世说新语》为“最早的笔记小说集”。

2014年9月,南京市全民阅读工作站举办“南京贡献给世界的24部传世名著”评选活动,2015年12月评选结果发布,《世说新语》入选其中。

2017年11月、2019年8月,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的第一届、南京大学文学院主办的第二届“《世说》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分别在河南新乡、江苏南京召开……

“六朝之最”“传世名著”“《世说》学”,《世说新语》之于六朝时代、古都南京、人文学术的广泛意义,由此可见一斑;当然又不仅此也,《世说新语》之跨越时空、标志文化、“一书成‘学”的卓越地位,也令人有“清庙之歌,一唱而三叹”的无限感怀!

那么,《世说新语》究竟是部怎样的典籍?《世说新语》对于我们今人又具有怎样的“现世”价值呢?

怎样的典籍?怎样的“现世”价值?不妨先把这两个问题融为一体,说说品味《世说新语》的合适“语境”——

以言身形,如《任诞》:“毕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以言清谈,如《文学》:“丞相(王导)自起,解帐带麈尾,语殷(浩)曰:‘身今日当与君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丞相与殷共相往反,其余诸贤略无所关。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

以言幽默,如《排调》:“元帝(司马睿)皇子生,普赐群臣。殷洪乔(羡)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厚赉。中宗(司马睿)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

以言智慧,如《言语》:“孔文举(融)有二子,大者六岁,小者五岁。昼日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大儿谓曰:‘何以不拜?答曰:‘偷,那得行礼!”

以言真情,如《伤逝》:“王仲宣(粲)好驴鸣。既葬,文帝(曹丕)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窥斑见豹,据此五条,孔融、王粲、司马睿、殷羡、王导、殷浩、毕卓诸位的言行风貌,我们应该能够感知大概。怎样的言行风貌呢?首届《世说》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集名为《神超形越》,第二届《世说》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主题为“魏晋风流”,然则神超、形越、风流云云,就是《世说新语》蕴含的“语境”与彰显的“味道”吧。这样的《世说新语》,所收获的古往今来的评价也是极高。如明朝王世贞推崇:“正史之外……有以一言一事为记者,如刘知几所称琐言,当以刘义庆《世说新语》第一。”冯友兰先生认为:《世说新语》堪称“中国的风流宝鉴”。鲁迅先生称赞:《世说新语》“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我的好友、研究《世说新语》的代表学者范子烨自陈:“月白风清之际,清露晨流之时,每当我展卷在手,邈然长想,未尝不嗟叹其文章之美与义旨之深。”2015年,我约请葛剑雄先生为《南京传世名著》中的《世说新语》写推荐词,葛先生写道:“论文辞优美,简朴隽永,此书可谓篇篇珠玑,是文学中之极品……妙语玄谈,虚实僧俗,寓意深刻,境界无穷。”

如此,就让我们展卷品读《世说新语》。

品读《世说新语》,当先“知世论人,知人论书”。

以言知人(刘义庆)论书(《世说新语》),《世说新语》的主编是南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的侄子、临川王、江州刺史刘义庆(403—444)。约在元嘉十六年到十七年(439—440年),刘义庆率领一帮幕府文士在江州(今江西九江)编成《世说新语》。那么刘义庆为何要编此书呢?传统说法认为,刘义庆“为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才词虽不多,然足为宗室之表”,也就是说,刘义庆本质上算位文人,所以主编了此书。而按照笔者的理解,先后被封为南郡公、临川王的刘义庆主编《世说新语》,实为替当朝皇室“挣脸面”之举。如刘义庆的伯父、宋武帝刘裕,“家本寒微”“贫陋过甚”“以卖履为业,好樗蒲”“楚音未变,雅道风流无闻焉尔”,刘义庆的生父、长沙王刘道怜,“素无才能,言音甚楚,举止施为多诸鄙拙”,于是在“羡慕嫉妒恨”的心理支配下,嫉妒恨则宋武帝刘裕、宋文帝刘义隆疏隔、排拒乃至诛杀高门士族如谢氏,羡慕则刘义庆的嗣父、临川王刘道规“倜傥有大志”,刘义庆本人虽然“少善骑乘”,但却“及长,以世路艰难,不复跨马,招聚才学之士,近远必至”,比如“太尉袁淑,文冠当时,义庆在江州,请为卫军咨议参军;其余吴郡陆展、东海何长瑜、鲍照等,并为辞章之美,引为佐史国臣”,而宋文帝刘义隆“与义庆书,常加意斟酌”。然则刘义庆主编《世说新语》,亦意在为出身寒门军功势力的刘宋皇室涂抹一层“雅道风流”的色彩吧。

