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鹏

（香港中文大学 文化及宗教研究系，香港 沙田 999077）

四月八是汉传佛教的佛诞节，元代《敕修百丈清规》规定四月八日为释迦如来诞辰，此后南北均以四月八为浴佛节。①中国佛教协会编《中国佛教》（二），上海：东方出版社，1982年，第373页。圣凯《中国汉传佛教礼仪》（增订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54页。佛诞浴佛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成为一种常识性认知。作为人类珍贵的文化遗产敦煌石窟，经历代与社会互动的过程中，保存了大量 “当时人记当时事”的题记、题刻，其中有关清代四月八的题写所呈现的与佛诞浴佛传统不同的行事，是认识四月八节俗的新材料。敦煌石窟中的游人题记长期受学界关注，清末、民国时期伯希和②[法]伯希和著，耿昇、唐健宾译《伯希和敦煌石窟笔记》，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3年。、史岩、谢稚柳、向达等先生均对石窟中的题记有过抄录。③史岩《敦煌石室画像题记》，成都：比较文化研究所、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华西大学博物馆，1947年。谢稚柳《敦煌艺术叙录》，上海：上海出版公司，1955年。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1986年敦煌研究院组织编写《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以下简称《题记》），专列 “游人漫题”，收录部分洞窟中明、清时期的游人题记。④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徐自强等在《敦煌莫高窟题记汇编》（以下简称《汇编》）⑤徐自强、张永强、陈晶编著《敦煌莫高窟题记汇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中综合前人收录的基础上对游人题记全面汇编。徐自强、王力平对题记进行分类统计，并对其中所蕴含的史料价值展开论述。①徐自强《敦煌莫高窟题记研究》，载郝春文主编《敦煌文献论集：纪念敦煌藏经洞发现一百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21－347页；氏著《敦煌莫高窟题记汇编》，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第461－498页。王力平《莫高窟汉文游人题记史料价值探析》，《敦煌学辑刊》2014年第3期，第43－59页。公维章、陈光文、汪正一、李国等利用题记材料，以专题展开探讨，推进了敦煌石窟游人题记的研究②公维章《元明清时期的敦煌佛教》，《敦煌学辑刊》1999年第2期，第22－31页。陈光文《敦煌莫高窟第237窟北元时期汉文游人题记考释》，《敦煌学辑刊》2015年第3期，第88－91页；陈光文、郑炳林《莫高窟、榆林窟明代游人题记研究》，《兰州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第110－118页；陈光文《敦煌莫高窟清代游人题记研究》，《敦煌学辑刊》2016年第1期，第60－72页；陈光文《莫高窟、榆林窟元代汉文游人题记史料价值述论》，《内蒙古社会科学 （汉文版）》2017年第2期，第80－86页；陈光文《丝绸之路上的佛教交流：元代山西信众对敦煌莫高窟的巡礼》，《甘肃广播电视大学》2018年第2期，第9－13页；陈光文《敦煌莫高窟历代游人题记概观》，《团结报·文学周刊·史学》2018年5月3日第7版。汪正一、赵晓星《敦煌莫高窟第150窟清代遗迹考察》，载周天游主编《再获秋实：第二届曲江壁画论坛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85－309页；汪正一、赵晓星《敦煌莫高窟清代改修送子娘娘殿洞窟遗迹考察》，载周天游主编《丝路回音：第三届曲江壁画论坛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198－213页。泰弋然《从莫高窟游人题记看明清时期敦煌地区的佛教》，载学愚主编《佛学思想与佛教文化研究》下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452－464页。李博雅、李国《瓜州榆林窟道教遗存谫论》，《敦煌学辑刊》2020年第2期，第25－36页；李国《榆林窟道教游人题记刍议》，《敦煌研究》2020年第3期，第27－36页；李国、李博雅《瓜州榆林窟道教遗存考论》，大足石刻研究院、四川美术学院大足学研究中心编《大足学刊》第4辑，重庆：重庆出版社，2020年，第180－200页；李国、王海彬《敦煌石窟研究的新视角——以莫高窟儒、释、道游人题记为中心的考察》，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陕西历史博物馆、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编《丝绸之路研究集刊》第5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175－194页。。但从总体来看，无论是游人题记的辑录，还是其价值的探析，均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敦煌石窟中所见清代四月八的题记，在清代题记中数量较大，其中呈现出的丰富信息，对扩展佛教中国化、佛道融合、民间信仰等方面的研究均大有裨益，然而对此至今尚无专文讨论。笔者不揣浅陋，试图以莫高窟四月八题记为中心，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将文献梳理与实地调查相结合，对清代四月八行事做一探析，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清代敦煌莫高窟四月八节俗的兴盛

