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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不在的“凝视”

2021-10-29勾彦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10期
关键词:凝视叙事视角呼啸山庄

摘 要: 在叙事艺术方面,《呼啸山庄》中隐隐显露出一种“凝视”与“被凝视”的关系。在叙事角度上,两位叙述者对主人公的审视形成了文明世界对荒野世界的“凝视”;在叙事时间上,顺叙-倒叙-顺叙的结构形成了现在对过去的“凝视”;在叙事结构上,年轻一代的爱情喜剧与老一代的爱情悲剧的对比形成了人伦对原欲的“凝视”。这种层层审视、层层评判、层层压制的凝视结构的存在可能并非作者有意为之,而是当时富有压制力的社会结构在作品中下意识的投射。

关键词:《呼啸山庄》 凝视 叙事视角 叙事时间 叙事结构

所谓“凝视”,是指一种携带着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在“凝视”关系中,观者通过“看”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被观者则沦为“被看”的对象,通过内化观者的价值判断而进行自我物化。a这一理论发轫于20世纪哲学界对理性主义传统的反思,经过萨特、拉康、福柯等理论家的阐发,至今已经被广泛应用在艺术和文化批评之中,成为反思隐形的权力运作与主体建构机制的有力武器。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名作《呼啸山庄》的诞生年代远比“凝视”理论要早,但作者却以超前的敏感性在作品中设计出了一种“凝视”与“被凝视”的关系,这一关系被巧妙地编织在叙事的整个过程中,甚至构成了该作品的潜在结构。本文从对叙事艺术的分析入手,将尝试从叙事视角、叙事时间、叙事结构等角度剖析和呈现该凝视结构,并对这一叙事手法所达成的艺术效果进行一些评论。

一、叙事视角:文明世界对荒野世界的“凝视”

《呼啸山庄》采取多重限定叙事的方法。故事有两个主要的讲述者,即来此游览的洛克乌德先生和呼啸山庄的女管家纳莉·丁恩。

其中,洛克乌德先生是整个故事的局外人,当他来到呼啸山庄的时候,事件已经基本尘埃落定了;他也几乎没有参与到“现在”的事件之中,当希斯克利夫去世、哈里顿和小凯瑟琳互诉衷肠的时候,作者有意使他缺席,通过纳莉太太之口向他讲述最近发生的事情。这使他全程都基本保持着一种冷静、客观、好奇、探究的态度,能够不掺杂过多感情色彩来描述整个山庄的现状和人物的形象。他是叙事中的一双“耳朵”,充当听故事的人,而这个身份实际上与读者身份有一定的重合。他是故事讲述者与读者之间的一座桥梁,建立起叙事的外层框架。b

女管家纳莉是整个故事的见证者,也是主要的讲述者。她亲身经历了山庄两代主人的童年、青年和成年时期,对事件的来龙去脉了若指掌。她的性格有明显的理智、克制、冷静、现实的倾向,往往对希斯克利夫和大凯瑟琳的行动表示非议。但与此同时,作为一个为山庄服务多年的老保姆,她对主人公又是有感情的,这使她能够看到主人公的性格弱点和可悲可悯之处,从而为读者呈现出主人公“人性”的一面。她是叙事中最主要的“眼睛”和“嘴巴”,建立起故事的内层框架。

《呼啸山庄》设置了两位主要叙述者,有趣的是,这两位叙述者都没有直接参与到主角的种种爱恨纠葛中,他们都可以算是故事的旁观者。按照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的分类,他们都属于“故事外-同故事”的叙述者。作者为什么要安排相同功能的两个叙述者呢?这样做岂不是会使小说显得非常冗余吗?

细查两位叙述者的细微区别,可以发现,虽然他们都是旁观者,却在叙述中发挥了不同的功能:两位叙述者所掌握的信息量具有极大的差异,洛克乌德先生对人物和事件都没有什么了解,他眼中的呼啸山庄是怪诞、离奇的,主人公则是野性难驯、无法沟通的。而纳莉太太则不然,她了解一切信息,知道主人公是如何成为现在的样子,在她眼中,凯瑟琳、希斯克利夫等人虽然冲动任性,但还是具有基本的人性的。洛克乌德先生出场时对主人公的误会和敌意构成了一层悬念,纳莉太太则通过讲述自己的回忆来回应、解答这些悬念,在二者的对话关系和交叉视角中,读者得以形成对主人公更加全面的认识。

然而,不可忽视的是,除却所掌握信息量的不同所造成的差异之外,两位叙述者在性格方面实际上具有极高的相似性。他们都是非常“理性”的人,性格温和、讲求实际,受过中产阶级的基本教育,具有当时的“文明世界”典型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这一互相重叠的性格设计是否别具深意呢?