以言知世(汉末魏晋)论人(《世说新语》书中人物的特言独行),汉末魏晋为分裂动荡、战争频繁、政权更替、胡汉冲突、侨旧对抗、疾疫流行、阶层森严、质疑传统、儒玄佛道、少年早成的时代,为宫廷内部、内朝与外朝、中央与地方、门阀之间、民族之间矛盾激化的时代。身处这样的时代,贵族名士们难免悲伤于杀机四伏、朝不保夕、人生无常、礼教虛伪,又好尚清谈品评、讲究形貌举止,于是他们行为旷达、言语张扬、思想彷徨、人性觉醒,这也因此而成就了以他们为主要记载对象的《世说新语》。

《世说新语》的内容,为东汉晚期、三国、西晋、东晋时期(稍及秦末、西汉、宋初)贵族名士、雅道风流之特言独行、逸闻趣事,某种意义上说,又可谓汉末魏晋贵族名士们生活方式与思想风貌的百科全书。如何“百科全书”呢?姑且由书名与篇名的“释名”以见之。

先说书名。据《南史》刘义庆本传、《隋书·经籍志》及《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的记载,该书原名《世说》。而因汉代的刘向曾著《世说》,后人为了有所区别,所以增字称为《世说新书》或《世说新语》,至于“新书”与“新语”孰先孰后,文献阙如,难断究竟,唯从北宋晏殊、黄庭坚家本都作《世说新语》,可知“世说新语”之名由来已久。回到《世说新语》的原名《世说》,所谓“世说”,就是世间众说,世间各种道理的解说,通过讲故事而说道理称为“说”,这样的“说”通常又包括言与行两方面,这也符合“察其言,观其行”的人物品目标准。

再说篇名。《世说》原分八卷,梁朝刘孝标注本分十卷,今世所传者则为三卷本,此三卷本盖自北宋已然,其分卷情况为(括号内为篇名释义与该篇条数):

上卷4篇:德行(美德懿行,47条),言语(巧言警语,108条),政事(布政治事,26条),文学(文章学术,104条)。

中卷9篇:方正(端方正直,66条),雅量(度量宏阔,42条),识鉴(审察鉴别,28条),赏誉(赏识赞誉,156条),品藻(品评人物、较量高下,88条),规箴(规劝告诫,27条),捷悟(敏捷领悟,7条),夙惠(幼年聪慧,7条),豪爽(豪放爽朗,13条)。

下卷23篇:容止(形容举止,39条),自新(改过自新,2条),企羡(企望仰慕,6条),伤逝(感伤逝者,19条),栖逸(栖隐退逸,17条),贤媛(贤明女子,32条),术解(方术技艺,11条),巧艺(工程技艺,14条),宠礼(宠幸礼遇,6条),任诞(任意放诞,54条),简傲(轻率傲慢,17条),排调(戏弄调笑,65条),轻诋(轻蔑诋毁,33条),假谲(虚伪诡诈,14条),黜免(罢官免职,9条),俭啬(俭省吝啬,9条),汰侈(奢侈无度,12条),忿狷(生气暴躁,8条),谗险(陷害诽谤,4条),尤悔(过失悔恨,17条),纰漏(差错疏漏,8条),惑溺(迷惑沉溺,7条),仇隙(仇恨嫌隙,8条)。