清代敦煌社会经济，在雍正、乾隆年间经政府开展移民屯垦、兴修水利、筑建新城等举措，逐渐得到恢复。随之，莫高窟的宗教圣地功能亦很快得以恢复，至莫高窟朝拜成为当时民众宗教生活的重要内容，其中以四月八期间的行事为最盛。敦煌莫高窟中出现大量有关清代四月八行事题记，即是这一情况的真实反映。就目前所见已刊布的莫高窟清代游人题记，陈光文在对《题记》《汇编》梳理的基础上统计为72条③陈光文《敦煌莫高窟清代游人题记研究》，第60页。，谭蝉雪收录1条①谭蝉雪《敦煌民俗》，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44页。，汪正一、赵晓星收录10条②汪正一、赵晓星《敦煌莫高窟第150窟清代遗迹考察》，第304－307页。。在此基础上，笔者通过实地考察补录50条③笔者曾先后于：2017年1月10－17日参加导师马德先生课程 “敦煌石窟艺术考察班”；2018年10月2－3日随云南省社会科学院宗教研究所萧霁虹研究员；2019年5月14－16日；2020年6月12－19日，4次至莫高窟进行专题考察，期间抄录了部分洞窟中的游人题记。，合计133条，其中与四月八相关的题记多达67条，现将莫高窟所见清代四月八游人题记列表如下 （表1）。

表1 目前所见莫高窟清代四月八游人题记选录列表

窟号 序号 题记内容 著录情况14 雍正四年四月初八，山丹营目兵□□等进 —15 乾隆拾柒年肆月初八日画工弟子张克栋焚香等叩 —16 宣统贰年庚戌四月初八日弟子玉芳留，世人存心念弥陀，时常一问心—152窟17 宣统三年肆月初八日，陕西省富平县城西村南堡刘崐山上香叩拜 —18 丁卯岁 （1867，同治六年）四月初八日，玄门弟子刘治国，讽诵太上仙经，三天朝奏雷音寺一次，天花山 （散）彩，四生慈父叩献 —19 癸酉岁 （1873，同治十二年）四月初六日，玄门弟子刘治国，箓名：冲玄，朝礼雷音一次叩献，凉州府永昌县人 —20 雍正八年四月初□，朝山弟子凉州人刁儿匠姜仁、刘云 —21 乾隆捌年四月初八日，高陵县□□ —156窟22 甘州人，信士班廷□，乾隆十八年四月初八日进香 —23 山西太原府徐浦县，朝山进香郑起萦，乾隆四十年四月初八日 —24 秦州徽县人卅年四月初八日，弟子□□ —25 乾隆贰拾陆年四月初六日，弟子王□□ —158窟26 光绪十五年四月初八日，朝山弟子李□□ —166窟 27 武当山太玄道人真阳于今乾隆十四年四月初八到此朝山《汇编》第200页196窟 28 咸丰十一年四月十五日，玄门弟子李春云、徐德，僧人七斤子敬叩 —29 乾隆拾七年四月初八日率□□ —202窟30 乾隆十四年四月八日—31 乾隆二十九年四月初八日，肃州□□ —

