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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帖

2021-09-13詹文格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美食饮食想象

詹文格

美食的修辞

公元前二〇六年岁末,秦朝都城咸阳郊外的鸿门,摆好了一场浩荡的盛宴,这场被后人反复谈论的鸿门宴,没有留下一道传世的菜名,席上究竟吃的啥,无人知晓。不知是史家的有意遗漏,还是历史本身的悬念迷障,就这样,一顿历久弥新、穿越时空的隔世盛宴,只给后世留下一种云遮雾罩的想象。

我认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鸿门大宴,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历史隐喻,除了好酒之外,肉应是必不可少的食物。谁为刀俎,谁为鱼肉?不仅有肉,甚至肉的肥瘦选择、刀工的讲究、厨师的烹法、佐料的色泽、食者的用意都成了宴席的寓意和象征。

中国饮食內涵丰富,想象奇崛,犹如取类比项的汉字,神形兼备,回味悠长。首先从食材的选用上就颇具匠心,再加上吃哪儿补哪儿、以形补形的理念,使中国饮食多了一层食疗的寄寓。比如小孩子不够聪明吃动物脑髓,老人健忘吃核桃,肾脏不好吃猪腰子,小孩遗尿吃猪尿脬,男人性功能不全吃牛鞭、驴鞭、马鞭、鹿鞭,老人腿脚不好吃猪蹄牛蹄羊蹄,胃不好吃猪肚牛肚羊肚……

对食物的想象,最夸张的莫过于甲鱼。在所有的水族中,甲鱼是一个不伦不类的家伙,从对它的称谓中就能看出人们的态度。广东人称水鱼,湖南人称团鱼,江西人称脚鱼,江浙人称甲鱼,北方人称老鳖,还有些地方称王八。这种曾经烂贱如泥的鱼类,自从传说可以抗病防癌之后,野生甲鱼的身价扶摇直上,从底层顺势逆袭,成为水产中的贵族。可是再怎么贵族,它也有一文不值的时候。在一些偏远乡村,至今还有人认为孕妇不可食用甲鱼,如果食了甲鱼,生孩子时会像甲鱼一样,头藏在母腹中,一伸一缩,久久不能产下……

我最初听到这样的传说,差一点笑得喷饭,那个伸缩自如的头,有强大的再生功能,它从孕妇的口中进入,再从孕妇的子宫中复活。这种大胆狂放的想象,尺度超大,不切实际,没想到在民间会有如此诡异变形的流派,在老实巴交的乡土文化中,生长出超乎现实的荒诞异果。这种荒诞魔幻的风格相互交织,就如《西游记》中女儿国的子母河,只要喝了那条河里的水,无论男女全都怀孕……

可以看出,中国饮食始终坚守浪漫主义的底色,它大胆离奇,热烈奔放,其美好的想象和丰盈的内涵举世无双。抛开饮食方面的悠久历史、趣闻掌故不谈,仅仅在色香味形的烹饪追求、在琳琅满目的食材选用方面,就让异国他乡的食者望尘莫及,为之惊叹。

为让穿肠而过的美食能够留存长久的记忆,老祖宗特意创造了一串活色生香的词语,即使在远离美食的困顿时期,也能由此生发出望梅止渴的联想。山珍海味、齿颊留香、咂嘴舔唇、垂涎三尺、庖丁解牛、出神入化、炉火纯青、游刃有余、别具匠心、饕餮大餐、风卷残云、大快朵颐、回味无穷,通过神奇的组合,仿佛每一个汉字都有了闻香下马的味道。

中餐的菜名也是想象奇妙,用尽了夸张、比拟、变形的修辞,虽然字里行间隐藏着吊诡的意味,但在善意的谎言背后,引发出食欲之外的好奇。比如“轰炸伊拉克”,将热汤浇在刚做的锅巴上,哗啦啦一阵爆响,如同空袭;热气袅袅蒸腾,咕嘟咕嘟的声音多像一场轰炸,为此,这道菜又叫“平地起惊雷”。“波黑战争”(菠菜炒黑木耳),“关公战秦琼”(西红柿炒鸡蛋),“霸王别姬”(甲鱼炖乌鸡),“绝代双骄”(青辣椒加红辣椒),“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海带炖猪蹄),“母子相会”(黄豆芽炒绿豆芽),“雪山飞狐”(白虾仁洒上红虾皮),“红灯区”(辣子鸡丁),“玉女脱衣”(黄瓜段去皮),“悄悄话”(猪舌炒猪耳)……

