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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女湾矿的女人们

2021-10-12李庆伟

阳光 2021年10期
关键词:炸油条婆子梅香

天刚蒙蒙亮,梅香就端着一盆面,脚底下探摸着,小心冀冀地一步步从五楼走下来。朵朵看见,赶紧去接。姑侄俩把面盆轻轻地放到三轮车上,挨紧那桶热腾腾的小米粥,那是梅香三点多就起来熬好的。

朵朵说:“姑,走吧。”

“走。”

梅香蹬着那辆前几天从旧货市场买回的三轮车,朵朵在后面推着。她们尽量走得慢一些、平稳一些,唯恐三轮车发出的声响惊醒了邻居们的梦。初夏湿润的晨风轻抚着她们的面颊,早起的鸟儿在树枝间啁啾着,似在向这对儿勤快的姑侄问好。三轮车驶出狭窄的胡同,来到了空旷而寂静的矿生活区广场。往日,广场上昼夜人流不断,自从矿井关井闭坑以后,通往南井的通勤电车停发了。梅香的丈夫秋水和工友们都去了一百多里外的柏坪煤矿上班,生活区剩下的大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小区安静下来了。

梅香路过三号楼一单元一楼时,听见从窗户里面传出“哗哗”的搓麻将的声音,她往里面瞥了一眼,金凤和几个女人又在通宵夜战。去年,她从玉女湾矿服务一队下岗时,一时无所事事。金凤拉着她的手说:“大妹子,闲着也是闲着,走,跟姐打麻将去。”

就这样,她来到麻将馆。一来二去,也就学会了。刚开始学打麻将那段时间,梅香感觉新鲜、有趣。可时间一长,她就感到空虚、无聊起来。往往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还通宵达旦。输了钱,闷闷不乐,即使赢钱了,也高兴不起来,反而身心俱疲,十分沮丧。沮丧什么呢?她感觉这一天又虚度过去了。夜里躺在床上,她想:難道我就这样把精力用到麻将桌上吗?难道后半生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吗?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人得有个目标,我要寻找一条新的生路!

一天早上,梅香到街上买菜,路过矿院外的小吃一条街,她忽然看见一间门面房上用粉笔写有“此房出租”几个字。梅香的心一动:这房子位置多好啊!处于小吃街中段,来来往往买菜的人都路过这里。她站在那里,仔细观察了一下,小吃街有打烧饼的,有卖煎包胡辣汤的,有卖鸡蛋灌饼的,有卖粉浆面条的……她看见斜对面老马的油条摊前像往日一样又排起了长队。梅香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也炸油条!

那天晚上,她跟自己的丈夫秋水通电话,说了自己的想法,丈夫说:“你的想法是对,可你考虑过没有,在街上做生意的都是矿区附近的人,咱是外地人,你半道上插一杠子,人家会乐意吗?”

梅香说:“外地人咋啦?咱一不偷,二不抢,谁敢咋着咱?”梅香又说,“咱在玉女湾矿这么多年了,都是熟人熟脸的,谁敢欺负咱?”

丈夫说:“炸油条不是一个人的活儿,你一个人你顾得过来吗?”

梅香细想,丈夫说的不是没道理,这件事就放下了。

几天后,老家打来电话,婆婆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县医院。她和丈夫匆匆赶回家。婆婆全身水肿,胸疼得厉害,走几步就喘不过气。丈夫焦急地询问医生,医生说:“要想挽救老人的生命,唯一的办法就是下支架。”问需要多少钱?医生说五六万。丈夫沉默了。梅香知道丈夫的无奈,矿上在城里建住宅小区,年前刚刚交过二十万元的预付款,儿子上的私立学校重点班,每年光学费就得两万多,还有一家人的吃穿花费,一下子拿出五六万,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晚上,躺在床上,丈夫不住地唉声叹气,梅香也翻来覆去睡不着。婆婆痛苦的表情一次次浮现在眼前。梅香说:“秋水,‘三金我不买了。”

“咋?”丈夫有些诧异。

“把那钱省下来给咱娘治病吧。”

“你?”丈夫抚摸着她,胸腔里阵阵热流涌动。他喉结滚动着,颤着声音说:“梅香,当年咱结婚时没给你买‘三金,我就感觉一直亏欠着你,今年咱结婚十周年了,咋也得给你圆这个梦。”