窟号 序号 题记内容 著录情况203窟 32 乾隆四年四月八日记—237窟 33道光十六年四月七日诵经，嗣教弟子同叩上，祝佛祖圣诞之辰，建醮奉诵仙经，蒙神灵永佑，万事如意、百福千祥、一诚上达、百事皆通，岁次丙申七日叩—311窟 34 乾隆二年四月初八，魏大□ —35 雍正五年四月初一日，朝上 （山）进香，泾阳县弟子王松山沐叩《汇编》第322页342窟36 汉中□ （东）城固县民刘自杨，雍正六年四月初八虔叩《汇编》第321－322页365窟 37光绪二年四月初三日起工安门，朝山焚香弟子，年禄、杜秀、周才、安财章、殷思存、杜茂林叩献，本工周贵施钱一两八钱，姚克昌施钱六钱，康贵施钱六钱《汇编》第327页427窟 38 乾隆八年岁次癸亥四月初八日……□ （推）……在□东□□市玄门……香祈保□ （佑）……《汇编》第364页39 雍正十年四月初八日进香，□州人士□ （路）芝叩香《汇编》第370页40 雍正十二年四月初八，弟子……《汇编》第370页428窟41 嘉庆六年四月初八日，曲沃某人 （山西临汾市曲沃县）《汇编》第370页42 光绪三十二年四月初……《汇编》第371页43 甘州府张掖县人氏四月初八日进香《汇编》第371页431窟 44 乾隆元年四月初八日……四□ （拜）《汇编》第376页437窟 45 道光四年四月八日赵元隆叩《汇编》第379页443窟 46乾隆十三年四月初八□ （日）甘州府张掖县进香弟子，李枝茂、张进祠、王成□ （根）、□ （杨）大财，凉州武威县进香弟子郭□ （吕） 康《汇编》第383页47 道光拾一年四月初……《汇编》第385页444窟48 光绪廿五年四月初七日《汇编》第385页

窟号 序号 题记内容 著录情况49 雍正八年四月初八日《汇编》第388页450窟50 雍正十年四月初八日《汇编》第388页51 乾隆元年四月初七武当会一会人等，到此建醮《汇编》第392页52维，乾隆元年岁叙丙辰，四月癸巳八日壬申，欣逢祖佛 （佛祖）瑞诞之辰，是以杨如柏在此修设兰筵诵经，本贯武威人氏久闻敦煌有雷隐 （音），只见沙岭不见形，早朝起来往东走，一直上了摩天岭，沙岭崖下有水流，但看梧桐绿叶浓，回首不见城和寨，低头拜佛鬼神钦，杨如柏叩—53乾隆八年岁次癸亥四月初八日，甘州府张掖郡在城东街良市上居住，朝竭西天雷音寺，进香弟子西街房扒市信士，高亮、杜有亮，东街张达、魏禄《汇编》第391页54 乾隆九年四月初八日，凉州府武威县法应寺和尚弟子了然曹洞一□ （次） □ （清） 应寺《汇编》第390页55 甘州府张掖县，信士弟子刘□□□ （王）□□二人，乾隆十八年四月初八日进香《汇编》第391页56 临洮狄道州，玄门弟子朱成像，大清乾隆十八年四月初八日，诵经二人虔叩，临洮狄道州报恩寺僧人照永《汇编》第391页454窟57 大清乾隆十八年岁次癸酉四月初八日，朝竭进香，武威县人氏弟子陆志学奏名：崇德、杨芳叩 —58 乾隆二十年四月初八日朝山进香，弟子杨芳、杨薰跪叩 —59 嘉庆九年四月朔八日虔诚敬香，诚心凉州府武威县弟子俞维宗叩《汇编》第392页60 无灯常借月，有户不留风，炉里尘时起，笺中油每空，道光二年四月初五题—61 咸丰五年四月初八日进香弟子《汇编》第392页62 古洞临崖接青霄，昔人成此不禅劳，至今虽已良功成，四月初八早来朝，鸣沙古郡丕显书，光绪元年四月初七日书《汇编》第392页63 光绪元年四月初八日正乙弟子唐瑞、阎雪方、安春在、阎英《汇编》第392页64 光绪七年四月初八日敦煌信士弟子孙文朝山《汇编》第392页65 四月八佛圣诞，善男信女率儿男 —

