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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梁启超国学思想的演变与发展路径

2021-11-25张洪兴

管子学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梁氏全集梁启超

张洪兴

(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梁启超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在中国近代学术、近代国学研究领域也是开创者,可谓是中国近代国学的第一人(1)国学概念中国古已有之,指的是国家办的教育机构,与近代以来的国学概念显然不同。中国近代以来的国学概念肇始于何人,现在尚无定论,但一些学者更倾向于认为是梁启超。如桑兵先生在《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一书中介绍,1902年夏秋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曾致信清政府驻日公使黄遵宪,商办《国学报》,因黄表示异议而作罢,桑先生据此评论说“此事议而未成,却是近代国学概念的重要肇始”。参见桑兵:《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80页。。胡适回忆自己早年在上海求学的经历时谈到梁启超,认为梁启超文字“明白晓畅”,且感情“浓挚”,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在少年人中有极大的影响力;并极言梁氏《新民说》《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诸篇给他开辟了一个“新世界”(2)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1-73页。。诚如胡适所言,梁启超《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等文章,可谓影响了一个时代;而梁启超的国学研究,从国学概念的使用到国学立场、国学思想的变化,亦可谓百余年来中国国学研究的一个缩影。

一、梁启超国学研究的起点

笔者在《中国文化“根性”与“新子学”》一文中,曾从四个方面梳理了近现代批判中国文化之“大势”:一是欧洲启蒙运动以来,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西方学者歪曲、污蔑中国文化;二是来华西方传教士丑化中国文化;三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日本学者矮化、污名化中国文化;四是中国学人,尤其是新派学人,受上述三者影响推波助澜,掀起了文化批判的热潮,中国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亦由此展开(3)张洪兴:《中国文化“根性”与“新子学”》,《暨南学报》2018年第4期,第1-8页。。梁启超最初作为激进的革新家,在这文化批判的“大势”中显然是一个鼓噪者,在戊戌变法失败后的几年里,其诸多文章都在批判中国文化,批判中国奴隶根性。

梁启超在《三十自述》中说,他少年时致力于科第,对训诂词章之学颇为推重,但遇到康有为之后,康氏“新学”如狮子吼,给他以极大的震撼,由是他以旧学无用,欲“悉举而摧陷廓清之”(4)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四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08页。,其态度之坚决、行动之迅速,胸襟与气魄亦非常人可比。基于变革(维新)之需要,梁启超对中国文化、对中国国民性进行了激烈地批判,更是在国内第一次明确提出了中国所谓奴隶根性的问题。如在1899年《国民十大元气论》中,梁氏针对中国人尚古好古等特点,把批判的矛头直指中国人的“奴隶根性”:“俗论动曰,非古人之法言不敢道,非古人之法行不敢行,此奴隶根性之言也。……呜呼!吾不知我中国此种畜根、奴性,何时始能刬除之而化易之也……此根性不破,虽有国,不得谓之有人;虽有人,不得谓之有国。”(5)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219-220页。如在1901年《中国积弱溯源论》一文中,梁氏把中国“积弱”的原因概括为“积弱之源于理想者”“积弱之源于风俗者”“积弱之源于政术者”“积弱之源于近事者”四个方面,其中“积弱之源于风俗者”一节中,梁氏概括了中国人奴性、愚昧、为我、好伪、怯懦、无动等六个方面的特征,并予以激烈抨击:“嗟乎!吾不解吾国民之秉奴隶性者何其多也!……若是乎,举国之大,竟无一人不被人视为奴隶者,亦无一人不自居奴隶者,而奴隶视人之人亦即为自居奴隶之人,岂不异哉?岂不痛哉?”(6)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257-258页。在1902年《新史学》一文中,梁氏则从历史角度,对中国人的“正统”史学意识进行了激烈地抨击,并指是“奴隶根性”的体现(7)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505-506页。。