梅香说:“那又不是米面,不吃不中。咱老百姓,戴金项链是过,不戴照样过日子。”

丈夫搂着她,搂着这个浆果一样成熟的、温暖的身体,心里感慨万千:“这就是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的女人呀!”那年和梅香结婚时,他曾许诺过给梅香买“三金”的,可当时正值煤炭市场低谷期,工资都开不出,哪有钱买呢?后来煤炭形势好转了,可弟妹先后考上了大学,父母亲年迈多病,哪有能力给儿女交学费呢?当哥嫂的他们义无反顾地把这副担子接了下来。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出生、上学,后来又买房,这件事一拖再拖。今年国庆节,是两个人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丈夫说:“咋也得兑现这个诺言。”可现在梅香突然改变了主意,这实在让他过意不去。丈夫说:“这钱先用来给咱娘治病,再攒一年,明年一定给你把‘三金买回来。”

梅香问:“你那工资发到几月份了?”

丈夫说:“二月份。”

梅香轻轻地叹息说:“拖欠三个月了。”

丈夫说:“井下采煤工作面正在过断层,煤质差,不好卖,估计下半年就好了。”

梅香心疼地抚摸着丈夫。以前丈夫犍牛一样壮实的身子现在也有些消瘦了。她的脸紧紧地贴在丈夫胸脯上,说:“他爸,家里负担这么重,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我得想办法。”

“想啥办法?”

“还是炸油条。”

丈夫不言语了。半天,他说:“你一个人咋行?”

“李楼咱大姐跟我说过几次了,说她闺女朵朵中学毕业了,在家闲着没事,想让咱帮忙给朵朵在煤矿找个活儿干,正好咱这次把她带上,不是有帮手了吗?”

丈夫摩挲着她丰腴的肩膀说:“你呀,你呀,生就属鸡的命,一天也闲不住。”

在丈夫的爱抚下,梅香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波浪翻涌的大河,清凌凌的水“哗哗”地往东流去。第二天醒来,回想起昨天夜里做的梦,她忙找出在地摊上买的相书,翻到周公解梦那一页,上面写道:梦见水是财。她顿时充满了信心,她相信,生意一定会成功!

梅香来到小吃街口的时候,看见卖鸡蛋灌饼的兰芝、卖煎包的小松两口子已经来了,正从三轮车上往下卸东西,斜对面炸油条的老马咳嗽着正在生火。梅香后悔,想着早来早来还是来晚了。她脚下加了把劲,三轮车冲到自家的油条铺前,“吱呀”一声停住了。老马是多年的老摊了,门前用石棉瓦搭了棚子,他们白天忙活一天,晚上就住在这里。看她们到来,老马和他姘居的女人麻婆子往这边扫了一眼,梅香忙打招呼说:“大叔大婶早啊!”

麻婆子没有吭声,老马“嗯”了一声,算是作答,梅香知道,麻婆子心里有气。是啊,同行是冤家。昨天,她把铁锅、案板等炸油条的东西往这间门面房搬的时候,麻婆子看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梅香讨了个没趣,和朵朵对视了一眼。梅香想,不搭理就不搭理吧,各人做各人的生意,井水不犯河水。

梅香打开店门,和朵朵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把案板支好,朵朵从蛇皮袋子倒出刨花,用半截油桶做成的火爐子昨天就放在店门前了。朵朵抓出两把刨花摁进炉膛,用打火机点着,一阵乳白色的烟雾过后,淡黄色的火苗蹿了起来。朵朵赶紧往上面撒上一层碎炭,打开了鼓风机。晨风从东面吹来,混合着硫磺味的烟雾迅速在街道上弥漫着。麻婆子“呸呸”几声,“我说对面的小媳妇子,你这是不是成心欺负人啊,嗯?!”梅香抬头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她想接腔,可又一想,一接腔肯定抬杠,就把肚子里升上来的那股气往下压了压。麻婆子见没人接腔,只好自言自语地说:“哼,不会生火就别张罗着炸油条。”

淡蓝色的火苗蹿起来了,朵朵把油锅坐上,鼓风机欢唱起来。这边,梅香先是往案板上洒了一层油,麻溜地从面盆里挖出一坨面。她反复按揉后,拉成蟒蛇一样的长条,盘在案头,然后再拽薄一溜儿,用刀切成一拃长的横条儿,再把两个横条儿合成股。这个时候,朵朵已经把油锅烧热了,油层表面拂起一层白雾。

梅香捏起一个合成股的油条生坯,沿锅边轻轻放入,立即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无数油花冒出来,朵朵急忙用竹制的长筷子紧翻。姑侄俩万万没有想到,那油条生坯在油锅里翻了几个身,略微长了长,就不再动了。梅香呆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呀?为炸油条,她专门到书店买了一本书,对照技术要点反复练习,已经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了,怎么今天开张第一天,就弄成这个样子呢?