美食之美,未必全在色香味形,有时想象之美大于味道。中国人在饮食上花了很多的心思,让无数的餐桌花样百出,别出心裁。

中餐的斑斓之态既可显现厨师的技艺,又能从侧面说明食客的刁钻。一条鱼、一只鸡、一个蛋,煎、蒸、炸、煮,能搞出多种吃法。相比之下,西餐就显得贫乏单调得多。模式化生产,精准计量,连菜单也只有一页,最多是正反两面,还包括饮料、甜品。名气越大的西餐厅,菜单越显简短,就像西方文化,虽然追求深刻,触及哲理,但目标过于集中,缺少丰盈多姿的枝蔓作为修饰。

中餐则完全不同,菜单变为菜谱,配上精装的封面,像一本厚重的美食大典,每翻一页都香气扑鼻,引人馋涎。点菜的过程虽是画饼充饥,但想象中的美味已在舌尖缠绕,让人目光流连,眼花缭乱。面对多重的选择,让食者陷入两难境地,因此,中餐的点菜成了一件颇有难度的事。

美食的风雅

饮食与文化是双轨并行的车轮,透过烟熏火燎的记忆,在饥不择食、渴望温饱的年代,很难看见饮食背后的文化,它被遍地的饿殍、尘世的饥荒和果腹的草根遮蔽。

饮食一旦离开文化的属性,就像乌云翻滚的黑夜,熄灭了人间烟火,散发出孤独、死亡、血腥的气息。为此,历朝历代都恐惧饥荒,把温饱视为人间最暖心的风景,把“民以食为天”的朴素真理当成仰望的星空。

只有在衣食有余、远离饥饿的时候,人们才能从风平浪静的现实中回归生活的常态,恢复饮食的端庄和典雅。

遥想叫花鸡的美好传说,它让饥饿的乞讨者喜出望外,有了绝处逢生的境遇。西湖醋鱼让宋嫂的厨艺扬名天下;东坡肉的价值不仅享有一道名菜的人间盛誉,而且在时光的长河中千年不落,熠熠生辉,在隔世的守望中,成为中国美食文化的集体记忆。

在中国餐饮史上,两宋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中国人的食物开始从匮乏单调走向丰盛多样。良种引进、农田开发、精心培育,从大自然中获得了更丰厚的馈赠。摆脱了饥饿威胁的人们有了更闲适的时间来琢磨饮食,研究烹饪之道,发明各种美食,满足舌尖上的享受。今天厨师们风行的烹、烧、烤、炒、爆、熘、煮、炖、卤、蒸、腊、蜜、葱爆等烹饪技术,无不是繁盛于两宋。

我曾读过一篇谈论中西方饮食的文章,那位看不出性别、看不出国籍的作者,用一种倾向性的笔墨渲染西餐。作者对中餐馆的喧嚷嘈杂、划拳行令的吵闹十分反感,其实中餐也有雅致的一面,比如郑板桥的妙联:“白菜青盐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还有孔子曾讲:“食不言,寝不语。”嘴里嚼着东西时不要说话,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就按时睡觉,不要发出声音吵到别人。虽然吃的是糙米饭,蔬菜汤,也一定要先祭拜天地诸神,就像斋戒那样恭敬严肃,心怀虔诚。就连席子摆放不端正,都不能坐。在举乡饮酒行礼后,要等老人起身,先行出去,自己才能出去。这些都是孔子倡导的礼仪,他讲求的礼仪与西餐的要求十分相似。比如吃西餐要求坐姿好,身体端正,手肘不能放上桌面,不可跷足,与餐桌的距离以方便使用餐具为宜。餐台上已摆好的餐具不可随意移动,将餐巾轻轻放在腿上。使用刀叉进食时,左手持叉,右手持刀,用刀时,刀刃不可向外。每吃完一道菜,将刀叉并排放在盘中。不用刀时,也可用右手持叉,但需要做手势时,就应放下刀叉,不可手执刀叉在空中挥舞摇晃,也不能一手握刀,另一只手拿餐巾擦嘴;更不可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用叉取菜。每次送入口中的食物不宜过多,咀嚼时不能说话,更不能发出声来,以此来表现用餐者的教养和礼貌。中餐也有类似的讲究,比如不能拿筷子指人,更不可用筷子打人。夹菜时只能从外往内,从上往下,不可掏底翻搅,甚至是穿过客人的手臂,越界搛菜。