④谭蝉雪《敦煌民俗》，第244页。录文据实地考察洞窟题记，略有改动。

通过以上列表统计，就目前所见清代四月八时期至莫高窟朝拜，年代最早的题记为第148窟 “雍正四年四月初八日，弟子陈关呆”与第152窟 “雍正四年四月初八，山丹营目兵”中所见的雍正四年 （1726）。纪年最晚为第152窟 “宣统三年肆月初八日，陕西省富平县城西村南堡，刘崐山上香叩拜”中所见的宣统三年 （1911）。其中有雍正纪年的9条，乾隆纪年的25条，嘉庆纪年2条，道光纪年8条，咸丰纪年2条，同治纪年3条，光绪纪年12条，宣统纪年2条。有4条题记虽无明确纪年，但据书写风格及地名称谓大致可推断为清代。莫高窟所见清代四月八题记其时间跨度从雍正四年（1726）直至清亡的宣统三年 （1911），涵盖清朝各个时期。可见，清代四月八期间至莫高窟朝拜活动具有延续性。题记中出现了 “会长”，说明有专门的香会组织出现，当时四月八至莫高窟朝山是有组织、成规模的社会性活动。

二、方志与题记：清代敦煌四月八行事信息

佛诞日的统一是佛教中国化的一个过程，早期佛教经典中有关佛诞日的记载，有二月八日、四月八日、十二月八日三种情况，至元代统一四月八为浴佛节。①中国佛教协会编《中国佛教》（二），第373页。圣凯《中国汉传佛教礼仪》（增订版），第54页。至此，佛诞浴佛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一种常识认知。清代甘肃、敦煌地方志中载 “四月八浴佛会”。而莫高窟清代题记中所见的四月八行事并非浴佛。通过地方志和题记的综合考察，有助于我们认识清代敦煌社会四月八行事的真实情况。

（一）浴佛：地方志所见

莫高窟清代四月八活动最早见载于乾隆元年 （1736）成书的《甘肃通志》。乾隆《甘肃通志》卷12“祠祀·雷音寺”条载：“每年四月八日香火甚盛。”②[清]许容等监修《甘肃通志》（二）卷12《祠祀》，沈云龙主编《中国边疆丛书》第2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第1435页。乾隆二年（1737）成书的《重修肃州新志》“沙州卫·古迹·雷音寺”条中，对四月八活动有进一步的描述：

雷音寺即千佛洞，在城南四十里，不知建自何时。有断碑云：“唐年重修，疏岩凿石，佛龛层迭 （叠）无算，其像有装塑者，有绘画者，以数万计，庙貌甚丽，明时回人蹂躏，佛像屡遭毁坏，龛亦为沙所掩，而画壁丹青尚有存者，今道人等梳爬，略见眉目。四月八日户民为俗 （浴）佛之会，香火称盛。①[清]黄文炜撰修《重修肃州新志》，甘肃省酒泉博物馆翻印本，1984年版，第487页。“浴佛会”，《重修肃州新志》载 “俗佛会”，“俗”当为 “浴”字之误。

地方志的叙事勾勒出清初莫高窟破败的概况及其恢复的大致经过，并强调四月八为“浴佛之会”。乾隆七年 （1742）成书的《敦煌杂钞》、道光十一年 （1831）成书的《敦煌县志》、民国30年 （1941）成书的《重修敦煌县志》均沿 “四月八浴佛会”之说，直至近年编撰的地方志，亦相沿用。②《敦煌志》编纂委员会编《敦煌志》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58页。敦煌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敦煌市志》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637页。对莫高窟四月八的活动日期，道光、民国版的《敦煌县志》中有明确说明。道光《敦煌县志》卷7“杂类·风俗”条云：“夏四月八千佛洞菩萨胜会，士女前三日进香，至日尤盛。”③[清]苏履吉修、曾诚纂修《敦煌县志》，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344页。民国《重修敦煌县志》卷3“四时节令·风俗”条载：“四月八日，俗传为谓释迦佛生辰。千佛洞开浴佛大会，自初二三日起，至初八日止，男女进香游观者颇众”。④吕钟修纂《重修敦煌县志》，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17页。

