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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耀着的地方一片金黄

2021-10-12李日宏

阳光 2021年10期
关键词:李铭王平队长

时令不知不觉间就进入了冬天,寒流从沟口穿过整个矿区,西北风发出响箭般的哨声,伴随着雪花从黑流水沟飘过。

经过两个月的井下安全知识培训,新工人的去向终于尘埃落地。

为了迎接新工人的到来,采煤四队队长温金河晚上十点特意来到换班室安排夜班工作。

其实也用不着这么隆重,分配到采煤四队的新工人一共才三个,均分在三个班。王平因为自报家门说自己下过井,就被温队长特别“照顾”先上夜班。

今天上午,这批新工人才被分配到各区队,有的人连区队的门还没摸清,所以大部分区队没有急于让这些人投入工作。王平问询来问询去,自己是唯一一个当天就被安排上夜班的新工人。他对这种安排倒也没有多大的意见,早上班早挣錢,来煤矿工作的目的就是挣钱,然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至于前途命运和以后的去向,谁都没有那么远的目光,更别提什么人生理想、奋斗的目标;那些漂亮话语都是广播和报纸用来鼓励年轻人的宣传手段,听听看看谈论一番,也就像云彩一样飘向了渺茫的远方。他只是感觉到自己即将工作的这个队,人们都有些怪怪的,特别是温队长,不但长相怪,性格脾气怪,做事的风格也怪。也有在温队长手下干过的老工人,提起这人的严厉手段和冷面无情,像提到了地煞星一样咬牙切齿。

换班室内,也就来了十几个出勤的工人,据说有五六个打眼工已经提前半个班下去,在另一个工作面打眼放炮了,等他们这个班的人下去,煤也落下来了,炮烟也散尽了,正好出煤。

温队长穿了一件黄呢大氅,面朝工人们坐在一张简易的木桌子前,旁边坐着跟班队长张明远。温队长天生一张僵尸脸,一副根本就不会笑的容颜,满嘴的五台方言,让王平一下子想起在电视上听到的阎锡山说话的口音和独霸一方的戾气。

温队长先讲了讲这几天各班的产量情况、安全问题,又说到昨儿夜里本班存在的问题,责问班长孙有财当得了当不了这个班长,不行的话就滚回浑源老家哄孩子去吧。

原来是昨天夜班来上班的人少,溜头溜尾留下许多没有铲净的煤,导致早班的人给他们擦屁股。

班长孙有财三十七八岁的样子,也是一名来自农村的轮换工,已经干了四个年头。他坐在中间的靠背条椅上,穿了一件早已过时的吊面羊皮袄,像个赶牛车的车倌,边抽烟边和身边的一个工人嘀咕,又是早班的哪个鳖崽给告了状,老子让他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温队长正在火头上,听到孙有财嘀咕,敲敲桌子喊道,孙有财,我跟你说话呢,你咋当耳旁风?

孙有财一激灵,将烟藏到袖筒里,不由得站起来,像个小学生看到威严的老师一样,抖嗦着嘴唇,吐出一串咝啦声说,今天,今儿个夜班,俺保证完成任务!

温队长声音提高八度吼道,我说东来你道西!我刚才和你说啥来着?来了个新工人,你给我领好,别他妈的还没上战场先磕着碰着,把众人的安全奖弄没了……

是,是,是,放心吧,队长,俺给好好领上。孙有财边回答边四下睃巡了一番,发现坐在后面角落里的王平,皱起眉头问,你就是今天刚分来的?

王平站起身答道,是。

叫个啥?孙有财又直通通地问,口气像根炮筒,满嘴的火药味,带着明显的不友好。

我叫王平。

那好,你这几天下井出井就跟在俺屁股后头,俺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听清楚了吗?刚才在队长面前像只瘟鸡,到了新工人面前,立马变成了战斗鸡,一副汉奸嘴脸。

王平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行,孙师傅,您是班长,我就得听您的!

孙有财满意地点点头,顺势从袖筒中褪出还在燃着的少半截纸烟,猛吸了几口说,听说你当过窑黑子,按说井下的营生不要俺细指拨,你也应该懂得一些吧!边说边又舒服地坐下,顺势又摸出一支烟,准备往上接烟头。

温队长边听俩人的对话边翻看早班跟班队长给夜班量完的采煤进度和出勤花名,还不忘抬头盯一眼说话的两个人。见孙有财坐下来要接烟,恼怒地骂道,还磨蹭?呢,不看看几点了?赶紧换衣服去!

众人一窝蜂地从窄窄的换班室门口向外挤去,仿佛谁走慢了就会被温队长照屁股踢一脚。

更衣室内,是一排一排的铁箱子,像一个个文件柜,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上面都有编号。此时正是二班和夜班的交接班高峰,出了二班的工人们忙着脱衣服洗澡,也有一些烟瘾大的脱了衣服却不走,光着屁股圪蹴在木条凳子上面吞云吐雾。有的人身上还算白净,有的人整个儿像一根烟熏火燎过的黑木桩。

王平找到自己的更衣箱,麻利地换好专门带来的下井内衣,外面套上白天刚领到的新工作服,一排挨一排地寻找孙班长,终于在最里边的几排木头更衣箱前找见,看到还没换好窑衣的孙有财正和下了二班的一个人边抽烟边说话。孙有财一抬头,看到眼前站着个穿新工作服的人,一愣怔,骂道:妈的,俺还以为来了个干部呢,吓了老子一跳。

这孙有财的长相就让人反感,头上毛发稀疏焦黄不说,一副赤红窝瓜脸上,布满了大小不等的坑洼,像火山上四处可见的蜂窝石,上头只有几丛枯草随风摇曳。更不幸的是,这人的眼睛也没长出什么水平,活脱脱两注趵突泉。特别是说话的腔调,再配上一副扭动的瘦骨嶙峋的骨架,不光嘴里臭气熏人,嗓子眼儿也像堵了根鸡毛,咝咝啦啦,走风漏气,让人听了也忍不住嗓子发痒。

在井口一长溜灯房前领了安全灯,用腰带穿好,绑在后腰上,把灯头攥在手中,王平跟在孙班长和本班老工人的身后,走向八百米的地层深处。

这是一条专门喷了浆的行人巷道,迈下几十级台阶后,就看见头顶的岩缝中有一股胳膊粗的泉水向下喷涌,显然这上面就是一条河沟。通过的人只好侧起身子,贴着冰凉的石壁,躲避着行走。泉水落到一个坑中,被引入旁边的一条水渠,顺着逐渐向下倾斜的巷道一直流淌,流到车场的蓄水库,又被水泵抽到上面的黑流水河沟中。

人行巷道呈拱形,只有走在中间才不会碰头。走了五六百米,来到大巷的停车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巷碹得宽敞明亮,粉刷得雪白,像走进了干净讲究人家的窑洞;中间是两排并行的铁轨,上面架设着电车线;墙壁的两边分别悬挂着水管、电缆、喷水设施以及各种指示牌。

一会儿,电车头带着十几节大篷车叮叮当当地从里边开出来,工人们蜂拥而上,各自找好合适的座位。电车鸣了几声笛,轰隆隆地行驶起来,并且逐渐加快了速度。

每到一个盘区口,电车都会停下来,放下去一批工人后,继续行驶。走走停停,直到只剩下一些零零星星的人时,采煤四队的工人们才下车。

盘区口的一块比较光滑的大岩石上,用红油漆标着“608”的字样。进入盘区就没有了灯光,各人全靠自己手中的灯头照路。前行二三百米,是一条很陡的斜坡,有一百多级石梯,中间还铺设着运料轨道。越往里深入,脚下的路越不平整,一会儿是上坡,一会儿是下坡。一路上,工人们很少交谈,都在闷头赶路,都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不平的路面,生怕被杂物绊倒。

经过强行军式的徒步穿越,来到工作面后,王平的身上已被汗水湿透。

顺槽巷口有洒水的水管,有人拧开水龙头喝水,王平跟在他们身后,也扑过去饱饱地灌了一肚子。

人们还没顾上喘气,孙有财已在工作面大声吼喊起来,看看,妈的,今天又放下这么多的煤。王平,你也过来铲煤。每个人分五节溜子,必须在下班前都铲干净。

王平尽管在桃花沟的回采工作面当过铲煤工,但那是装黑牛车,并且装满一车就能停下手中的大铁锹,坐在煤堆上或躲避硐内,边等下钩车边休息,劳动强度也不算大。而大矿的这种半机械化的采煤方式,不但没有减少铲煤工人的劳动强度,反而变本加厉。采煤四队采的这个盘区,煤层普遍超过了四米,有的工作面甚至达到五米,用手中的灯头晃上去,根本看不清顶板的轮廓,只能照见巴掌大的一块块岩石和交叉叠加的缝隙,安全系数实在不高。不过,跟班队长张明远已经及时抽调了五个工人往起扶被放炮射出的煤块砸倒的柱子,重新支护、加固、补充,还有一个身上背着“三大件”工具的检修工,正忙着和两个开溜工捡修两部运煤的铁溜子。工作面的溜子由三十多节长溜板组合成一个长铁槽,每节溜槽一米五,组合在一起就是四十五米。一个班下来十几个人,最后分配铲煤的工人连王平算上只有五个,像星星般地散落在这座柱子的森林中,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按照分配下的溜子节数划开分界线。

