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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风度

2021-09-13傅菲

湖南文学 2021年9期

傅菲

季节的斑纹

唯有亲临原野,我们才能感受到自然浓烈、原始的色彩。美国作家安妮·迪拉德说:“有一种北行是我希望完成的,是种一心一意地朝某处去的艰辛旅行,在那个地方,任何在晚上开向天顶的快门,将记录整个天空星星的旋转,那是个完美同心圆的图样。我寻求简约、脱落、舍弃。”我亦溯河而上,去往河流的出生地,洗净自己的眼睛,带上一颗赤诚安宁的心,放下杂琐细碎之事,把双脚交给大地,就会被煦暖、洁美的色彩紧紧拥抱于怀。

多汁的、被流水涤荡了的色彩,会让人鲜活。身处其中,我如鱼游于水,鸟嬉于林。安妮·迪拉德头顶上旋转的星星,也在我头顶上旋转。任何时候去原野,我们就像久别重逢、相念甚深的客人,受到原野热情的欢迎,它以野花、青草、飞鸟、溪水,远远地迎接我们。即使是在萧瑟、冷寂、沉睡的冬天,原野的色彩仍然撩拨我们的心弦。像出門做客的乡人收拾衣裳一样,稻田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朴素、低调。稻草均匀地铺在田里,素黄素白,紫云英露出浅青的芽尖,遥看似无,近观涟涟青青。每一块稻田似一张竹篾席,铺展地晒出大地的空无:休养生息是人的哲学,也是土地的哲学。没有南迁的白鹭,只有不多的几只,聚在一口荷塘里,啄食鱼虾,偶尔伸长脖子,对着天空“嘎嘎嘎”欢叫。荷塘水浅,黑泥半显半沉,支起残荷枯叶。

田畈中间的一排小白杨林,落尽了树叶,树杈间现出了空空的鸟巢。去年四月,在长达三华里的小白杨林,我徒步半天,一棵一棵地察看树上的鸟巢。新绿的树叶肥厚圆阔,散发一种青涩、浆水的气息。树杈如一把撑开的伞骨,叶子披挂,树荫叠叠。我看到了两个喜鹊巢。喜鹊巢,在两华里之外就可以辨别出来:像个葫芦挂在高高的直干上。喜鹊以枯枝搭外巢,内室铺以柔软枯草,在旧巢之上建新巢,如树上的茅草房。

林中,大多是小鸟巢,如山雀巢、黄鹂巢、蓝鹟巢。山雀巢以动物体毛、棉花、软巢编织,挂在枝叶下,如一个无嘴把的甜瓜形酒壶;黄鹂巢倒挂在树枝下,毛糙随性,如张开的袋囊;蓝鹟巢筑在树丫之间,精细严密,如冰淇淋卷筒。林下有一道宽约两米的泥坑,溢出雨水。泥坑里,毛茛一丛丛,开出粉黄的小花。在向阳的林边,射干举起了花苞,如凤蝶栖于茎头。我采了一枝盛开的射干花,插在草帽上。一个背竹篓的妇人问我:“这种花,好像只有这一带才有,叫什么花呀?”我说:“射干,花朵六瓣,金色花瓣点染着紫红的花斑,每枝茎都会开出花。”

“我也采几枝,插在玻璃瓶,摆在桌上。”妇人说。

“当然美,相当于把花圃搬进厅堂。”

铜钱草浮在水面,翠绿翠绿。戴菊鸟叼着棉花,呼噜噜飞往小白杨树。我仰着头,看见树杈上有两只戴菊鸟在筑巢。林边有一块田,棉秆没有砍,枯涩发黑,但并没倒伏。山麻雀、戴菊鸟、灰鹨在棉田啄食、戏嬉。林子的两边,大部分的田已翻耕,却没有灌水,黑褐色的泥块一垄垄地斜倒着。没有翻耕的田,紫云英结着黑黑的草籽,草叶依然油绿。紫鹭站在泥块上,抖着翅膀,头上的一绺羽饰如美人的流苏。