油条已经在锅内变成焦黄的颜色了,没办法,只好捞出来。出锅的油条比麻婆子家的短了三成,软塌塌的像心事重重提不起精神的婆姨。到街上买菜的人路过这里,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眼见得太阳已经爬上了树梢,梅香家竹筛子里的油条已经堆得小山一样,一个买主没有不说,还招来了几个看笑话的人。

“哎哟,这油条咋像烧火棍一样?”

“啧啧,这油条能当狗腿卖了!”

…… ……

说得姑侄俩无地自容。梅香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眼巴巴地看着麻婆子家油条摊前站着长长一串人,有一多半是身上溅满泥点子的民工。金灿灿的油条刚出锅,还滴着油呢,就被顾客买走了。而自己的油条摊前没有一个人。生意人都图个开门红,就像放炮一样,如果第一炮炸响了,随后一顺百顺。现在头一炮就哑了,这生意还咋干下去呢?

正在姑侄俩愁眉苦脸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梅香,给我称一斤油条。”

梅香赶紧抬起头,她一下子愣住了,站在油条摊前的是曾和自己同在服务一队上班的杏花。十年前,杏花和自己同时看上了高大帅气的秋水,两个人开始了长达一年的争夺战。后来自己想办法把秋水弄到了手,而杏花像孤雁一样被闪在了一边,以至于好几年俩人见面都不搭腔。后来,一个叫陈鹏飞的大学生看上了杏花。俩人结婚后的第二年,陈鹏飞被提拔为副科长,杏花和自己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不过见面也只是点点头。如今,杏花见自己这般窘境,是不是看笑话来了?见梅香还愣怔着,杏花嫣然一笑说:“梅香姐,给我称一斤油条。”

梅香激动得手都颤抖了。她站起来,一边称油条一边抱歉地说:“杏花,我……对不起你。”

杏花爽快地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那干啥?再说,咱两家过得不都挺好吗?”

杏花把一张五元的票子递了过来。

梅香忙摆手说:“不要,不要。”

杏花说:“那可不行,头一次做生意,我给你发发市,哪能不要钱呢?”

推辞再三,梅香只好把钱接过来,又找回两元钱。

梅香说:“我接着钱就不好意思了,多少收一点儿就行了。”

“那不行!”杏花说着,把两元钱硬是送了过来。

杏花转身看了看案板上的面,问:“梅香姐,你这油条面是不是没有和好?”

梅香苦着一张脸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

杏花说:“没炸好没炸好吧,我建议你便宜点儿卖,人家卖五块,你卖四块五。”

梅香为难地说:“我不会吆喝。”

“来,我帮你吆喝。”杏花说着,从称好的油条里拿出一根,一边吃一边大声吆喝:“都来买,刚出锅的热油条,一斤四块五!”

杏花的声音甜美而圆润,加上她那苗条的身材、俊俏的脸庞,身上那件白底带荷花的连衣裙被晨风轻轻吹拂摆动着,就像电影中的荷花仙子一样楚楚动人,一下子吸引了众多男人的目光。一个年轻的身上溅满泥点的民工也许等不及了,从队伍里岔出来,走到梅香家的油条摊前:“老板,给我称一斤油条,来一碗小米粥。”说着走进门面房里,把安全帽扣在了桌子上。梅香赶紧称好油条,满满地盛了一碗小米粥,端到了小伙子面前。小伙子开了头,那些民工一个一个从对面的队伍里岔过来了。下力的人才不讲究油条模样好坏,只要便宜,填饱肚子就行。不大一会儿,空旷的店堂里坐满了食客。桌子没有空了,有的人就站着吃,堆得小山似的油条眼见着削下去了一多半。梅香的油条是好卖了,可麻烦紧跟着就来了。

麻婆子是玉女湾矿小吃街的坐地户,她和姘居的老马炸油条,在玉女湾矿街上,那是城隍庙的旗杆——独一份。多年来,她和老马独享着这香甜的蛋糕。如今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抢夺她的生意,是可忍孰不可忍?麻婆子脸上挂不住了,她的麻脸像阴云密布的天空,能拧出水儿来。她睖一眼看看梅香,睖一眼看看梅香。梅香权当没看见,继续给顾客称油条。看看自己摊位前没有了顾客,麻婆子再也坐不住了,她黑风着脸来到梅香的油条摊位前,双手往腰里一叉,厉声喝问:“我说你懂得做生意的道理不懂?”