溜头溜尾处早有人捷足先登了,因为这两处落下的煤较少,又靠近煤帮,安全系数高些,一旦有柱子倒下,至少有煤帮给挡着。王平是新工人,但没人对他这个新工人给予照顾,井下讲究的是丛林法则,越是弱者越没有人同情,越容易被淘汰出局。他毫无悬念地被挤到工作面最中间的危险地带,两边铲煤的人一不老实,就会把自己地盘上的煤向他这边推拥。柱子之间的株距和行距都经过支柱工用尺子盘量,严格按照煤矿《作业规程》的一米五距离支护,看上去非常整齐壮观,最关键的是这样能够平均承受上面顶板的压力,除非顶板整体塌落,否则就是磨盘大的石块也不会轻易掉下,工人们只操心看住零星小石片就会安全。按照要求,铲煤工只须将五排柱子中间的煤攉到溜子上就行,至于射到更远处的零星煤块,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五節溜槽七米五的深度,粗略估计要铲的煤也有三四十吨。

看到别人都已脱掉棉衣,各选了一把顺手的大铁锹开始干活。王平忙站到留给自己的中间位置,先从溜子旁把大块煤扔上去拉走,再掏出光滑的地板,顺着地板向周围扩大战果。

跟班队长张明远的主要工作就是丈量、测算上个班的工作业绩,监督本班的各项安全生产工作。他一会儿指挥着支柱工扶倒柱,测量柱与柱之间的距离,一会儿又到另一个工作面监督下个班的打眼工。铲煤工就是这点儿固定营生,用不着别人监督和吼喝,因为乌黑的煤块像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一锹不到位就能看到。

孙有财分配完各项任务后,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安监员的指挥下,站在溜子里边的煤墙下,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撬棍,边捅摇摇欲坠的片帮煤和顶板零皮,边向后躲闪着。溜子距煤帮也有将近两米的距离,炸下的煤几乎涌到了半帮,幸亏有部小型耙煤机,有专人开着往溜子上耙煤,前边还有一个人举着一把大猴头锤往碎砸大块煤。

整整一夜,几乎一眼没眨,工作面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最乏最困也是最没技术含量的装煤工到最后全都变成了一种机器人式的机械动作。有人实在乏困得不行了,就地靠在柱子上打一会儿盹儿,一下子就会打起香甜的呼噜,迅速坠入没有烦恼的梦乡。班长孙有财根本不给人们这种享福的机会,他像个旧社会小煤窑的监工一样,不断地吼喝,见哪里有灯头不晃动了,就出奇不意地站在跟前,边骂边用大脚板踢上几脚。

后半夜,张明远可能找了个安全的地方睡了觉,一直没出现。孙有财看见工作面的煤铲得基本上差不多了,也跑到溜头处靠着煤帮打开了盹儿。

几个铲煤工一看当官的不在眼前了,忙丢下铁锹,也抓紧时间靠在了煤帮或柱子上打盹儿。王平初来乍到,不敢睡觉,怕一旦睡着,一时半会儿难以醒来,就拖着疲乏的身体直起腰活动活动筋骨,把五排柱子后面的零星煤块收捡到一块儿,再端着送到溜子上。

等他把自己地盘上的煤全部铲完运走后,问身边一个戴表的后生,说是七点多了。此时,上早班的人已经在换班室开完了会,正准备换窑衣到另一个相邻的工作面继续工作。

王平以为把分配给自己的铲煤任务完成后就可以出井了,刚要去问,孙有财已经过来检查清理的情况了,一看王平倒是个好受苦人,把自己的煤清理得干干净净,还清理了射到古塘的煤块儿,满意地哼哼了几声,说,你去把溜头里边耙煤机漏下的煤面清理清理,咱们移进去溜子就出井。王平一看,另外的几个铲煤工都还留着一大堆煤没有铲完,见孙有财过来验收,依然不紧不慢地磨着洋工。孙有财骂,上香挠屁股,惯坏了手脚,怕把你们的护肚油崩坏?边骂边拿过一把锹,帮着这些人进行最后的突击。

第一个夜班出井洗完澡,几乎已经和吃午饭的人们同步了。这个班算下来,连下井带出井,整整用了十二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基本上就得抓紧时间吃饭睡觉了。王平这才真正领教了采煤四队的工作量,也领教了大型国营矿的一线窑黑子其实也和所有的小煤窑窑黑子一样,下了井六亲不认,人与人之间冷漠无情;同样是以人的一己之力和大自然进行着较量。

一个宿舍里,只要李铭和安原在,必定要和王平交流一番下井体会和各自的工作环境。安原常常就在不经意间或者故意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他不光在王平跟前炫耀,而且要对每个来宿舍串门子的老乡或新结识的单身楼内的人炫耀一番他们队的优势——安全、活儿轻、工资高。他在工程四队是个装碴工,干打眼放炮之类的苦重活也轮不到,因为这个工种挣钱更多。应名是个装碴工,但工作面有耙岩机,只要他们五六个装碴工把车送到耙岩机下面,就有司机把巷道尽头的石碴耙到车上,其实也就是干的跑钩工的营生,他们把装满碴石的矿车串在一起挂上钩,用几部小绞车提升到漏煤眼跟前,打开车门,把碴石倒下去就算一钩车结束;一个班也就跑个三四趟,连汗也不出就结束了工作。并且他们的核算方法也非常简单直观,区队长规定按装车数量计酬,有几个装碴工平均一分就得出了数,月底再根据队里的进度,像农村生产队年终分红一样,一个工分几元几角钱,你这个月挣了多少工分就是多少钱,再加上固定的级别工资、入坑费、餐补费,基本就是这个月的收入。安原为了更加明白自己的劳动成果,专门准备了一个小笔记本,把自己每个班的工分都逐日记录上去。

李铭所在的采煤六队因为煤层低,他刚下井虽然也是个铲煤工,也是五排柱子内的煤要往溜子上攉,但工作强度远远没有采煤四队大,下井时间也没有采煤四队长。李铭有他父亲和区书记秦儒礼的同学关系,只干了一个月的铲煤工,就被队里安排当了支柱工。但这也不是李铭的心中所愿,他知道秦书记早已许诺过的,要让他当检修工,又能学点儿技术,又不要出大力流大汗。

整整一个月,王平只休息了四天,是按队里给排好的公休日。每到自己的公休日,就能彻底放松身心地在床上大睡一整天,终日处在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中,身心俱疲,根本没有心情和精力去逛街或去图书馆借书看书。

而李铭依旧像培训期间一样,身上好像永远充满了乐天知命的因子,出了班后嗓音依然洪亮,依然四處乱串,不是打扑克就是喝酒。

王平的心理尽管很不平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天天咬牙鼓励自己,坚持,必须坚持,你无路可退,即便前面是万丈悬崖,你也要勇敢地跳下去。当初,本以为到了大矿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广阔天地和发展的良好环境,哪怕分到最艰苦的采煤区,也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也会熬出一定的结果;但是,照目前的这种情况看,让他更加有了一种前途未卜的忧虑和翻山越岭的艰险感。

胡真真和魏喜元都是没有什么靠山和背景的人,因此,也和王平一样被分配到这个队。三个人从一进队就被队长分配进三个班,偶然碰面,基本都是路上或工作面,想互相交流一番也很难。每当王平到公休的日子,本想着大睡一场的时候,胡真真或魏喜元就不分时间地一下班就来找他聊天,互相抱怨或交流各自班组的人事;而交流来交流去,王平发现自己一直被孙有财按个“傻瓜”一样地使唤着。

头一个月,他们三个人都是按队里定下的新工人工资待遇,属于试用期,只挣基本工资,没有绩效工资,这和别的区队就是一种极大的区别,而队里却并没有明确地告诉他们,连之前受过如此待遇的、现在已是老工人的轮换工们也没人向他们提起;而王平一直以为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下了井拣最重最累的活儿干,他不干也不行啊,孙有财的心就像旧社会把头一般的黑,比井下的煤块还要黑。他一直被支使着当铲煤工,甚至下了井的第三个班,孙有财便让他跟随几个背炮工背炸药。背炮工们坐大篷车走到半路上的炸药库附近,就得下车,然后领上炸药一直背进工作面,这都是给下个班准备的炸药,老工人们背炸药都有额外的工分,而王平在试用期,属于白干。

他从胡真真和魏喜元的口中了解到,另外两个班的班长都比孙有财人性化了许多,考虑到他们俩人都是新工人,不熟悉各种环境,除了偶尔指派背一次炸药,还会照顾他们开个溜子,干点儿别的杂活,帮支柱工扶扶柱子、凳子,递个柱帽楔子。

