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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北丛林故事

2021-09-13刁丽俊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香蕉缅甸

刁丽俊

浩荡的伊洛瓦底江,冲积出广阔的平原,平原的尽头,当然不乏荒凉的丛林。

丛林深处,有越走越远的人,也有越走越近的人。

故事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职业,种香蕉。

我与尹先生的见面,就约定在花香弥漫的伊江边。

本来,我们在微信里约好缅甸时间的七点,即中国时间的八点半在早市见面,我陪他去了寺庙就去他的香蕉基地,可他头晚临睡前改了主意,告诉我说缅甸时间五六点去江边,会拍到非常有意思的照片。果然,那些美丽的卖花妇女,发髻间的香气萦绕让我一整天似乎都鼻尖流香,也让我迷上了伊洛瓦底江花香与雾气弥漫的早晨。

发源于中国境内的独龙江进入缅甸后,被称为恩梅开江,与发源于缅甸北部山区的迈立开江汇合,冲破掸邦高原的峡谷深壑,浩浩荡荡,在缅甸全境狂野奔腾二千四百一十七公里,一路冲积出广袤的平原,两岸的各民族,就在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只不过吃多少种多少的幸福观,让缅甸人从不种多余的粮食,从而使伊江边呈现无限的荒凉。当然这种荒凉是相对现代工业的无节制开发和对资源的无限掠夺而言的。因为这种荒凉,我得以在晨曦微露的清涼中,耐心等待那个面孔稚嫩的少年,从苇荡中将木船慢慢摇过来,抖开昨晚布下的渔网,倾倒出新鲜的鱼虾,他极有耐心地等我拍好照,然后收了鱼钱,才驶向伊江对岸。美妙的是,他刚到江心,红彤彤的初阳刚好升起,他整个身影逆行在粼粼波光里,凌乱的卷发、微扬的笼基裙脚,被霞光所笼罩的剪影犹如一条金色的鱼。

因为这荒凉,我也同样得以在薄雾笼罩的朦胧晨色里,在影影绰绰的合欢树、木棉花的影子里,倾听着机船的马达声和木船划桨的声音,等候对岸的花船缓缓驶近。待湿漉漉的小船靠岸,必是一阵花香率先袭来,然后几个妙曼的身影从花堆里探出,百合、雏菊、玫瑰、茉莉、睡莲,一捆一捆的鲜花从小船卸下,那些发髻间插满栀子或茉莉的缅甸妇女或者更年轻的女孩,面露微笑,友善地面对我的镜头,她们面颊上的“檀那卡”,俗称“凉粉”(其实是香楝树磨的粉),对于她们来说主要的作用就是防晒清凉,但对我们外来者来说,这才是异域妇女应有的美丽,如果见不到这脸上盛开的花朵或猫须纹,就会觉得还没到缅甸。二三十条船先后靠岸,让原本寂静的江岸充满了生机。种鲜花的农田就在江对岸,每天早晨江边的喧闹就成为这些妇女的生计。她们会把这些花挑到百米外的农贸市场赶早市,很快,带着夜露的鲜花就会被密支那市区的各色人群供奉到寺庙的佛祖前。

我在尹先生的指导下买了一大把睡莲,玫色,娇艳如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才十块钱,两千缅币。尹先生则买了一把白菊,也很香。我们驱车去到观音寺,脱了鞋进大殿,我恭恭敬敬在佛像前呈上鲜花,退至一边看众多的香客念经,尹先生也在他们之列闭目静坐。十几分钟后,尹先生睁开眼,他儿子开车,我们前往歪莫——他的香蕉基地。