梁启超对中国人国民精神尤其是奴隶根性的批判,其思想成因是多方面的:其一,作为维新派的重要成员,救亡图强是其批判国民性的直接动因。梁氏在《十种德性相反相成义》中说得很清楚:“今日之中国,又积数千年之沈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盘踞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则一切调摄滋补荣卫之术皆无所用,故破坏之药,遂成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为今日第一美德。”(8)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290页。故批判、破坏、革命是年轻的、热血沸腾的梁启超的首要选择,批判国民性自也顺理成章。其二,受进化论影响,如梁氏《论强权》中说:“世界之中只有强权,别无它力。强者常治弱者,实天演第一大公例也。然则欲得自由权者无它道焉,为当先自为强者而己。欲自由其一身,不可不先强其身;欲自由其一国,不可不先强其国。强权乎,强权乎,人人脑质中,不可不印此二字也。”(9)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78页。把“天演”、进化论作为“第一大公例”,以至于鼓吹强权。其三,受西方和日本学者、传教士影响,如梁氏在《中国积弱溯源论》中说:“法国大儒孟德斯鸠曰:凡半开专制君主之国,其教育之目的,惟在使人服从而已。日本大儒福泽谕吉曰:支那旧教,莫重于礼乐。礼也者,使人柔顺屈从者也;乐也者,所以调和民间勃郁不平之气,使之恭顺于民贼之下者也。夫以此科罪于礼乐,吾虽不敢谓然,而要之中国数千年来所以教民者,其宗旨不外乎此,则断断然矣。”(10)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266页。梁氏从孟德斯鸠、福泽谕吉的论断中找到了批判中国国民性的依据。毋庸置疑,梁启超批判中国国民精神,所依据的当然是西方标准、西方的价值观念——在国难当头、民生凋敝的清末,比来比去,中国、中国人、中国文化就一无是处了。

需要指出的是,在梁启超之前,严复(1853—1921)已开始批判中国国民的奴性问题。严复被誉为“中国西学第一人”,1898年翻译出版《天演论》,给中国学术界、思想界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为救亡图强,严氏在抨击满清政治腐朽、吏治腐败、百姓混乱的同时,开始把中国积贫积弱的原因指向了国民精神层面,如《原强》(修订稿)中说:“盖自秦以降,为治虽有宽苛之异,而大抵皆以奴虏待吾民。……夫上既以奴虏待民,则民亦以奴虏自待。”(11)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1页。《辟韩》中说:“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12)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一册),第36页。严氏认为中国民众“亦以奴虏自待”、中国之民“皆奴产子也”,此等议论皆开国民奴性批判之先声。可以说,在清末新派学人中,对于中国国民性的批判,如果说严复开其端的话,梁启超则奠其基。或者也可以说,严、梁二人的批判,使国民性(奴隶性)问题得以成立。

二、梁启超国学立场的转变

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在日本人帮助下,逃亡日本,在日本长达14年。桑兵先生在《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一书中评价梁启超学术时说:“梁启超的学术研究,严格说来是从流亡日本后才正式发端,且一开始就与国学结缘。其生平一般分为戊戌、辛亥、民初、晚年四期,始终摇摆于政治与学术之间,而各有侧重。”(13)桑兵:《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77页。在笔者看来,梁启超首先是变革者、政治家,他最初是作为政治变革的“斗士”的面目出现的,以斗争为主调,而在日本日久,受日本国学之影响,其思想为之一变。

当时日本国学之风正炽,国粹主义流行;日本人的爱国热情显然感染了身在异国他乡的梁启超,对他的学术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对日本国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然,梁氏兴起保存中国国粹之念,亦有其特殊的际遇,正如桑兵先生指出“具体到创造性使用国学概念,还有因人而异的殊遇”(14)桑兵:《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第279页。。桑先生所谓“殊遇”,一方面指梁氏在日本结交了很多日本朋友,与“日本人订交,形神俱亲,谊等骨肉者数人,其余隶友籍者数十”(15)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8页。;另一方面,梁氏读了很多日本书,对日本学术广为涉猎,对日本政界、学界了解颇为深入。不过,梁启超学习日文用的是“数日小成,数月大成”的和文汉读法,对于了解日本学术文化只能浅尝,难以深究。其所撰时论杂文、学术著作,就观念架构而言,日本学界的影响显而易见。