以上合计36篇,今本1100多条,总约8万字。美国汉学家马瑞志(Richard B.Mather)就此指出:只要查看一下书中各门的标题,任何人都会首先获得某种万能的百科全书或者类书似的印象。而若浏览并揣摩这些“以类相从”的篇名排列及各篇的条数多少,我们也能获得一些品味《世说》的前提性认识或判断。如由正而负、由赞赏而贬抑即“价值”递减的先后顺序,体现了主编刘义庆的取向与提倡;又如反映品格、性情、趣味、癖好的赏誉、言语、文学、品藻、方正、排调、任诞居多,这既是魏晋士人的风貌特征,也凸显从东晋门阀政治、贵族社会走过来的南朝刘宋的好尚继承;至于开篇为“德行”,又首条为“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表达了该书所载言行的准则与示范宗旨,而终篇为“仇隙”,又结条为:“桓玄将篡,桓脩欲因玄在脩母许袭之。庾夫人云:‘汝等近,过我余年,我养之,不忍见行此事。”这表达了人伦亲睦的观念与忠孝矛盾的現实。然则诸如此类的认识或判断,若再联系上述的主编刘义庆的身份、爱好与追求,我们当能获得“知书论人、知人论世”的“读书”效果,然后既读懂那个乱世,也安处这个盛世,既同情魏晋名士,也修养自身言行。

《世说新语》这样一部汉末魏晋贵族名士们生活方式与思想风貌的百科全书,自然有无尽的题目可以展开,这里单说中国文人应该熟读此书这个主题。笔者的这个说法,来自鲁迅先生的评价:“《世说》这部书,差不多就可以看作一部名士底教科书。”虽然中国的文人,有正有邪,有雅有俗,有清流有迂腐有酸臭,但在主动或被动之间,还是习惯自视为名士或愿意被视为名士的。那么,如果您也想做名士,不妨对照对照《世说》里记载的名士,依样学样,起码在形式上就OK了。

如何在形式上就OK了?举个例子。《世说》里有位大名士王子猷,也就是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徽之,王徽之字子猷。他出生于338年,逝世于386年。我们看看这位东晋大名士的言行做派。

比如做官,《简傲》:“王子猷作桓车骑骑兵参军,桓问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时见牵马来,似是马曹。桓又问:‘官有几马?答曰:‘不问马,何由知其数?又问:‘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做官而不理事,乃至于此!

比如率性,《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想见朋友了,就赶一宿的水路,不想见朋友了,就造门而返,率性以致任性如此!

比如喜好,《任诞》:“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原来北宋大文豪苏轼的“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诗意出自王徽之的这类雅事。

当然,《世说新语》之所以被推为“名士底教科书”,还在于书中记载的众多名士,那是言行做派各具风格,比如按照传统的说法,魏晋名士可分三类:

第一类名士是正始名士,以活跃于曹魏正始年间的何晏、王弼、夏侯玄等为代表,他们最显著的特征是服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嗑药。《世说·言语》记载何晏之语:“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这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是由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石硫黄五种矿物质调配而成的,据说服用初期,能够帮助消化,改进血象,提升精神,刺激性能力,如此一来,食欲与性欲增强了,脸色红润了,精神焕发了,眼睛也炯炯有神了;另外,服散以后,周身发热,必须行走散热,这叫“行散”,原来今天的所谓“散步”,追溯起来,竟然还是名士的派头之一。总之,服五石散,既能长寿,还能锻炼减肥,使得身材如玉树临风,双目则清澈明亮,这又符合当时的审美标准,真是何乐而不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相当昂贵的五石散,归根结底是种毒药,比如其中的石硫黄含砷,久服或过量就会引起砷中毒,导致死亡。悲剧的是,按照当时道家与医家的理论与实践,这些矿物质都被列为上品之药,所以服散致死者,可以理解为服法不当,而公认最会服散的何晏又是被杀的。于是这场服散嗑药运动,伴随着魏晋南北朝,持续了300多年,多少的名士因此残废甚至丧生!同样悲剧的是,服散以后种种有异常人的举动,又被视为名士风度,为世人与后人仰慕,比如服散以后,周身发热,导致皮肤敏感,容易磨破,所以不能穿新衣服或洗后浆过的衣服,而服散以后的快速散步,又会出汗,两相叠加,于是尽管熏香、仍然充满汗渍的宽大的旧衣服里,便会长出虱子,这样就有了“扪虱而谈”即一边捺着虱子、一边挥麈清谈的名士奇观,其实这是不舒服的;也是因为这样的不舒服,这派名士的脾气往往很坏,哪怕苍蝇扰他,有时也会发狂火爆地拔剑追赶。

