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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外

2021-11-01朱以撒

散文 2021年9期
关键词:高铁飞机

朱以撒

对于出外,我是没有太大的兴致——所谓兴致不大,主要是指不主动积极地策划。对于外面的活动,如果有幸被对方邀请,又觉得地理位置不错,那就欣然前往。否则,明知某个活动很有意思,参加了一定开心不已,但对方不邀请,自己绝不会开口讨要。若说自由度舒适度,在家无疑还是最大的。

出外只能算是对居家的一种反向活动,对俗常人来说,居家日长,出外日短。如果反过来,很难想象会是怎么样一种生活。

波德莱尔的想法和我截然相反,他的一生都在不停地与港口、码头、火车、轮船、酒店相逢,这些具有陌生趣味的空间居然使他感觉比在家中舒适,他甚至认为只有到了外面,才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呐喊。艾略特认为出外可以把现代工具的美感展示出来。如此生硬、冰冷、呼啸着穿过无垠空间的机器,在他富于情感的笔下,变得温暖和柔和了。每个人出外都自觉地借助交通工具,否则行之遥远是有难度的。交通工具从心理上分为两类——期待与不期待。早年高铁不被开发,我通常乘坐飞机。这个行程一开始就充满期待,人在空港,心在天上,期待着起飞的时刻。期待使人迫切。如果不能守时就会关系到此后的一些安排,让人茫然无着。飞机是看天行动的。遇上飞不起来的情况,空港用大巴把人运到城里的酒店安置,这时,和一个不明身份的旅客合住一个房间,真是沉闷之至。每一个乘机者都养成期待的心理,希望能如机票上显示的那个时间腾空而起,否则,时间被延误了,内心充满杂草。完全理解德波顿的金句:“生活中很少有什么时刻能像飞机起飞升空时那样让人释然。”期待就是负重,又有着希望的可能,所以还是被出外者高度运用。我乘高铁居多,高铁与飞机不同,不必腾空而起,而是匍匐行于地面,由于恪守时间,双方都形成一种默契,准时候车,准时开车。很少有人咨询高铁准时不准时,反而是担心自己不准时赶不上。在我的朋友中,周先生是习惯踩着时刻进入车厢的第一人。车子开动了,他和手下坐在位子上喘气,纾解一下刚才狂奔的激情。其实他如果早十分钟出发就不至于如此紧迫,但他总是不肯,认为时间就是让人遵守的,既然是这个时刻开车,那就在这个点数上车。这真是一位精于算计时间的人,如此这般地讲究严丝合缝。可是有几次,人还未到,车子已经带着呼啸远去,他的心情变得不快起来。他的计算原本无误,却忘了计算自己赶车途中的意外——比如堵车了、路改道了、车子出故障了这些未知因素。未知因素往往摧毁出外计划,这也使出行者比闲居家中的人多了几分警觉,不时地看看时间,算算时间,成为最关心时间进展的人。

坐在高铁车厢里,两边的平阔画面砉然而过,坐在飞机上的人则看到了立体景物。高铁上的人们有着不小的自由度,其中就包含了走动,至少不必用一条安全带把自己绑上几个小时。车在坚实的地上疾驰,这是自己熟悉的一种安稳状态,只不过是他人代替自己驾车而行。飞机在虚空中穿云破雾,有时抖得厉害,像要散架一般,比飞机大得多的气流把飞机推搡得摇摇晃晃,让人想到坠落的不祥——没有几个人知晓飞机在虚空中飞行的原理,觉得如此厚重之物能凌空蹈虚,真是内含神秘。空姐推着餐车来了,有的人根本不吃,几百个人一个样式,心想过几个小时落地了,马上能和朋友去品尝特色佳肴。更多的人还是接受了——人在空中就不能有太多讲究,要讲究到地面再说吧。空中行程培养了人们小心翼翼的动作,在自己狭小的位置上,在系着安全带的条件下,打开小餐桌,接过食品盒,把其中的番茄酱、辣酱、酱菜一袋袋奋力又沉着地扯开,浇在饭上,至于水果、矿泉水、小蛋糕、小面包,品尝时也需要几分斯文,否则汁水四溅。影视里总是渲染豪爽的吃肉喝酒场面,似乎如此放纵才是快意人生——酒往往倒得满桌都是,然后一饮而尽,动作粗放洒脱,不须规矩。几次在机上就餐,我都会想到父亲,他的手总是抖得厉害,有时一碗稀饭在手,汤汤水水都抖出来了。他的最后二十年就没坐飞机了,都在家中。家里范围不小,就是抖落一地,扫扫便是。机上无疑是一个很讲规矩的地方,如果不是出外,一个人不可能几个小时自觉困在这么一个狭长的盒子里。空间坐标的差异,使人的行为有所囿,为了到达远方,只能如此。在人生后来的日子里,出外会越来越少,远方与他渐渐无干了,没有什么会议需要他去参加,也没有什么活动非要他去主持。以前此类活动都会自然地想到他,现在都略过他了。地上跑的和天上飞的,再也看不到他进出的身影。