当然,中餐与西餐自然会有不同之处,毕竟是两种文化之下的产物。比如中餐用圆桌,西餐用方桌,一圆一方,包含不同的民族习俗。中国人到餐馆吃饭是一种重要的社交行为,不管是请客的,还是被请的,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吃喝玩乐非常随意。大伙聚在一块图的就是这个热闹,如果像个哑巴一样,那饭会吃得没有一点乐趣,显得不够热情。

做东的人忙前跑后,召集大家,围满一桌,谈天说地,推心置腹,这是最有效的交流和沟通。吃饭次数和喝酒多少,成了衡量交情深浅的重要依据,为此热闹就成了不可或缺的事情。而西餐廳虽然也是交际场合,但极少呼朋唤友,兴师动众,一般都是一家人小范围用餐,甚至是一对一交流。西式分餐与中式共餐也有差别,中餐主人要谦让,给客人夹菜、劝酒,不停互动;而西餐各负其责,互不相扰。两者的内部环境也完全不同,与明亮耀眼的中餐厅相比,西餐厅总是灯光暗淡如昏黄的烛台,一张方桌宽不过一米左右,对面客人伸手可及。交谈时四目相对,真挚专一。不说在公共场合,就是在家里,他们也同样讲究用餐仪式,安静专注。在他们眼里,一张餐桌足可体现一个家庭的品位和教养。

如果按照用西餐的方式来进食中餐,那就会让人吃得约束拘谨,找不到欢快的感受,就算摆上了满桌的美味佳肴,食用者也会感到味同嚼蜡,毫无兴致。

美食的诗意

个性总是存在于差异之间,饮食文化的核心并不在于吃什么,而在于吃的感觉、吃的方式与方法。在吃饱之外,饮食成了一种社会活动行为。不管是珍馐佳肴,还是粗茶淡饭,一旦进入肠胃之后,食物就变成了生物学和营养学的问题,而那个过程终将成为念念不忘的记忆。

西方人对健康饮食的要求重在量化,他们在菜单上会标明哪样菜含多少卡路里。他们的厨房更像一间工厂,配有很多标准设备,有很多计量、温度、时间的控制。厨房的布局也是按流程设计,像机器操作,不讲究个性,一切都是标准化、程序化。而中餐的厨房就大不相同,推门进去,火光冲天,厨师排列成行,在旺火的灶台前运铲挥勺,居于一旁的是摆满各种调料的灶台,哪个该放,哪个不该放,具体放多少,全凭厨师的经验和感觉。这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种沉潜在骨子里的厨艺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结果。正因为没有呆板的标准,没有约束的程序,才让中餐在自由挥洒中迸发出强大的生命,让每一道菜常吃常新。

与模式化的西式餐饮相比,大雅大俗的中国饮食有着浓厚的烟火气息。它既是登堂入室的阳春白雪,又是烟熏火燎的下里巴人。人们说喜欢怎样的饭菜,就会有怎样的性格。同样一顿饭,既能吃出绅士般的翩翩风雅,也可以吃出地动山摇的热血情怀。

在那个饥馑缠绕、渴望美食的年代,阅读《水浒传》无疑是人生一大快事。最大的梦想就是此生能享受一回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人生豪情。肉是美食家津津乐道的食物、酒能兴奋,肉能安抚,两者互为爱恋。民以食为天,衡量幸福生活的标尺起点就是美食。梁山好汉最显著的生活特色就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这种场景常常被山上好汉用来标榜生活的美好,以此来吸引山下各路英雄豪杰。

第十一回,王伦劝杨志入伙以扼制林冲时说:“不如只就小寨歇马,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汉。”