我们可以通过文本分析来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例如,当凯瑟琳向纳莉太太倾诉自己对希斯克利夫的复杂感情时,她说出了全书中最富有激情的独白之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不幸就是希斯克利夫的不幸……如果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已毁灭,唯独他还存在,我还会继续活下去;如果世界上其他一切还存在,而他却已被毁灭,那整个宇宙对我来说就变成一个博大的陌生场所……我对林顿的爱好比是树林中的树叶……我对希斯克利夫的爱就像脚底下永恒不变的岩石……我就是希斯克利夫!”c然而,对此纳莉太太的反应却是:“我再也没有耐心听她说蠢话了。”d在“文明世界”的眼中,凯瑟琳的爱情、狂热、痛苦、矛盾不过是一个自私而不懂事的小女孩的胡言乱语,纳莉太太一言以蔽之曰“傻”,这恐怕也正是一般讀者从社会伦理秩序中出发可能会得出的评价。又如,在向洛克乌德先生谈起小凯瑟琳时,纳莉太太这样评价道:“她跟你亲热起来简直让你受不了,这使我想起了她的母亲,但她又不像她母亲,因为她能像鸽子一样温柔和顺……她生气的时候从来也不撒泼,她爱上了谁,也不是爱得那么要死要活的。”e在这里,小凯瑟琳充当了大凯瑟琳的“对照组”,她的“温柔和顺”是正确的,而大凯瑟琳的“要死要活”是错误的,不难发现,纳莉太太在审视二者的同时,已经自然而然地在叙述中内蕴了价值判断。

在《呼啸山庄》之中,人物的声音是有优势与劣势之分的,作为两位主要的叙述者,纳莉太太与洛克乌德先生明显占据了话语的优势地位,对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进行反复的研判,而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尽管行动激烈,却往往处在一种沉默的、失声的位置上。叙述者从自身视角出发,对主人公进行审视,这使主人公无形之中被放在一个“被看”的位置上,受到“理性”的层层拷问和批判。但叙述者的态度就一定是正确合理的吗?这恐怕就是一个留给读者去深思的问题了。

二、叙事时间:现在对过去的“凝视”

在叙事时间方面,《呼啸山庄》的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并不一致。按照叙述时间,我们可以大致将整个故事切分成如下的九个片段:一、1801年,洛克乌德两次拜访呼啸山庄,纳莉开始讲故事(第1—3章);二、1771年,希斯克利夫被带回呼啸山庄(第4章);三、1774—1778年,亨德莱读书结婚,哈里顿出生(第5-8章);四、1780年,埃德加求婚,希斯克利夫离开(第9章);五、1783年,希斯克利夫返回开始复仇(第10—17章);六、1797—1801年,小凯瑟琳与小林顿的爱情故事(第18—30章);七、1802年9月,洛克乌德再次拜访呼啸山庄(第31—32章);八、1802年2月—5月,小辈关系的改善与希斯克利夫之死(第32—34章);九、1802年9月,洛克乌德和纳莉吊唁希斯克利夫(第34章)。

在上述片段之中,洛克乌德出场的片段有三个,即第一、第七、第九片段,这三个片段与其他片段的顺序是非线性的,他为读者讲述的是“现在的故事”;而第二到六片段、第八片段作为纳莉太太所讲述的“过去的故事”,则组成两段倒叙,穿插在三段“现在的故事”之间。整个作品大致形成了一个顺叙-倒叙-顺叙-倒叙-顺序的结构。