这样的早课是尹先生二十年未变的仪式,风雨无阻。

尹先生,全名尹荻秋,很有中国古风的名字,是他中年时请一位华文大学老师改的,之前国内二大爹起的尹安,他觉得藏不了自己一颗飘荡的心。也许,当年野渡横舟,举目之下,荻花遍野的感觉一直摇曳于胸吧。除了名字,除了一口地道的腾冲固东腔,七十四岁的尹先生与当地人已没有多少区别,绿格子笼基,四季不离脚的拖鞋,生存必需的缅语和英语。我与他随意聊天,感觉得出他对故土的亲近和亲切。对于久远的往事,似乎没有悲苦,也没有抱怨,他叙述得很平静。一壶很浓的沉香茶,是他的同乡自己种的沉香木,把花晒干制作的,还有密支那华侨做的有名的金玫瑰饼,他特意带来,在香蕉地旁的工棚里,他安排儿子带四个工人进地去砍养熟了的香蕉,又继续泡茶。第一次喝这样的茶,苦涩中有淡淡的香气,我有点不适应,总觉得是异域的口味,甚至让人产生慵懒的错觉,就在这样的错觉中,我听着尹先生的故事在袅袅的气味中飘散。

尹先生没见过父亲,父亲十四岁就闯缅甸了,跟随马锅头给客商驮布匹、茶叶、盐巴等等,在滇滩、板瓦、石灰卡、密支那,或者猴桥、甘拜地、昔董、密支那、瓦城等地来来往往,慢慢积累了一些银钱,二十岁的时候,回乡娶了亲。父亲很喜欢母亲,每次回家,都会把路上遇毒蛇、遇野象、遭暴雨、同乡染瘟疫等险事当故事讲给母亲听,听得母亲心惊肉跳。不停地叮嘱,不停地拜菩萨,就在尹先生即将出世的时候,不幸还是发生了。一个黄昏,母亲习惯性地走到村口眺望,希望能等来丈夫的身影,但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告诉她的却是要了她命的消息,“尹三被土匪杀了,在崩东山。”她眼一黑就栽倒在路旁的水田里。尹先生提前一个月出生了,母亲,那个娴静得如窗前月桂的女人,还没来得及给孩子喂一口奶,就离开了人世。就如《阳温暾小引》里说的“娘奔死,儿奔生,可不虚谬”,尹先生成了孤儿,二大爹收养了他。

转眼尹先生到了十四岁。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那年他偷偷踏上了异乡之路。只不过时代已过渡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腾冲男人的出国之门已不像过去那样煌然洞开,他只能从一条细细的缝里悄无息声挤出去那个不安分的身影。时代已不允许在马道奔徙中讨生活,他辗转到了腊戌,在一家卖百货的华人商号做小工。少年时,尹先生没有刻意去背《阳温暾小引》,但作为每一个腾冲男人的出国必读,他是听很多村里的老人唱书一样唱过的,“学夷话,要留心,常念在口;学写算,要时刻,记在心头;做生意,要公平,不欺老幼;切不可,使尽了,奸巧计谋……”他就按唱书里的唱语,脚勤手快做事,毕恭毕敬伺候老板一家人,汗流浃背缩在角落里学缅语,未来是什么他并不清楚,只不过他明白当下最要紧的是生存,他缩在自己编织的硬壳里,小龟般为安身立命蓄积能量。

几年过去,对做生意他渐渐有了自己的心得,哪里进货,怎么批发,怎么零售,怎么谈价,他总结了不少经验。六十年代末期,他听说金三角区域的大其力很好挣钱,就离开了腊戌,以大其力为落脚点,或从曼德勒批发百货、从帕敢淘低档玉石来泰国边界,或从泰国边界贩卖布匹、拖鞋到缅甸,一来一去,一个月总有两三次,很辛苦,甚至经历了很多风险,但钱确实比以前挣得多了。尹先生说,跑边境嘛,难免会逃税,被警察发现追得满山跑的时候都有,一次三个同伴一起驮几袋玉石去泰国,因为没有相关手续,警察追来就没命地跑,三个人就跑散了。一个在警察开枪时吓得尿失禁,至今没治好;一个躲进山洞好几天才出来,差点饿死;他自己则慌不择路掉下一个悬崖,幸好衣服被树枝挂住了才保住了一条命。“命都是在裤腰带上别着,境外的钱并不那么好挣是吧,”尹先生终于感慨了一句,“好在我福大命大,后面很多鬼门关的事都扛住了。”