日本国学显然触动了梁氏敏感的神经,显而易见的问题是:日本大肆西化、日本国力强大之后为什么还要鼓吹日本国学?而中国人又当如何?这当是梁启超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我们现在知道,日本学者在明治维新之后鼓吹国学,其目的首先是为了“排除汉意”,也即去中国化;而随着国力的强大,在西化风潮的影响下,日本面临着“全盘西化”的危险,为凸显大和民族的主体性,日本学者鼓吹国学则为了对抗“全盘西化”——这是日本国学的根本目的之所在,至于梁氏当时有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不得而知。基于变革者的立场,梁启超一方面坚持着对中国人、对中国文化的批判立场,另一方面对中国文化的态度也悄然发生变化。梁启超曾受人种优劣论的影响,认为白种人优于其他人种。1902年,他在《新民说》一文中,从白种人好动、他种人好静出发,认为白种人是世界上优秀人种,具有勇猛、果敢、活泼、宏伟之气,以至于能够“雄飞于全球”(16)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537页。;而1903年,他在《论中国国民之品格》一文中,却认为中国人种“固世界最膨胀有力之人种也”,甚至有了“东力西渐”的梦想,这与前文中对白种人的赞美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虽然,梁启超仍然批判国民“萎靡腐败,自污自点,以受他人之辱侮宰割,无亦我国民之不知自重也”,但其基本的立场却是从正面来表述的,希望国民“培养公德,磨砺政才,剪劣下之根性,涵远大之思想”(17)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四集),第177页。。

最能体现梁启超态度思想发生变化的,是他在1902年至1904年写的长文《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18)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写作时间跨度较大,其总论、胚胎时代、全盛时代、儒学统一时代、老学时代、佛学时代等内容完成于1902年;其“近世之学术”部分完成于1904年下半年,载《新民》1904年9、10、12月第53-55、58号。。在这篇文章中,梁氏有赞美、有批判,以赞美为主流。在该文《总论》中,梁启超把中国与印度、安息、埃及、墨西哥等古代文明相比较后,指出只有中国文明源远流长,实为“至美之国”,极尽赞美之情,为自己成为中华文明一分子而深有荣焉(19)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15-16页。。但同时,梁氏也论及中国国民的“奴隶性”,并谆谆告诫青年,一国立于天地之间,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质”,为国家发展壮大,要对国之特质“淬厉之而增长之”,不可在摆脱崇拜古人之奴隶性后,“复生出一种崇拜外人、蔑视本族之奴隶性”(20)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16-17页。——梁氏此论极具前瞻性,之后的几年里吴稚辉等人开始提出消灭汉字,批判中国文化的浪潮亦渐次展开,乃至二三十年代胡适、陈序经等人主张“全盘西化”,都是“崇拜外人、蔑视本族”的结果。梁氏虽认为“儒学统一者,非中国学界之幸,而实中国学界之大不幸也”(21)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49页。,但也指出了儒学“结果之良者”即“一曰名节盛而风俗美也”“二曰民志定而国小康也”,其“不良者”即“三曰民权狭而政本不立也”“四曰一尊定而进化沉也”(22)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60页。,能从正反两个方面相对客观地评价儒家。在“佛学时代”一部分中,专设“中国佛学之特色及其伟人”一节,在论及佛学中国化时,梁氏说:“美哉我中国,不受外学则已,苟受矣,而自现一种特色。吾于算学见之,吾于佛学见之。中国之佛学,乃中国之佛学,非纯然印度之佛学也。不观日本乎?日本受佛学于我,而其学至今无一毫能出我范围者。”(23)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77页。对佛学中国化的成功极尽赞美,并由此有了“窃信数十年以后之中国,必有合泰西各国学术思想于一炉而治之”的最美好愿望(24)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77页。!