全矿统一五号开支,各区办事员从工资科领到现金,拿到区队,再由各队办事员根据自己队的工资表开支。新工人是全矿最低的四级工,基本工资六十六元,加上入坑费、班中餐补助,王平只领到九十八元。再看老工人们的工资表,最少的也有二百多,班长三百多,跟班队长、队长、书记都是四百多,连检修工、打眼工、支柱工等工种都和班长的工资差不多。

王平咬牙坚持着,你不是试用期一个月吗?我争取第二个月和你们挣一样多的工资。

结果,依然不尽如人意,他还是全队的最低工资二百多。他不敢问温队长,只好悄悄地向办事员打听,办事员哼了一声,生怕别人听不到地提高声音说,你们这些新来的瞎眼工,基本工资就低,你咋能和别人比?人家最低的工龄都在一年以上,最低的级别也是六级工……瞎眼工是矿山人对后来所有从农村招来的轮换工的一种蔑称,其实叫协议工。而这些瞎眼工也自嘲地称自己是“瞎蓝蛋”。

转眼就到了春节,全矿所有的井下工人在腊月初就开始了蠢蠢欲动的回家打算,他们在井下拼死拼活地劳累了一年,到了大年,就都想回老家和亲人团聚,顺便还能在乡亲们面前炫耀一下自己是挣国家工资的工人阶级,许多单身汉借此机会相看相看对象,也许就在正月消闲的这几天把终身大事一并解决了。

为了不影响生产,矿上提前出台了春节不放假的通知,并号召全矿所有一线区队实行保勤制。各个区队自然不敢怠慢,区队长在大小会议上不断地强调保勤,这就更增加了一些人对节日的向往和对亲人的思念,人们便挖空心思地想办法请假。到了春节这天,尽管上班都能挣双倍工资,但各班下井的人依然比平时少了许多。

在春节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人们都满怀热情,说话做事小心翼翼,避免触碰霉头。采煤四队的队长和班长们同样也是这种想法,温队长也暂时放下了平时的苦瓜脸,给各个班象征性地布置了一些工作就离开了换班室。班长孙有财破天荒地拿出一盒带把子的“君子”烟,给手下的工人们撒了一圈儿。下了井后,松松垮垮地干了平时一半都不到的营生,就领上人出了井。

一三五号宿舍只剩下了王平和李铭两个人,显得分外冷清,俩人正好都是早班,晚上一起到大食堂买了些饺子,又各自买了个小炒,俩人又凑到一起买了瓶酒,边吃边喝,说着各自小时候的过年情景,听着家属区传来一阵接着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就把来黑流水矿的第一个春节度过去了。两个人回到宿舍也是无所事事,睡觉时间还早,就到三楼的电视室看春节联欢晚会。

大年初一,照样是双倍工资,各区队照样是象征性地在工作面走了一下过场,就出了井。晚饭后,李铭在宿舍里寂寞得不行,哼唱了一首不着调的歌曲后,就找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们打扑克去了。串了十多个宿舍后,一直凑不够想玩儿的牌友,就和另两个酒鬼喝上了酒。

王平看完电视后回到宿舍,发现李铭还没回来,门也不敢锁,钻进被窝睡了觉。刚刚进入梦乡,就听到楼道有人吵闹,也懒得去理会。却听得李铭跌跌撞撞地进了宿舍,嘴里还在不住声地骂人,像是和自己斗气似的,和衣躺在了床上。

一会儿,楼道内又出现了咚咚奔跑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宿舍的门猛然被人一脚踹开,冲进三四个凶神恶煞般的年轻人,借着窗外和楼道射进来的灯光,王平发现冲进宿舍的三四个人都是本矿混社会的流氓,门外还站着三四个来路不明的人。这些人径直扑到窗口的床前,将李铭揪扯到地上,拳脚齐上捶打起来。见李铭反抗,一个家伙抄起了地上的铁腿凳子,一个人抄起了桌子上的暖水瓶。王平虽然吓得胆战心惊,但看到李铭有性命之忧,忙跳起来,摁住举板凳后生的一条胳膊,又向举起暖水瓶的后生说着好话,让他们千万不要冲动,大年节的揽下人命就不好了,都是出来混的,谁都不容易,李铭得罪了你们,让他明天去向你们赔礼道歉……也许是王平的一番劝告起了作用,也许是因为李铭不再作无谓的抵抗,暖水瓶摔碎在了地上,举起的铁腿凳子也被王平抱在了怀里。这几个家伙犹不解恨,又对李铭一顿猛踢,然后扬长而去。

王平连忙摁亮灯管,将李铭扶上床,一看那眉脸被揍得像打烂的西瓜一样,一双眼睛也变成了黑眼圈儿。大半夜的不可能找到医生,他只好到水房打来一盆水,让李铭赶紧洗洗,自己找了把笤帚,把一片狼藉的地清理干净。

初三,周前来叫王平去他家吃饭,见躺在床上的李铭一副萎蘼不振的样子,关心地问起他挨打的事,李铭说自己也不知道得罪了啥人,就是那天迷迷瞪瞪地下楼时,和上楼的一个家伙撞了头,他回手推了一把,又骂了几句,回到宿舍就发生了这种事。周前说,来这种山场窑院的地方,说话做事可得注意哩,矿上的那些灰痞子没事还想讹人呢,何况你撞了人家不算,还把人家推到了墙角。那天你要是再和人家扎楞,非把你打残不可。唉,这年头的矿山,乱得不能说了。走吧,一起到我那儿坐坐,我也是蹲在家里麻烦得不行。

李铭苦笑了一下儿说,你和王平去吧,你看我这两只大熊猫眼睛,出了门还不得让人们笑话?

周前也不勉强,他虽然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对李铭这种嘴尖毛长的人也不太感冒,就拉了王平上街转。街上也是冷冷清清的一副空旷景象,加上年前下了一场雪,到处冰天雪地的,也没有啥好去处。俩人边走边聊,王平气恼地说起自己队组那些不公平的待遇和那个蛮横无理的班长。周前听着听着,就说,要么上我表姐夫家串个门子去!

王平说,大正月的,恐怕不太合适吧!

周前建议,要么买上点儿礼品,正好拿拜年做个由头,顺便你再和他说说帮忙调工作的事!

王平想想自己那每日压抑的工作环境和内心的不甘,就出手大方地在商店里买了一大堆食品,随周前走进谭福顺家。

去了才发现,家中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了,正好老谭家从矿务局来了一大帮亲戚,客厅和卧室都是人。见周前和王平每人手里提了些东西,老谭皱着眉不高兴地说,你们这是干啥?我家里过年买的东西还没动呢,快拿回去!

周前解释说,这是王平给买的……

老谭忙打断说,那就更不能收了,人家后生挣个钱多不容易,你咋给我弄这种形式?我不是和你说了嘛,二区我就和秦儒礼能说上话,年前已经打了招呼,人家买不买这个账,那得看咱能给人家办啥事!你说对不对?等等吧,边走边看看形势再说。听说今年煤矿也要进行大改革,人事肯定会有大的变动,王平的事我在心里记着呢!话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人家又有那么多客人,也許心里正烦着呢,俩人赶紧退出门外。

渐渐的,王平和班里的工人们基本都熟了,和另外两个班的人也有了大体的接触和了解。多数人没有文化,有的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一说起女人却都浑身是劲儿,两眼放光,休息时的话题除了工资就是女人和酒。

王平每天拖着一副疲惫的身躯混迹于这片乌烟瘴气的空间中,一方面进行着心灵的熬炼,一方面进行不断重复的苦行僧般的劳作,就连回到宿舍床上做个梦都是在黑洞洞的工作面挥汗如雨的场景。他想,改变命运的机会还得靠自己去创造;目前来看,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调班,先脱离开孙有财这种心胸狭窄,缺少人性的班长的掌控。尽管孙有财对井下工作面一套流程应付自如,人也很机灵,但他如果是个不讲感情和仁义的人,他就可能成为一个十足的混蛋。但调班也得队长点头同意呀!

他边观察另外两个班的出勤情况边揣摩着这几天温队长的情绪变化。他发现他们这个班的人偶尔误了班,也可以上别的班,别的班的人误了班也偶尔来他们班加班,因为队里有规定,每月出勤必须达到二十四天才能领到全勤奖,这也是队里鼓励工人们积极出勤的一个最好的办法,因为出勤奖是一笔不少的钱,要是谁正好误了一个班,没有达到出勤天数,也许这个月的工资就和多一天的工人差一两百块,那可真是得不偿失。因此,队长们和各班班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误了班的人这种补救措施。

王平发现这也许是个跳班的好机会,二班故意没上,就去上了夜班。温队长大多数时间是早班必到,甚至还会在开完接班会后,换上窑衣亲自到工作面指挥,二三班就由书记来念叨几句安全经和生产经。队书记叫宋永平,老好人一个,长相也忠厚善良,从不与强硬的温队长争风,而是忠心耿耿地紧跟在温队长身后,每天雷打不动地守住队办公室和换班室的工作岗位,雷打不动地完成自己每月的入坑天数,对每个工人说话都是一团和气。他见王平来上夜班,好脾气地问,你不是上二班吗?

