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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

2021-10-12沈靖

阳光 2021年10期
关键词:越秀冰河吴江

沈靖

冰河到了岸,再走,就是竹林。竹林卧在岸边,像描的眉,黑压压压住了视线。冰河抬起头,看竹子都弯着腰,顶着皑皑白雪,匍匐在那儿。四周静悄悄的,一丝儿风也没有。冰河忽然想起看过的电影《智取威虎山》,笑了起来:难道雪中埋伏的是土匪?冰河立住脚往前看,应该有一条捷径,是通往河对岸集市的路。这条路并不陌生,但是,因为一场雪,就把路封死了。再熟悉不过的路,也不是路了。

难道雪下面有陷阱?

冰河并非常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而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就像王柏川,会在你不知不觉时光顾,你说,你会不吃惊、不害怕吗?

冰河站在那儿往前看,白光一闪,一团漆黑。他闭上眼,耳朵嗡嗡响,似乎听到许多奇怪的声音。是人是鬼?梦游吗?

冰河迷惑了。

王柏川刚过河,刚从集市回来。

这么冷,还赶集,空手而回,奇了。

老妈陈越秀说,王柏川是吃饱了撑的!

老爹吴江,大字不识,爱转文,常用新词,这不,抵了一句:白垩纪,吃饱了就是福!

冰河爹妈死得早,住在叔婶家,可这里,都把叔婶叫老爹老妈,冰河也这么叫。冰河这么叫就有许多别样的感受——来之前,老妈不生育;来了,老妈嫌弃。但是,又说不出口,因为冰河爹妈是饿死的,冰河成了孤儿。收养孤儿,虽说是亲胞侄儿,这种举动还是受人称赞的。所以,吴江两口子在当地名声不坏,也因此,当了大队支委。最主要的是,在这个小岗地上,只住着两家人。一家是吴江,另一家住在吴江屋后,就是王柏川。两家人同年娶媳妇,可两家人都不生育。奇了。有人说,与宅基地有关。风水先生说,老远看,是个馒头,坟地不就俗称土馒头吗?近看是玦地。玦,有缺口的玉,不聚财,也不聚人丁。一句话,不适合人居住。当地人不知道“玦”是啥,就听成了“绝”。绝地,能好吗?

两家虽说前后屋,可两家都不生育。又听到议论,心病呀。两家一起讨论过搬走;讨论了几次,主要是没地方,也就没搬。迟疑当中,陈越秀因为抱养了冰河,怀孕了,生下男孩吴满意!有了儿子,绝地这种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但是,王柏川的老婆陈凤仍不孕!

有了吴满意,陈越秀喜气洋洋,整天笑眯眯的,还不时哼出“夫妻双双把家还”的黄梅调儿,气得陈凤几乎吐血。矛盾恶化,陈凤常抱着肚子骂,該死的王柏川,就是你个砍头的不争气呀!

王柏川有个哥,住城里,是教师,给王柏川长了不少脸。大队小队都知道,都说他哥是比较日瞎的。咋日瞎呢?在那个物质紧缺的年代,他哥在放寒假期间,必定来这里走走。来了,带些年货,譬如香皂胰子呀花生红糖呀麻花油条呀布票肉票粮票呀,最主要是钱。钱钱钱,在那个把钱看得最不值钱的年代,钱比什么都稀缺;在人们的心目中,分量比什么都重。这不,每次大哥来,王柏川两口子一边高兴一边忙得不亦乐乎。陈凤更是扬眉吐气,一边做菜一边哑葫芦破嗓子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王柏川仰着脸,笑着把老支书请来,吃个饭,显摆显摆。送走大哥,激动的情绪仍按捺不住,不是跑到大队谝,就是睡不着觉,溜到吴家折腾。

次数多了,就有点儿烦了。

可王柏川的大哥也生了个娃;虽是女娃,毕竟生育了。难道同胞兄弟也有差异?

你知道吗?支书儿子转业了,想安排到县城,让大哥想办法。

想了没?

想了,只是让老支书出这个数。陈凤伸出手,比画了一下儿。

五十块?

五百!

五百?!陈越秀惊讶!

所以嘛,老支书就不再提了。

陈越秀哈哈笑了,笑过,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说,办不成,在这儿谝啥?

不是办不成,而是掏不起;也不是谝,就算大哥再有能耐,在城里办事,容易吗?

这不还是谝吗?

那可不一样。陈凤说,给人办事,最起码不能倒贴吧?

唉,母鸡不下蛋,光打咯咯,有屌用?

陈凤听出弦外之音,像乱箭穿心,疼!冷静下来,确实不怪王柏川;不怪王柏川,难道是自己?

恨,恨呀!

恨,陈凤就想报复,路过吴江家,见陈越秀端着稀汤汤的菜糊糊喝,就奚落说,睡大觉喝鸡汤,过着支书娘子的生活呀!

陈越秀看过电影《龙江颂》,听出话路子,笑着说,凤姐呀,古话说得好,千好万好,不如自家一好,更何况母鸡不下蛋,要那么多物呀财呀宝呀,还不是留个草垛笼子给狗做窝吗?

损!太损!

做梦吗?绝对不是。哦,想起来了。老爹说,王柏川不是去赶集,是去接人的。老妈看到王柏川又去接他哥,嫉妒说,过年,过年,我看呀,就是过钱。眼看快过年了,断盐断油还吃不饱,天天就是菜糊糊,吃多了,拉屎都不成坨。

老爹脾气好,只要是老妈生气,他就装傻,顺杆儿爬。老爹也唉声叹气地说,我也吃不惯呢,青菜像棉花桃子,吧嗒吧嗒,在嘴里打转儿,闹得嗓子眼儿都是苦的。

老妈接着说,搁在往年,冰河还能踏着雪找几只野鸭解馋。

就是冲着老妈这句话才站起来说,今年雪大,冻住的野鸭也许多些,找的人少,希望更大。我这就去,肯定能找到呢。

冰河想起来了,不是梦,是真的。

奇怪,一般来说,被冻住的野鸭会拼命叫,咋没听到呢?还有早行人?王柏川倒早,可他也空着手呀。幻境?此处有个义岗地,听老妈说,所谓义岗地,就是人死了,没地方安葬,就弃在这儿。这儿距住户远,离河心近,水可以吞没一切。

这些人真可怜,死了咋也不安呀——被狼抢着啃,被老鹰叼着跑,被蚊虫叮去叮来。人呀,活着难,死了也难。老爹说,人是大地的肥料,死了,不埋在地下,大地就会饿死。老妈说,胡说八道——死了,啥也不知道了,被狼吃、被蛆盗,都一样。

想到这些,冰河就莫名其妙地伤心、恐惧。

忽然听到有哭声,时断时续。冰河竖起耳朵,又没了。怪,太奇怪了。这苍茫一色的河沙湾,哪儿来的小孩的哭声?是鬼吗?是义岗地的孤魂野鬼吗?冰河刚走到竹林中间,这个时候,听到异样的声音,能不惊异吗?冰河捂住一只耳朵,把另一只耳朵竖起来听,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冰河不再犹豫,沿着鞋印走。

出了竹林,是一片苍茫。苍茫的尽头,看到了一条水晶般的河道。仿佛就在那一片水晶样的地方,有声音,是个小孩的声音,尽管什么都看不到!

冰河使劲走,走了半个时辰,冰河来到了晶莹的河道边。

冰河看见了,是一个点,一个小不点儿;一个人,一个小孩,头还在动,趴在冰上。距离太远了,小不点儿与河面上的冰成了一色,看不清楚呀。冰河踩在冰上,跺了跺,发出嘣嘣的闷响声。冰河猜测,冰有尺把厚,不会踩塌。终于接近了,在一丈远的地方,冰河警惕地停了下来,因为他真的瞅见——一个人!像只大头猫趴在一大块玻璃上。

一丈远,冰河犹豫了。

冰河犹豫了,因为他害怕,害怕不是人,是鬼。在茫茫大河里,又是这么寒冷,要是鬼,还有命吗?