在洛克乌德先生进行讲述的几个顺叙部分,故事的时间点在“现在”,在《呼啸山庄》中,“现在”是矛盾冲突基本结束的平静期。具体来说,他所看到的是这样的场景:第一次,他出场于希斯克利夫的复仇大获全胜的时期,希斯克利夫的三个仇人,即亨德莱、林顿和伊莎贝拉都已经过世,希斯克利夫获得了两个山庄的所有权;与此同时,在希斯克利夫的算计和摆布之下,仇人的子女,即哈里顿和小凯瑟琳也各自活在愚顽或痛苦之中。然而胜利并没有给希斯克利夫带来平静,他在对凯瑟琳的思念中备受折磨,以至于濒临疯癫。可以说,这个时期是火焰烧尽、一片灰烬的时期,对于希斯克利夫来说,痛苦的现在恰恰嘲弄着满怀仇恨的过去:复仇并不能使他解脱。现在的虚无证明了过去的激情的短暂和无效。

到了第二次,洛克乌德先生出场于希斯克利夫死后,从一定意义上说,希斯克利夫的死象征着山庄的“暴风雨时代”最终过去,沸腾的激情、扭曲的爱恨、一切的狂热和痛苦都随着他的死而消散了。哈里顿和小凯瑟琳作为老一代爱恨纠葛的最终遗留物,一个蒙受了文明的教化,一个找到了爱情和幸福,他们作为最后的幸存者,遗忘了过去的纠葛,宣告与过去和解,并走入了正常、平静的婚姻与家庭生活。这个时期是灰烬中萌生新的幼芽的时期,对于希斯克利夫来说,下一代充满希望的现在又嘲弄着他痛苦的过去:对凯瑟琳的怀念和悔恨不是赎罪和解脱的方式。现在的幸福证明了过去的挣扎的无效。

如果我们把第一至第六片段、第七至第八片段分别作为两段相对完整的故事来看待,那么,在这两段故事的内部,事件都是以倒叙形式展开的:洛克乌德先生先出场,以“现在”的视角为读者呈现事件的结局;纳莉太太随后出场,以“过去”的视角为读者补充事件的来龙去脉。此外,对于纳莉太太来说,尽管她讲述的是过去的故事,但讲述过程中又出现了“回忆自我”与“经验自我”的分化。作为“回忆自我”,她身临其境,亲身经历种种事件;作为“经验自我”,她以现在的眼光对过去的事件进行评判。由于她已经知道主人公的行动都没有得到什么“好结果”,所以便经常不自觉地对主人公过去的所作所为表现出否定的态度,并对现在小一辈的幸福生活表示庆幸和肯定。

通过两个叙述者的交叉叙述,在叙述时间中,故事时间里的“现在”往往先于“过去”而出现;或者不如说,叙述者正站在“现在”的此岸,对“过去”的彼岸进行凝视。既然“现在”是安稳的、平静的、幸福的,那么“过去”就自然是动荡的、可怖的、痛苦的了。“现在”的存在拉开了读者与“过去”之间的审美距离,使“过去”成为异己之物,仿佛蒙在一层薄雾之中,显得若隐若现、神秘莫测。而纳莉太太谈起现在时的那种“终于回到了正常轨道”的庆幸口吻,又使读者不知不觉地与叙述者站在同一阵营,建立起对“过去”的心理优越感,通过否认“过去”的价值而将这一异己之物遗忘和抛弃。至此,穿插在“现在”的主线之中的,以倒叙、回忆和讲述的形式存在着的过去,实际上已经在讲述的过程中被制作成了某种“暂时性”“非正常”的状态,与此相对应地,“现在”则成为“正常”的同义词,通过把“过去”关进坟墓里的方式取得了等同于“永恒”的地位。

三、叙事结构:人伦对原欲的“凝视”

在叙事结构方面,《呼啸山庄》中的两代人各自形成了一个恋爱的三角关系。于老一辈而言,在凯瑟琳-希斯克利夫-林顿的关系中,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彼此相爱,而凯瑟琳与林顿的感情关系则并不稳固,相较于前者的强力,后者显得格外温暾、淡薄,甚至虚假,后者被前者否定了;于小一辈而言,在小凯瑟琳-小林顿-哈里顿的关系中,小凯瑟琳既爱过小林顿,也爱过哈里顿,前者充满激情然而很快演变为对彼此的憎恶,后者则理性平和,最终取得了圆满的结果,前者被后者否定了。