到一九七四年,尹先生到大其力已有四五年,慢慢积累了一百多万缅币的资金。我说一百万缅币没多少钱呀。尹先生怕我不信似的赶紧解释,那时的一百万可不是现在的一百万,比人民币值钱的,现在缅币贬值了一百倍不止。有了这些资金,尹先生决定换一种方式挣钱,也换一种方式生活。斟酌再三,他到了密支那,同时也在同乡的介绍下娶了一位同乡的女儿,在密支那安了家。

有过贩卖玉石的经历,尹先生把目光投向了帕敢的玉石场。那里来钱快。几百年来,雾露河是一些人一夜暴富的欢场,也是一些人命殒黄泉的噩梦。冒险是人类的天性,总有很多人相信盛开着迷人微笑的奇迹。尹先生见惯赌石场上“一刀穷二刀富,三刀下去披抹布”的大起大落、波诡云谲,也为昨晚还举杯畅饮,今夕就在洞子塌方中丢了性命的同乡撒过纸钱。在大型机械还没有开进玉石场的年代,他亲眼目睹一些挖玉人是在怎样原始的状态下玩命的。寒冷的冬季,挖玉人嘴里衔着氧气管潜入几十米深的河底,岸上的同伴用打气筒给他输氧气,十多分钟潜下去一次,一两个小时就冷得不会动了,运气好的话一天捞幾个很一般的石头,运气差的话几天摸不到一个。但仍然有很多的人,始终相信今天挖不到有明天,明天挖不到有后天,十年,二十年就这样蹉跎过去,甚至有的人,生命就这样被遗忘在雾露河边的梦想里。

相比之下,已有原始积累的尹先生不必亲自去挖翡翠,在以后十几年的玉石交易中,他带着精心挑选的玉石跑广州、深圳、香港,也跑瑞丽、芒市、盈江。命运眷顾了他,也再度给了他劫难。二十多年前,他一千万缅币买了一个四千八百公斤的石头,卖到香港后赚回来了十倍的利润。再后来,儿子学着他的样去赌了一回,且押进了父亲的全部家当,好运却没有像父亲当年那样到来,石头切开是个废石,结果就是投进去的钱全部打了水漂。在外谈生意的尹先生接到消息一口老血喷出来,半生的努力,就这样被儿子一次割了韭菜。很长时间,他似乎都不知道身体在哪里,意识在哪里。夫人看他这样,试着把他带进观音寺,请一位会说腾冲话的法师开导他。法师并没有给他讲佛教教义,每天只陪他喝茶聊天。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尹先生手持一把莲花进来,法师说,宇宙中万事万物,都与菩萨在一起,只要你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善与平静,得与失,又算什么呢?尹先生的心慢慢抽了一片芽,再抽了一片芽。后来的日子里,早晨来寺里静坐片刻成了他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我没问他在这里收获了什么,但我想他已经在这种氛围里得到了内心的解脱。只要他能在这里找到稍许的慰藉,就足以照亮他在异乡的路了吧。

十年前,尹先生接受了朋友的建议,在歪莫镇租了一百多亩地种香蕉,儿子与他一起管理。每年春节之后,云南和老挝香蕉旺季基本结束,中国的大货车就一辆接一辆开进缅北,百万吨的香蕉出关后,送到了中国各大城市。尹先生的香蕉也随着这些大货车进了中国。这些年,有赔有赚,欢喜忧愁中基地发展到了两百多亩。

遥想当年,与尹先生一样怀有家业梦名利梦的腾冲男人,草籽撒向天空般流浪缅甸,是落往肥田还是瘦地,运好还是运坏,有时还根本由不了他们自己。我有缘能够见到的,有幸与他们喝杯茶,聊一聊家常及故土乡音;没缘见到的,只能遥祝他们他乡安好。