梅香赔着笑脸说:“大婶对不起,俺刚开业,油条也没……”

“谁是你大婶,你别跟我套近乎!”一句话噎得梅香说不出话来。

“噢,我卖五块,你卖四块五,你这不是诚心欺负老娘吗?”

一旁的杏花看不下去了,她说:“阿姨,人家油条没炸好,不便宜几个谁要?”

麻婆子转过身,指着杏花说:“我跟她说话哩,你是哪架子上的鸡?我东市上卖笼头,你西市上驴插啥嘴?”

杏花气得脸一红,她找不出有力的话来回击这个泼妇,只好气昂昂地说:“我跟她是姐妹,咋,我帮忙吆喝几声还不让?”

麻婆子凶着眼,往杏花跟前逼近两步说:“我就是不让,你能咋着我?!”

杏花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梅香见杏花受到侮辱,心里十分难受,她说:“阿姨,我知道俺炸油条争了你的份子,你心里不高兴,有气往俺身上撒,别牵扯到别人。”

麻婆子一蹦三尺高,拍着屁股说:“我有啥不高兴?我有啥不高兴?你别说炸油条,你就是脱光裤子躺在大街上叫卖,你看老娘我管不管?”

这下儿梅香忍不住了。她又羞又恼又怒,脸憋得通红,站起来质问麻婆子:“你这么大年纪了咋能这样侮辱人,你嘴里放干净点儿中不中!”

麻婆子瞪着两眼说:“咋,你敢骂人?我看你想上天了!”她说着飞起一脚,把鼓风机踢到一边。“我叫你干!我叫你干!我叫你争老娘的生意!”

麻婆子这样一搅和,顾客们赶紧往外躲,几个在门面房内吃饭的客人也丢下没吃完的油条夺门而出。梅香气坏了:“你,你讲理不讲理?”

“老娘就是不讲理!”麻婆子说着,又抓住了盛放油条的竹筛子。

朵朵吓哭了,捂着脸躲在了一边。梅香赶紧去夺筛子。也许是麻婆子打架打出了经验,只见她往里一拉,又猛地往外一推,梅香立足未稳,一个仰八叉重重地摔在了水泥地上,眼前金星飞溅。梅香站起来要与麻婆子拼命,被朵朵拉住了。朵朵一边哭着,一边拖拽着硬是把姑姑拉进店里。

外面麻婆子又骂了一阵不堪入耳的话,见对手再无还手之力,便像得胜的母鹅一样,“嘎嘎”叫着回到了自己的油条摊。梅香拍着两腿放声大哭:“老天爷呀,俺做个生意咋这么难呢?”

朵朵一边揉着泪眼,一边小声劝说:“姑,人家是地头蛇,咱惹不起人家呀。”

梅香呜呜咽咽地说:“这,这可咋办呀!”

朵朵劝道:“姑,不让干咱就不干了,有啥办法哩!”

梅香说:“咱房租也交过了,炸油条的东西都置买好了,不干咋办哩?”

六神无主的梅香只好给丈夫打電话。可是,连打几次,都无人接听,她又趴在凳子上呜呜地哭泣。外面炉子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了,鼓风机却还在嘶鸣着,它似乎在为自己的女主人叫屈喊冤:人啊,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咋就这么艰难!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高腔大调:“妈,你为啥踢人家的油条摊?”