冰河犹豫了,因为他看见了奇怪的现象——那个趴着的小姑娘后面有一道裂缝,正汩汩冒水。

冰河看到了一双不该看到的眼睛。太熟悉了。是呀,这不是妈的眼睛吗?记得妈死时也是一个冬天,大雪纷飞,一片薄薄的雪花从窗户缝隙钻了进来,好像一只精灵,贴在妈的眼睑上,融化了,夹着泪流到妈的嘴边,妈吃力地舔着,然后,翻着眼,盯着,不说话了。冰河哭喊,妈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微笑,那些会笑的皱纹都堆在眼角。冰河喊,妈妈,妈妈,我要妈妈呀!可那只眼,多么美丽呀,就那样睁着,一直睁着。在梦中,冰河一次又一次哭着喊着,直到醒来。可此时,他又看见了那么熟悉的眼睛。

该咋办呢?冰河又一次犹豫了,因为冰河不知道那个趴着不动的女孩是死是活!

要是遇见鬼,我该怎么办呢?难道就不救人了?

那不是一个人,那不是一双眼睛,那是一片雪花吗?

也许,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能见到妈妈了。

冰河微笑着,甜蜜地微笑着,是一种幸福在昭示着,是一种迫切的梦想在吸引着。

陈越秀坐在床上织毛袜,吴江坐在大板凳上抽旱烟袋。茅草屋前面的窗户用蛇皮袋糊住了,门一掩上,严严实实,像黑洞。地下挖了个坑,装了两三个半干的正冒烟的槐树根,熏得人睁不开眼。

陈越秀说,你就别抽了,呛死人!

吳江笑笑,用烟袋锅在桌腿叩,屋里立即浮起烟尘。

陈越秀赶紧吹,边吹边说,越搅越糊涂。

吴江说,咋能说越搅越糊涂呢?还是拿几个鸡蛋,抱只老母鸡送过去,王家,孤门独户,不容易。

陈越秀不屑一顾,鼻子冷哼,瞥了一眼说,他家应该抱只鸡到俺家才对呢。

吴江说,理是这个理。搁在平时呢,你总是说她嫉妒,嫉妒啥?无外乎我在大队,冰河来,我们又有了儿子,日子苦点儿,可有希望呀;她家呢,没孩子,两间破屋,也不翻,分明是破罐子破摔。你也跟她一般见识?过去就不说了,现在,她家也来了一个,此时改善关系,多好啊!

糊涂,荔枝与冰河,两码事。要不是王荔枝来,谁知道她爹妈倒霉了?倒霉了来,你说,受欢迎吗?不把霉气带来就算不错了。再说了,这里没她户口;没她户口,小队也不分给她粮食。老王家本来就穷,这么加塞子,饭都吃不上。你说说,王荔枝来,老王家能高兴?

高兴咋了,不高兴又咋了?

不高兴,你不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吗?

我看不见得,陈凤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我们这样做,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吴江忍了一下,套近乎说,她叫陈凤,你叫陈越秀,都姓陈,说起来还是一家子呢。

谁跟她一家子?俺家养了三只鸡,是用来换盐吃的。送鸡给她,不干!

我看你就是小气,舍不得!

小气就小气,咋了?哪有倒过来的道理?

吴江一看事情不太顺,耐着性子靠近,揉着女人的腿说,送鸡,又不是给凤姐吃的,是给城里来的那娃。这事儿,支书也知道了,让我代表他去看看,我瞟了一眼,长得没说的,就是太瘦了,一惊一吓又一冻,还带伤,别说是个孩子,就是大男人,三魂七魄也走了一半。我去了,还在床上起不来,听说,常常在梦中惊醒,挺可怜的。我让大队赤脚医生去看了看,回来说,要不是冰河看见了,要不是背回来及时,恐怕两碗姜汤也不顶用。

那个骚女人就是狠心,我听说,冰河给她背回来,送到王家,王柏川赶紧接到屋里,可陈凤,一惊一乍的,脸上很不高兴。放在床上,还说,洗洗,洗洗,别把被子弄脏了。

唉,别提陈凤了,女人嘛,小心眼。吴江见老婆想插话,摆摆手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嘛,城里娃,哪儿受过农村罪!

你口口声声说她是城里人,城里人咋了?城里人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听说,城里人也倒霉;不倒霉,大冷天,独自一人,到这里来?前些年拜年,还带苹果。满意馋的直流口水,王家就是不舍得给。——没吃过,听说挺甜的。

吴江呵呵笑着说,甜啥,跟小瓜没区别。

陈越秀火了,把被子一掀,说,放你妈个屁,你吃过?

吴江说,忘了?咋没吃过,冰河弄来的,闻着特香,像酒糟,吃着不咋的,面面的,有点儿甜。

陈越秀说,咋来地,还不是偷来的?

偷和拿,还是有区别吧?更何况是“顺手”呢。

又在放屁了。

吴江说不过女人,山穷水尽了,气得嘴里嘟哝:毕竟人家是城里人嘛!

没想到这么一嘟哝,陈越秀还是听见了,用毛衣针扎吴江的大腿说,你就是上面软下面硬,我还不知道你?那个臊狐狸,想借种,没门儿!

吴江觉得女人不可理喻,站起来,把烟袋一放,准备走,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女人说,你敢走,你走一个我瞧瞧?

吴江嘿嘿笑,摇摇头,又坐下来。

女人说,瞧你个迫切样,我问你,王荔枝的爹妈倒霉,咋回事儿?

咋回事儿,你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嘛,别不识好歹。

噢,喔,吴江这次是真的笑了,点了点头,说,但是,你得答应我。

行。

当冰河抱着一只鸡带着满意走进王家时,两口子都愣住了,不敢相信,特别是老王,还揉了揉眼睛,看清不是在梦中,才说,到屋坐,到屋坐。说过,看吴家两个小孩已经站到屋里了,又不好意思地,你俩来,你家大人知道不?

凤姐反应快,接过来,看到母鸡腿上还拴着麻绳,立即把母鸡拴在桌腿上,直起腰说,咋能不知道?哎,感谢呀,这么看重俺家的小荔枝,感谢!说过,又扭过头,对着窗帘里面说,荔枝,大恩人来了,还不出来磕头。

冰河赶忙摆手,说,妹妹好些了?

王柏川赶紧说,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哎,真的,你就是荔枝的救命恩人呀。唉,我早上去,来回都没碰上,咋没想到,大路没车,得步行呢。城里到这儿也有几十里。荔枝说,她从天没亮就开始走,搁在往常,早到了。我去时,也到处找,没有;到街上,又怕错过,赶紧往回走,也没接到;我就想,这么冷,一定是改主意了,谁知道,裤裆放屁,两岔儿了。哈哈哈。唉,看看,现在还不能离床呢。

满意话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是个姐姐,打城里来的,啥叫城里?我去看看。说过就准备掀门帘,冰河一把拽住了他,说,弟弟,姐姐累了,不吵了,咱们回去吧。

冰河与满意准备离开的时候,王柏川朝凤姐递了个眼色,凤姐立即说,你两个也不坐,等一下儿吧。满意,听说你妈心口疼,荔枝她爹去年来拜年,说到此事,我那个嫂子在医院工作,懂得,说是胃病,不是心疼病,吃点儿生花生可以缓解。上个月,荔枝爸来,捎带了一点儿,我都啥不得吃,抓两把给你们,让越秀姐尝尝哈。

说着,打开蛇皮袋,真的从里面捧出一捧,放进满意的小口袋里。满意摸摸,还撑着,眼巴巴望着。凤姐却说,唉,也没啥回赠的,常来玩儿呀。

走到大门外,满意骂了一句:吝啬鬼!

冰河摸摸弟弟的头说,弟,你的记性真好,带你上学吧?

上学,好玩儿不?

冰河对着他头轻轻敲了一下儿说,就知道玩儿!上学,可不太好玩儿!

不好玩儿,那我不去。

你不去,老妈让我带你,哪有时间呢?再说了,都上学,只有你整天趴在屋山头掏蜜蜂,有意思吗?

大哥,他们老是说“城里”,城里在哪个地方?

我也没去过,不过嘛,听老爹说,那地方人挺多,还卖苹果,挺好玩儿的。

那么好玩儿,哥,带我去吧?

老爹说,只有上过学的人才有机会。

那行,我上学,但是,听说桑树果比苹果还好吃,你得带我去摘。

那当然。

还有,别人欺负我,你得帮我。

那行。

还有,有什么好事,不要瞒我。

也行。

还有……

还有,还有,还没完没了了?冰河轻踢满意的屁股一脚,自语:老大在城里,咋就倒霉了呢?