第十四回写吴用到石碣村游说阮家兄弟“撞筹”时,阮小五说起梁山王伦那伙人“论秤分金银,异样穿绣绵,成瓮吃酒,大块吃肉”时,表现出一副垂涎三尺的口吻。

有人做过统计,《水浒传》一百二十回中有一百一十四回写到喝酒,八十三回写到吃肉,“肉”字出现了三百六十八次。如此集中描写酒肉的作品,恐怕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找不到第二部。

作者在书中对酒肉大段描写,并不是想让吃不到酒肉的人心生羡慕,而是把酒肉作为一种精神,一种象征,让身处传统束缚中的人们向往那种无拘无束、快意恩仇的江湖豪情。吃是生活的美学,也是人生永恒的主题,即使在我们这个衣食无忧的年代,看到那种风风火火的酒肉情节,心中也会为之舒坦,暗生波澜。

绕开《水浒传》中的酒肉好汉,从《红楼梦》的描述中进入另一种情境,看到却是别样图景。贾府那种精美、典雅、高贵的日常饮食是稀有物品,那是贵族家居生活的重要部分。贾府上下有严格的饮食规矩和礼仪讲究,表现了封建文化的等级制度和饮食秩序。比如饮食过程讲究吟诗作对,追求风雅,不能有低级粗俗的表现。

《红楼梦》中关于饮食的描写共有二十二回,有趣的是这些饮食描写都以建筑为依托,从而更加生动地再现了贾府的生活主题。比如第十七至十八回的“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第四十一回的“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都是将饮食和建筑上升为主体,红楼饮食成为庭院生活的中心内容,以至于出现为饮食而饮食、以饮食而炫耀地位的趋向。

《红楼梦》中的饮食十分讲究,烹饪精致,只要从名字上就能看到。全书出现的各类饮食有一百五十种之多,真可谓是钟鸣鼎食之家,其中包括主食、副食、羹汤、小吃、点心、水果等。

不知是作者的想象,还是现实的描摹,贾宝玉爱吃的东西竟然是胭脂。胭脂是女人的化妆用品,以现在的胭脂来看,含有化学成分,绝对不可食用。但古代的胭脂大都用蜂蜜加玫瑰熬制而成,可以食用,此处应该没有夸张的笔墨。贾宝玉闻到女子身上的香气,就想去吃女孩子嘴唇上的胭脂,这既合乎宝玉的性格,又体现出作者奇特的想象。第二十四回写到,贾宝玉距离鸳鸯很近,闻到鸳鸯身上的胭脂味,说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可见贾宝玉对于胭脂的喜爱到了何种痴狂的程度。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节,是全书的高潮部分,齐集十二钗,大观园的欢乐达到顶峰。严冬行乐,一群大红斗篷映着渺渺茫茫的大雪,轰轰烈烈的新年,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书中出现的菜单里除小菜之外,皆是热性进补之物。早饭摆出来,头一道菜是牛乳蒸羊羔,贾母说这是老年人的药,没见天日的东西,小孩子吃不得。看来滋补性很强。羊羔应该是落了草的小羊,贾母说“没见天日的东西”是指羊胎。以前人家食鹿,有鹿胎鹿羔之分,鹿胎是还没出世的。用牛奶来蒸羊肉,不知会不会腥膻腻人。比如王夫人,更年期妇女因为激素不调,好犯胸闷恶心,所以老吃斋;比如贾母,到老来反而喜欢熟烂甜腻、肥甘可口的烂肠之食。人世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渐渐日薄西山,更明白及时行乐的必要性。

红稻米粥,不知是否“御田胭脂米”煮成。凤姐是小产引起的病,只能吃些清淡滋补的食物。全书里贾母最疼的其实还是宝黛,精致菜肴都想着他们,从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贾府幼苗贾兰,虽然平时老太太也颇疼爱,不过是送一碗平平常常的肉。鸡髓笋只有名字,不知做法如何,风腌果子狸比风鸡的高级程度,简直是封疆大吏比之七品芝麻官。只是林妹妹的肠胃和神经,是否能受得了生猛野味……

一部红楼梦吃到这里,其实已经曲终筵散。再往下各寻因果,各奔前程,远嫁的远嫁,凋零的凋零。荣华富贵轰然倒塌,纵有寥落歌舞,也尽是强颜欢笑。痴缠的抱恨而终,看破的青灯古佛,锦衣玉食抵不过大江东去。