朵朵愣了一下,梅香也愣住了,她听出来了,是麻婆子的独生女儿乔美芳。

在石湾镇,麻婆子是出了名的母老虎。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有一个人能降住她,那就是她的独生女儿乔美芳。麻婆子的前夫是开拉煤车的司机来福。来福因脑溢血造成下身瘫痪还不到半年,麻婆子就有些熬不住,背地里与炸油条的老马好上了。有一次,俩人正在她家鬼混,被美芳撞着,从此落下了把柄。半年后,来福不明不白地暴死,麻婆子更是在自己闺女面前矮了三分。

乔美芳性格耿直、做事风风火火、敢想敢干,她原是玉女湾矿服务一队副队长,因为她对下属好,梅香和姐妹们都亲切地喊她“乔姐”。乔美芳下岗后,别人都在等待、观望、抱怨的时候,她承包了矿生活区大门口一家濒临倒闭的超市。她会经营、善管理,人缘又好,短短几个月就把一个冷冷清清的超市经营得红红火火。她是石湾镇人,最看不惯本地人欺负外地人,尤其看不惯唯利是图眼里只认钱的母亲。有一次,张老太到她母亲油条摊买一斤油条,给了麻婆子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麻婆子竟然把一张五十的假钞找给了她。张老太回家后,儿子一看说,妈,这是一张假币呀。张老太气坏了,迈着颤巍巍的小步来找她,麻婆子死活不认账。老太太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到裕丰超市找到美芳。美芳当时正和员工上货,一听说这事,气坏了。谁不知道张老太太的家境?老伴早逝,儿子原是矿小车队的司机,十多年前因为车祸造成终身残疾,儿媳丢下两个孩子远嫁他乡。可怜老人既要照顾卧床不起的儿子,又要伺候两个孙子,全家只靠儿子每月的工伤工资过活。八十多岁的她在照顾好儿子的吃喝拉撒后,还要到处翻抄垃圾桶捡拾废品。这样的人可怜还来不及呢,你咋忍心坑人家?美芳为有这样的母亲感到羞耻和愤怒。

她当即领着老太太来找母亲。麻婆子油条摊周围坐着十几个正在吃油条喝稀饭的顾客,她也顾不上给母亲面子了,上来就问:“妈,刚才张奶奶是不是来你这儿买了一斤油条?”

也许是做了亏心事的缘故,麻婆子目光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说:“是……是……一,一斤。”

“她是不是给了你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是……是。”麻婆子看见好几个人都抬眼看她,头上冒汗了,心想,看来不承认是不行了。

“你找她多少钱?”美芳步步紧逼。

“四张十块的,一张五……五十的,一张五块的。”

美芳拿出那张五十的假币问:“这是不是你找给她的?”

麻婆子目光躲闪着,还想抵赖。她说:“这,这不是,不是我……我找的。”

张老太说:“不是你找的谁找的?你刚给人家称过油条,就找给我钱,你看这钱上还有你的油手印儿呢。”

铁证如山,麻婆子再想抵赖也赖不过去了,只好把五十元假币换了回来。

美芳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说:“我为有你这样的妈感到丢脸!”打那以后,她一连几个月没有登过母亲的门。

“我……我没踢。”是麻婆子的声音。

“你没踢为啥人家哭,那地上的油条是谁撒的?”

麻婆子突然爆发了。她说:“是我撒的咋啦?你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我是你妈,你跟她啥关系?”

“我跟她是姐妹。”

“你才在矿上干了多少年,就跟人家称起姐妹了?”

“我就是在玉女湾矿上一天班,和她也是姐妹。”

“我看你胳膊肘往外拧。”

“我胳膊肘往外拧吗?人家下岗了,孩子上学,老人动手术的钱都筹不够,人家做个生意你就眼红,你做生意就不兴人家做了?”

“谁……谁不让她做了。”那声音近乎嘟囔了。

美芳说:“就是你,欺行霸市,眼里容不下别人。你再这样给我丢人现眼,我从今以后再也不搭理你!”

听不到了麻婆子的回音,街道上一时静了下来。

梅香还在低声呜咽,忽听店门口有人叫:“梅香,梅香。”

朵朵抬起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妇女,她忙推梅香:“姑,姑,有人来了。”

梅香抬起泪眼朦胧的脸,一看是乔美芳,一时有些吃惊。她忙擦去脸上的泪水,站起来说:“乔姐,你……你咋来了?”

乔美芳一脸歉意地说:“我正在超市忙活,杏花跑去告诉我说这边出事了,我就赶紧跑过来。唉,真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

梅香把乔美芳让进店里说:“我下岗了,本想炸油条挣点儿钱……没想到……”

美芳说:“俺妈就是那样的人,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刚才我已经训斥过她了,我保证她以后不敢再找你的麻烦了。”

美香还是有些后怕,她摇摇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

美芳说:“你不用怕,有我给你撑腰,该干尽管干,谁也不敢再找你的麻烦。”

梅香抹了一把泪说:“头一天开门,唉……再说油条也没有炸好,我……不想再干了。”

美芳说:“万事开头难,我刚开超市进第一趟水果时,一下了烂掉三百多斤,赔了好几百,难道我就不干了?做生意哪有一帆风顺的,一遇到挫折就退缩,能干成啥事?”