哦,大哥,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麻虾是怎么放屁的?

大哥,我真的知道。

那你说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明白。

你是听到的?

嗯。

那你学给我听听。

好咧。满意说,昨天,爹妈在屋里,为了抱鸡给王家拌嘴。

拌嘴就别说了,就说他们说到王家倒霉的事情吧。

也真是怪,尿尿咋就倒霉了呢?说她爹是老师,在厕所里,在什么人的名字上抬着鸡鸡尿尿,一笔一画尿尿,被另一个老师碰见了,告了,结果,被抓了,到现在还没放出来。

那个老师,为啥诬他呢?

爹妈也很纳闷,也不知道为何。爹说,城里人都坏透了!妈说,我看呀,无外乎“名利”俩字,像狗,一定是为一根别人啃过的已经抛弃的骨头打架呢。爹又说,这些年,咱农村,虽说穷点儿,但是,人心还好,像那个老师,拿铁锨到田里翻都挖不出一个!妈说,那样的人,哪一个能在田沟里蹲?爹说,都跑哪儿去了?妈说,特务,你知道?

那她妈为何也抓起来了呢?

哦,这个,爹也说了,不知道真假。她妈听说她爹倒霉了,当时正给一个领导扎针,手腕颤抖,针扎到领导的筋上了,疼得嗷嗷叫,说是谋害领导。

冰河说,这人也真蠢,要想謀害领导,咋能扎错地方呢?

哎,大哥,你还真的聪明!赶快跑到城里,把你的想法告诉领导,不就能救出王荔枝的妈了?

到了学校,满意惊讶:泥巴桌凳!

泥巴桌凳,结实吗?满意来了灵感,他咬咬牙,两堂课都没小便,脸憋得通红,课间时,他站在桌子上,褪掉裤子,抬着鸡鸡,对着泥巴凳尿了起来。

都惊呆了,立即有人报告。好在满意是小孩,尿泡小,只把泥巴凳子打湿,钻了一个不大也不深的小窟窿。否则,肯定会毁了凳子。尽管如此,也招致责难:这么大点儿就搞破坏,大了还不成了罪犯?

班主任是个女的,气急了,打了吴满意。

满意开始嬉皮笑脸,疼了就咧嘴哭,声音夸张,各个教室都能听得见。——那时候,学校占用的是大地主的住宅,三层,共二十七间房。二十七间空房作校舍,老师做了些泥巴课桌凳。领导来验收,看到土疙瘩,开玩笑说,我看呀,学校就叫疙瘩小学吧!没想到,这么个玩笑话,都赞成,疙瘩小学还真成了学校的名字。

疙瘩小学与泥巴课桌凳有这么密切的关系,吴满意想毁掉它,为此付出心血与汗水的老师是真的生气了!

冰河听到哭声,急忙从三年级教室跑了出来,弄清情况后,觉得老师也有不对的地方——不应该打学生!就去找校长评理。老师不能在明面上把此事上升到情感高度,只能憋屈的认错,还委婉辩解:只是敲打敲打嘛。校长理解,笑笑,嗯,又摸摸吴满意,觉得好玩儿,扭头,轻飘飘地数落一下儿那个女老师,算过去了。

事后,老师虽没报复,但在来年,却以学习成绩不及格、还有一科挂零为由,让满意留级了。

满意一再留级,冰河自然升级,王荔枝就不一样了。

王荔枝父母的问题如泥牛入海,王荔枝不得不在叔父家长期居住。

王荔枝也是冰河带到学校去的。

虽说荔枝还小,但她经历了磨难,心已经长大了。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思念父母之外,就是把时间和心思都放在学习和帮老妈干家务上。累了,倒床就睡;醒了,吃过饭,冰河带着她和满意,一起去学校。

从家到学校,还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的,冰河就把自己看到的、学到的,也有些胡编乱造的,翻过去倒过来讲,满意和荔枝听得津津有味。

王荔枝为何听得津津有味呢?因为冰河讲的,都是农村的事情,新鲜;有些事情也让王荔枝感到奇怪。譬如,冰河说,七月七这一天,在丝瓜架下就能听到牛郎织女相会的窃窃私语,王荔枝就搞了一次实验,在老妈家丝瓜架下偷听,还真的听到许多声音。王荔枝不懂,问冰河,冰河解释说,一国有一国的语言,听不懂,正常。牛郎织女在天上,要是说的话凡人都听懂了,那还得了?王荔枝信,佩服得五体投地,并说,虽说我听不懂,但是,我听着蛮好听的,咿咿呀呀,像音乐。

为何这么信冰河?是因为冰河对她好。除了救命之恩外,在平时,那是真真地对她好。那时候,物质缺乏,王家又没荔枝的口粮,冰河经常偷藏鸡蛋、红薯、馍馍,甚至锅巴……反正是能吃的能藏的都装在书包里,等到王荔枝了,就掏出来递给她,再讲故事。在王荔枝眼里,冰河仿佛是个神人,会变戏法;他那个书包也很神奇,别看打着许多补丁,却像万宝囊,什么东西都能装。因为饿,王荔枝吃东西也不讲究,学会了狼吞虎咽,往往故事还没讲完,她已经吃完了。冰河有时也问,饱了没?王荔枝总是把小辫摇着,说声谢谢,饱了。冰河就说,客气啥,当哥的还不护着妹妹?说过,知道王荔枝没饱,又猫到田边地头,找些生瓜梨枣,给王荔枝充饥。

王荔枝有个突出的特点:聪明!

在学校里,老师教的她都会,就是老师没教的,她也会。王荔枝的爸是老师,使她从小打下好基础。在学校里,除了冰河,王荔枝很少与其他同学交往,因为大家都知道她爹是“坏蛋”。

王荔枝矮冰河三个年级,在班里十分孤独,常想着冰河,心想,要是与冰河在同一个班,就不会寂寞;有冰河哥护着,也没人敢欺负。咋办?只有勤奋学习。因为学习好,王荔枝三年三级跳,到了初中,已经跳到冰河那个班,还当上了学习委员。

到了初中,明显不一样了。经过好几年成长,王荔枝的个头也像路边的泡桐,茁壮起来,成了十分洋气的大姑娘。王荔枝成了初中生中的孔雀,不仅学习好,还时常展现美丽的翅膀。比如,王荔枝歌唱得特别好,学校宣传队她就是队长;王荔枝记忆力强,朗诵诗词,自然是种子选手。因为她还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学校有个高音喇叭,也是她的主阵地。这些优势,就像鱼鳞,在遨游当中,自然而然闪现灵光。有些男生开始注重穿衣打扮,留个偏分,穿个尼龙包的裤子,想引起王荔枝注意。令他们失望的是,王荔枝却视而不见,也有些人死皮赖脸套近乎,显示小聪明,给王荔枝书包里塞东西,不是书信就是首饰物品。王荔枝一律物归原主,并警告,再这样,就交给老师了!

冰河还像往常一样,从书包里掏出个甜瓜,递给王荔枝,开始讲起这个甜瓜的来历。虽然来历并不光彩,但是,冰河觉得挺有趣,于是津津乐道。

冰河说,太有意思了,你说说,这个老李,都六十多岁了,从我记事时就知道,他没有一年不种瓜的。别看他个头小,还挺神怪的,那天,我从地边过,老李就盯着我,我背着书包,装作没事。其实,我早就看见第三岭子有个小瓜,七成熟了,再过一夜,就八成熟了。那老头以为我没看见,我也以为他没发现。就在昨天,正中午,谁不睡觉?可老头就是不睡。他不睡,却装睡。我猫着腰,偷偷到了第三岭子,正准备摘时,发现地上斜着一个长长的影子,我知道,这老头一定是猫到我面前了,正举着棍想打我呢。我顺势一滚,只听嘣的一声,老头的棍打在瓜秧上,断了两截。呵呵呵,可把老头气坏了。我已经走远了,还听到他指着我骂,我笑着说,生瓜梨枣,见面就扰。扰,就是打扰,就是不客气摘吃的意思。农村就是种庄稼的,瓜果算个屁!还这么计较?