沿着泥坑,我找鸟窝。很多鸟喜欢筑巢在林下的草地。坑上长着茂盛的马塘草、荪茅。我用一根树枝拂草,草哗哗哗地流过树枝。找了一华里长的草丛,我也没发现一个鸟窝。在一块种了荸荠的水田里,田中央凸出一大块淤泥,淤泥草色葱茏,草中隐隐约约露出一丛脸盆状的枯草窝。我挽起裤脚下田,田里是烂泥,脚踩下去,“噗噗噗”。枯草窝里,有五个鸟蛋,鸟蛋灰白色,和鸡蛋差不多大。“这是绿头鸭的蛋。”我嘀咕了一下。随即,我又否认了:从来没有发现过绿头鸭来过盆地。这会是什么蛋呢?秧鸡或水鸡的蛋?也不可能,它们的蛋色不是这样。我知道,孵卵的亲鸟很快会回来,我拔脚退回到附近一块干田里,伏在田埂矮矮的苟骨树丛,等亲鸟回来。草帽成了我藏身的道具。果然,一只“鸭子”从河边飞过来,“嘁嘁嘁”地叫着,趴下身子抱窝。原来是一只??。

若是阴雨天,在原野,我常常把上午与下午混淆起来,把下午当作了上午,或者把上午当作了下午,看看天色,也看不出来。人在弥眼的色彩之中,会有恍惚感。有一次,我去看一片烂塘,出现了长时间的恍惚。烂塘在景宁冈。之前,那里是一块山垄田,因为修机耕道,田被堵塞了。田在八月之前,是烂塘;在秋冬季,是一块莎草地。塘里没有鱼,有非常多的青蛙。烂塘如深井,青蛙跳不上来。我坐在烂塘边的苦楝树下,看鸟吃青蛙。鸟是灰背伯劳,站在塘边的矮灌木上,青蛙浮出水面,伯劳啄下去,叼上来,飞到山边的油茶树上啄食。莎草还没长高,水面荡着稀稀的草叶。十几只灰背伯劳在烂塘吃食,飞去又来。烂塘如它们丰盛的粮仓,而它们小小的肠胃,成了青蛙的填埋场。伯劳啄下去,叼着青蛙的头部飞走,青蛙犟几下腿,死得无声无息。我看得眼睛发花。我从没看过青蛙这么高频率快节奏被鸟啄走。

烂塘的两边是矮山冈,粉团蔷薇正艳,红扑扑的,一蓬一蓬盘踞在矮灌木上。一株野梨树蓬勃而起,冠盖斜散,如一股喷泉。雨后的山野,更加明净,远处的灵山浮着残云。我想起丹麦作家凯伦·布里克森写旷野:“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在树荫下,抬头就能看到金色的山峰和清澈明亮的天空。那种感觉真像在海底漫步,身边有水流通过,抬头看到的,是海面。”

我抬头看到的,是一个拱形圆顶的玻璃器皿,与天空等同。器皿装着大地彩色的倒影和翻卷的气流,也装着我渺小如颗粒的影子。在指甲花般沉寂的下午,抽苗的油麻将继续抽苗,凋谢的油桐花继续凋谢。我也将继续恍惚,或者沉默。但我也确实听出河水的流泻声,鹪鹩在岩石间的巢里“嘁嘁嘁”低叫,乌桕叶“唰唰唰”地绿,山寺的钟声随风而过……

站在山冈,田野收入眼底,葡萄园在不远处,藤蔓绕枝。在七月、八月,葡萄熟了,一串串挂在藤架上,如紫水晶做的铃铛。在岔路口,穿花裙的姑娘在树阴下卖葡萄。天露白,鸟被果糖的芳香所引诱,迫不及待飞往葡萄园。狗晃着尾巴,伸出舌苔,在藤架下扑鸟。四周的野猫,也汇集在这里。果蝇“嗡嗡嗡”聒噪。淡青淡紫的葡萄叶,遮蔽了大片的干田。