王平脸红了一下儿说,今天睡过了头,又不是公休日,只好来上夜班。

宋书记善解人意地说,误就误?了,那就先上夜班吧!别把出勤奖弄丢了,等倒班时你再倒回去。

王平感激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这个班的跟班队长和班长。他们大概早就听人说起过孙有财班的王平是个好受苦人,就也没有为难王平,况且,书记都那样说了,他们更不会把一个硬劳力拒之门外。

此后,王平连上五六天夜班,班长樊军反而舍不得放他走了,每天在他耳边念叨,你就在我这个班吧,你比你们那个老乡胡真真强多了,来了这么长时间,他啥也不会干,铲个煤也是腰软肚硬,经常得别人给收尾。王平也顺势说,那就得你去温队长跟前多说句好话,把我一直留下。胡真真也非常乐意王平留在这个班,他想有王平这样一个仗义的老乡陪伴在身边,又能壮胆又不寂寞。

比起孙有财,樊军厚道多了,也比较公道,即便让工人们背炸药,也是轮流着,包括铲煤工、支柱工和别的打杂工。没有厚此薄彼,谁擅长干啥就多干啥,像王平这样的多面手,放到哪里都让他放心。最让王平感到这人厚道的是每个班后画工分时,优先考虑的是铲煤工,把最高的工分画给他们;遇到分不停当时,剩下一两分就画到了王平的名下。

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王平这才发现,同样是煤矿,同样是采煤二区采煤四队,似乎是两重天地,也说明这世界上,这煤矿中,这黑暗的井下,还是有相对的公平,还是有阳光能够照到的地方。

可是,许多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阳光下也总会有阴影。也不知是孙有财看到了王平私自跳槽使本班失去了一个好苦力还是觉得王平这样做有损他的威信。总之,任凭樊军如何争取、求情,冷面的温队长丝毫不为所动,他自来到换班室安排夜班的工作,进来后就质问王平自行其是的做法,让他回去睡觉,明天早班再回孙有财班。

王平郁郁不乐、无精打采地回到宿舍,感到一种羞辱般的自卑,感到一种烦恼和悲哀。一黑夜,躺在床上像翻烙饼似的,始终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

再次回到本班,又恢复了被孙有财当作一个劳工样地呼来喝去,王平的心中真有种想点燃身上背的那箱炸药的冲动。

本班同样常被欺侮的任玉宝便自然而然地和王平走得很近,常在王平身边嘀咕本班本队的一些事情,用很毒辣的语言诅咒着孙有财和温队长的未来结局。任玉宝和王平说,你那几天去了樊军班,孙有财气得差点儿疯掉,在工作面和人们说,越是像王平这种在别处下过窑的家伙,越容易变成老油条,不拿下这种人,工作就没法开展……

王平不由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又是一个早班,王平睡眼蒙眬地去了换班室,发现今天的人少得可怜,听大伙儿一聊,才知道今天是四月初八,释迦牟尼佛诞辰日,北面的乔村建了一座寺庙,今天正好开光,听说所有上庙的人都给免费吃糕。许多窑黑子们专门请了假去赶庙会,顺便许个平安愿,请道平安符,还能饱饱地吃顿油炸糕。

下了井,班长孙有财发现柱子倒了一片,像被风吹倒的树林,忙喊人们先一齐下手扶倒柱,自己也忙得焦头烂额,里外奔跑。跟班队长张明远一看人手紧张,工作面放下这么厚的一层煤,不抓紧时间铲,任务完不成不说,上去免不了挨一顿骂。他赶紧动员王平他们三个人,今天你们仨每人铲七节溜子,别的事全都不要你们管,谁先铲完谁就可以出井。

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人越少,分工越明确,工作越能往前赶,出井时间反而提前了许多。王平在井下干活,最怕任务不明确,干完一项又生出另一项,常常是鞭打快牛;但只要当班的领导放了话,明确了任务,干完就可以走人,王平往往就是铲煤工里头最先干完的人。

今天又遇到了跟班队长放话,又是四月初八的节令,谁都想早一点儿出井。王平干脆脱得只剩下一件秋衣,任头上的汗水哗哗地滚过下巴,滚到胸脯,砸到脚前的煤块儿上。干到多半个班,王平回头看看自己的地盘,后面的煤已经逐渐推到了溜子旁,只要再努力几把,就能圆满完成任务。另外两个铲煤工过一会儿就会坐在煤堆上歇一阵,连一半任务都没完成,还不忘揶揄王平,是不是场上有个大奶子跟你约会哩?早早出了井还不是条棍子?有?的个忙头!

王平顧不上理会他们,要搁在平时他不带脏字也能把人损一顿。但今天懒得理他们,他看着自己眼前光溜溜的地盘,很有成就感地抓起毛巾在身上脸上擦抹了一气,又把衣服穿好,把大铁锹放到躲避硐,刚走到溜头准备向张明远打声招呼出井,孙有财不知从哪个角落像个魅影一样钻了出来,气冲冲地问,那后生你干啥去呀?赶紧给支柱工往进扛些柱帽!

王平瞪了他一眼,没吭声,继续向外走。

孙有财过来扯住他的衣服就骂:你聋了吗?俺咋安排你扛柱帽你没听到?拔了个萝卜不搕泥,走的你个利索!

王平气恨交加,血涌大脑,颤着声地质问:不是说谁铲完谁就能出井了吗?你没看见我铲完了我的七节煤?

孙有财蛮横无理地嚷道:俺又没应承这话。俺是班长,这个班的事由俺说了算,队长下来说了也不算!

王平质问道:你还讲理不讲理了?

孙有财继续肆无忌惮地挑衅道,社会就是这么个社会,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在俺的班就……

没等这只乌鸦再呱呱下去,王平的一只拳头已经砸到了这家伙的脸上。孙有财回身揪扯王平,抬起脚朝王平身上踢,被王平一下子抓住脚腕把他摔在地上,骑上去一顿猛捶。

听到溜头前杀猪般的嚎叫声,人们全都围了过来,一看是王平在打孙有财,全都幸灾乐祸地远远围观,没人上前拉架。王平觉得无趣,连忙站起来,孙有财也气喘吁吁地爬起来。这家伙吃了亏,岂能善罢甘休,像老驴围磨一样,在周围转圈圈,终于发现一个铲煤工手中还拿着一张铁锹,就一把夺过来,向王平身上横扫过来。王平向旁边一躲,扫到了煤帮上。王平这下真生了气,也趁势抢了别人的一把铁锹,向孙有财头上拍去。孙有财一看这种不要命的打架架势,慌不择路地往工作面跑。王平奋起直追,俩人像捉迷藏般绕着柱子来回跑,直把孙有财追得跑进古塘,王平才返到溜头等他出来,直到逗得人们哈哈大笑,都觉得王平替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在另一个工作面量尺寸的张明远过来了,连声抱怨:“咳,你这后生,今天这是疯了还是咋的?你咋打开了班长?你这不是胡闹吗?”

王平赌气地说:“老子今天就是不干了,爱咋地就咋地!”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井。

洗完澡,二班人才開始拥进澡堂换衣服。王平心犹不甘,心想,今天打了孙有财,这家伙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肯定要给他在温队长面前告黑状,今天一个班白受苦不算,恐怕这个月的奖金也会被扣掉。想到老实厚道的宋书记也主不了队长的事,干脆找区总支书记反映孙有财欺侮工人们的恶劣行径。况且,周前的表姐夫谭福顺正月和他说过,已经和秦书记打了招呼,顺便也见见秦书记看记不记得这件事了……

区领导的办公室和三个采煤队的办公室都在一个楼道。王平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秦书记办公室的门,就听里边说“进来”。王平进去已经站在了当地,秦书记依然埋头在桌子上的一份文件中。

秦书记个子不太高,但长相非常精干,留个大背头,一看就是个文化型的领导。他抬起头,发现进来的这个后生挺陌生,眼里满是疑问,你找我有事?

王平赶紧自我介绍了一番,把今天早班发生的打架事由说了一下,讲了讲班长孙有财平时的恶劣行径。

秦书记惊讶地问,还有这事?他一个班长,还是个老工人,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唉,这个老温,咋选了这么个品质低下的人当班长?你先回去吧,等我问问具体情况!

王平见这事又有点儿不了了之的意思,忙见缝插针地问道,计划科谭科长说跟您关系不错,不知他跟您说起过我的事没有?

秦书记忙问,你叫啥名字?哪儿的人?