再看描写真实世情的《金瓶梅》,运用大量篇幅介绍了暴发户之家与平民百姓的饮食生活,被读者称为研究明朝饮食文化的好样本。书中第三十四回,西门庆与应伯爵吃的是一顿便餐:四碟苹果、泰州鸭蛋、辽东金虾、香喷喷的烧骨、干蒸劈晒鸡。第二道为烧鸭、水晶猪蹄、猪肉、腰子,以及一条蒸鱼,入口即化,骨刺皆香。

一顿两人便餐就如此奢华、如此铺张,大规模的宴请就更不言而喻了。第二十七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在葡萄架下小憩,下人们送来了下酒菜:“一槅是糟鹅胗掌,一槅是一封书腊肉丝,一槅是木樨银鱼鲊,一槅是劈晒雏鸡脯翅儿,一槅是鲜莲子儿,一槅新核桃穰儿,一槅鲜菱角,一槅鲜荸荠。”

如此豪华的下酒小菜,就算放到今天也称得上盛宴。《金瓶梅》从饮食的描述中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足见明朝晚期的暴发户和官员们,他们的生活是多么奢侈无度。

美食的追怀

诗酒是美食的翅膀,在历史的天空中飞翔。苏轼的《猪肉颂》,李白的《将进酒》,孟浩然的《过故人庄》,范仲淹的《江上渔者》,陆游的《游山西村》,白居易的《忆江南》,那都是对美食、美酒的深情礼赞。

对于迁徙者来说,南北流动,味蕾移情,川菜到了广州,粤菜到了北京,湘菜到了上海,美食的想象正在刷新下一代的记忆。

万变不离其宗的中国饮食,在不断继承、创新和发展,它的步履从未停滞,所谓的“家乡风味”更多地留存于心底,珍藏在记忆中。饮食随着人的流动而流动,随着地域的变化而变化,这种流动与变迁呈现出纷繁芜杂的表象,常常让人把他乡认作故乡。

所谓的家乡风味在许多人的记忆中时而定格,时而混杂想象,处于变化流动的潜在层面,在家乡与他乡之间交替闪现。家乡风味以丰富多样的形式变换着自己的“脸谱”,随时注入新的元素,随时依据人们的需求调换口味。

饮食话语在不同场合中扮演的角色与表述的内容、意义完全不同。很多时候,“家乡风味”带给我们更多的是情感和理智、记忆与想象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出现在不同群体、不同阶层,也可能发生在不同场合、不同时间、不同地域环境的同一个人身上,甚至可能出现在同一个人同一场合、同一时间、同一地域环境中。即便如此,人们依然义无反顾地选择对这一特殊味觉的体验、记忆、回味与想象。

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就说过他对“家乡风味”的味觉体验:“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菱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鲁迅对儿时故乡饮食的复杂情感,对很多人而言,都非常熟悉。我们在保留了对家乡风味的味觉和情感记忆的同时,却从未停止过对它的想象。而且正是这种想象的丰富与多变让家乡风味始终处于流动和变化之中。遥隔多年,母亲已故,在心里,妈妈的厨艺和家乡的风味总是最美好的。假如岁月重回,一旦尝到,那份美好将永远消失,所以有些美好只适宜珍藏,只适合想象。

从张岱的《食蟹》,李渔的《饮馔部》,到袁枚的《随园食单》,再到《孔乙己》的茴香豆、老北京的豆汁儿,无不飘散着文人的风味。那些食物并非为充饥而饱食,而是情感的需要。家乡风味的内涵及外延也是在这种自我和他者相互、多重的想象中得以调适、形成。两个来自不同地区的人走到一起,在饮食特别是各自的家乡风味上,他们都会对彼此存有想象。人们在生活中,常常习惯从身份来想象其对应的饮食,并尝试从饮食来认同和强化其身份。将家乡风味作为一个切入点,我们可以看到其间“想象”的多重性和复杂性,这里既有你对自己的想象,还包括你对别人的想象和别人对别人的想象。