对于远方,只能遐想。

托马斯·德奎恩估计华兹华斯一生中走了十七万五千至十八万英里。华的体格并不宜于行走,一些评论家甚至尖酸刻薄地讥讽华在这方面的缺陷。一个人有不宜走路的缺陷却执意行走,是他对出外充满了热情,愿意付出辛劳的代价。按照乡下人的比喻,华酷似大谷盗虫—— 一种斜行的昆虫,行姿不美,华就以这样的行姿延展他的诗歌之旅。车马的出现解放了双足的辛劳,人的依赖性也大大提高,就是去农贸市场买菜,也开着豪车去。这种习惯形成了,节奏得以改变,也就和旧日时光里那些驴背篷底、茅店客位和行者会心的体验相差太远。如果出外一趟什么感觉都没有,那这一趟真是抓瞎了——我时常会后悔这样的行程,众人行不如一人行,一人想去的多半是本来状态。这样的想法多了,同道会觉得这个人的离群倾向太严重,是离群暴露出性情的差异。差异显示了人的丰富和复杂,必须珍视自己的差异。到埃及的时候,绝大多数人会蜂拥着看金字塔、神庙,觉得不如此就等于没来埃及。福楼拜却在日记中如此写道:“埃及的庙宇已经太让我厌烦了。”那么,福楼拜喜欢什么?没有谁会想得到。他在离别埃及时黯然地说:“何时我才能再见到棕榈树?何时我才能再次骑上单峰驼?”由于没有机会再度前往,这种出外的情思一直在内心蔓延,以致在去世前几日,他还在说:“我一直都盼着能看到蓝天下傲立的棕榈树,盼着能听到光塔顶上鹳雀咂嘴的声音。”如果他本人不吭声,人们可能会猜测一位如此伟大的作家,一定还在牵挂着阿拉伯世界、国家身份这些大的理论问题。其实都不是。往往是个人内心的那一点点小情趣此时奔腾而出,成为人生最后时刻的遗憾。有一个事实是,一个人老迈的时候也许会吃会喝一切安好,却出不了门,这使他对远方有一种深深的眷念。不起眼的棕榈树,不起眼的单峰骆驼,不值一说的鹳雀咂嘴的声音,此时如在眼前、耳際,成为最后的铭记。

霍泊每年都有几个月出外,开着他买的道奇二手车,从纽约的家门口一直开到新墨西哥,十四年间还穿越了美国五次。一个人反复地驾车行走在如此漫长的高速上,一定是有常人难以比拟的偏执。霍泊的诗和画都是出外的产物,标题如一的冷漠枯索——《东哈姆,第六大道》《293号车厢》《西部汽车旅馆》《缅因州的公路》《火车内和全部车辆的景观》,和别人煞費苦心地为一首诗一幅画取个好名字截然不同。开始我以为霍泊喜欢到陌生之处是缘于创作,后来发现错了。他是为了体验孤单而出外的,在遥远的地方,举目皆是生人,不须与人搭腔,不须修饰自己。孤单使笔下的诗句和画面顺利流畅,很清冷静谧。开了这么远的心情,和这里的环境结合后产生了意义。像加油站、公路、自助餐厅、铁路路堤这些在家乡迟迟不能进入画布的题材,此时鱼贯而出。从色调上看,似乎都是暮色时分,人物枯坐,眉眼不展,在旅馆房间,在贩卖店。威廉斯认为:“旅行,或者那种漫无目的的漂泊的过程,其价值在于它们能让我们体验情感上的巨大转变。”孤单作为一种美感,本性是排斥他人他物进入自己的内部世界的。当然,他对于外部世界的狂欢和喧闹也不想加入,反而更乐意以孤单之身、之心感觉一切。如果霍泊还在,看到如今到处是过分热情的分享,真不知会作如何想。