我见到的第二个种香蕉的人,是年轻的杨小。

我和杨小,顶着中午的烈日,站在一丛香蕉树下,抹着发际的汗,聊着他种香蕉的故事。十万亩香蕉,在伊洛瓦底江东岸无限延伸,黑森林般涌向天际。才四月初,缅甸北部克钦邦的这片荒原,就呈现了东南亚不一般的高温肆虐,似乎要把原始丛林里蕴藏的所有热量,都投向阳光裸露的地方。四十五摄氏度的燥热,迫使我们不断移向路边一棵唯一的攀枝花下,还直觉得体内的水分细蛇般顺着毛孔丝丝往外游走。也因为燥热,在这异国的土地上,我和杨小的注意力都不太集中,目光老是随着拉香蕉的大货车漂移,每过一辆,红色泥土扬起的灰尘,足以迷住我们的双眼。

杨小的名字与他本人高度契合,但不是弱不禁风那种,不然,一百多亩的香蕉地,他也盘不下来。我是从蕉林深处把杨小约出来的。他的家在云南腾冲古永,也许是边地傈僳族特有的肤色,也许是缅北太阳的毒晒,他的皮肤黑得发亮,卷曲的头发粘着汗,一缕一缕贴在额头,黑色T恤已渗满了白色的盐渍,裤腿半卷着,一双白色塑料拖鞋沾满红色的泥。四十七岁,正是想做事的时候,看得出他是攒足了劲想在香蕉地上做一番事业的。

杨小来这里的时间并不长,才是第二年。只不过投进去七十万元,才回本了差不多四十万元。主要的原因是香蕉价格不稳,头年投入太大,产量也还上不来。杨小这样说的时候,我看到了愁容。见我有担忧之色,他反而说,敢出国,连这点亏损都不能面对,还怎么做呢?我有些释然了。也许,这就是一个腾冲男人该有的胆识和胸襟吧。

曾经,一百年前,两百年前,三百年前,或者更遥远的时候,在云南腾冲和顺的弯柳树下,一群又一群年轻男人,把自己田地里的粮食收进仓之后,在干冬季节,穿上妻子做的布鞋,背上行囊,在父母的泪眼中毅然转身,大步走向境外的苍茫群山……这就是“穷走夷方急走厂”。那个时候,延续了几百年的约定俗成,就是男子一成年,就必须要去缅甸闯荡,或许光宗耀祖,或许荒冢夕阳,就看个人的命运了。

今天的我们已很难想象过去的男人们出门会面临什么样的状况,因为我们出门有飞机,有动车,有私家车等多种选择,从前几个月或者半年的路,现在只需几个小时。谪戍永昌三十六年的明代状元杨慎在《宝井谣》里写到,彩石光珠从古董,窈窕繁华皆玩弄。岂知两片若云鬟,戴却九夷重驿贡。宝井曾闻道路赊,蛇风蜃雨急天涯。驰传千群随嫖姚,披图万里逐轻车。君不见永昌城南宝井路,七里亭前碗水铺。情知死别少生还,妻子爷娘泣相诉……杨升庵在诗里说的就是走夷方的生死两茫茫。夷方的路,山重水隔,毒蛇猛兽,瘴疠疟疾,到达异域,必经九死一生。那些从夷方驮回来的翡翠珠宝,戴在窈窕淑女发髻间的精美首饰,都是踩着重重叠叠的驿道换来的,一寸枯骨一寸血,古老的丝绸之路,有辉煌的文明,也有哀婉凄绝的生离死别。

杨小的家,就在中缅边境的驿道边,从前马帮绝尘的古永边关,现在已是繁华的国家级口岸。近些年,杨小每天看着从口岸出出进进的大货车排出几十公里长,他数过最多的一天仅进缅甸的就有三百多辆。装满香蕉的货车一辆接一辆发往全国各地,最远的甚至有新疆、东北、内蒙。一天堵车了,他掏出烟凑过去跟司机聊个天,司机告诉他,很多曾经在广东、海南等主产区种香蕉的大户,都跑到缅甸去了,现在中国各大城市的香蕉,很大一部分来自缅北。你想,这么多的香蕉,得供多少城市?司机的话让杨小心痒痒的,要不要也去碰碰运气呢?