第二类名士是竹林名士,世称“竹林七贤”,即以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位为代表的一派名士。当曹魏正始、嘉平之间,他们经常相聚于竹林之下,相聚后的主要事情就是清谈喝酒,除了嵇康以外的六位也都非常能喝。其实能喝酒、酒量大,与是不是名士没有必然关系,那么竹林名士是如何喝酒的呢?仅以刘伶为例,《世说·任诞》记载:“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世说·任诞》又记载:“刘伶病酒,渴甚,从妇求酒。妇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饮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当祝鬼神,自誓断之耳!便可具酒肉。妇曰:‘敬闻命。供酒肉于神前,请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如此喝酒,才当得上名士吧,而在竹林七贤之后,酒才成为中国文学“永恒的主题”、中国传统文人的典型标志。

第三类名士是中朝名士,“中朝”本指西晋,其实中朝名士可以包括两晋南朝的大多数名士。《世说·任诞》记载东晋名士王恭“不打自招”的名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也就是说,这些名士的外在表现是,无所事事或者不务正业,酣畅饮酒,又“为赋新词强说愁”或“吾将上下而求索”地清谈着人生的困惑、生死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追求。

诸位读者,《世说新语》记载的这三类名士,您倾向哪一类?其实,您要想成为当今浮躁社会里的一股清流,成为一位真正的名士,关键还在透过上述的现象,理解名士的本质。如从本质上说,正始名士处身宗室曹爽与重臣司马懿的争斗漩涡之中,纠结于到底选择哪个主子、上哪条船?一旦选错主子、上错船,就有可能身首异处乃至夷灭三族,所以他们感慨人生无常、悲伤性命短促,反过来,这又促使他们执着于服散嗑药,以追求生命的长度。至于竹林名士的肆意畅饮,看似是为了追求生命的密度,是为了享乐,其实,他们喝的大多是闷酒、苦酒、含泪带血的酒,当其时也,司马师、司马昭阴谋篡窃之势已成,并且残酷地剪除异己,于是竹林名士借酒浇愁、借酒远祸、借酒装糊涂,毕竟喝酒有助于进入物我两忘的自然境界,酒后说错话、做错事可以有回旋的余地,久醉不醒也是逃避政治斗争、远离人事纠纷的有效手段。然则这样的喝酒,是不是一种巨大的、深刻的乃至绝望的悲哀?而相对于正始名士与竹林名士,大部分的中朝名士,位居显要,锦衣玉食,他们的服散纵酒,既没有痛苦的思索,也缺乏光明的追求,他们少了正始与竹林的精神,有的只是空虚的、病态的乃至变态的形迹。