通过对甘肃、敦煌地方志的梳理，可得出如下认识：第一，清代、民国时期莫高窟四月八活动的时间，是从四月初一至初八的一个延续时间段，不限于四月八当天；第二，甘肃和敦煌地方志中有关四月八 “浴佛”的描述，代表官方叙事，是对佛诞浴佛的传统认知性的转录。

（二）朝山、诵经与建醮：莫高窟游人题记所见

莫高窟清代游人题记中的四月八行事信息与地方志所载浴佛信息不同。莫高窟中的题写有其独特价值，有学者指出：“莫高窟这类游人 ‘刻词’，同属重要的古代文献遗存，更具原始性、真实性，它或多或少、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敦煌不同时期的社会历史面貌，因而独具价值。”⑤王力平《莫高窟汉文游人题记史料价值探析》，《敦煌学辑刊》2014年第3期，第59页。莫高窟清代游人题记是 “当时人记当时事”的珍贵材料，其内容更能反映出当时敦煌社会四月八行事的真实信息。

其一，求子、还愿。生命的繁衍是人类的一个永恒诉求，由于四月八为佛祖释迦牟尼的诞生日，人们借以祈求子嗣，对此期以美好愿望。前引138窟刘天沃求子还愿题记：

光绪十一年七月初七日，弟子刘天沃诚心还愿，灵应男童千佛保，长命百岁、万事亨通，原籍系凉州府武威县大渠东北乡板槽下沟居住，刘家新庄子巽山乾的住它 （宅），诚心还愿一日。十年四月初六日求男，十一年四月初旬天赐一男童，乳名千佛宝，大吉大利。①谭蝉雪《敦煌民俗》，第244页。录文据实地考察洞窟题记，略有改动。

题记内容记录了原籍凉州府武威县人氏刘天沃，于光绪十年 （1884）四月初六日至莫高窟求子，求子成功生下男童，一年后前往莫高窟还愿的事实。同时也反映出清代敦煌地区移民迁徙的情况。莫高窟454窟题记 “弟子来朝山，四季保平安，求儿来年生，挂袍把油添”的描述，明确的表达了人们在四月八期间求子的心愿，同时反映出当时敦煌社会中在求子成功后要还愿及挂袍、添油的仪式习俗。

其二，朝山、诵经。朝山、诵经是莫高窟清代四月八行事的重要内容。朝山，《通俗编·神鬼》“朝山”条云：“俗于远处进香，谓之 ‘朝山’”。②[清]翟灏撰，颜春峰点校《通俗编：附直语补证》，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274页。四月八至莫高窟朝山、诵经是当时社会的重要行事。莫高窟第156窟题记：“雍正八年四月初□，朝山弟子凉州人刁儿匠姜仁、刘云”，第454窟朱书题记：“维，乾隆元年岁叙丙辰，四月癸巳八日壬申，欣逢祖佛 （佛祖）瑞诞之辰，是以杨如柏在此修设兰筵诵经，本贯武威人氏”，呈现了雍正八年 （1730）年凉州 “刁儿匠”③“刁儿匠”为甘肃庆阳方言，指 “不踏踏实实挣钱，而是想靠投机取巧赚钱的人”“抢劫的人”。甘肃庆阳方言中把 “抢劫”叫diao，有音无字，用 “刁”字代替。见刘瑞明、周奉真编著《庆阳方言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75页。姜仁、刘云，乾隆元年 （1736）武威人氏杨如柏于四月八往莫高窟朝山的事实。题记中姜、刘二人没有避讳 “刁儿匠”的身份，足见其朝山之诚心，也反映出题记记事的真实性。