摘葡萄之时,荷花最盛。在葡萄园东边,可以近看荷塘。荷塘在一大片烂田中央,花虽烛台高照,却无人去采。秧鸡两只,一老一少,如孤儿寡母,站在荷叶上临水照镜。

稻熟了,原野的色彩似乎更迷人。田野,有着乡人赤裸熟晒之后的肤色,和暂别之后的温酒气息。走进田野,我会想起炽热的宽阔胸膛,飘散远去的民谣。斜缓梯次的原野,被厚重、淳朴、大度的色彩所覆盖。整块整块的金色稻浪,和纵横交错的浅黄色田埂豆秆,织就了秋天。斑鸠围拢稻田。小白杨林满目渐黄,渲染了早霜的冷酷。天一直干燥着,草叶一日比一日枯黄。人,似乎很快老去。

路边的秋菊却金灿灿,如夜色中寺庙的油灯,一盏,一盏,一盏,供奉给大地。荒田里的蓼子花,星星点点。在夕阳将落时,我可以感觉到,似乎有群马奔跑——云飘得太快了,拉着群山往南跑。

灵山山脉自东向西,如鲸鱼浮出海面的脊背,黝黑、溜滑,有着斜长的弧线。我们以朝圣者的眼光,遥望山脉,如同遥望人类的原乡。东南风从山南涌向山北,带来了春雨,带来了草青和布谷鸟的求偶声;西北風从山北漫过山南,带去瑞雪,带去归途,带去将尽之年。墨绿的杉林,透出冷涩、松弛、迟缓的抒情色调。夕阳被山巅架上了人间的最高处,炽热燃烧,然后留下灰烬般的黑夜。

趁秋熟,没有比去河边钓鱼更有意思的事了。抄一根4.5米钓竿,带一板5.5米渔线,拎一个鱼篓去水坝钓。郑坊盆地没有天然湖,哪怕小二型水库也没有。河水太充沛的地方,湖没有存在的必要。即使没有湖,有一个深潭也是好的。即使不钓鱼,在深潭边坐一个下午,也是好的。我也会像约翰·巴勒斯一样,坐在草地的树桩上,静静地守着刮脸的北风,望着奔忙的水流,等待夕阳加冕山梁。我曾徒步寻访饶北河上游的深潭,空手而归。这一带,地势平坦,形成不了深潭。洪水带来的泥沙,填满河床凹处,泥被水淘洗冲走,沙沉淀下来,一层积一层,成了沙坑。

水坝在三里外的河上游。河岸两边的田野,零星地开着伏地野花,岸边的柳树缠住了秋风。这是不冷不热的季节,色彩绚丽,视野明净,延绵的山冈如浪推叠。山是黄土山,每一道山梁如驼峰。

能否钓上鱼,并不重要。渔线抛入河面,三分钟之内,我如一根木桩——无论我多么心烦意乱,心绪难平,只要看到渔线慢慢滑下水,浮标在水面轻轻颤动,我就彻底安静下来,非常专注地看着河面,留意四周的动静。

在每次去钓鱼的路上,我兴奋难抑,哼起无人听得懂的自编小调。脚走在河滩、走在田埂的感觉,与走在木地板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松软的土质让脚舒爽,人浑身松弛。路上,可以看见河流的开阔地带,构树已然落叶,如一封封无人接收的家信。枫杨树高过了河堤,遮挡了岸边的村舍。大白柳垂在沙洲,如苍老的老人,每每令我念及《诗经·小雅》之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雨雪霏霏。北风刮了一天,地面刮出灰白色,山寒瘦。枯枝和残叶被风彻底扫荡。晚边,风骤然缓了,墨汁一样的夜色浇透了四野。但天很快慢慢发白了:冬雪从北山撮下来,一层层往下白。雪泛着冷白的光。苍穹黑如枯井,深不可测。雪在低空,旋舞着落下来,如蒲公英。

四野慢慢浅白。雨窸窸窣窣,雨点并不密集但雨滴大。当啷当啷的瓦声,清冷且清脆。近六年,不是每年都有冬雪,即使有,也下得稀薄。但去年临近腊月下了一场,雨夹雪下了前半夜。我一直守着窗户看下雪。雪积在窗台上,一片一片地叠高。