慎重起见,他多方询问,了解到二〇一五年前后好几家中国大公司到缅北搞替代种植,总面积已三十多万亩,从业的中国人突破两万人。杨小也知道,替代种植是一种具有国际合作背景的项目。于是他收拾收拾,跟随祖辈走夷方的脚步,出关,来到了两百多公里外的密支那。他的香蕉地在一个叫邓江央的村子,村民大部分是景颇族,也就是本地人叫的克钦。其他还有少部分傈僳族。有愿意来他地里干活的村民,一天的工钱二十块人民币,折合缅币四千块。

邓江央处于相对中心的位置,大货车通过的路边,有一条约两百米的临时“小街”,一间挨一间开了几十家小卖部、烧烤摊,我约杨小陪我去转转。顶着烈日和灰尘从头走到脚,低矮歪斜的各种小房子基本是用本地的竹篾笆搭建的,少部分也用蓝色的铁皮瓦,店里最多的东西是啤酒、矿泉水、方便面和缅甸产的香烟,烧烤摊要晚上才火爆。卖东西的人也基本是本地人,上身裸露,冒着油汗;腰上系着笼基,脚上穿着拖鞋,有的走出来跟我们打招呼,问买不买啤酒矿泉水。我们摇摇头离开。我不知道他们一天能赚多少钱,有存在就有需求吧,任何存在都有它合理的方式。在这炎热的苍穹之下,一片荒原里香蕉的长势,可以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二〇一九年四月十五日,是缅甸传统的泼水节,全民狂欢,所有的商店关门、饭店歇业,所有的学校放假;全民盛装,脸上涂着香粉,手持鲜花,进寺赕佛;大街小巷,公路沿线,都是穿着笼基、筒裙,手持水桶快乐恣意的男孩女孩。站在路邊的浇给骑摩托的,站在皮卡车上的浇给开电瓶车的,站在大货车上的浇给拖拉机上的,站在二楼阳台的,可以提着水龙头俯洒众生。

就在这样的狂欢节,有人欢乐却有人愁。伊洛瓦底江东岸邓江央村的香蕉基地里,是与密支那市区完全不同的景象。上千名远离泼水节的种蕉人把一串串香蕉从树上砍下来,选美一样把过小的、长疤的、被虫子啃噬过的、弯曲的,总之不顺眼的香蕉扔弃在地边,让人感觉香蕉世界的竞争原来也这么残酷。而长相美丽身形匀称的香蕉,经漂洗、保鲜、装箱,或许半个月之后就摆上了中国各大城市无数个家庭的餐桌。

其实这天在香蕉地劳动的人不足平时的千分之一,他们一部分是当地的缅族、景颇族、傈僳族、克钦族,也有一部分是来自下缅甸的勃固、伊洛瓦底、卑谬等省和克伦、克耶、若开等邦,算上他们的家属子女,粗略估算,在整个缅北香蕉园打工的缅甸人不下三十万人。他们如热带丛林里的一株芭蕉,一株苦楝,或者一根藤蔓,只要接受了一定的雨滴或者阳光,就在这片土地上顽强坚韧地存在。

原以为十万亩的香蕉林只是一片丛林里的耕种与收割,走进去才知道,这是人间另一个繁衍生息的生死场,一样的尘火炊烟,一样地藏着快乐与悲伤。

这是一个被香蕉包围的临时搭建的村子,起名乌病达。东一间西一间的杆栏式竹篷,基本由油毛毡、甘蔗叶、塑料布、茅草做顶,阳光下横七竖八的竹竿上晾晒了许多花花绿绿的衣物床单,脸上用香楝粉画着猫纹的七八岁小姑娘戴着草帽,踩上凳子把最后一件衣服挂上竹竿,转头看见我,微笑着让我拍了照。走进屋,噢,可真热闹,一台电视摆在三根竹子撑起的桌子上,背孩子的妇女,染黄发的少年,光屁股的儿童,都在目不转睛看泼水节的歌舞。他们身边,是随意堆放的蛇皮口袋、吃剩的半锅米饭、随手丢弃的果皮纸屑,墙上挂的是锅、瓢、头盔、毛毯、裙子、塑料篮子、喷雾器,生活的本来面目就这样张扬、简单地悬挂在床头墙角。