其三，建醮、祈福。建醮是道教的一种主要修持方式，由于道教建醮要设坛，经师们在道坛上如仪进行，故建醮又称坛醮。④李养正《道教概说》，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276页。作为佛诞日四月八，清代、民国时期敦煌石窟题记中有大量道士至莫高窟建醮的信息，体现出当时佛道融合的情况。乾隆元年四月八期间即有道士在莫高窟 “建醮”，第454窟题记 “乾隆元年 （1736）四月初七武当会一会人等到此建醮”。⑤敦煌研究院编《敦煌莫高窟供养人题记》，第174页。莫高窟第237窟主室东壁门北题记：“道光十六年 （1836）四月七日诵经，嗣教弟子同叩，上祝佛祖圣诞之辰，建醮奉诵仙经，蒙神灵永佑，万事如意、百福千祥、一诚上达、百事皆通，岁次丙申七日叩。”题记详尽的记录了道光十六年 （1836）四月八期间道士在莫高窟建醮诵经的情况，道士希望通过四月八在莫高窟建醮，以达到祈求万事如意、百福千祥、百事皆通的美好愿望。

综合地方志与题记的考察，地方志所载 “四月八浴佛”属官方叙事，是对佛诞认知性的转述，与当时敦煌社会中胡实际情况不符。莫高窟清代四月八相关的游人题记中所呈现出的求子、朝山、建醮行事，是当时社会中四月八行事的真实写照，是认识清代敦煌四月八行事的新材料。

三、多元、融合：莫高窟所见清代四月八行事的特征

莫高窟清代四月八游人题记中所呈现的与佛诞浴佛传统不同的行事信息，是宋元以降儒释道三教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进一步相融及民间信仰盛行在地方社会的投射，有其显著特征。

（一）四月八行事以莫高窟为中心

莫高窟自开凿以来，一直作为圣地受到人们的膜拜。明代以来至名山胜地朝山成为中国传统社会中一项重要习俗，更为兴盛。清初随着政府对敦煌地区的经营，莫高窟的宗教功能迅速恢复，四月八行事即以莫高窟作为活动的中心。清代四月八期间至莫高窟朝山民众的地理分布，不仅有凉州、秦州、甘州等甘肃本省地方，还有来自湖北、陕西、山西等其它省份的。如莫高窟题记第156窟 “山西太原府徐浦县朝山进香郑起萦，乾隆四十年四月初八日”，第152窟 “宣统三年肆月初八日，陕西省富平县城西村南堡刘崐山上香叩拜”，反映出山西、陕西民众于四月八期间至莫高窟朝竭的盛况。既有区域性的特征，又是当时社会盛行的朝山习俗的一个缩影，凸显出清代莫高窟依然作为宗教圣地存在的中心地位和四月八朝山节俗的广泛性。

（二）四月八行事中出现专门的香会组织

莫高窟清代四月八题记中所体现的朝山、建醮、求子行事，体现出清代莫高窟四月八行事的多样性，这是宋元以来儒释道三教进一步相融并在民间社会投射的产物。清代四月八至莫高窟朝山的行事中，已经出现香会组织，香会的出现是朝圣向着规模化发展的重要标志。①香会，又称香火会、香社，是民众由于信仰志趣相同而自发结成的民间信仰组织。详见梅莉、晏昌贵《明清时期武当山香会研究》，《历史研究》2008年第3期，第4页。第138窟游人题记 “大清光绪三十三年四月初仙姑，王会长、成会长、张会长、李会长、祁会长、秦会长”，148窟游人题记 “可叹可嗟众会首”，可见，当时香会组织的负责人称 “会长”或 “会首”，香会还可能有单独和联合组织活动的情况。香会有组织活动的功能，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香会的出现折射出当时四月八至莫高窟朝山行事具有一定规模，另外，组织化的香会出现是这一节俗得以延续的重要因素。