笔者曾在网上看过一个很有趣的帖子,“北方土豪與南方土豪的九大区别”,大体意思是这样的:北方土豪的特点,买家具不问哪国的,而问哪朝的;不再谈有多少钱,而谈有几个政要朋友;买房不问房子的面积,而问庭院的面积;吃饭不点菜,而是点厨子;不再问有多少车,而问有几个司机;穿衣服不问牌子,而问哪国的裁缝做的;不聊有多少项目,而聊有几家上市公司;饭局不问多少人,而问有几个明星;娶老婆不找眼前的,而是直接拿遥控板点电视里的。南方土豪的特点,从带金链子变成带佛珠;从游山玩水变成结伙辟谷;从喝茅台变为喝茶;从西装领带变为麻衣布鞋;从搓麻将改为玩德州扑克;从开奔驰改为骑自行车;从买油画到收唐卡;从投资夜总会变为投资国学馆;从狐朋狗友聚会变为EMBA同学会。

诸位读者,土豪≠贵族,土豪也不等于名士。清末梁启超曾经有言:“战国以后至今日,中间惟六朝时代,颇有贵族阶级”,即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贵族时代。何谓贵族?《新唐书·高俭传》里唐太宗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其次有爵为公卿大夫,世世不绝。”也就是在婚、宦、学三方面都有得一说的家族。婚,指的是小圈子通婚,以保证血统的高贵纯正;宦,指的是做官,起码连续三代五品;学,就是有专门的学术传承。至于大多出于贵族阶级或者拥有贵族精神的六朝名士们,他们的言行做派,则广泛而鲜活地见诸《世说新语》这部“名士底教科书”里。如此,在不乏“土豪”而缺少“名士”的当今时代,《世说新语》又具有了不仅丰富,而且真切的社会价值,其中的关键,则在于您能否“悟道”,即悟出《世说》名士们的精神追慕、道德修为、人生启示……

比如贵得适意。《识鉴》:“张季鹰(翰)辟齐王(司马冏)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此即人生有得有失,贵在舒适如意。

又如超越世俗。《任诞》:“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戎)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此即我行我素,风流而不下流。

再如崇尚自然。《言语》:“顾长康(恺之)从会稽还,人问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葱茏其上,若云兴霞蔚”——此即天地有大美,人生当自然。

还如奉献国家。《言语》:“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顗)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王导由此成为陈寅恪先生所推尊的“民族之功臣”、笔者所赞美的“千古一相”。

贵得适意、超越世俗、崇尚自然、奉献国家,如此等等我们从《世说新语》中悟出的道,亦大有助于我们的修身、养性、明理;进而言之,那个远去的时代里真正的名士,还有《世说新语》里没有记载的陶渊明。晋宋之间的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为五斗米折腰,自命为“五柳先生”,他好读书,不求甚解,著《归去来兮辞》,写《桃花源记》,他的诗中篇篇有酒,这样的陶渊明,又堪称六朝名士最后一抹灿烂的晚霞。而在这抹晚霞的映照下,若您能慕其形、追其神,也许您就有可能成为形神兼备、悟道明理的名士,也许《新世说新语》里就会有您的经典故事……

如果说不读《唐诗三百首》就不算合格的中国人,不读《颜氏家训》就不算负责任的中国家长,那么,不读《世说新语》大概就不算真正的中国文人了。《世说新语》是贵族“范”(而非土豪、暴发户)的形象写照,是文人雅士张扬个性的玩酷宝典,是华夏民族的千古经典。

阅读、品味《世说新语》这部千古经典,宏观方法上当求“知世论人,知人论书”与“知书论人、知人论世”的回旋往复;文本理解方面,可以参照以考案史实、旁征博引见长的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以训诂名物、解释词语见长的徐震堮的《世说新语校笺》,以史料翔实、索引完备见长的杨勇的《世说新语校笺》,以相对精审、方便入门见长的张撝之的《世说新语译注》;又延伸拓展方面,北宋孔平仲所撰《续世说》,可见“书写”的传承,今人蔡志忠漫画《世说新语:六朝的清谈》,可当提鲜的佐料,鲁迅的趣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宗白华的美文《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则不妨作为辅助读物。

(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六朝博物馆馆长)

责任编辑:彭安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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