这间看电视的房子是工头杜马博家的,也许是更宽敞些,还有一台电视机可看,于是成了村里的活动中心。这天杜马博的儿子、女儿都下甘蔗地了,他的妻子帮推(Bang tei)带着一岁的孙子招呼家里。帮推约五十岁,很典型的缅族妇女的打扮,短袖黑T恤加长裙,皮肤很黑,嘴唇很厚,笑容热烈。他们一家从中缅甸的实皆省来这十年了,与做替代种植的金鑫公司二号基地的中国人也很熟,就慢慢介绍家乡的人来做工,目前在他手下干活的工人已有两百人。帮推说一家五个人,每个人一天有五六千缅币的收入,够吃够穿的已经很好了。

转到村子一个角落,我见到了马推(Ma tei)一家。她家同样来自实皆省提皆市嘎崩村。马推很喜欢说话,笑容可掬地通过缅文翻译介绍她的家庭情况。马推四十岁,丈夫才三十岁,大儿子十八岁在帕敢挖玉石,小儿子才六岁。看得出她丈夫民堵伟(Min du wun)是个特老实的人,挨着马推坐在竹床上,抱着儿子,也不说话,只是在妻子说到他的时候腼腆地笑笑。夫妻二人都是跟着杜马博来做工的,挣的钱除了供小儿子读书,回家时还要交给父母一些。

基本上一个竹棚就是一家人,四面透风,侧面就用塑料布拦一拦,竹床上挂个蚊帐,以抵御热带丛林疯狂的蚊虫。这是每家人的标配。马推家也一样,吃饭经常是煮一个罗锅饭,想麻烦的时候用用碗筷,不想麻烦的时候随手抓几片香蕉叶,右手拢在叶子里,撮了撮了喂进嘴,吃了扔了就可以了。菜也很简单,洋葱、土豆是最普遍的,一个角落里放了几个瓶瓶罐罐是装食物的,我也不太看得懂装了些什么。缅菜最常见的作料是咖喱粉、陈皮粉、胡椒粉,做出的菜甜味、咸味、海腥味都有,一种类似槐叶的树叶也可入菜,煮一下蘸个调料就可以吃。

燃料大部分是丛林的枝枝叶叶,好在水是清洁的,洗衣做饭的水都由公司引进了村。也许是长期生活在热带丛林的缘故,以前谈虎色变的疟疾好像没怎么来招惹这个村子的人,很多年了相安无事。倒是每个基地搞管理的中国人不得不万分小心,要按季节服用抗疟药。

因为是泼水节,整个缅北处于狂欢状态,大部分的缅甸人是不干活的,甚至不需要老板宣布放假或者请假,自己就给自己放假了。但在香蕉基地,缅甸人不上工可愁坏了拉香蕉的中国老板。几百辆车在进基地的路上摆着,四十五度的气温每耽搁一天,香蕉就多成熟一分,多耽搁一天,可是损失几万块呀。有老板就咬咬牙加一倍工资,重金之下,有些壮劳力心动了,放下心爱的泼水节,留在地里砍香蕉。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有意思,因为热,只穿一个肚兜,下面是短裤,头发高耸着扎了一个髻,深栗色的皮肤给人的感觉就是一条滑溜溜的山泥鳅。他干活可不含糊,挑着一两百斤的香蕉,细瘦的身形在闪动,担子在闪动,脚下的土地似乎也在闪动,阳光明媚,汗水迷湿了他的眼,整个画面呈现非常强的律动感,以前觉得缅甸男人很懒,现在看来也不全是。