相对于近代国学而言,该文关注的应该还是梁氏1904年下半年完成的“近世之学术”部分。梁氏在论及乾嘉间学术时说:“惠、戴之学,固无益于人国,然为群经忠仆,使后此治国学者省无量精力,其勤固不可诬也。二百年来诸大师往往注毕生之力于一经,其疏注之宏博精确,诚有足与国学俱不朽者。”(25)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96页。在这里,梁启超自然而然地使用了近代国学的概念,其内涵与当下并无差异。这说明国学的观念在梁启超思想中已经定型、已经成熟了。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篇末,梁启超更是指出:

近顷悲观者流见新学小生之吐弃国学,惧国学之从此而消灭,吾不此之惧也。但使外学之输入者果昌,则其间接之影响,必将吾国学别添活气。吾敢断言也。但今日欲使外学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国,则当转输之任者,必邃于国学,然后能收其效。(26)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105页。

梁氏国学观念,已经圆融无碍。梁氏所谓国学,也即其在该文前面所说的“凡一国之立于天地,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质”——立国之“特质”即中国精神;倡导国学的目的即弘扬中国精神,凸显中国人的价值观念。这与日本国学并无二致。其实,在我看来,梁氏所倡国学,不管与日本国学有多少关联,但作为一个中国人,在全球西化的浪潮中,坚持本民族的主体价值实为立国、立人之根本——这一点,正是梁启超倡为国学的价值所在;或者我们也可以说,这也正是中国人应该向日本国学学习的神髓所在——与钱玄同、鲁迅、顾颉刚等人相比较,梁启超可谓学得日本国学之精髓者——即能领悟日本人鼓吹日本国学(日本精神)之用心,转而正面倡导中国国学;而非如钱玄同之流,仅学得皮毛,随日本人起舞,批中国,骂中国人,诅咒中国文化。此乃梁氏聪明睿智之过人者!

三、梁启超“适应新潮的国学”

1902年夏秋间,梁启超曾致信黄遵宪,商办《国学报》。黄遵宪在回信中曾说:“公谓养成国民,当以保国粹为主义,取旧学磨洗而光大之。”(27)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92页。可见,在梁启超最初的规划中,“保国粹”“磨洗而光大”旧学为国学的基点,而梁氏所倡导的国学,也一直遵循着这一理路。这里,我们重点考察一下梁启超访美尤其是访欧后思想的历程。

1903年,梁启超受到美国保皇会的邀请,赴美考察近10个月,期间走访了纽约、华盛顿、费城、洛杉矶等美国主要城市,接触了美国社会各个层面,对梁氏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返回日本后,梁氏完成了《新大陆游记》的写作,记录了自己在美国的见闻感想。《梁启超年谱长编》中指出,梁启超自美国归来之后,政治思想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完全放弃了“破坏主义”和“革命排满”的主张(28)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334页。。梁氏政治立场的改变,一方面是因为较为深入地了解了美国社会,既包括美国资本主义发展取得的成就、美国平等自由的价值观念等,也包括直观地感觉到美国社会的阴暗面,如纽约贫民窟的脏乱破败、被机器“奴隶”的工人、总统竞选的“黑暗情状”、市政腐败之弊等;另一方面是因为梁氏比照在美华人与美国人人性人种的差异,进一步指出了华人乃至中国人优缺点。

