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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端叙事中的生命美学

2021-09-13刘知英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关键词:雨水万物生命

刘知英

一蔸雨水养一蔸禾,真实的中国民间养育着一代又一代中国孩童。那些好的、想象瑰丽的民间故事和平民英雄,在蔡皋“画笔”下,具有返璞归真的晕染力;那些琐碎的、不起眼的“边角料”恰恰是日常的出彩。幽微日常中的花草树木、鸟獸鱼虫,与人类共享自然的馈赠,也共同演绎着生命世界的奥秘与美妙。

蔡皋的“写生式”随笔散文集《一蔸雨水一蔸禾》,关注末梢事物,探寻万物生灵原初的诗意和美感,以儿童的稚拙和天真,用精妙传神的“话脚子”记录下日常的活泼可爱,在物我交融对照中传递出悲天悯人、谦逊安和的大敬畏心。

一、回归本我与本心,在日用常行中找到原初的谐和与审美享受

对生命的敬畏始于对生活本身的感恩,在蔡皋看来,传统与美不是封存在纸上、抽离于日常的东西,而是与具体生活紧密关联的一事一物。《一蔸雨水一蔸禾》不离日用常行,从生活的庸常切入到生命的本质,以显微镜一般的洞察力细细品悟人生体验,关注文化血液里流淌的最朴实无华的民间精神。去除历史符号和美学概念,跳脱出博物馆、美术馆等传统意义上阳春白雪式的艺术殿堂,蔡皋展现的是生活本身,美在当下,在风里雨里、花里树里、锅碗瓢盆里。只要对生活的热情不死,在日常性中流淌的美就不会消失。

蔡皋说,“记忆是一个人的仓库,有能力的人会再重返其中找到宝贵的东西。人在行动时总是匆忙,无暇回收,更无心重返,于是记忆会舍他而去。到他意欲重返时,连仓库的门钥匙都没有了,找不着了。”《一蔸雨水一蔸禾》描绘出人们重返记忆的路径,找寻到一把打开童真之门的钥匙,这些文字是携带着生命气息的种子,带给读者勇气和力量,让精神门洞打开,去除遮蔽,恢复感觉,恢复淳朴。书中有许多充满哲理和玄妙气质的表达,轻巧、灵动,使全书风格在生动的基础之上更是获得了一种轻盈自在。在《清明》一节中,作者说“实际中浊,下沉为土;理想轻盈,上升为云”,这亦是她对自己文字的概括。全书形散而神不散,由此及彼的思维和语言像精灵一般,将现实日子里的柴米油盐抚平、安顿,化作引领人们走向安宁的精神庇佑。

一旦人们习惯了某种生活方式,对生活中的事物习以为常,就会缺乏对其的惊奇式反思。“写生式”随笔散文始终充盈着强烈的现场感,通过最原始的小道理来阐释人生的大格局,懂此可懂其他。洗脸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事情,在蔡皋笔下,拥有了新意,上升为“清洁自己才可以清洁环境”“自己的艺术,本质上不就是一种清洁工的工作吗”。写字是极其普通的日常,小孙子孩童式的体验方式,让大人重新认识了字的可爱。蔡奶奶以儿童视域的纯净记录,让读者不错过日常的微小和美丽。“春天来时,阳光明媚。是以光点替瑞雪迎春。”书中很多这样的短句子,言有尽而意无穷,交错得也像光点一般,打在花草、器物上,既典雅清素又不循规蹈矩,生发出不一样的美感,走到人的心里,遍生暖意。简单日常的动词被用在简单日常的事物上,却总是能长出不简单的意蕴,这是在实践中洗练过的素朴自然,是素朴之上的余味无穷,四两拨千斤,轻轻几笔,就还原了气象万千的现实人生。

人生之本就是美学之本。《一蔸雨水一蔸禾》就像一个旧瓦罐,将生活这锅原材料炼煮得芬芳远溢。作者栽花也栽字,用文字布种,引导读者以谦卑之心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

二、回归动植物的本体价值,肯定超乎苦难之上的生命精神

表面看,《一蔸雨水一蔸禾》写的是一个退休老太太的楼顶花园,记述侍弄花草、养鱼观鸟的闲暇时光。实际上,年逾七旬的蔡奶奶将几十年积淀而成的通透旷达,借由动植物和盘托出,真正写的是人生,是生命。书中文字完全摆脱了怀旧的窠臼,毫无老态龙钟之感,而是以活泼泼的童真童趣,以与动植物对话、“清谈”的方式,回归动植物的本体价值,以人观物,以物观人,实现生命间的呼应、共振,传达出一种朴素的人文理想,由此唤醒读者对生命热烈的爱。

人和动植物相互凝望,彼此聆听,万物被赞颂、被珍惜、被赋予与有限生命抗衡的无限力量,是支撑全书的筋骨,而附着在这筋骨之上的是生活的肉身,是宇宙初蒙时期的原始之欲与自然美。在这里,一个和谐的生态系统已经形成了。楼下的香樟和楼顶的紫藤用不同的方式讲述它们的造物故事,金黄的小虫子在写字本上不急不缓地从容蠕动,蜜蜂、寿眉鸟、瓢虫、蜗牛、迷迭香、风信子……作者贪图一切美好,发掘人与物相似相关的欢欣和忧愁,寻思着生命生长过程的种种意味深长。胡葱知道它本来是什么,不在意人怎么看它,就如人找到了自我,不为他人所动地去生活;莲子很硬很脆,丢到泥巴里,却能“心慈心软地发出根长出芽来”,仿佛人的盔甲保护着内心的软弱;芫荽在南北方不同的土壤里长出不一样的样貌,作者以此参差对照的关系闲谈宇宙人生。