每到下午五点,社区的林荫道上就会响起舒缓柔和的乐曲,应和着此时有些慵懒的时光。没有出外时我就在后院里走走,看夕阳余晖把蓬松的芦苇丛镀上一层亮色。上午的节奏总是带人于快节奏中,午饭后开始减速,至黄昏时就全然松懈下来,此时最好。记得几次逼近黄昏,我们还在南方的一些古厝里欣赏,赞叹设计者的匠心和实践者的工巧。主人说今日是看不完了不妨住下,明日继续。人们并不附和她的建议,反而加快步调走向大巴,到城里去吃住。古厝的天井青苔厚实饱满,房间内漆黑一团,地板黝黑,空气潮湿。大厅梁上燕雀营巢,落了一地粪便。再往里走,三进四进,越觉人气销蚀已久,可谓阴森了,美感和实用往往是背道而驰——在众人感受古厝之美的同时,没有谁的肉体愿意留下,体验它的深夜风起。民宿兴起时,出外者都想试试——别致的装修、摆设,不同的色泽、情调,真是一室一品莫有同者,和格局程式化的大酒店相比,真是新奇诱惑。我住过几次民宿后还是选择大酒店——新奇只能满足短暂的好奇心,肉体是讲究舒适的——民宿房间狭小,用具寒俭,被褥和床单不是灰的就是蓝的,总觉得主人有意无意在遮掩某些不足。木梯单薄,夜半归来的酒徒晃晃悠悠,居然整个木屋都颤抖起来,听得到木板挤压的咯吱。大酒店会让你看个透彻,床上用品都如雪一般洁白,一根眼睫毛落入其中也会被发现,提出更换。如果没有出外,这样的比较就无从展开。德波顿判断:“除却旅行,很少有别的行为能呈现这一追求中的热情与矛盾。”是啊,精神是诗意的、浪漫的,肉体是世俗的、实在的,尤其在出外时,宁肯多花一些钱吃得开心一点,住得舒适一点。俗气不能算是过错。

出外无疑是空间坐标产生了移动——一些人去了北方,一些人去了南方。在我看来,南方更像是一个隐喻。和北方相比,南方的温润、湿热滋长起许多的神秘和欲望,同时也激发起人的惰性和幻想。作为一个南方人,我自以为对南方知之甚少,东南去得多了,西南去得少了。西南的隐秘、幽深、灵异不知道有多少,使人真幻莫辨,它不像北方的豪放爽朗,敞开了胸膛一般。南方总是有许多的遮掩难以洞穿,从而生出了许多的诱惑。四季轮番飘散的果香,使人看到了生的有序与坠落的必然,想到生殖力旺盛的不可遏止。那些潜藏于海水中的水族敌不过先进的捕捞,纷纷上岸成为桌上珍馐。第一次见到举钳横行的梭子蟹和盔甲裹身的鲎鱼,尤其是它们身后拖着的一柄利剑,才知道有如此奇怪之物难以下手。南北方是以比较的形式出现的,汉语如此丰富,完全可以找到一堆词汇一一比对。凡高为什么从巴黎搬到阿尔勒这个遥远的小镇?火车坐了足足十六个小时。如果他不说,也是没有人猜得出其中缘由的。还好他向弟弟泄露了秘密——他是为了画南方而来。让那些不能来南方的人看到“南方”。他在阿尔勒这个小镇待了十五个月,在春日的几个月里,他总是催促自己:“快点,快点,快点,再快点。”担心系挽不住春光,落花流水春去。在凡高的识见中,优秀的画家一定是要让世人更加深入地看到世界的某些部位,譬如南方的春天。那时,经历了严寒又能保存下来的生命,哪怕是一茎纤细的草也会应时而起,绽露新绿。远方的春日和家乡的春日一定有许多的差别,值得辛苦一些,迢遥而来。

不过,在面对凡高的风景画时,我总是怀疑,这是南方的春天吗?春天就是这般模样吗?

只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南方、春天,春天和春天是全然不同的。

洪堡谈到了自己出外的动机:“我被一种不确定的渴望所激励,这种渴望就是一种令人厌倦的日常生活转向一个奇妙的世界。”这个说法很有普遍性,使出外成为庸常日子里的调节剂,凭借它扭转闲居的麻木、陈旧、沉闷和昏昏然——日子能够过得那么久长而不乏味,往往就是在空间的对比中显示出来的。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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