这时,杏花也过来了。她说:“梅香,有乔姐给你做主,不怕,干吧。”

梅香苦笑笑:“早上和的面不知道啥原因,就是炸不起来。”

美芳看了看案板上的一坨面,伸手摁了摁,说:“是不是碱和矾比例没有兑好?”

梅香苦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美芳想了想,说:“有了。”她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喂,春英吗?这会儿忙不忙?”

手机里一个女人说:“有点儿忙,正给顾客铰肉呢。”

“好,忙过这一阵你到后街来一趟,梅香支了个油条摊,面没有和好,你过来看一下,帮忙调一调。”

“好的。好的。”

放下电话,乔美芳说:“我给你找的这个人,是在前街开双汇冷鲜肉的春英,她可是个高手,以前在职工大餐厅炸油条多年,经验丰富着哩。”

刚说了一会儿话,春英就颠着一对儿大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哎呀,来迟了,才把两个割肉的打发走。”

美芳和梅香都说:“你看,耽误你做生意了。”

春英说:“没啥,没啥,咱们都是一个矿的姐妹,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春英用手捏捏面,又往上掂了掂,皱了一下眉说:“矾兑得有点儿大了。”

梅香焦急地问:“那咋办?”

春英说:“这好办,你到干菜店买两个鸡蛋。”

梅香飞快地跑到干菜店买回鸡蛋,春英把面重新搬进面盆内。只见她把袖子一撸,洗过手,扌歪了一瓢面倒进盆里,又抓了一小撮碱面,均匀地撒在面上。她又把两个鸡蛋磕进碗里,用筷子搅均匀后,也洒到面上,用手来回搅了几十下。待面粉、碱面和鸡蛋都混合匀了,放到案板上,来回折叠揉搋了好几遍,用刀切了三长溜。她先把一溜拉过来,使劲搓揉成一长条,用手摁了摁,再用小擀杖左右推平。她麻利地掂起刀,切成一拃长的横条儿,再把横条儿一对儿一对儿地合成股。

这时,朵朵又把油烧热了,春英两手捏起来,那面坯子像鱼儿一样“滋溜”溜进了油锅内,她又麻利地捏起了一条面坯子丢进油锅里。接着,三条,四条,五条……

面坯子在翻着花的油锅里变戏法一样膨大、变长,朵朵赶紧抓起两根长筷子去翻。春英接过筷子说:“翻油条也有技巧。”只见她先将油条打几个滚儿,然后从中间轻轻一撑,那油条就成了梭子形,里侧发白的部分也像外面一样渐渐地变黄。待似焦未焦时,春英把金灿灿的油条夹了出来。

油条的香味儿溢满了小吃一条街,飘散在这初夏的早晨。“啊,炸好了!炸好了!”三个女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美芳说:“刚才你还愁得要不干,这不是成功了?”梅香眼里含著泪说:“谢谢春英!谢谢乔姐!”

乔美芳说:“咱玉女湾矿虽然关闭了,但咱姐妹们的情谊没有丢。以后谁有个啥困难,只要吱一声,没有谁看着不管的。”

春英说:“是啊,有一句话叫啥?对,叫‘没有蹚不过去的河,没有翻不过去的山,俺下岗时,一时感觉没头蒙,是乔姐鼓励俺,支持俺加盟了‘双汇鲜肉连锁店。俺现在挣的钱比上班时还高呢!这不,马上到‘五一了,双汇集团还组织俺到云台山‘情人谷去旅游呢。”

乔美芳说:“对对,到那儿跟你老公好好度度蜜月。”

女人们都“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容像春天池塘里的波纹一样荡漾在每个人的脸上,是那样的明媚,那样灿烂……

梅香收摊的时候,已是上午十点。她骑着三轮车往矿院走。路过三号楼一单元一楼金凤家时,忽然从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你个熊女人,我的工资只要一交给你,你就去打麻将,你这是过日子的人吗?”是金凤男人栓柱的声音。

金凤回击道,“咋,花你几个钱就心疼了?没本事养活就别娶女人!”