讲完了,一抬头,冰河惊讶了,他发现王荔枝那张嘴惊愕地张着。

王荔枝把还没啃完的小瓜推给了吴冰河说,谢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是,我真的不能容忍你的這种行为:偷!你们农村人咋都这样呢?

陈越秀说,冰河大了,懂事了,喜欢学习,成绩又很好,能推荐上高中吗?

吴江说,俺老吴家老坟地就没那棵蒿!

那咋办?下学了,到大队,行不?

我是支委,都在大队,那不成了“吴家堡”了!

女人放下针线,扬起头说,唉,王荔枝也毕业了,这么多年,她吃喝都是咱那个傻侄儿包了——从那只老母鸡开始,俺家的鸡蛋、馒头、萝卜、瓜果……不断地往她家运;只要俺家有的,都想着那丫头,真是到了吃个麻虾少不了人家一条腿的地步。那丫头,来时不像个人形,现在,女大十八变,美人坯呀!

人家是城里人!

城里人咋了?城里人就不用嘴吃饭?更何况还是个掉毛的凤凰呢。

唉,咋跟你说呢?一说就是难听的!你不觉得你这脾气很得罪人吗?吴江说,任何事情都得一分为二,就说冰河与荔枝吧,荔枝是城里人,这是事实。城里人咋了?城里人吃商品粮,有工作,不用种田;别看那丫头落难,一旦有机会,还是要飞的。这一点,对冰河来说,就不对等。反过来,荔枝在这儿待好多年了,习惯了,也知道冰河对她有恩;她父母的问题又解决不了,估计,就是解决,出来了,也不像个人了,弄不好,连个农民都不如!这一点,冰河有机会。——有利有弊,在这种情况下,关键在王荔枝,人家同意才行!

陈越秀用手扇着空气里的烟尘,咳两声,憋着鼻子说,把荔枝推荐到大队,这个恩就大了;再绝情,恐怕也难。

咋推荐?

驻我们大队的公社干事阮保金不是在俺家吃过饭吗?那天,我看他小米酒喝着,挺高兴的,还在俺家打了半夜扑克——穿着军服,夹着包子,腰板直挺挺的,又是军转干部,挺板正,也挺讲感情——我记得,他当时赢了,还给站在旁边的冰河一块钱,说是服务费;可冰河傻,没敢要。

你懂个屁!是官刁死民。吴江说,这个人,虽说是军人,鼻眼都是动弹的。为何到俺家吃饭?我估计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现在还说不透。他为何给冰河钱?是因为冰河发现了他的秘密——冰河说,他把小牌翻过来,夹带出。他扭头,正看见冰河的一双惊讶的大眼睛,就笑着招呼,给冰河钱。可冰河不要,他心里能踏实?从那以后,阮干事还到俺家来吗?支书跟我说,他老了,退下来了想让我接班,可阮保金不答应,还在领导面前告状,说我不认字。综合这些情况,他能帮忙吗?

你说的也太可怕了!作为一名公社干部,小心眼,真让人看不起!

不过嘛,不管敌人怎么伪装,总是会暴露的。吴江说,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他自己,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你这么一说,王荔枝的事儿,还让他帮忙吗?

看机会吧。

冰河记得,有次老师讲,有个叫牛顿的外国人,因为看见苹果往下落,发现了万有引力。老师还说,大道理都藏在平凡的生活当中,只不过我们熟视无睹罢了。冰河觉得很有道理,就沉入无边无际的遐想中。譬如,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万有引力吸过来的吗?要是的,那只要把地球打个稀巴烂,人就会飞出去,找到“老家”;但是,找到了老家,该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生活?这就引入了另一个话题,就是活着为了什么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可是,对于冰河来说,特别简单。他想,活着还不是为了幸福?总是你斗我,我斗你,还有乐趣吗?反过来说,乐趣、幸福,又是从哪儿来的?琢磨来琢磨去,他发现,就俩字儿:喜欢!譬如吃饭,不喜欢,吃了会恶心;再譬如学习,不喜欢,再学也白搭;还譬如生命,不喜欢,活着也没意思。再反过来,为了喜欢的事或人,死了也心甘!

就因为这个问题,吴冰河像菩提老祖一样顿悟,从此喜欢上了学习,从班里倒数跃居全校第一。很可惜,在吴冰河上初中的时候,还实行推荐制。吴冰河想上高中,学习再好也没用;王荔枝想上高中,高中不想她。此时,冰河的老爹提出,大队需要妇女主任,支书说,王荔枝不是我们大队人呀,可阮保金却说,她祖上就是这里的,咋能不算这里人呢?于是,王荔枝就当上了大队妇女主任。

下学了,冰河除了劳动之外,闲暇时就看看课本,或跟别的孩子一起,从这个小队撵到那个小队,听大鼓书,看皮影戏。

都下学了,冰河与荔枝就像跑在两股道上同向并行的列车,在交汇点上分岔儿了。看起来两列火车各跑各的,从此没了交集,其实,不是这样的。因为王荔枝还住在她老爹家,工作了几个月,所拿的工资也都交给她老妈,算是对养育之恩的报答。住在王柏川家,到大队,必须经过吴家的夹道。吴冰河站在夹道的出口,等。等到了,也只为说几句闲话,譬如:冰河,吃了没?吃了。冰河说,荔枝,你吃了没?没吃,我能走吗?也是,看你天天出出进进,是不是大队挺忙呀?还说呢,这不,又开会,还要组织妇女学习呢。

荔枝买了手表,金属表带闪着光,耀眼。荔枝看了一下儿说,冰河,有事吗?没事,我就不跟你多说了,再说就迟到了。

一次,二次,三次,到了第四次的时候,荔枝好像很烦,也不客氣了,说,吴冰河,你下学了,就不能干点儿别的?我真的很忙,真的没时间跟你闲扯!

话说的很着实,冰河难过,钻进破被窝蒙着头睡大觉。能睡得着?——是呀,地位变了,想说个话也成了难题!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距离在时间的助推下逐渐拉大。在拉大的过程中,冰河总想回到从前,可能吗……大脑有些疼,有时疼得一塌糊涂。冰河有时糊涂有时清醒,而且有时十分紧张,莫名其妙的紧张——我是为了得到她吗?冰河又摇头又点头。点头是因为自己真的很想天天见到她,哪怕每天在夹道遇见不说话也行;摇头,说不想得到是假。但是,可能性不太大了,也应该知难而退。但是,不甘心呀。这个不甘心,把冰河绕糊涂了。

梦做完了,人就醒了!

有天晚上,冰河带着满意到邻队听大鼓书,想用这种方式排解烦恼。没想到,路过红麻地头时,听见呼啦一声响,冰河与满意同时站住了。仔细听,又没了。再准备走时,却有人说话。满意鬼精,捂着嘴,用手拨拉,两个人大气也不敢出,细听。一听,冰河立即明白了,是荔枝的声音。咋了?咋了?冰河心跳加速——荔枝的声音是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那种。咋了?咋了?满意也听到了,小声说,大哥,是荔枝姐的,听声音,可不头对呀,一定是遇到坏人了,救不救?

冰河心不在焉,说,救,救啥?

救人呀!听,仔细听听,荔枝姐还在哀求呢:别碰我,别碰我,我快要死了!听听,多危险呀,哥。

冰河的脑海忽然闪现在在河里救荔枝的情景,他忍不住大声喊:荔枝,荔枝,是你吗?

红麻地立刻安静下来。

咋办?满意一边说,一边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巴坨子,使劲儿往红麻地甩去!红麻地没动静儿。满意又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递给冰河说,大哥,你劲大,你甩,砸死那个坏蛋!冰河想也没想,就把石头甩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接着就听到:哎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接着,一个女人站起来,迎着灰灰的月光,是荔枝!

荔枝十分恼怒,骂道,死冰河,干啥打人!

冰河木了!

就在这个时候,满意拽着冰河的衣服说,大哥,荔枝没事,咱快跑吧!

没事吧荔枝?冰河还是说了一句。

把人家头都打破了,还说没事?

那咋办?

滚!是阮保金的声音。

满意说,你们俩?这么晚了,干啥?

阮保金说,有人举报,说有人看到你们俩想偷东西,王主任不相信,我就和王主任一起来看个究竟!

荔枝迷糊,看着阮保金说,没事吧,咋流血了?