飞机、高铁让人们的腿脚变长,在迁徙日趋频繁的生活中,家乡风味在人们的记忆和想象中始终处于流动状态。人们外出就餐或者在家做饭,都会对各地风味饮食存在偏好,在餐饮市场上,各种标签式的风味印象与风味餐馆在现代化的都市出现并弥散开来。“北京烤鸭”“四川火锅”“兰州拉面”“武汉热干面”“长沙臭豆腐”“哈尔滨红肠”“桂林米粉”“沙县米线”……类似的风味饮食五花八门,让人应接不暇。这些风味饮食以特有的形式同时出现在某一城市或某一街区,发挥其复杂而多重的作用和功能。从某种意义上说,包容并蓄的城市接纳了各种各样的饮食,这些风味饮食已经成为一些地区饮食文化的象征符号,保持着某一地域的生活文化信息,为人们对这个地域的认知和想象提供了无限可能。

如诗如画的美食难以抵挡,连武林高手也控制不住欲望。金庸笔下的郭靖和黄蓉这对小情侣初遇北丐洪七公,黄蓉为了让洪七公给郭靖传授武功,以美食来诱惑他,先用一只叫花鸡投其所好,接着烧几样拿手好菜引他“食指大动”。这几样菜分别是:四色炙肉条,名为“玉笛谁家听落梅”;一碗用斑鸠肉、樱桃、笋丁、豆腐做的名曰“二十四桥明月夜”。尤其是这“二十四桥明月夜”: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装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全部到了豆腐中。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看来连英雄也难过美食关……

在追求健康美食的时代,人们期待遇见一种清爽好味,让食物素颜而美,让身心因食而愈。轻盈的食材,轻松的烹饪,清淡的味道,轻健的身体,轻快的生活。這些看似轻松的生活方式,却鲜有人愿意尝试,因为浓郁的美味无处不在,诱惑着人们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放纵自己的舌尖味蕾。每一个善待自己的人都是妙手巧厨,用心操持生活和美食,带着一颗成熟滚烫的心去探索美食的奥妙,让储存美食的肠胃永远年轻。

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对于一个厨师来说,不辜负每一种食材,不辜负每一刻的自己,不敷衍每一道工序,抱着敬畏之心致敬传统,才能创造出真正的珍馐佳馔。

多年前,我在南粤一个以荷花驰名的小镇参加活动,那个莲湖之畔的酒店,颇具匠心的厨师烧出一桌以莲荷命名的菜肴,碧荷白藕,如蓝田种玉,那些菜品究竟是啥味儿,我一样也没能记住,唯独压轴的一道菜让人过目难忘,久久凝视。

那是一座以红烧猪大排搭建的鹊桥,莲子为柱,莲藕为廊,桥下有潺潺流水,水上有荷叶船篷。硕大的菜盘里,一桥飞架。一头站着一个用白萝卜雕刻的男子,一头站着一个用红萝卜雕刻的女子,那男子叫白衣秀士,女子叫红颜知己。接着还有绝佳的景物烘托,女子所站的桥头立着一株青瓜镂刻的垂柳,微风吹拂,柳丝依依,最让人拍手惊叹的是,那纤瘦的柳梢上竟然还高悬一轮明月。虽然知道那是一颗冰镇荔枝,但是烘云托月手法,将这道菜的意味推向了极致。

这些年,我走遍大江南北,尝过难以计数的大小宴席,可如此生动传神、想象丰富的菜品还是第一次遇见。直至席毕人散,大家竟然都没有动过筷子,除了用手机横扫拍摄之外,谁都不忍下手去破坏这般美好的人世,去切断一生一世的情缘。

中国饮食如一泻千里的浩瀚长河,在华夏大地上奔腾流淌。在水波里回想人间美食,深邃辽阔,无边无际。在文化的滋养,在风土人情的守护中,产生了无数的传说和故事,涌现了众多的超级大厨和隔空闻香的美食家,让独特的饮食风情成为有颜色、有呼吸、有温度的古老遗存。

中国美食在传承与创新的不懈努力中,呈现出广博的地理民俗,连接着浪漫多姿的文化记忆,在血脉一般悠长的历史进程中,萌生出民族的智慧和美好的想象。在中国,饮食不仅是果腹充饥的一日三餐,更是千古不绝的传世美学。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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