（三）三教融合

明清时期，三教合一的思想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思潮。②唐大潮《明清之际道教 “三教合一”思想论》，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第155页。莫高窟清代四月八游人题记中三教融合的思想表现得尤为明显。莫高窟第166窟游人题记：“武当山太玄道人真阳于今乾隆十四年四月初八到此朝山”，第148窟游人题记：“乾隆六十年四月初七日，儒学生员赵吉叩”③此处缺失年代，检清诸帝年号，在位达六十年的，仅康熙、乾隆两朝，而康熙时代尚未建沙州所、沙州，因此此处年代最为可能是 “乾隆”。，第196窟游人题记：“咸丰十一年四月十五日玄门弟子李春云、徐德、僧人七斤子敬叩”，第454窟游人题记：“临洮狄道州，玄门弟子朱成像，大清乾隆十八年四月初八日，诵经二人虔叩，临洮狄道州报恩寺僧人照永”。真实的反映了清代四月八期间道士、儒生、僧人一同至莫高窟朝拜的现象，足见当时三教融合之情况。

（四）民间信仰的兴盛

清代 “娘娘”信仰在敦煌社会盛行，莫高窟所见四月八行事信息体现当时 “娘娘”信仰之兴盛。“娘娘”主要指观音和一类主管生育的神灵。莫高窟第138、344、454窟在清代即被改造为 “娘娘殿”，又称为 “仙姑殿”，并塑有娘娘十二身。大量清代四月八期间求子的游人题记即出现在这几座 “娘娘殿”中，印证了当时社会中的信仰情况。明清时期碧霞元君在民间信仰中占有重要地位。碧霞元君多附祀眼光娘娘和子孙娘娘，这一类女神有保佑生子有嗣、庇佑产儿、育儿顺利无灾等功能，民间俗称送子娘娘，与授儿娘娘、子孙娘娘、送子观音等混融混祀，统称为 “娘娘”，常以娘娘庙奉祀①叶大兵、乌丙安主编《中国风俗辞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0年，第747页。。当时敦煌社会中称的 “娘娘”即是对这类专司人间子嗣女神的俗称，而且在地方社会中有着重要影响。如莫高窟454窟游人题记 “丁亥是花年，弟子来朝山，娘娘多保佑，今岁太平年”。莫高窟第138窟前室北壁黄色字条上写：“甲寅四月初五日起初九日止，朝拜仙姑洞，合山焚香。天师弟子魏学渊叩。”即希望通过四月八期间到 “娘娘殿”朝拜，以祈求太平年景的愿望。

结语

敦煌石窟中保存至今的有关清代、民国时期游人题记，蕴涵着很多珍贵的社会生活、历史信息，其中相关四月八的题记为我们认识佛教与中国传统社会之间的互动提供了一个鲜活的典例。佛教传入中国后，逐渐与中国传统岁时结合，佛教中国化与中国传统文化吸收佛教文化是一个互动过程，岁时节俗中蕴含的丰富元素最具代表性，佛教节日与传统年节融合，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莫高窟清代四月八游人题记中呈现出与传统佛诞浴佛所不同的朝山、求子、建醮等行事，即是这种融合的产物，亦是宋元以降中国传统社会中三教合一思想、民间信仰盛行的背景在地方社会中的投射。清代敦煌四月八已经成为一种融合了信仰与民俗的文化象征符号。

作者附记：笔者自2017年起，在导师马德先生带领下，对莫高窟部分洞窟进行考察并有较详记录，期间抄录了部分清代、民国时期未刊布的游人题记。本文使用的游人题记即为其中相关四月八行事的部分内容，其余尚有部分未及讨论，俟日后继续整理研究、择机发表。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导师马德先生、香港中文大学谭伟伦教授指导，在洞窟调查中敦煌研究院给予考察的方便。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