阮保金说,不要让他们走了,带到大队审问。

满意吓坏了,有点儿打颤,使劲儿拽着冰河说,大哥,跑吧!

你说丢人不丢人?陈越秀端着鞋筐子到凤姐家时,她正在做饭,屁股都没欠,老着脸,一声不吭。陈越秀就热情过度地喊,凤姐呀,一笔难写俩陈字,前后屋,亲不亲,看近邻哟。

可人家凤姐呢,眼皮都没抬,拍拍身上的灰,吹吹烟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脏呀,就不留你到屋坐了,有啥事,说吧。

两家倒了个儿,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呀。

话都没说明,咋死心呢?陈越秀心想,还是不知道,要是知道有天大的好事,还不跟吃蜜一样?于是,咧着嘴说,哎,说大事也不是大事,但是,还真的都是咱女人的事呀,谁叫咱不生成男人呢?

有事说事,有屁就放!

听听,不像是开玩笑,陈越秀心情再好,也只能收起。她尴尬地挤出笑容说,我也没得罪你呀凤姐,咋说话跟吃了枪子儿一样呢?

烟熏的。穷人气多,烂柴火烟多,又不是一天的。

陈越秀哈哈哈笑了,开玩笑说,跟谁生气都不能跟自己生气,烧锅做饭,一辈子了,还想改变?我说呀,乐呵呵就行。你看,你家老王,自从荔枝当上了大队妇女主任,也不赌博了;你呢,也变得油光水滑的。你那胰子,是不是荔枝买来孝敬你的?这孩子,就是懂事!

懂事,懂事还不是人家的?

哦,你这话说的,你的意思是想倒插门呀,陈越秀觉得她上套了,就说,那还不容易,俺家就多一个,给你当女婿又当儿,咋样?

我是想呀,可咱没那个命哟!

咋说?陈越秀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咋说?你心知肚明,你家老头子也知道!

热脸蛋贴着人家凉屁股,又臭又冷。

回到家,吴江早回来了,垂头丧气,坐在当院,一支接一支抽烟。陈越秀没精打采说了句:回来了。吴江眼皮翻了一下,又垂下说,我的旱烟袋呢?

找旱烟袋干啥?

以后,我就只能抽旱烟袋了,合乎身份。

咋了?狗屎脸,给谁看呢?陈越秀生气了,跺着脚说,老娘我还一肚子气呢!

都心平气和之后才知道,日子过的真不是想象的那么顺当。先说吴江吧,真的想不通,原先,呼声还是很高的。支书说,你四十来岁,正是干事的年龄,想把支书交给你。吴江就乐。难道支书是在麻痹自己?也不是。老支书那人品,一辈子大公无私,处处为社员着想,尽人皆知。是群众有想法?老吴家占总人口的二分之一,老吴家不会反对;外姓,不是表叔二大爷也沾亲带故;就连屋后的王家,虽不是亲戚,但有恩呀!

自古道,好人没好报呀,把荔枝弄上去了,自己却下来了。是阮干事谈的,他说,也在公社说话了,但都知道你不认字,这就是缺点。培养接班人,不能培养一个文盲吧。这话说的刺人,但合情合理。

从大队出来,就感到如芒在背,扭头,是荔枝。吴江知道荔枝这孩子有话说。拐过屋角,荔枝说,叔,不能怪我,我真的感谢你把我弄到大队,就是你的亲侄儿,你都不帮忙,可帮了我大忙,我这辈子也感激不尽呀!话说回来,保金也是秉公办事。说过了,叹气。吴江忽然慨而慷,笑着说,闺女,只要你在大队,不跟我在大队一样吗?

荔枝的眼睛忽然变小了,眯成了一条缝!

保金?不是阮干事,也不是阮保金……路上,吴江怎么也咂摸不出味儿来。

荔枝跟阮保金说过吴江家的恩,还说到当初是冰河救了她,最主要是这么多年了,吃什么都想到她,就是偷一条菜瓜,也拿给她。阮保金哈哈大笑说,幼稚,这样的人能说是好人吗?举个例子吧,就像一家人养一头猪,给它吃给它喝,你能说他对猪不好吗?你要问为何这样?那是因为看中了猪肉!荔枝骂,惡心!你就是心黑!阮保金说,我是军人,你不理解,可我理解——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要不残酷,你爹妈咋了?!

是呀,荔枝想,爹妈还在倒霉,这个男人或许能帮上忙。一番比较,荔枝就觉得阮保金可靠;联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更觉得阮保金才是靠得住的!

荔枝真的不知道阮保金为何有醋意。为吴家的事争论之后,阮保金奇怪地住进了医院。荔枝等了许多天,一打听,还在医院;荔枝屈服了,到医院,摆明态度,又来了一番甜言蜜语,阮保金才好。

说什么呢?就是陈越秀提亲的事情。阮保金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她不知道?荔枝说,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人?阮保金说,你想一想,红麻地。荔枝腮帮腾的一下火辣辣的,娇滴滴地说,虽然这样,我也不能做二房呀,就是想,你能行吗?阮保金说,放心,我家那个黄脸婆,我自然有办法。只是,这个吴冰河,癞蛤蟆趴在脚背上,不咬人,但恶心人。

胡说,咋恶心人了?我不是说了吗,老妈已经回绝了。

这个人眼睛太毒,得想办法把他眼睛弄瞎我才放心!

放屁!荔枝赶紧说,再咋说,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许你碰他!

好好好,我的小乖乖,但是,他总是乌龟吃秤砣,一副铁了心的样子,咋办?

你别管,你娶了我,断了他的念想,就安全了。不过……就是这个“不过”害了吴冰河。荔枝说,不过嘛,冰河聪明,许多难题,只要他用功,都会,最主要是,这个人不像你说的养猪理论。这么多年,他只是对我好,不像你,见到我就动手动脚;我能看出,他对我是真好!

我一再说了,他是别有用心!

但是,我还是觉得欠他的太多了,心里不安。疙瘩小学缺教师,是不是推荐冰河去?

阮保金不再说话,捂着胸口,疼。荔枝不理解,赶紧抱着,找来医生,又吃药又打针,过了两天才好。好了,阮保金还是眉头不展,整天捂着胸。

胃病是什么时候治好的,说起来简单。阮保金正捂着胸难过的时候,大队民兵营长来了,报告说,逮到吴冰河偷保管,证据是在吴冰河家里搜出了两把花生,吴冰河承认了,但是,不承认是偷的,更不承认是偷保管,咋办?阮保金不捂胸了,摆着架势说,这个人嘛,是个惯偷,很狡猾的。他老爹在大队时,你们顾忌,那咋行?这样的惯偷,不教训是不行的;光教训也是不行的,为何?惯偷嘛,要让他长记性,改掉才是真正目的。于是就把冰河关在地窖里,吊着打,捆着打,跪着打。不给饭吃,饿了一天一夜。荔枝听说了,赶到大队,向阮保金要人,可阮保金呢,又捂着胸口,装着一脸无辜的样子说,我胃疼,没过问,听说是营长逮住的,已经送到派出所了。荔枝准备动身去派出所,阮保金哎吆一声说胃疼,荔枝赶紧找医生。七折腾八折腾,这一天就过去了。就在这天晚上,一个戴口罩的人,手拿木棍,在冰河跪瓷片时,从后面夯了一棍。

吴冰河哎哟一声,昏死过去了。

戴口罩的人打开后门跑了。

荔枝看见一个人慌张逃跑,才想起大队有个地窖,可以藏人,于是,急忙下到地窖,看见躺在地上的吴冰河,哭着喊着,让大队派了一个架子车,把他拉到医院,治了一个星期才好。

治好了,一条腿就瘸了!

吴江抽着旱烟袋,咕叽咕叽,搕搕,说,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说到底,吃亏占便宜,都是暂时的,历史会作出评价!