在《新大陆游记》中,梁氏以旧金山华人为代表,认为华人所长者是“爱乡心甚盛(即爱国心所自出也)”“不肯同化于外人(即国粹主义、独立自尊之特性,建国之元气也)”“义侠颇重”“冒险耐苦”“勤、俭、信(三者生计界竞争之要具也)”,华人所短者是“无政治能力(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保守心太重”“无高尚之目的”;进而梁启超认为中国人的缺点是“一曰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二曰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三曰只能受专制而不能享自由”“四曰无高尚之目的(此实吾中国人根本之缺点也)”。所以,梁启超依据中国国民的性状,反对中国共和立宪,他说:“夫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是多数政体之总称也。而中国之多数大多数最大多数,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数政体,是无以异于自杀其国也。……一言以蔽之,则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29)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第201-215页。在此基础上,1906年初,梁启超发表了《开明专制论》长文,集中阐述了在中国实行“开明专制”的思想,其中也有“人民程度未及格”的原因(30)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五集),第352页。。

同梁启超访美情况不同,1918年底,梁启超率团赴欧洲考察,时间一年有余(31)梁启超访欧行程,自1918年12月28日至1920年1月23日。,期间梁氏自1919年的10月至12月,完成了《欧游心影录》的写作,思想又有了一次大的转变。该书第一部分《欧游中之一般观察及一般感想》之下篇《中国人之自觉》,集中体现了梁氏在了解欧洲社会(战后欧洲)之后对中国文化的反思。梁氏仍然强调思想解放,要求“既解放,便须彻底”。如何做到彻底解放呢?梁氏说:“就学问而论,总要拿‘不许一毫先入为主的意见束缚自己’这句话做个原则。中国旧思想的束缚固然不受,西洋新思想的束缚也是不受。”(32)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第76页。主张不受中国旧思想、西洋新思想束缚,强调思想独立性、主体性,而在《中国人之自觉》的最后一节,即第十三节“中国人对于世界文明之大责任”,开始探讨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的责任与贡献,表现了梁启超较为强烈的文化自信。在该文中,梁启超提出了“中西文明化合论”“心物调和论”。

梁启超从责任说起:“什么责任呢?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33)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第83页。希望让中、西文明化合,产生第三种具有“更好的特质”的文明——此即“中西文明化合论”。梁启超特别提到了他与欧洲著名哲学家蒲陀罗的谈话,一方面,蒲陀罗告诉他,一个国家应该首先保护好自己的文化并使之发扬光大,并可借鉴其他文明,与之“化合”,催生出具有更好特质的文明来,这给了梁启超很大的启示;一方面,蒲陀罗对中国文化的由衷赞叹,也深深触动一直从事文化批判的梁启超;一方面,梁氏在同另外几位欧洲社会名士谈论中国先秦哲学时,“他们都跳起来”的赞美更让梁启超汗颜,以致有“对不起祖宗”感慨(34)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第83页。。“心物调和论”其实是“中西文明化合论”的另一种说法,即要把理想与实际、唯心与唯物“调和”,将“理想纳到实际里头”,从而避免将唯物极端化,避免诸多精神问题的产生,这是更具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说法(35)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第84页。。梁启超1923年1月曾在演讲中认为,以中国与印度为代表的东方学问,在疗救精神问题方面比西方的学问好,东方学问以精神为出发点,西方学问以物质为出发点,故而“救知识饥荒,在西方找材料;救精神饥荒,在东方找材料。东方的人生观,无论中国印度,皆认物质生活为第二位,第一,就是精神生活。”(36)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六集),第53页。这大概是“心物调和论”最直接的诠释。

如何真正做到“中西文明化合论”“心物调和论”呢?梁启超在批判故步自封和“沉醉西风”两种倾向的基础上,提出了“四步走”的方案:“第一步,要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它,得它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它,叫它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第四步,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人类全体都得着它好处。”(37)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第85页。这里,前三步都以本国文化为立足点,即便是使用西方研究学问的方法,也要坚持中国文化本位;所谓的“化合”,是在本国文化基础之上的生发与建构,是“磨洗而光大”旧学的进一步升华。梁启超“四步走”的文化路径,是他访欧一年余的最大成果。在我看来,梁氏自维新变法始,继又革命,继又保皇,在文化批判的浊流中,终于步入了正确的轨道。可惜的是,梁启超在欧洲访问时,国内的文化批判正如火如荼,而更大的更猛烈的文化批判风暴正在形成,梁启超早已无力回天。