在乌病达这个特殊的村子里,不同皮肤的人,做着同一件事,他们改变着一片土地的命运,伊洛瓦底江流域广袤的荒凉里,不断生长出新品种,金菠萝、沃柑、柚子等热带水果,菊花、红花等中药材,也开始通关进入中国市场。自然,土地,人,就这样相生相克,唇齿相依,流着今天的汗,结出明天的果。

保山市驻密办工作人员说,缅北密支那地区中缅农业合作项目是“一带一路”建设及中缅经济走廊建设的一部分,对于缅方而言,缅甸联邦政府、克钦邦政府、地方政府均受益,增加了税收,创造了就业,活跃了地方经济,给当地群众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二〇一八年,克钦邦中缅农业香蕉种植产业解决了缅甸务工人员两万多人,缅方获得的关税及地方税收达到人民币三千万元左右。缅甸商务部、计划经济部、克钦邦政府都表示支持双方进行农业合作。对于中方而言,获得了优质的农产品,增加了税收,带动了就业,活跃了口岸经济,培植了一批外向型企业。

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说村里谁跑缅甸了,隔不久又听见谁谁谁又跑缅甸了,那口气里似有轻视,也似有羡慕。因为在他们眼里,跑缅甸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没田没地没一间草房的人,在村里过不下去日子孤注一掷出去闯一闯,看能不能混出个模样来;一类是自己觉得确实有本事能说会道能写会算外面有广阔天地的人。我外公就是跑缅甸跑出名堂的人,他只跑马帮,帮人运货跑缅甸,而且运气特别好,几乎没出过什么大的意外,我母亲六七岁的时候,每当外公赶着马回来,那晚绝对关在房里,哗啦一声倒出麻袋里的花钱数到半夜。我外公家的四合院,在龙陵松山脚下的小村子是最惹眼的,飞檐翘壁,朱门斗拱,院子铺的是一人长的条石,外公在家的时候院子里天天晚上马踏清风。不幸的是外公最终没能逃脱夷方的疟疾,才五十多岁就扔下了我外婆那个小脚老太太和三个幼子幼女。

当然,跟腾冲跑缅甸男人的数量相比,我們村子里的只能算九牛一毛。毕竟我们离边界还有那么两三百公里的距离,不像腾冲脚一撂就过去了。但还是足够引起村民们的遐想,他们去到那边怎样了?找钱了吗?娶“缅婆”(没有歧视的意思,是村里对那边妇女的一个觉得比较顺口的称呼)没有?

几十年过去,我也无数次“跑了缅甸”,才渐渐解开了小时候萦绕在心里的疑团——跑缅甸的人原来是这样生活的。

百年来在东南亚响当当的缅王国师尹蓉,曾担任缅甸通事、序班、教授等职的华侨先驱寸玉,东董“洪盛祥”、西董“茂恒”董氏家族,他们当然是走夷方男人的翘楚;还有清末和顺人许名宽,无数次独来独往野人山,山中土著不仅不捕杀之,反而奔走趋避,后来就有歌谣传唱“许名宽过野人山,全凭福气压之”。

这些丝绸之路上、历史光环里的先行者,用胆魄、气量、坚韧、诚信、包容,还有很多我们想象不到的气质,在海外成就了云南男人的血性与功名。时光随着伊洛瓦底江淌过六百年,三百年,一百年,今天,又有一些腾冲人,云南人,云南之外的中国人,顺着伊江的流势,做着夷方里的另一个家业梦。

吴先生来自湖北,来这里种香蕉已是第五年了。二〇一三年以前一直在海南,因为黄叶病越来越厉害,二〇一四年就转战到了密支那。不仅夫唱妇随,连父母都跟了来,帮他打理日常事务。所以吴先生说,身家都搭在这里,退路都没有的。

吴先生的种植模式很有一套,他租了两千亩地,采用的是分包制,即把来打工的缅甸人分成三个队,一个队有九户,总的大概就二十八到二十九户。一户管理香蕉五千至六千株,从小苗到收蕉,他每公斤香蕉付给承包人三角钱,且无论香蕉价格高低都是这样付。这样算下来,承包人一户一年都会有约三万人民币的收入,折合缅币六百万元。这在缅甸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所以愿意来干活的人很多。