哎哟,你以为你是谁?陈越秀越发生气地说,当了几天大队干部,还成神了,说的话都支棱起来了。我问你,啥叫历史?到了历史说话的时候,你还能说话吗?猪鼻子插葱,装象!你再扭头看看,王家两口子原来啥样,现在啥样?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房子也翻新了,看人都不用眼睛了;那个该死的阮保金呢?把冰河的腿都弄瘸了,跟没事一样,拍拍屁股走了,听说还当他的干部——你能忍,我不能忍——可让冰河告,他却摆摆手,不干!这个没血性的,跟你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咋能让我不生气?那个没良心的女人,眼睛只管往上瞧,就是忘记她怎么活下来的了。可是,人家如今不也随着飞了吗?听说,调到县妇联,大小也是个干部。唉,气死人呀!但是转念一想,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的选择,不对吗?可是,这么搞,可坑苦了俺那个傻侄儿——整天到学校、到河沙湾,捡金子?给他介绍对象,他连口都不张,你说咋办?看着他一天一天瘦下去,我这个当老妈的,从小看着他长大,能不心疼?

吴江说,虽说冰河是大哥的孩子,但是,你有养育之恩呀。报不报恩,且放在一边,这孩子的行动可以说明一点,他还是明白的——当教师领了工资,在街上割了一大块肉回来,还把工资都交给你呢。

就是因为他太孝心我们才不放心,为啥?一个大男人,又是一名教师,手里没钱咋行?谈个对象,得请人家吃顿饭吧,得给人家买点儿小礼物吧,无论如何,得花点儿钱讨人家欢心吧,可冰河把工资都交给我,我能想不到?我又把工资还给他了,可他呢,不去交朋友,把钱存起来,每年都拿钱给贫困生,你说,是傻子还是呆子?

这个事情,我问过,冰河说,对象呢,也许是姻缘没到,至于工资,既然老爹老妈不要,存起来,等弟弟结婚呀、家里需要花钱时再取出来。要说救济贫困生,也不是他的工资,是一个原来救济过的学生,考上了大学,毕业了,办实体,成了大老板,打过来十万,还给了一封信,说是老师的恩情不是十万八万块钱能了结的,只是,疙瘩学校穷人太多了,都让老师掏,困难;就让他代老师掏,在学校设立助学金,把利息取出来,每年给三名贫困学生。

啥叫姻缘没到?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找到,谁信姻缘没到?我看呀,就是放不下那个婆娘。唉,人家都生了孩子了,还惦记,值得吗?

我感到冰河没有惦记,至于你说的,他对荔枝的恩情,也不能总记着;要是总记着,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了。我也问过冰河,后悔吗?冰河说,后悔啥?要是再来一回,还是会毫不犹豫救人的。至于后来,荔枝也确实可怜。那时候,我在大队,粮食宽裕,冰河结余点儿给王荔枝,能算多大恩情?

但是,她男人,那个混蛋,也不应该恩将仇报呀?更不应该因为嫉妒把冰河的腿弄瘸呀?弄瘸了,也应该给个说法吧?

这件事情,确实是王荔枝做得不地道。吴江说,但是,作为荔枝,还是处处护着冰河的。我就知道,冰河考民办教师,王荔枝就跟阮保金翻脸了,听说,报名时阮刚好管报名登记,看到冰河的名字,就说,这个吴冰河,我了解,品行太差,在大队,偷扒拿都会,因为偷花生,被人把腿打瘸了,应该取消报名资格。王荔枝知道了,跟他打了一架,闹到书记面前,还放出话,要是把冰河拿掉,就离婚,就告他是怎么谋害前妻的!

那个混蛋怕了吗?没有,听说,闹到书记面前,书记看了看说,报名资格有思想品德不假,但是,你说他偷扒拿,有证据吗?阮保金脸憋得通红,就是拿不出证据。过了一会儿,改口说,一个老师,身体也是大事,在学校里,歪叉歪叉,有损教师形象。可书记看了看王荔枝说,你要是这样说,就是歧视,跟歧视妇女是没有区别的,甚至更严重;一个干部,国家干部,有这种思想可不好呀。再说了,对于冰河,谁给他腿弄成这样的?人家没告到公安,就算幸运,要是还歧视人家,说不过去吧?

阮保金一时语塞,恨恨地瞅了一眼王荔枝说,你就是个吃里扒外的贱货!

骂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大雾的上午,教育局和县一中一名搞调查的干部过了河就走错了方向,本来是去疙瘩小学,却走到了金光中学。只好折过来,再从十字路口向左拐,不到一里地就到了。路上,教育局人事科的韩干事对一中的王股长说,真的应该落实中小学合理布局了,像这样,既浪费资源,又让人糊涂。我们都是教育界的老人了,还走错方向,说出去不让人耻笑才怪呢。

王股长没有沿着韩干事的思路走,他问,我们学校,领导亲戚、干部家属都很难进,为何调这样一个人呢?这匹“黑马”到底有什么靠山?

韩干事笑笑,他也不太知道内情,只知道是局长亲自安排的,就岔开话题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王股长抬头看看韩干事的背影,觉得领导机关就是领导机关,说话云来雾去。哦,是了,在领导身边,最大优点就是要嘴紧。王股长想到此,不觉骂自己肤浅。

王股长肤浅的不光在此,最主要是体现在调查课题上。到了学校,第一要找的当然是校长,校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戴副眼镜,端杯茶水,闭着眼在那儿养神。其实,校长不是在休息,是在回味,回味昨天前天大前天,直到想不起来为止。抬头看见这两位,似乎有点儿派头。急忙站起,握手,寒暄,倒茶,謙恭一番,还是莫名其妙。

都坐下了,才言归正传。

韩干事看了一眼王股长,王股长也看了一眼韩干事,眉来眼去,揣度心思。在王股长看来,这是尊重,又是下命令,因为是他们单位调人,所以得以他为主,但是,韩干事是代表教育局,领导单位,领导是不会先开口的,自己当先锋,应该。

王股长咳嗽一声,把眼镜架往上推了推说,来贵校,是麻烦贵校了。我们来的任务,是挖人的,听说你们这里有个优秀教师叫吴冰河,是吗?校长皱眉,点头,斜视。韩干事没表情。王股长猜不透,继续说,你说说这人有哪些优点,说得越具体越好,我们回去好汇报。韩干事终于坐不住了,咳嗽,抬手做了一个动作说,不好意思,我想插一句:不是只说优点,有啥说啥,譬如品德学识呀,教学能力呀,个人问题呀,社会关系呀,等等。

王股长一直在微笑,顺势掂起茶杯,吹吹,喝茶。

校长的思路接不上,咧着嘴盘算:新鲜,吴冰河,新鲜!吴老师是骨干不假,此人老实巴交,不大注意仪表,最主要是瘸腿,形象嘛,一般般。这几年,拿点儿工资,除了给叔婶,就是救济贫困生。这一点,评价不一。有人说,是傻×;也有人说,高尚。年年评优秀教师吧,此人还谦让。这年头,抢都抢不来,还谦让,毛都没有。我作为校长,同情吗?也同情,但是,我得讲究平衡呀,如果嗷嗷叫的人弄不上,给他弄上了,还不打架?但是,是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我作为校长,心中能不佩服吴冰河吗?我时常想,世间还有这么高尚的人,难得!真的难得!可是,今天来调查吴冰河,说明什么?说明是玉,终究不会被埋没的。校长一激灵:难道这些都是吴冰河做的样子?要是这样,此人不仅仅是大智若愚,而且太可怕了!但是,不管怎样,走,好!走,好!想到此,校长有了主意,笑着说,这个人嘛,品质相当好,每年都资助贫困生,做了好事也不宣传。

韩干事又插话说,我们不是来整表彰材料的,我们来,主要是了解这个人的全面情况,至于好人好事嘛,也算,不需要具体,提到就行了。

校长笑笑说,品德嘛,咋体现?这就是个例子嘛。

是是是。王股长说,冰河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校长说,第一学历就是我们这个疙瘩学校毕业的。他说话不利索,总是忍,有人开玩笑说,吴老师教学生,疙疙瘩瘩。把我们学校也牵连上了。王股长看了一眼,在本子上记录着说,继续。校长说,这样吧,没准备,一时接不上,还是找几位老师谈谈,他们与吴老师接触比较多,了解也深入些。然后,看着门外看大门的欧老头说,来了几位?欧老头说,五位,三位有课,现在谈,就这俩。校长说,那好,你看是在这儿谈呢还是另找房间?王股长抬头看韩干事。韩干事也不客气,说,分开吧,了解一些真家伙。

回去汇报的时候,王股长也参加了。屋里坐着局一把手和二把手,二把手就是王荔枝。王荔枝是从县妇联调来的,因为她父母都在教育卫生系统,她也愿意从事这项工作,就在人事变动中挪了挪。