从欧洲访问回国后,梁启超的国学观、中国文化观已经成熟并定型。以1920年为例,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把清代学术思潮比作欧洲的“文艺复兴”,希望也产生如“文艺复兴”一样的影响(38)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第218页。,这与其在《三十自述》中所谓要将旧学“悉举而摧陷廓清之”的态度有天壤之别;在《老子哲学》一文篇末,梁启超指出老子有大功德,“替中国创出一种有系统的哲学”,且老子的人生观是“极高尚而极适用”(39)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集),第384页。,极尽赞美之辞,这与梁氏1902年写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基本否定道家的态度截然相反(40)在该文“老学时代”一部分中,梁氏认为“三国、六朝,为道家言猖披时代,实中国数千年学术思想最衰落之时代也。申而论之,三国、六朝者,怀疑主义之时代也,厌世主义之时代也,破坏主义之时代也,隐诡主义之时代也,而亦儒、佛两宗过渡之时代也”。并指出“老学之毒,虽不止魏、晋、六朝,即自唐以后至今日,其风犹未息”。参见汤志钧等编: 《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64、68页。对老子思想完全予以否定、批判。。另外,梁启超也反思所谓的康梁新学。1924年在《亡友夏惠卿先生》一文中,他说:

我们当时认为,中国自汉以后的学问全要不得的,外来的学问都是好的。既然汉以后要不得,所以专读各经的正文和周秦诸子。既然外国学问都好,却是不懂外国话,不能读外国书,只好拿几部教会的译书当宝贝。再加上些我们主观的理想,——似宗教非宗教,似哲学非哲学,似科学非科学,似文学非文学的奇怪而幼稚的理想,我们所标榜的“新学”,就是这三种原素混合构成。我们的“新学”要得要不得,另一问题。但当时确用“宗教式的宣传”去宣传他。(41)汤志钧等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第321-322页。

为了那些“似宗教非宗教,似哲学非哲学,似科学非科学,似文学非文学的奇怪而幼稚的理想”,而去进行狂热的“宗教式的宣传”,把几本传教士翻译的书当作“尚方宝剑”,斩向中国的文化,是耶?非耶?

1927年初夏,梁启超偕清华研究院诸同学游北海。期间,梁启超即席发表演讲,指出学术要以中国儒家道术的修养做底子,一面求智识,一面求道术的修养,把二者结合起来(42)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138-1139页。。他在最后总结说:“归纳起来罢,以上所讲的有二点:(一)是做人的方法——在社会上造成一种不逐时流的新人。(二)做学问的方法——在学术界上造成一种适应新潮的国学。”(43)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第1144页。作为清华研究院的导师,梁启超希望学生把做人与做学问结合起来;而此时梁氏所谓“适应新潮的国学”,则可以说是以中国文化(儒家道术)为本位的“中西文明化合论” ——这是梁启超对自己一生的反思吗?至此,梁启超国学的理念则臻于成熟。

总体看来,梁启超国学思想以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为起点,之后又回归传统,进而提倡“适应新潮的国学”。袁伟时先生在《章士钊思想演变的轨迹》一文中提出一个“老问题”:“为什么近代中国许多思想家往往都由提倡学西方转向主张回归传统?”(44)袁伟时:《章士钊思想演变的轨迹》,《炎黄春秋》2002年第3期,第44页。并试图从20世纪国际大势、20世纪中国思想受西方思想尤其是极端思想影响、民族主义情绪等三个方面予以解答,这当然也适用于梁启超。笔者这里想补充的是,梁启超并没有真正跳脱旧式文人的窠臼,有着强烈的士大夫情怀,他的一生都在努力探寻中国的出路,探寻中国文化的出路;而西方文化、日本文化并不能救中国,回归传统并在传统之上创新是梁启超诸人经过岁月沉积、打磨之后深思熟虑的理性选择,这对我们当下国学研究有着重要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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