王平只好再次毕恭毕敬地回答说,我叫王平,和您是一个县的老乡。

秦书记作恍然大悟状,噢,他和我说过这件事,我也一直在找机会……这样吧,你先干着,也不要跟人提这层关系。至于今天的事,一会儿我就去问问情况……

王平一看自己调动工种的事还有点儿希望,又听秦书记说给过问今天的事,最起码这个月的奖金能保住,不由得说了许多感激的话,知趣地退出门外。

他路过食堂,取出自己的饭盒,破天荒地买了一份好菜和三个馒头,吃完放心地回宿舍睡觉去了。

王平刚一离开办公室,秦书记便抓起桌子上的电话,让四队队长温金河、书记宋永平、跟班队长张明远到区办公室开会。

别看温金河在四队是土皇帝,在区领导面前还是会买账的,更何况秦书记在采煤二区很有威望,多数时候区长也得听他的意见,就是大矿长武占明也对他很是看重,开会时最喜欢听秦儒礼不拿讲稿、口若悬河的工作汇报,每次听完总要在干部大会上夸赞一番。

会上,秦书记询问了一番四队的整体情况,又说了说今天四队早班井下工作面发生的打架事件。温金河嘬着牙花子问张明远,还有这事?张明远连忙解释,我这不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向你汇报呢吗,这个王平,受苦倒是把好手,就是有些不服管理,敢打班长……区长叫张华,从一区调到二区还没半年,听到这话有些生气,说:一个工人敢打班长,说明这个班长没有多高的威信,况且听你们刚才说的打架理由,也怨不得人家发火,你们大小都算个领导,说话做事得讲究方式,更得讲诚信……

温金河始终不置可否,心中却对这两个手下人恼怒得很,你王平打架就打架呗,你不先向我汇报,倒是把这个娄子直接捅到了区里。你孙有财连个新工人都管理不了,可见你这个班长当得有些操蛋……

煤矿井下工人们打架,也不算什么大事,秦儒礼直接对温金河和宋永平下达命令,这种操蛋班长,立即让他去铲煤!他召集这个会,其实还有另外的重要工作要研究,王平和孙有财打架的事,只是个引子,完全不值得他如此大动干戈。

张明远见没自己什么事了,连忙退出来,回手把门关严实,心里却很不是个滋味。他的年龄和工龄比在座开会的这些人都长,到现在却只熬了个跟班队长,连个参加内部会议的资格都还达不到。

王平狠狠地补了一觉,早晨六点半准时来到换班室,进门发现已经来了不少工人,队长和书记也早早地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感觉温队长的那张驴脸吊得更像一只苦瓜了,室内的气氛有些压抑。他心里不由敲了一下鼓,队长这是要处理他和孙有财打架的事了。

等工人们到齐了,温队长清理了一下嗓子,开门见山地把孙有财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宣布,免去孙有财的班长职务,由王平接替当班长。

王平站起来摆手摇头地拒绝,不不不,我一个新工人,哪有资格当班长啊,我可当不了!

温队长瞬间把脸重新吊下来,沉声说,有胆量在井下打架,没胆量当班长?啊?我这人就喜欢能打架的人!你啥意思?仗着有些背景,连我这个队长也不放在眼里啦?我认为你来当这个班长就挺合适!

温金河的这种霸气风格,采煤四队的人都曾领教过,说话那可是皇帝的金口玉言,板上钉钉,不容辩驳。王平猛然间有种被人架上火堆烧烤的感觉。他本想借助这件事,换个苦轻点儿的工种,要么调个队,可谁知事情竟然转化成了这种糟糕的局面。

事到如今,不当也不行了,只好硬着头皮现学吧!他知道作为采煤四队的一员,当个普通工人也不容易,更别说当个班长、跟班队长,这里的采煤环节可不同于他曾经待过的中小煤窑。到现在,他连本班一些打眼工、支柱工的名字都没记全,更别说每个人的性格和特长;这倒也没啥,关键是当这个班长必须对井下工作面的设施、操作环节样样精通,都能拿得起来才能服众,才能把工作井井有条地安排下去,并且不出纰漏;这个班长不光要每天按时完成队里布置的出煤任务,还得保证安全生产。班长虽然不用黑水汗流地铲煤抬柱子,但操心比任何人都要多,下了井第一个进工作面敲帮问顶,下了班最后一个收拾工具,统计一个班的成果才能撤离;上了井洗澡后,还得到队里详细记录并汇报当班的生产情况、安全情况、人员出勤情况、评分报工情况,有时还得连轴转,参加区队组织的班组长安全会议……

温队长宣布完新的任命后,还要讲话,接下来的时间书记也要吭咳几声,跟班队长也得说说问题,最后由班长安排当班人的具体分工。

张明远知道王平没有多少经验,就主动把今天的具体分工一并作了安排。说到底,這老张还算是老工人里边比较正直的,尽管年龄有些偏大,有些懒散,但对人处事还是比较公道正派的。

虽然王平曾经受了孙有财不少欺负和工资方面的克扣,换作一个心眼更小或更坏的人,正好进行打击报复,但他虽然年龄不大,却经过了不少人生历练,也看了书中许多以德报怨的故事,尤其是对煤窑这种更为复杂的环境,已经见惯了各种奸诈、自私,当然也有阳光、忍让、关爱等等美好的人事。尽管他的脾气有些急躁,有时不免对自己看不惯、看不起的人说些过头的话,但他骨子里还是有着农村人生就的憨厚善良的品性,有着吃苦耐劳、喜交朋友的特点,他抹不下脸来把曾经恨得牙痒痒的对手一下子踩在脚下;孙有财已经被他狠揍了一顿,如今又被他顶了位置,不管孙有财心里如何想,如何在背后使绊子,王平肯定不会对他落井下石。孙有财既然能在众多的受苦人中被选为班长,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首先,当班长就得是个碎嘴婆婆,唠叨的次数多了,工人们怎么也能记住几句;其次就是得肯放下身段受苦,不怕出力流汗;更得有种哪里有危险往哪里冲的不怕死的精神。

跟班队长张明远可不管王平心里咋想、孙有财如何不服,既然你孙有财不当班长了,先到炸药库背炸药,再进工作面铲煤,这也就是所谓的“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王平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自己刚刚上任,对工作面的许多事不是多么精通,还需要向那些老工人们请教。虽然不用他亲手铲煤了,却感觉到更忙了,不断地有人喊他处理这处理那,一会儿在另一个工作面打眼的人和他商量今天这茬炮该往进打多少米;一会儿支柱工问他柱子缺几根该咋解决,因为前几天运料队运到盘区的柱子只剩些不够尺寸的了。安监站派到他们班跟班的安监员张汉春不断地要他派人去撬片帮煤。他还得帮几个铲煤工人从放炮时射落到五排支柱以外的采空区往回铲一些散碎的煤块儿。如果第二天上头的领导要下井检查,还得用大扫帚把工作面的煤面全部打扫干净。

孙有财倒是无官一身轻的样子,将布置给自己的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似乎当班长骂人的事成了多少年前的往事;和王平打架的事也早已成为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笑谈,还不忘指点王平去这儿去那儿看看情况。窑黑子们就是这样,纵然有心胸狭隘的人,纵然有各种奸滑的人,但到了危险黑暗的井下,他们的共同敌人就是无处不在的水、火、瓦斯、顶板和机械对人的威胁与伤害,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不容易,也许今天还在吵嘴、打架、争斗,明天就有可能永远地长眠在这里,被黑暗永远吞噬。

又转到一个新工作面时,顶板的碎裂程度似乎越来越严重。

王平倒成了夜班,白天就得充分休息。一整天,他几乎没有离开过宿舍,直到晚上十点来到换班室时,才听说今天二班的耙煤机司机被头顶上掉下的一块零皮砸中了腰部,已经送到了矿务局总医院抢救,估计治好也成了坐轮椅的残废。

二班人几乎全都参与了往上抬运伤员,因此,整个夜班就得收拾二班人留下的烂摊子……

班前会上,温队长的脸色显得更加凝重,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王平特意安排了有经验的孙有财协助安监员处理各类安全隐患。

得知二班出了工伤事故的一些工人,干脆就不敢来上班了,上班的人,自然增加了许多工作量。对这个不太安全的工作面,区队和安监站都要求增加支柱的密度,个别地方上金属网,而且要求每个人都必须时时观察自己头顶上方的岩石,遇到摇摇欲坠的零皮,就得赶紧取来长撬棍,站在凳子上撬下来。这么高的煤层,鸡蛋大的石头掉下来,砸在人的身上,也会让你难以承受,轻者疼得钻心,重者会把人砸伤。

王平前后左右地忙碌着,看见孙有财正拿着根撬棍站在溜头前撬有可能掉下的煤块,其中一块桌面大的石板,已经拨开了一条指缝粗的裂隙,随时都有掉落的可能,而这里的支护相对比较困难,几乎没有多少保护措施,只有将这块危险的石头处理掉,才能保证开溜工和在溜头前干活人的安全。

王平用灯头照着这块石头,让孙有财和安监员也观察观察,看看究竟有多大的危险。安监员反复端详了一番后说,一时半会儿肯定掉不下来,看样子和另一块石头咬得挺紧……试着撬一下,看看有没有松动的迹象。

孙有财一听,忙搬过一把支柱工用的高脚木凳,站上去撬动。每撬一下,那块石头便忽悠一下,抽出撬棍,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王平看见孙有财满脸流淌着汗水,站在下面高喊,不行你就先下来歇缓一下,让我上去试试!