新局长上任,面临一个新问题,就是在职务变动中,许多人都进步了——当上了书记、局长或县领导。在县城工作了,就得考虑后路,大多买了房子,都想把老婆调到城里。在这个时候,打个招呼,把夫人挪近点儿,还有什么难题吗?看起来真的没难题,可是,做起来,那真的是难上加难。新局长也面临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发酵,影响极其恶劣。安排的人不论水平高低,都不干活,都在学校里做起了官太太——上午打麻将,下午到歌厅,晚上还要下舞场,根本没人教书。领导嘛,出差多,有机会就打电话给校长,请吃饭。鸿门宴呀。吃人家嘴软。吃喝过后就是请假,说什么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再不带老婆,回来还不闹腾?校长扳着手指头一数,一中老师二百多人,只有十来个人能长年坚守岗位,其余人嘛,只有领工资的时候见上一面;再见面,就是鸿门宴。咋办?反正教育局离一中近,三天两头往局长办公室跑。局长只管挠头,头皮屑唰唰地掉。局长指着落在地上的头皮屑说,你就别将我了,看看,把我将得,都脱了一层皮了!校长笑笑说,脱一层皮也得想个办法呀!

老局长走了,新局长来了。局长了解了一些情况,觉得要打开局面,必须采取断然措施。开始把公务员逢进必考的制度引进到一中招人上来。看似很好,其实很不理想。因为来考的只有三种人:城里有房子的、官太太、想舒坦的。这三种人貌似水平都很高,可就是派不上用场。王荔枝来了,征求意见时,给局长支了一招:不拘一格降人才。局长说,具体咋办?王荔枝说,到乡下各学校招人,让大家推荐,真正把那些甘于奉献的人招进一中;至于乡下学校,再从毕业生中招。局长觉得这招有风险,就说,乡领导、县领导推荐的人选咋办?王荔枝说,别拒绝,先放在那儿。局里成立一个培训学校,让到学校培训,达到要求了,再上岗,一举两得。这招还是很有创意的。局长看着面前这么一位美女助手,听了掏心掏肺的话儿,很感动。

可是,王股长汇报时,却大大出乎意料。王股长说,我们走访了,也听了课。总体感觉,此人品行还行,把自己的钱拿出来给贫困生。品行高尚呀。可校长没这么说,却用了一个字:傻!

王荔枝低着头,在抠手指头上的指甲油。局长喝了一口茶,看韩干事。韩干事说,还有两位同事。那个女同事倒是说了许多好处,男同事似乎不以为然,总打哈哈。还问了门卫,门卫只说了一句话:百年难遇。

局长说,经过就别多说了,就说考核结果吧。

韩干事想:考核结果?考核!说明领导已经下了米,咋办?也行,说一点儿,看看领导反应。韩干事说,本人也见到了,人高马大,浓眉大眼,腿不方便。又看王荔枝,王荔枝说,有啥说啥,别总看别人眼色。韩干事接着说,话语不多,讲课也是普通话,听说在河大培训过,就是有点儿口吃;作业,没有。抽查几个学生,问了几个问题,还都会。有一点必须指出,学生贪玩,下课铃一响,都急着往外跑,手里拿着毽子、跳绳、篮球,玩开了。我就怕,这样的学风,带到一中,咋办?王股长,是你们学校招人,你又分管,你说说吧。

王股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难拿捏。其实,韩干事汇报,也是事先说好的。汇报时,王股长察言观色,没有瞅出个所以然,琢磨,说明领导也在十字路口,关键就在我們汇报了。想到那些局长、书记,那一副副嘴脸,于是说,我看还行,有些问题得一分为二看待,譬如校长说的吴老师的傻,在我看来,其实不是傻,这是一种认识,说深点儿,是一种情怀、一种精神。人嘛,尤其是教书育人的人,说白了,还是得有一种忘我的精神的。这么多年,都说学雷锋,谁学了,也有人说雷锋傻!但是,从内心讲,这个傻劲儿还真的应该提倡。

说得对!局长把腿一拍,大伙儿吓了一跳。局长有点儿忘我,笑着说,王局长跟我说的时候,我也惴惴不安。虽说这么招人,只是探探路子而已,但是,损害的可是一大片——那些头头脑脑,见面咋搞?还不吃了我?昨天,也就是你们考察的第三天,就有人知道了,拍着我的肩膀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呀老弟,你这么搞,那些人的夫人咋办?再说了,你的前任已经提拔了,他怎么看?你这不是在揭别人的伤疤吗?傻子才这样干呢。你想一想老弟,一个连老婆都没娶到手的人,能给学生当老师吗?要是反映到书记、县长那儿,咋解释?我当时也犹豫,今天听了王股长这么一说,我似乎有了一种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豪情,关键是,谁能舍得一身剐呢?

几个人都笑了。

后悔、难过盘踞在王荔枝心里。阮保金说她快神经了,需要到外边走一走,散散心。王荔枝听到这话,咬牙切齿地骂:混蛋!骂之后觉得十分不妥,也不贴切。但是,她真的找不到一个能解恨的词语。王荔枝回忆着,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就这样,喝点儿牛奶,仰着头看天花板。看着看着,就好像看到了冰河。冰河的胡须长长了,但是,她又不好意思说,也不敢说,因为阮保金说过,他是你什么人呀?是呀,他是我什么人呢?要不是老爹老妈住在那儿,要不是父母倒了霉,说不定一生也不会认识,就是相遇,也不会说上一句话。但是,自己有一种感觉,只要遇到过,哪怕一次,冰河就会留下印象,而且是很深的印象。

这种感觉从何而起呢?

好像懂事的时候吧。有一天,天黑了,月亮出来了,老爹老妈还没有回来,自己害怕,就走到前院。冰河正在蒸红薯。大哥哥,他们大人都干啥去了?他们呀,修水渠去了,很晚才回来呢。我怕。哦,别怕,有我呢。你还没吃饭吧?我已经想到了,就说蒸熟了送过去的,刚好,你来了,给,有点儿烫,放在碗里,慢慢吃。

我吃着,他把大箩筐背到当院里。月亮好圆好亮呀。我们看月亮。我心里又一次荡漾着温暖。我咬着嘴唇,含着泪。好在是夜晚,冰河看不见。先是坐着,他看着我说,你的脸跟月亮一样那么白,没吃饱呀,赶紧吃!我吃着,他就这么看着,看得我心里既暖和又难过——唉,我要是有这么个亲哥哥该多好啊!看着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叠好的纸飞机,递过来说,不会叠吧,给你,也算祝愿,盼你长大呢;长大了,像飞机一样飞得高高的,看谁还敢欺负你——揍死他,让他们只有仰望的份儿。

唉,荔枝心想,怨谁?怨自己。真的过不惯农村的苦日子。老爹家的饭从来就没有做足过,谁也没有吃饱过。爹妈还在受管制,不在这里,还能上哪儿?在这里就像掉进了苦海,闻着臭气熏天的气味,跟一群泥巴蛋蛋的孩子滚在一起,蚊虫叮咬,荆棘丛生,除了哭,还有办法吗?放学了,老妈让我挎着粪筐到处捡粪。得了脚气病,痒得钻心,都冒血了,也没人管。星期天,老妈还要我拿着篦子给她篦虱子。第一次,篦到一个,我吓得把篦子甩了,老妈拿棍就打,骂,你这个吃闲饭的,不中用的鳖货,那些“老母猪”长在我头上,整天啃我咬我,你咋就不心疼!