《一蔸雨水一蔸禾》的妙处还在于“隔”,话说七分,还有三分朦胧含蓄的境界需要读者去悟,一旦勘破背后的意味,则给人耳目一新的惊喜感。为了生命的延续,紫藤的枝条作出保护性的牺牲,主动死尖,这种大无畏精神跟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的牺牲是一样的,但作者不说,只用简单的文字营造哀而不伤的壮烈,让人感受到柔弱中的坚毅、逆境中的不屈。楼顶的鸡和兔对人类持完全不同的态度,鸡小心翼翼充满警惕,兔子缺心眼轻信人,作者用“自由鸡”对照“自由人”,以鸡的防备心理、对人的不信任隐喻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崩塌,隐蔽地探寻个体性格成因。鸡“受的教养比兔子多,原始记忆比兔子多,最关键的是记住了人很坏,是鸡们的天敌”,这一寓言式的表述也侧面折射出作者“性善论”的观点。随着知识边界的一再拓展,人类能触及的事物范围更深更广,爆炸的信息网络也逐渐模糊了我们对事物的判断,删繁就简,返归原初,重建价值信仰而不被时代的洪流淹没,是《一蔸雨水一蔸禾》的真诚寄望。

铁牛出世,耕牛消失,牛八哥的后代“没有什么可以捍卫,它们到处打工,觅它们的生活”。作者将人拟物,看物的同时道出人的生存真相——农耕文明的刀耕火种逐渐被工业时代的智能机械取代,许多人远离家园,为生活而奔走。大树将伤痕放到树的内里野蛮生长,则体现出生命的包容性、愈合力。我们与万物同辉,彼此映照,万物的山河岁月就是人的山河岁月,如何对待自然即如何看待自己。《一蔸雨水一蔸禾》从众生中超拔起来,复去见众生,通过观赏万物悟道生命的真善美,将这生命的气反馈给读书的众人,使人在生命与生命的呼应、共振中获得心灵的震颤,从中得福。

三、天人合一,主张谦卑的人生态度

跳出我,又回到我,在混沌的现实和空灵的理想之间,實现灵魂的自处、天地的调和,是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归路。蔡皋从中国民间汲取精华,在传统文化的熏陶中涵养出自尊自足、自得其乐的朴素人格。对她而言,万物与人相通,自然意味着圆融,审美静观即将自我融入天地宇宙。来风接风,赐雨接雨,把自己往小了活,以个体之小敬畏天地之大,她自在独行,实现了精神意义上的天人合一。

蔡皋是“雨缝子里走出来的人”,《一蔸雨水一蔸禾》中数次写到“点”“小”,在她笔下,雨来的时候,人在雨中行走没有不淋湿的,但人依然能在逼仄中找到生活甚至审美的空间。这里,“雨”有着丰富的象征意味,既是希望的甘露,也是生活中不可预知的艰难困苦。在雨缝子中来去,往小了生活,返归生命原始的真诚和谦卑,对万物以仰视而非轻蔑地指点、评说,空间就宽了。书中有《点》一篇,在疏朗的版面设计中配以作者朴拙的插画,随意分布的“点吧点子”宛如芸芸众生,在苍茫大地上与万物一样不打眼,但它们自成一韵,孩子般笑着闹着,呼应着人的渺小与活跃。

蔡皋是热爱光的,她以艺术家的过人感知力,通过独树一帜的语言和绘画组合,在时间的毛细血管中抚触生命的脉搏。“我围着院子疾走起来,兜着一个圈又一个圈,时间也像水纹一样一个圈一个圈泛开来。雨汽中的树木晶莹发亮,时间又开始晶莹发亮。地面受雨的浸润,没被水泥覆盖的地方苔青青的,草碧碧的,时间也就青青碧碧如玉石一般的了。”在她笔下,时间是有生命有形象的,它时而静默时而涌动,随着作者的视野和心境变幻着。“我伸手去捉我的时光,可是它被风一吹,又一吹,吹得四路里乱跑,厨房里一堆,柜子里一堆,案头一堆,七七八八。”以童子初心观照万物,时光就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和大人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作者虽恼他们的顽劣,嗔怪时光催人老,却更喜儿童的活泼,懂得时光的意趣。

古语云:“人与天调,然后天地之美生。”中国的写意传统因洞彻人与天地的关系而更显空疏流动之美。“童爹去拿报纸了,拿着拿着,人就缩小了尺寸,威威武武的一个人就变成磨磨蹭蹭的了。”蔡皋写人并无工致描摹,只是三言两语抽取人物和事物的特征精妙写意,一个“威威武武”,一个“磨磨蹭蹭”,就写尽了从青年到老年的变化,留给读者的文学想象空间、情感回旋余地极大。蔡皋接受了生命的本来面目,没有用理想主义的色彩美化它,只是在生活的琴弦上谦卑地敲出了自己独特、悠远的旋律。她的文字和绘画,如一个个漾起的音符,令人熨帖。

结语:

蔡皋说:“人的可怜在于感知能力越来越差,不知道处世精明之时,炽风已将精明之外的诗情和浪漫连同它们的色彩气味一并吹散了。”《一蔸雨水一蔸禾》倡导的并不止是一种在楼顶种植的生活形式,而是唤醒一种潜藏在人们内心深处、迫于现实而被遗忘了的丰盈饱满的生活状态,作者打破审美常规,消弭艺术与生活之间的裂缝,使艺术向生活降落,让人们在生活的粗糙纹理中看到最本真的生命之美。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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