孙有财跳到煤堆上,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又把头上的安全帽摘下来,拿在手上扇风。

王平将木凳挪了个更便于使力的位置,麻利地爬上去,接过孙有财递上来的长撬棍,先把周围的小石头清理掉,再用力撬动那块大的。此时,在他的头顶后方,有一块石头正张着血盆大口盯着下面的人们,但谁也没有意识到它会对人造成危险。

王平一心一意地对付着自己头顶前面几尺远的这块巨石,不到六七个回合,石头便被他征服,规规矩矩地掉到煤堆上。

他正要回头观察另一块岩石的变化时,因为前一块岩石的掉落,这块岩石随之松动,摇摇欲坠。

站在凳子下面朝上观察的安监员和边扶凳腿边盯着头顶的孙有财同时大叫了一声,一人揪住王平刚放下来的胳膊,一人扯住他的一个脚脖子,将他强行拽离凳子,三个人同时摔在刚刚掉落石头的煤堆上,头顶随即擦过一团黑影,如巨鹰落地般探下一双锋利的铁爪,将他们身边的凳子砸了个粉碎,在溜头前放着的大肚开关把这块石头支撑了一下,随即也被砸倒。

好久,在一边干活儿的工人们才惊魂未定地上前察看摔倒的三个人伤着了哪里。安监员和孙有财只是被溅落的碎石块在背上砸了几下,站起来活动了一番腰腿,看来没有大碍,而王平的一条左腿却被这块巨石压在了缝隙中,多亏下面是虚煤,才没被压实。众人赶紧合力撬起这块桌面大的石块,将王平搀到顺槽巷内的躲避硐。

有人建议,赶紧往上抬吧,别耽搁了治疗;有人躲在后面,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石头砸中。多数人感到了后怕,觉得后背发凉,这么大的一块石头,幸亏安监员和孙有财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下凳子,要是砸在头上就非死即残了……

王平试着活动活动被压麻的腿脚,脱下靴子,撩起裤腿观察了一下,感觉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基本断定没有伤筋动骨,没必要大惊小怪,耽误一个班的生产。他让大伙儿各回各的工作岗位,尽量操心头顶上方顶板的变化。孙有财找到那把敲打大块煤的猴头锤,将落下的石头砸碎,扔到了重新哗啦啦运转起来的铁溜子上。

六点多钟,张明远看到本班任务基本完成,就想赶在早班人没下井前,将工作面的情况向早班的跟班队长和温队长汇报一下。

出了井,王平在更衣室正准备脱窑衣洗澡,宋书记打发人过来找他,让他去办公室一趟。他只好猛吸了几口烟,一瘸一拐地随着来人赶到区队办公室。

张区长、秦书记、温队长,还有张明远和安监员都在,他们已经了解了整场事故,安监员和孙有财所起的作用至关重要,如果不是他们果断出手,眼疾手快,后果不难想象……他们叫来王平,主要是想再落实一下此事的可靠程度,以及王平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

秦书记的眼光是犀利的,头脑是敏锐的,能从一件事的表象分析其深刻的内涵和外延。尽管是个涉及安全领域的敏感问题,弄不好会影响区队本月的安全奖,但比起安监员和孙有财不顾个人安危舍己救人的举动,这无疑是一个对外宣传采煤二区工作方面的亮点,这个亮点需要当事人亲自证实、亲自宣传,才能增加其宣传效果,增加二区在矿领导们面前的政治法码。

王平尽管没有想到这么长远和深刻的意义,但他从干部们特别是秦书记的话语中已经听出了内在含义,赶紧表态说,我洗了澡就回宿舍写篇表扬稿,再写篇通讯报道……

秦书记马上赞许地点点头说,你们几个在井下干了一夜,那就赶紧先去洗澡吃饭休息,等养好了精神再写也不迟。王平先到矿医院检查检查,拍个片子,看看伤着了骨头没有。

王平说,没事没事,估计休息几天就好了。

秦书记对四队的两个干部说,那就让王平休息几天,顺便把稿子写出来,基本工资必须照发……

躺进热气腾腾的大水池子里,王平的心里好一阵感动和庆幸,尽管身上无比酸痛,脸上也划了几条血道子,腿上胳膊上也有几条划痕,但想到秦书记如此关心受苦人的安全,如此重视他的文化,泪水劈哩里啪地掉落在水里。

王平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眼睛酸涩,头昏脑胀,却怎么也进入不了梦乡,眼前幻化的依然是无边的黑暗和星星点点的灯光。

他越躺越觉得不安,想起秦书记的叮嘱和对自己的厚望,忙翻身坐起来,找出纸笔,趴在床头柜上先给矿安监站的领导写了一封安监员张汉春舍生忘死救助自己的表扬信,又给矿广播站写了一份通讯稿,这才放下心中的一块巨石,感到双眼已经肿胀得快要突出眼眶了,倒下头便呼呼大睡过去。

下午,他是被刚下了早班的李铭惊动起来的。李铭高腔大嗓惯了,上早班时已经听说了咋天采煤四队的两起事故,特别是老乡王平差点儿见了马克思,让他一整个班心惊肉跳,担忧不已;回来看见王平安然无羔地在床上躺着,便高兴地和来宿舍探望王平的胡真真大声嚷嚷开了。

见王平醒来了,李铭关心地问:你大概连中午饭也没吃吧?

王平经他一提醒,才觉出肚子咕噜咕噜响得厉害,忙翻身下床,双脚刚一落地,受伤的左腿钻心刺骨地疼了起来,一下子趴在了床边。

李铭和胡真真赶紧把他扶回到床上,问他是不是没去医院拍片子?王平苦笑了一下说,没拍,估计问题不大,也不想让医生们去折腾。李铭说,看你疼成这个样子,十有八九没骨折也拉伤了韧带。你就在床上躺着吧,我和胡真真给你往回打饭吧!

王平感激地点点头,重新躺回床上。

第二天上午,胡真真专门来到王平宿舍,要扶着他去医院拍片子,王平摆摆手说,没大的问题,养几天就好了。说罢,指了指自己枕头边的一摞稿子说,我想去送稿子,看来也去不成了,你要是想帮我,就把这三份稿子送到咱们区秦书记办公室!

胡真真问,要是秦书记不在呢?

王平思考了一下说,那就送到咱们队办公室,交给宋书记。

胡真真走了半个多小时就高兴地回来了,告诉王平说,巧了,走到联合楼门口时,正好看到秦书记和工会杨主席下楼梯,可能是要去矿上开会吧,我上前拦住说,这是我们队王平写的稿子让交给您,秦书记站住翻看了一下儿,把稿子装进了提包里。

早晨,不到六点王平就醒来了。单身楼窗外几棵枝繁叶茂的杨树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王平忍着左腿肿胀、酸麻的痛楚,穿衣下床,一瘸一拐地出了楼道,沿着马路溜达起来。当他返回到单身楼门口时,矿广播站悬挂在楼顶上的大喇叭开始播报本矿新闻。先是几条会议的简报,又播了一条矿工会动员组织了二十名矿嫂今天开始在井口为矿工送去消暑降温的绿豆汤。第三条新闻,正是王平写的那篇通讯报道:《不惧生死救工友》——采煤二区通讯员王平报道,这是一个我矿采煤二区采煤四队工人孙有财及安监站安监员张汉春在顶板落下的瞬间将班长从生死线上拉回的真实故事……稿子作了一些改动,比王平写的更长一些,也更加生动一些,加上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声情并茂的講述,使人物更加鲜明,事件更加突出,歌颂了工人阶级的高尚情操……王平靠着墙,专注地听完全部内容,有种莫大的成就感和荣誉感。自己写的稿子第一次出现在公众的面前,令他新鲜又高兴。

一三五号宿舍的三个老乡正好错开了班次,李铭上早班,已经走了;安原是二班,昨晚回来已经十二点多了,此刻正在蒙头大睡。

上午,王平正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躺着,队里的宋书记来看望他,还给他带来一百块慰问金,并告诉他说下午全矿要在安监站召开一个安全生产动员暨表彰大会,对安监员张汉春进行表彰奖励,秦书记让四队派人去参加,最好是当事人都能到场,可以现身说法,更好地激发全矿所有的安监工爱岗敬业、勇于奉献的精神。