慢慢长大了,别人家的女孩儿都买的确良衣服穿,我还是穿着从城里带来的打着无数补丁的褂子,那双布鞋,还是冰河的老妈给做的。她看见我打着赤脚,厚厚的老茧,脚边都磨起泡了,就用手指比画。我问,婶子,比画啥呀?她笑着说,人不高,脚挺大——大脚片子,将来嫁人,谁要?我说,冰河脚比我还大。她说,过来,我量量就知道谁脚大了。我就那么傻,就把脚伸了出去。她量了之后,还在我脚板挠了一下,我笑得直打嗝儿。她说,知道痒,说明还嫩着呢。不过嘛,告诉你个秘密,你的脚,跟冰河的脚一般长。我当时迟疑,心想,谁信呢?又在一起睡觉时,我就把脚板对着冰河的脚板,才发现,大人都在说谎,他们才是害人精呢——冰河的脚比我的脚板大整整一圈儿呢。

婶子把布鞋送到老妈家,老妈拿着,翻过来看,翻过去看,送走婶子,说了句:黄鼠狼给鸡拜年!老爹从外面回来,知道了,说,也不是,这叫放长线钓大鱼!唉,谁叫大哥大嫂多事呢,你在厕所尿尿,就那么不注意,尿到人家写的字上?倒霉,倒一辈子霉,没指望了!一个丫头片子,人家照顾得这么周到,干啥?还不是想着娶去给他当媳妇?唉,人家是支委,得罪不起。咋办?只能装糊涂,先收着。

可是,这份情咋办?老妈说。

看你怎么理解。老爹说,说是情就是情,要是有别的意图,就不是情了,就是设套儿;如果没别的企图,等丫丫长大了,自然会还上,还用我们着急?

丫丫咋还?老妈说。

他家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两个小伙子,不成家立业?到时候,都去,礼加厚实点儿,不就成了?

要是提亲,咋办?

依照目前看,丫丫與他还真合适。老爹说,但丫丫是城市户口,再咋说,大了是要回城的。一个农村人,与丫丫结婚,可能吗?

老妈点头说,这也是事实。估计人家也识趣,要是不识趣,霸王硬上弓,那我们只有撕破脸皮了。

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奠定了思想,永远也不要嫁给农村人。王荔枝心想,心歪了,要是想正一点儿,不就嫁给冰河了吗?世界上,到哪儿去找后悔药!但是,保金也太吸引人了:军人、笔直、普通话,说出话来一板一眼,不仅有水平,还很有张力;那张脸,像一把刀,真的一下子就戳到我心窝窝里了。跟冰河,从来也没这有种感觉。不知为啥,当时觉得,这就是爱情,是实实在在的爱情!可是,他已婚。但他已不是军人了,我就不算破坏军婚。更何况,他说他俩是娃娃亲,早离掉都安生。这就不是抢男人的问题了。但是,即使不是抢男人,如果在人家没离婚的情况下插足,也是不行的。当时在大队,只能偷偷摸摸。可是,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子,眼睛都被大雾迷住了,看不清对方了。我记得,冰河是知道了,听到了,他十多天不出门,病了;因为在他生病期间,他老爹老妈就到叔婶家提亲,好像等不及的样子。当然,最后是冰河彻底绝望。我听说,冰河想把自己饿死,在他弟弟的哭闹下才吃饭的。他弟弟满意,哦,大老板了,在深圳有个公司,想请冰河去,他不去。说是喜欢教育,看着孩子那一张张笑脸,就像看到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呢?

满意回来过一趟,说了此事。我说,满意,你的话你哥听,现在在城里工作了,也有了住房,让他找一个吧,找一个,大家都放心。

满意说,劝了,大哥说,也想过了,就是忘不了过去。

唉,姻缘,姻缘,也许姻缘没到吧?难道在阳间就没有冰河的姻缘吗?

在一起过日子才知道,长相已经不太重要了,也可以说被一天天的时光以及鸡毛蒜皮的事吞噬了,留下的还真的是抓不住的虚无。这个阮保金,太不是东西了,就因为我跟他说了冰河的好处,他就嫉妒;开始冷嘲热讽。红麻地事件之后,他就想方设法害人。我警告他,可是,他玩陰的,栽赃冰河偷花生,说是民兵营长干的。没有你阮保金撑腰,扒了他的皮他也不敢呀!可是,找不到证据。安排冰河教书,他不同意,硬说是个瘸腿。从那时,我们之间发生的裂缝吧。大吵了一架,这个狗熊,被我打得嘴流血,还忍着不还手,硬说要坚持真理。找到公社书记,书记说,有道理。但是,我们已经出台方案,公开考试。冰河考上了,我高兴啊!那天晚上,我看见他夹个包子,脸黑得像锅底。我唱歌他就骂,骂得很难听。战争开始升级。打架时,他不仅还手,还把我捆在椅子上打,打着说着,你是谁的女人,猪爪子烀千滚还往里勾呢;你是我的女人,却为别的男人高兴,就不知道你长着一颗什么黑心!

为了冰河调进城,他开始装哑巴了,在乡里工作,不再回城。好,反正孩子涛涛大了,快上初中了,我也不怕。父母都出来了,到了星期天,带涛涛去姥姥家玩儿,看你在乡里能再找一个不?可是这点,他死心了,听说改了很多,基本上还算用心工作的。到了涛涛上初中,我把他放在冰河那个班,已经上了半个学期了,他回来一趟,听说了,像疯了一样,不仅闹,把屋里东西全砸了,还把左邻右舍找来,让评理。星期天,我妈也知道了,接我到她家吃饭,说,小阮做得不对,没给你颜面,但是,你也想一想,他这样,不是更在乎你吗?还是妈提醒得对。我没出头,找韩干事,韩干事找校长,又找到冰河,只是说,不是你教的不好,是涛涛不适应。冰河,唉,这个傻哥哥,真是木鱼脑袋,这时候了,他还说,你把涛涛找来,让他自己选吧。涛涛当然想在冰河班里,因为冰河不布置课外作业,作业都是当堂完成,不会的,当堂解决,从来不拖,学生都喜欢。还经常搞喜爱测试,测试之后,跟学生说,没有爱好的学生,将来是学不好的。学生都把冰河当老师加朋友,听说有位父母离异的初中生,直接住在他家,就把他喊老爹。

记得那天很冷,天气不好,雾很大,放学了,学生都想往回走。我家住在护城河左边,过了护城河,再走一段才能到。前几天下雪,一直没化,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没有太阳,树梢上的雪纷纷飘落。涛涛穿着滑冰鞋,和同学一起在雪地里背着书包滑行。刚滑过一座桥,就是下坎,有一位同学把持不住,撞到了涛涛,自己也撞出几米远。好在他滑到桥下面的一棵树下,抵住了,停了下来。可涛涛呢,歪歪斜斜,滑到了街中央。忽然从人行道滑到行车道。就在这时,一辆三轮车刹车失灵。滴滴的鸣叫着让人给它让道。可是,涛涛身不由己呀。就在这危急时刻,冰河不知道从哪里过来了,一下子滚到路中间,硬生生使劲儿一推,把涛涛推出了危险区。

涛涛得救了,可冰河的头撞到了车帮,随即又撞到路边水泥花坛的棱角上,血流如注。

这个过程,我没见到,是出事之后报纸上报道的。当天中午,教育局韩干事慌慌张张跑到局里,告诉我,冰河为了救一个孩子,身受重伤,生命垂危,正在医院抢救。我一听,心立即痛起来。我对韩干事说,快,快找辆车,我要到医院看看。就在这时,韩干事说,救的是涛涛,你家涛涛,你还是回家看看孩子吧。我说,既然涛涛能回家,说明没问题,我还是先到医院看冰河。韩干事慌忙下楼,但是,立即跑了上来,告诉我说,王局长,吴老师去世了。我听了,泪如涌泉,扶着墙,腿颤抖,慢慢移到屋里,倒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韩干事进来了,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让我喝。刚端过来,手机响了,是阮保金——他从来不打电话,此时打,一定是听到儿子的什么消息了。我正难过,不想接,但是,一直在响。又过了一会儿,我慢慢冷静,心想,应该告诉他涛涛没事,让他放心。没想到,接通了,阮保金却说,听说,吴冰河被车撞死了,是吗?我不知道咋回答,那边又重复问。我就嗯了一下。那边说,听说是救了一个小孩子,值得吗?我早就看出他是个傻瓜,死了活该!

我哭泣着大声说,你知道他救的是谁吗?救的孩子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涛涛!

我听到吧嗒一声,一定是他的手机掉在地上了!

沈 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信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学会会长。短篇小说《病脚》入选《中国小说家代表作》,获中国小说学会颁发的“中国当代小说奖”。两部长篇小说获得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一部长篇小说荣获河南省精品图书。在《莽原》《安徽文学》《延河》《湘江文艺》《奔流》《黄河文学》《牡丹》等杂志发近百万字的中、短篇小说、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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