“我警告你,你再见天打麻将,咱就离婚!”

“离就离,咋,老娘还怕你!”

三年后一个金秋的上午,梅香家在华安市买的月亮湾小区的楼房交房了。拿到新房钥匙的时候,梅香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十几年的打拼,在城市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住房!他们今天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乔美芳在华安市开的“万客来超市”明天就要隆重开业了,他们要提前去祝贺。

九月的阳光照耀着这座年轻的、生机勃勃的山城。这座因煤而兴的城市一改过去的黑、脏、乱、臭,现在街道变宽了、变靓了,街道两边栽上了一排笔直的银杏树。处处高楼林立,大街上车来车往,行人川流不息。两口子一路说笑着,路过民政局婚姻办事大厅的时候,梅香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双手捂着脸,踉踉跄跄地在前面走着,萧瑟的秋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梅香凑近丈夫,小声说:“我咋看见前面走的像金凤呀。”

丈夫定睛一看,说:“不是她是谁?”

半个月前的一天早上,金凤的儿媳妇给三岁半的儿子喂完奶,交给婆婆说:“妈,你今天别打麻将了,我到县城办点儿事儿,你在家看着佳佳吧。”

金凤心里虽说有些不情愿,嘴上还是答应着:“好,好。”

儿媳一番打扮后,背上坤包往外走。临出门时,又拐回来说:“妈,你一定要看好佳佳啊!”

金凤说:“你放心吧。”

儿媳出门后,金凤带着佳佳到小公园里转了一圈,又在沙坑里陪孩子玩了一会儿。半上午的时候,她路过六号楼二单元一楼麻友玉玲家窗前,听见里间传出“哗哗”的麻将声,她像中了魔一样,腿迈不动了,手禁不住有些发痒。偏在这个时候,麻友赵碧玉耳朵上捂着手机走出来,看见她,忙招招手说:“金凤,金凤,俺老公从柏坪矿回来了,没带钥匙,我得赶紧回去一趟,正好三缺一,你过去补上吧。”说着,急慌慌地往家走。

金凤只是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满口答应说:“中。中。”她抱着佳佳来到麻将室,三个女人赶紧抬起头,笑脸相迎说:“欢迎!欢迎!正愁着找不着人顶替呢!”

金凤刚坐下来,佳佳就不乐意了,他一边拽住她的衣服一边说:“奶奶,咱走,咱走。”

金凤拍着孙子的后背说:“乖乖,奶奶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奶奶赢了钱给你买爽歪歪。”她说着,拉开坤包,从里面拿出一根火腿肠,剥开一半,塞到孙子手里说:“乖,吃香香。”

佳佳接过火腿肠不再哭闹了。金凤捏起麻将,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她沉醉于麻将游戏之中时,一场飞来横祸正悄悄降临到孙子头上。

佳佳只在奶奶跟前玩了一会儿,见没有人理他,感觉没有趣儿,便迈着小小的脚丫走出门去。金凤和几个麻友沉浸在麻将的游戏中,谁也没有注意。小佳佳一边啃着火腿肠一边来到楼院里,看见一只蜗牛正在一块长着绿苔的砖台上缓慢爬行,他找了一根棍子去拨弄蜗牛。一个少妇正往晾衣绳上搭被单,看见孩子一个人玩,就问:“小佳佳,你奶奶呢?”小佳佳一边用手指一下屋内,一边用含混不清的话语说:“在……在那儿呢。”

少妇逗了孩子一会儿,搭好被单,回屋去了。阳光瀑布似的泼洒在楼院里,没有风,树木和绿植都静静地立着,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中飞舞,一切是那样的安静和祥和,孩子哪里知道,危险正悄悄向他逼近。这个时候,一条毛发披散、浑身脏兮兮的流浪狗从楼院门口路过,嗅到了香味。一夜没有得到食物的它饥肠辘辘,看见佳佳手中的火腿肠,眼都绿了。它嘴巴贴着地面来到佳佳跟前,两只眼贪婪地盯着佳佳手中的美食,摇着尾巴,乞求孩子把食物让给它。佳佳赶紧丢掉手中的棍子,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一转身,撒腿就往屋里跑。流浪狗见乞求不成,发疯一样追上去,猛地往上一蹿,把小佳佳扑倒在地,把火腿肠连同佳佳的大拇指一齐咬住。