可以说,年轻一代的三角恋正是老一代三角恋的变奏,两代人的性格有相近之处,三人之间的感情关系也非常接近:两个男孩都爱着女孩,而女孩则在二者之间犹豫不定。然而仔细对照,我们却可以发现,两代人的感情基调是大相径庭的。

“主旋律”与“变奏曲”之间呈现的是野性与文明的对照。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的感情仿佛来自于直觉或本能,书中没有交代两人为什么会对彼此产生好感,似乎从故事一开始,两人之间就萌生了强烈的激情,这种激情先是表现为敌意,之后迅速转变为热烈的好感。两人共同抵抗家庭中父权的压迫和控制,共同分享对荒野的爱。对于彼此,他们似乎既没有个体界限(例如凯瑟琳说“我就是希斯克里夫”f,希斯克里夫说“不管上帝还是撒旦给我们什么惩罚,都甭想把我们拆开”g),又表现出强烈的主体性(他们彼此相爱又彼此仇恨,像野兽一般互相撕咬)。这种爱情似乎完全没有经过理性的规制,表现为一种强力的欲望驱动之下的具有毁灭性的激情。而小凯瑟琳与两位表兄弟的感情却不然,小林顿本身身体虚弱,他关于爱情的认识和梦想都是温情脉脉、有礼有节的;而哈里顿尽管有野蛮粗鲁的一面,却在面对小凯瑟琳的示好時,显得自惭形秽、诚惶诚恐,最终接受了文明的教化,以期能与小凯瑟琳相匹配。

总之,我们可以看出,老一代的感情是扭曲而强力的以“原欲”为核心的感情,而年轻一代则是温和而规范的以“人伦”为核心的感情。从故事的结局来看,野性导致了悲剧结局,而文明则导致了喜剧结局。老一辈的感情关系发展到最后结束于仇恨,希斯克利夫对凯瑟琳爱恨交织,凯瑟琳死后,他的悲怆转变为对两个山庄里其他人的仇恨,这种仇恨又演变为之后的一系列报复行动。小一辈的感情关系发展到最后却结束于谅解,小凯瑟琳为自己对哈里顿的冒犯而道歉,两人很快就达成一致开始共同营造新生活了。可以说,老一代的悲剧恰恰是因为仇恨无法化解,这又是其基于野性的感情所演变出的必然结果。而年轻一代之所以能以喜剧结束,正是因为所谓的“文明”,他们学会了在现实原则的指导下形成利益共同体,放下分歧,形成共同目标;同时,也学会了在人伦规范的规制之下经营一种温和、理性、克制的感情,这使得温情脉脉的家庭生活成为可能。

在故事的结尾处,纳莉太太向洛克乌德先生描述了山庄的未来:呼啸山庄要关闭了,两个年轻人结婚之后要搬到画眉田庄去住。这预示着狂风暴雨的时代过去了,未来将会是平静而甜美的,如同田园诗一般。纳莉太太的赞许口吻实际上蕴含着对两代人感情关系的评判:前者是失败的,后者是成功的。《呼啸山庄》在问世后曾受到长期冷遇,甚至被评论家斥为“阴森恐怖、病态心理和异教思想”等,直到20世纪现代主义思潮兴起以来,这部作品才逐渐得到了公正的评价。在作者生活的年代,新教伦理还是牢不可破的,父权对女性的压制是天经地义的,伦理对原欲的压制是理所当然的,这种层层审视、层层评判、层层压制的凝视结构内在地存在于社会结构之中,并最终折射到《呼啸山庄》之中,化身为叙述者洛克乌德先生与纳莉太太“凝视”凯瑟琳与希斯克利夫的目光,即一个正常的、文明的世界对一个脱轨的、蛮荒的世界的审视与评判。虽然作者在表面上采取了妥协态度,但作品中“荒野世界”的存在依然对当时的社会伦理规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这恐怕正是作品在问世之初没有得到公正评价的原因。

a 陈榕:《凝视》,见赵一凡等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349页。

b 〔法〕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王文融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75页。

cdefg〔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杨光慈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82—83页,第83页,第193页,第83頁,第164页。

参考文献:

[1] 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 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3] 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M].杨光慈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

作 者: 勾彦殳,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学理论。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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