宋书记和王平聊了很长时间,看样子,宋书记很欣赏王平的才华,问了他许多念书时的情况。说起矿上和各个区队写材料人才的缺乏,每到年终岁尾,上头都要下达各种文件,各个区队都得写工作汇报、工作总结、先进集体和个人材料等等一大堆文字,他是心有余力不足,自己应名是个书记,但肚里确实没装进多少墨水,不是自个儿坐在家中硬憋,就是央求区里的几个技术员帮忙,反正是挺头疼的一件事。通过王平这次的文字展示,他才发现原来人才就在自己跟前,希望王平能在材料写作方面多琢磨,多下些功夫,他回头让人搜寻些历年来留存下的材料和相关方面的书,让王平这几天好好看看。

宋书记刚走,几个老乡和本队的工人先后来看望王平,他们有的人听到了广播,有的是听别人说了经过。本队的几个人抱怨王平,你把人家两个人捧成了大英雄,白让人家得了些利,安监员张汉春被安监站奖了三百块,听说区里要奖给孙有财二百,并且又恢复了那家伙班长的职务……

休息了一个星期,王平已经行动自如了,腿上的瘀青也消散了。他觉得区队领导已经很照顾自己了,便主动地来到队办,想问问队长让他上几班,如何安排他的工作。

队长下了井,办公室只有宋书记一个人趴在办公桌上,吭吭哧哧地研究着矿上下达的一份文件。这是一份关于提升井下班组的工作效率、发挥工人的工作积极性、发挥每个班组的优势等等相关问题的文件,要求各区队结合各自的井下生产实际,写出一份优质的论文,上报矿办,将择优进行通报表彰。

宋书记看到王平,眼睛一亮,高兴地说:我正想派人去找你弄这个材料,你来得正好,快看看这份文件。

王平坐在值班人员睡觉的床上,从头到尾看了文件的内容和要求,面露难色地说,我平时也只是喜欢看些文学方面的书,对于这种要求结合工作实际的论文,真的没有一点儿经验,恐怕给您提不出多少好的建议……

宋书记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看就你写吧!再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这几天我给你记井下工,你回去找资料也好,查文件也罢,反正你得给我写出来交账。

王平只好说:既然您这么信任我,那我就试试,就是憋也要在这几天内憋出来。

关键时刻,王平又想起了好朋友周前,这人平时就有许多奇思怪想,何不听听他有何高招?

其实,这几天,王平在宿舍躺着时,周前来过一次,很匆忙的样子,似乎又有了新的目标和打算。

晚上,王平买了块猪头肉,熟门熟路地来到西山头周前家,正好周前这几天一直在外面忙着承包一座小煤窑的巷道,刚刚进门。

周前见王平带来了下酒菜,立即摆了桌子,把半瓶酒拿出来,又让周嫂给切了盘咸菜,招呼王平上炕喝酒。

原来这几天周前和一个以前认识的四川人又联络上了,两个人一拍即合,准备承包石虎沟村办煤窑的井下走巷,人家要求交三万押金,周前天天四处跑银行拉关系,想贷款……

王平很佩服周前的胆量和魄力,按照周前的盘算,如果这件事成了,一年挣个十来万绝对是小菜一碟,在矿上当个普通的受苦人,恐怕十年八年也攒不下这些钱……王平感觉这人又在做不切实际的梦了,但他不愿意打破周前的梦想,在这急速变革、全社会都在加快改革开放步伐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周前以前已经有了很多办矿经验,用不着他提醒劝告,也许周前的巷道承包好了,他也能沾些光呢!最让他为周前担忧的是这人说话总是口无遮拦,做事大大咧咧,能把一根牛毛吹成水桶一般粗。但这种性格的人也自有他的优点,如果遇到一个陌生环境,周前立马就可以打开局面,并且三句话就能把陌生人唬住。

王平见他依然滔滔不绝地幻想着未来美好的前景,就想引开他的话题,故意向站在地上做饭的周嫂问一些近期内的新鲜事。周嫂也很讨厌丈夫这种吹牛不上税的性格,便用力打断他,不耐烦地说,你也听听人家王平说啥,你不是给找了几次你表姐夫吗?他也应承下了替王平调个工作,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是没个音信,到底是说了没有?你看看王平的那个采煤四队多危险?差点儿把命送在了井下。这么好的一个后生,说句不吉利的话,砸坏手脚一辈子都完了,人家连媳妇还没娶呢!

周前赶紧抱歉地说:是啊,可权力不在我手里呀!按说他谭福顺说了话就顶话呀!好赖也是个科级干部;不过现在办事,哪有那么简单?也许人家也得等方便的时候,正好和秦儒礼遇到一块儿的时候说!再耐心等等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眼看男人又要发表长篇大论,周嫂忙又打断他的话,把话题引到王平身上,关切地问,你这几天上班了没有?

王平这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忙把下午见了宋书记让写论文的事说了说;也讲了讲这段日子发生的这些事,也不知谭科长的计划科有没有这方面的资料?

周前一拍胸脯说,这还不容易?明天我抽空领你去一趟计划科!

王平为难地说:我去不太合适吧!

周前无所谓地说:怕啥?这是好事,又不是求他办大事,几本破书和些旧材料,我见他那办公室堆得到处都是。

王平一下子把心放进了肚里,又闲聊了一阵,看到时间不早了,赶紧告辞下山。

周前这回总算没有失约,一早就来宿舍叫王平,两个人相跟着进了矿办大楼。

计划科在一楼东头,谭福顺独自一人一间大办公室,倒是非常清静,已经泡了杯綠茶,还在冒着丝丝热气。老谭让王平和小舅子坐在沙发上,起身把门关上,回头解释说:我已经和你们秦书记打过了两次招呼,他说会考虑的,估计他一时半会儿也有些为难,因为找他办事的人太多了……

得知王平是想找些写论文的资料,老谭挺高兴,翻出一堆杂志报纸,还有近期下发的各类文件,让他自己挑选……王平挑选了几本杂志和一些旧材料,觉得这儿的东西都是些很专业的书籍,用处不太大,赶紧和周前告辞出来,免得影响了人家的正常工作。

俩人出来后,王平心有不甘,便站下和周前商量,能不能去宣传部拜访拜访那儿的人?

周前说:怕啥?多认识几个人总有好处,何况你也想走搞创作这条路!

听他这么一打气,王平的心放下了许多。他总觉得宣传部是个神秘的部门,广播站更是个神秘的地方,肯定是人才济济、美女如云,不然全矿每天的广播稿件怎么编辑、播报?

宣传部在五楼东面的几间办公室,有部长室、副部长室、播音室、采编室,还有一个综合编辑室。周前是个无知无畏的人,也是个见过些世面的人,对于官员和办公人员丝毫没有惧怯的心理,这也是王平想向周前靠拢和亲近的原因,他所缺乏的,正是周前所擅长的。

综合办只有两男一女,女的二十五六岁,长相很普通,和甜美的嗓音似乎有些不相匹配。一个年轻人像是刚从学校毕业不久,身上还有股学生的味道。另一个中年男人像个干部,身上书卷气很浓,一副忠厚质朴的样子。三个人正在一张大办公桌前看一份稿子,见有人进来,同时抬起了头。中年男人和气地问道:你们找谁?有事吗?

周前自来熟地介绍,也没多少事,这是采煤二区的通讯员王平,想来认识认识你们,前几天刚给你们写过通讯稿子。

中年男人一听名字,立即热情起来,哎呀呀,你就是采煤四队的王平?不简单啊,一个井下采煤工,一入手就能写出那么好的通讯稿件,我们正缺少你这样有文化的基层通讯员人才啊!我叫杨贵儒,宣传部副部长,主要负责全矿通讯报道这一块。他边说边指着面前的女子说,这是咱们的播音员小乔!又一指男青年说,这是刚从煤校毕业分配来的小刘!

他转头问周前,你在哪個区队?是不是也喜欢文字?

周前大言不惭地赶紧表白,我在机掘一队,计划科的谭科长是我姐夫。不瞒你说,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学语文,在学校念书时写作文最拿手,老师常在全班的同学面前念;唉,只是自个儿的家庭不行,早早地退学了,后来外出多年,就一直没再往起拿笔!

哦,太可惜了,有这么好的底子,应该像王平一样,多留意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多看书,多练笔,肯定能写出好东西来的。杨部长一下子便被周前的假象迷惑了,露出一副怜才惜才的表情。

周前继续表演:是呀,这不王平和我都碰到了一件难事嘛,矿办下发了个文件,让各队写一篇改革论文,任务正好落到我俩的头上,想从你们这里取点儿经!

杨部长痛快地说:可以,可以,我本人没有啥经可取,但我们这儿不缺资料,你们随便翻找!又对小刘说,你领上他俩到采编室里边的库房看看,帮他们找找这方面的书报!