孩子的惨叫声惊醒了屋里正在打麻将的女人们。金凤扭头一看,大惊失色:“我的娘哎,佳佳呢?!”她赶紧往外跑。刚跑到门外,就看见一条脏兮兮的流浪狗正咬住她的宝贝孙子的一只手。金凤大叫一声:“快来人哪!”屋里的三个女人闻声跑出来,她们抄起铁锨、扫帚等家伙,朝狗身上猛拍猛打。流浪狗仓皇逃窜,小佳佳右手已是鲜血淋漓,疼得倒在地下抽搐着打滚儿。

佳佳被紧急送往市第一人民医院急诊室。儿子、儿媳得知消息,发疯一样打车跑到医院,佳佳正在急诊室抢救。看到面色苍白、已经哭哑了嗓子的儿子,媳妇的心都碎了,她把婆婆痛骂了一顿,儿子声言要与她断绝母子关系。丈夫也赶来了,他二话没说,照着金凤的胖脸扇了几个耳光,恶狠狠地说:“回去再跟你算账!”

半个月后,佳佳出院的第二天,丈夫把离婚协议递到了金凤面前。

俩人正小声说着话,一个高大壮硕的男人从婚姻服务大厅里走出来,正是金凤的丈夫栓柱。秋水先跟他打招呼:“栓柱,来办事呢?”

栓柱愣了一下儿,见是熟人,忙掏出烟递给秋水一支。两个人点着烟,栓柱问:“听说你买的房子交房了?”

秋水说:“交房了,今天领的钥匙。哎,栓栓,现在房价呼呼往上涨,你咋不买一套?”

栓柱两手一摊说:“用啥买呢,挣的钱都被那个熊女人打麻将输光了。”

秋水叹口气说:“打麻将玩玩、消遣消遣中,一上瘾可就收不住了。”

栓柱说:“她何止是上瘾,简直是着了迷,弄得家都不顾了。你说这样的女人我还跟她过啥哩?”

这个时候,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栓柱一挥手说:“不说了,我回去还有事。”说着,紧跑几步,上了车。

夫妻俩叹息着往前走。过了南关十字街,往东走不远,是一个新开发的商业区。他们看见一家即将开业的超市,玻璃幕墙外面挂满了红色的条幅,上面印着酒厂、食品厂等厂家的祝福语。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一排排整齐的货架上,货物摆放得整整齐齐、琳琅满目。“万客来超市”的金字招牌在金秋的阳光下分外耀眼。一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女性站在超市门口,正在跟一名员工安排着什么。她一头卷发像盛开的秋菊一样。啊,那不是美芳姐吗?

梅香的内心涌起了一股暖流。这三年,正是在美芳姐的支持和帮助下,自己的生意才在玉女湾矿站稳了脚跟。在炸好油條的基础上,梅香又增加了油饼、煎包、小笼包。她的设备也鸟枪换炮,以前烧炭炸油条,现在换成了电恒温炸油条机,方便快捷,炸出来的油条成色好,又不污染环境。梅香还聘请了一位师傅,上了河南名吃“西华逍遥镇胡辣汤”,每天都吸引大量顾客,美芳更是店里的常客,几乎每天都要让员工捎回一碗胡辣汤。

“美芳姐,好忙啊!”

美芳转脸定睛一看:“哟,梅香,秋水,你们俩咋过来了?”

“我听说您的超市明天开业,特地来给您贺喜!”梅香说着,掏出了装有一千元钱的红包。

美芳说啥也不收。她说:“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我不能收。”

梅香问:“咋?”

美芳说:“你们刚买了房,月月都要还房贷,手头紧,我咋能收你的钱呢?”推让再三,梅香只好把红包装起来。

美芳说:“哎,对了。梅香,这新开的商业区房租便宜,还免三个月的租金,你不如把你的早餐店也搬到城里来。”

“搬,搬。”我和秋水正准备在这条街上找间门面房呢。”

“中,中。搬过来,咱姐妹俩作邻居。你不知道,你那胡辣汤喝着可上瘾呢,姐就好那一口!”

说完,两个女人都“咯咯”笑起来,笑声像珍珠一样在城市的大街上跳荡,在秋日的阳光下煜煜闪光……

李庆伟:河南沈丘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已在《中国作家》《小说界》《阳光》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五十多万字。小说《探亲》获全国职工文学大赛二等奖、散文《母亲的情书》获第二届老舍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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