我在吴先生基地的时候,他正与从新疆来拉香蕉的王先生及司机闲聊,只不过这闲聊不是悠闲地聊,而是无奈地在等待。因为泼水节劳动力不足,他们的车已等了三天了还没装上。聊起这几年在境外的经历,吴先生感叹说,现代的走夷方不容易啊!前三年,投入成本高,没赔没赚。近两年稍微有赚,可又碰到很多新的难题。

先说腾密路通车难。腾冲到密支那的公路二〇〇七年四月通车,至二〇一九年已十二年,十几年的碾压,路况已非常差,加之出关入关的大货车每天有上千辆,公路负荷非常重,从腾冲猴桥口岸到缅甸瓦晓一带,每天堵车已成常态,有时一堵就十几个小时甚至两三天。这样的艰难我倒是亲自感受了的。就这次来密支那,我坐着驻密办的车,从滇西腾冲猴桥口岸到缅甸甘拜地、文莫的路上,三百多辆拉香蕉的大货车塞满了二十多公里的路,两个多小时都在堵车。很多路段已经毁坏,颠簸不平,灰尘似雾一样飘浮,加之七彩桥断裂,需绕便道通行,我们的行程尤为艰难,中午出发,到密支那已晚上八点。堵车带来的后果是什么呢?以前进出关需要五天,现在需要八至十五天。香蕉是计算成熟期的,增加了一倍的途中时间,还不到目的地,香蕉就熟透甚至烂了,亏损就难免了。

再说通关难。一辆装二十七至二十八吨的大货车二〇一八年的关税是七千九百五十元人民币,二〇一九年是九千九百元人民币。这里面的成分很复杂,包括政府海关税收,沿路各种关卡,大车牌照费,等等。吴先生说,还有一个头疼的问题是他们的证件必须十四天去甘拜地口岸盖一次章,从基地到口岸来去各一天,证件的有效期相当于只有十二天。这个问题同样存在于中国的驻密机构工作人员。

另外还有运输成本的不断增加让从业者感到越来越难。一车香蕉能运出去,两千多个纸箱子需要一万多人民币,还有中国工人装箱,缅甸工人挑香蕉、洗香蕉的费用,再加停车费、关税等等,吴先生说,境外淘生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缅北密支那地区相对于其他香蕉产地有其独特的优势,但仍然存在旱季干旱缺水、雨季洪涝、冬季受寒等不同程度的自然灾害的影响。如果过年前偶然来一场寒冻,香蕉不仅长不饱满,色相、品质也不好,那这一年的收入就成问题了。

报团取暖也许是所有出境淘金中国人的本能反应,二〇一九年四月十五日我在密支那的时候,正碰上在密支那做生意和种香蕉的中国人召开首届密支那中国商会第一次会员大会筹备会,五十多名会员中百分之九十是种香蕉的,来自五湖四海,北京,浙江,广东,海南。他们一个共同目的就是资源共享、团结发展;同时成立基金会,无论做贸易的,还是搞种植的,都愿意出资资助孤儿及老弱病残,希望能以自己微弱的星光为某一片孤寂点亮一盏心灯。在澎湃的伊江边,其实那一刻,我也为他们这样的心愿心生祝福,能做的只有祝他们在这里一切安好。

这一年多因为各种耽搁,这篇文章即将结束的时候,已是二〇二一年。再次询问境外种蕉人的近况,他们也正受着新冠肺炎疫情的困扰。二〇二〇年以来,因为封关,大面积的香蕉运不出来,很多人的损失已超百万元。

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场全人类的灾难,我们都在这场灾难中学会了坚强、坚韧以及如何善待别人、善待自己。在国境的这一边,我只能祝福在“夷方”创业的中国人,特别是香蕉行业的人,在经历了这样的磨难之后,能在曾经闪耀着丝路文明的路上越走越远。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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