果然不愧是宣传部门,各种书籍、报刊比较齐全,王平找到了一些煤矿方面的杂志,还找到了许多文学期刊。小刘给找了个袋子,连刚才的几本也一并装好。周前也装模作样地选了一些,悄悄地和王平说:拿回去当手纸用也不懒!

俩人重又返回到综合办,向杨部长告辞。正要出门,杨部长喊住王平说:哎,你那天写的那篇稿子有十块钱的稿费,你到隔壁财务室领就行了!

王平高兴地说,原来写通讯还有稿费啊?

杨部长叮嘱说,回去好好写,新闻、报道、一句话的新闻也行。比如说你们队这个月提前几天完成了多少采煤任务;比如说你们队这个月安全生产无事故等等。你主要是平时多看看《矿工报》,各个区队应该都给订了……

王平边下楼梯边和周前感叹道,越是身份高的人、越是层次高的人,越这么随和、平易近人。周前教育王平,你这回看到了吧!不管他是多大的领导,无非也就是个人罢了!

王平一直在有些地位的人面前有种自卑的心理,总认为这些人腹有珠玑,高高在上,见识和胸怀肯定会高于普通人,但通过这些年的阅历,觉得有些有职权的人也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高大,甚至比一些普通人的胸襟更加狭小,也更加短视,甚至干的一些龌龊事根本难以摆在人前;但这种人却常常官运亨通,不择手段地向上阿谀,一旦掌了实权,就颐指气使,气焰嚣张,不可一世。

今天见到没有一点儿官架子的杨副部长,让王平又一次想起亲切而随和的周姨夫,他觉得应该专门去一趟马矿当面感谢一下儿。虽然他曾经给小广灵写过几封信,也托他捎话给周姨夫转告他来这里的一切,但毕竟不如见面来得亲切。从小广灵的信中他了解到他们一家一切都好,还像以前一样按部就班地各自上班。周媛媛搞了个对象,处了一段日子,因为各种原因闹崩了,周媛媛还向表哥小广灵多次打问过王平的近况,似有爱慕之情和往下交往的意思。

所有这一切美好事物,都让王平一想起来就感觉到自己的窑黑子身份也并没有多么的低下,黑暗处也总有阳光照耀着的地方。

十一

相比于体力劳动,写材料并不是一件多么轻松的事情,尽管不用出力流汗,不用操心安全问题,但却劳心费神,吃饭睡觉时间脑子还在不断思考运转,不断构思词句,走在路上,也像个傻瓜样地想东想西,两眼发直。王平以前总以为干活最累,现在才体会到,写文章一点儿也不轻松。

王平初次涉及这种体裁的文章,又正是领导考验自己综合知识、写作能力、文字水平、今后用否的诸多用意,因此就格外用心和谨慎。整整两天,撕了写,写了撕,稿纸撕了一大堆,还是找不到正确的思路,感觉内容空洞无物,词不达意。

安原看他那抓耳挠腮的样子,笑话说,抓惯大洋锹的手,想抓笔杆子,那分量不是一般的重吧!

王平也不恼,知道这家伙说的是实情,也知道这家伙鬼点子多,便试探地问,你说说,像你们队、你们班组,咋改革才能公平合理,又能多打进度?

安原不假思索地说,这社会生来就是大锅饭的社会,哪有公道?像我们班,其实根本用不了二十多个人,真正做事受苦的,每天也就是那么十来个人!

听了安原的话,王平一下子茅塞顿开,是啊,自己当初在桃花沟打掘进巷的时候,不就是采取的优化组合法吗?只是这个新名词近来才成为煤矿改革的热词。他从入矿这半年来的经历、从与分配到各个队组的老乡们的交谈中想到了井下生产队组存在的弊端和存在的不公平现象……他马上重新组织材料,终于写出了一篇令自己满意的论文,题目就叫《试论井下一线班组实行优化组合的优势》,之后,他又反复作了几次修改,拿出稿纸,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三份。

刚写好,周前匆匆忙忙地进来了,说想跟王平拿二百块钱,有些急事。正好前几天刚开了支,还没来得及往银行存,王平毫不犹豫地掏了出来。周前数也不数,一把塞进口袋,顺口问,你那材料写好了没有?王平指了指誊好的稿子让他看。周前拿起来迅速瞟了几眼,说,我也看不懂,我表姐夫昨天还向我问起你,也不知你的文化水平究竟如何,正好我要去找他办点儿事,顺便给他拿上一份看看……

王平说,那挺好,宋书记说是要一式三份,我再抄一份!你有事就赶紧去办吧!

周前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像是一名救火队员。王平真不知这家伙哪儿来的那么大精力。

十二

论文交上去后,队里需要的汇报之类的文字工作暂时没有,温队长似乎对宋书记私自安排王平写材料一事有些不满,他是主抓生产的,总是认为材料又促进不了产量,与出煤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看见王平时,没有一丝笑脸,让他继续回到孙有财班下井。

本来抱着改变命运的一团火似的热望,猛然又被现实的一瓢凉水浇灭。王平无精打采地回到宿舍,书也没有心思看,只想着如何突破眼前的困局,未来的路该向哪个方向迈步,却又感到了一种无边的失落和天地间一片茫然的无边黑暗。

思来想去,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有什么靠山和背景的缘故。看看周围的人们,哪个没有一点儿背景能够突出重围?哪个轻松挣钱的职位不是靠关系得来的?自己为什么努力奋斗、不断进取,却往往得不到别人的理解、同情和帮助?他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所选择的这条道路,难道是走错了路吗?入错了行吗?但再细一思量,正因为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才奋不顾身地踏上了这条道路。

王平又回到了孫有财班。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两个人的位置又进行了一次置换。但这次置换,已经不同于以前了,最起码孙有财通过这许多事实的教训以及王平对他的宽容,已经感悟到了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尊重。他主动安排王平去开铁溜子,不要去管别的杂事。即使人家善意地照顾,王平也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福利;况且,开溜子的工作也没有多大的益处,溜头坐落在顺槽巷的风口上,时间长了,身上就冷得打颤,薄薄的棉衣根本抵御不了寒冷的侵袭,还有时时袭来的困意。

为了抵御这两种困境,王平开溜子也不闲着,要么停下溜子,举起身边的大锤,将大块煤砸碎,以防运到漏煤眼时被卡住。反正这种半机械化的回采方式,各种环节又比纯人工采煤多了很多复杂性。即使在这里当个跟班检修工,也并不轻松,常常会因为机械或机电故障忙得焦头烂额,修理的时间太长或当班没有解决,肯定会被上头问责。

幸运和意外总是在不经意间突然来临,至于哪个先来,谁也没有预知的本领。

上了五六天班,宋书记打发人到澡堂找正要换衣服下井的王平到他的办公室。王平想,可能又有材料让他写吧!

到了办公室,宋书记笑眯眯地对他说,你被借调到矿办了,详细情况你再去问问秦书记!

王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怎么可能?矿办是全矿的神经中枢,笔杆子云集的地方更为重要的是,那是全矿人仰慕的位置,有着光明的前途……

王平迟疑地问,这,这怎么可能?您是不是搞错了?

宋书记说,那咋能搞错?是秦书记刚才亲自到咱们队办公室让我通知你的!

王平惴惴不安、心慌气短地敲响秦书记办公室的门。秦书记倒是一副见惯不惊的架势,见王平进来了,和蔼地说,你写的那篇论文,你姐夫谭福顺转给了矿办,又让矿办转给了武矿长。武矿长看后觉得非常符合咱们矿当前改革的形势,并准备按这个思路进一步制订全矿详细的改革方案。武矿长向我问起你的情况,挺可惜你是个轮换工。我就推荐说,不能调动可以先借用呀!武矿长当即点了头,决定先把你借到矿办协助其他人完成这项工作的详细方案。工资嘛,还得在你们队开,我已经和温队长、宋书记打了招呼,让他们按时给你做工资。明天上午,你去矿办直接找包主任报到,他会安排你具体工作。

王平这才相信借调矿办是千真万确的了。尽管是借调,尽管没有绩效工资,可能要少挣许多钱,但去了矿办,即便将来借调完了,矿上也不会让他再回采煤四队铲煤了吧?

王平一时激动得语无伦次,对秦书记千恩万谢地告辞出来,脚步轻快地下了楼,迎着光芒逼人的晚霞,快步向周前家走去,他能想到的是,这事的尽管中间有许多曲折,但周前是真正促成他借调到矿办工作的人。

上了西山头,西天的太阳还没落山,离天黑还有很长时间。王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着霞光中高耸的选煤楼,眺望着运煤的列车拖着许多节车厢正驶出沟口,爬上了一道坡梁,向着遥远的地方输送着热能。他看到金色的阳光照耀在尖尖的煤山上,一片金黄,一团金光,仿佛燃烧起来的火焰,绚丽夺目!

李日宏:本名李日红,笔名塞北雪,山西省左云县人。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阳光》《文学月报》《山西作家》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追踪太阳》。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左云县作家协会主席,左云县长城学会副会长,左云县三晋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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