雪渐渐消融,山褪去白色,一层层往上素黄浅绿,驳杂之色成了冬日的底格色调。枯叶将加速腐烂。山尖留下最后一块积雪,迎接菊花色的阳光。四野磊落。枇杷在溪野一夜之间,开满了粟色的花朵。几只幸存下来的胡蜂,在采集花粉,“嗡嗡嗡”,如棒槌敲打在弹棉花的拉弓上。作为蜂中最顽强的生存者,漫长的冬雨在等待它。于昆虫而言,那是一场更残酷的绞杀。

枇杷花谢了,“咕——咕咕,咕——咕咕”,深山有了鹧鸪一声长两声短的鸣叫声。鹧鸪播报了自己的情书。鹅肠草露出了尖细的草芽,酸模从泥缝里张出了两片细叶。风从南边来,软软的,如拂子茅拂在脸上。地锦返青,小圆叶一节一节地长了出来。所有被藏在地下的自然秘密,将被南风一天天揭晓,并展露出俊俏、天真的笑容。我们也终将知道,原野永远不会衰老。

“我沿着一座小山陡峭的山路而下,穿越一大片糖枫林,走近铁杉林。”我被美国作家约翰·巴勒斯《在铁杉林》这简短的叙述深深吸引。我也戴上草帽,背上水壶,去往原野,领略四季。每次去往原野,我都会被迷人的色彩陶醉。我不想活得复杂,想活得更纯粹一些,以人本来的面目去活。

野火之后

火光盖住了山梁,往天上潽射,浓烟翻滚,黑浪奔涌。庚子年四月二十八日晚,收到邻居发给我的视频,说,村里的后山正在烧。

第三日清早,我赶往枫林。山火已扑灭,山体满眼黑乎乎。我拿了一根木棍,沿山溪边进山。在里棚坞山腰油茶林,烟尘腾空而起,有人在说话,在砍木头。我想不出那些人在干什么。脸盆形的山坞和夹凹形山垄并没失火,被葛藤、油桐树、油茶树、棕树、冬青等植物完全覆盖了。山垄两边及山腰以上山体,一片炭黑。松树、杉树、油茶树、枫树、木荷等被烧光了树叶,树干直条条兀立。我进了山腰油茶林,看见两个人蒙着头戴着口罩,在扫草木灰。灰尘一阵阵腾起,我辨认不出是谁。灰蒙得我满脸,手摸摸头发,手上都是灰。“你也上山了。”扫草木灰的男人认出了我,打了一声招呼。“那个人是谁啊?”畚草木灰的女人问男人。“休了罢,你都认不出他啦?他是傅家的。”男人说。

“你扫草木灰干什么?”我应答了,又问了一句。

“芋头发了半个月的芽,草木灰焐芋头,芋头长得快,还特别好吃,又黏又糯。”男人停了手中的活,双手叉腰,看着我。但我始终辨认不出他是谁。我问,山腰有砍树的人,是山主吗?往箩筐里倒草木灰的女人说,是塘底村的人,砍小杉木作豆扦。

笃,笃,笃。刀吃进木头的声音,沉稳有力。我爬上山腰,看见手腕粗的杉木扎成捆,堆在山道边。我给村里主事的庆东打电话:“山烧了,树木是不是可以随便砍伐啊?”

“昨天全村打了锣,布了告示,杉木、松木一律不能砍,油茶树征得山主同意可以砍,杂木可以砍。余家昨天有人砍松木,被处罚了。”庆东说。

“塘底人在里棚坞砍杉木,现在还在砍。”我说。

“我马上通知护林员老五去看看。我们自己的山,都舍不得砍树木,更轮不到塘底人来砍了。”

蒙脸女人听着我打电话,说:“烧了的杉木没什么用,砍了就砍了,砍几根小杉木被处罚,好冤。”她老公应和着说:“我们没砍就可以了,苦竹作豆扦,比杉木好。”

“树过了火,树叶烧了,不等于树死了。树皮没烧焦,树还会发叶。”我说。

“即使活了,树也没什么用,有火烧涧(方言,火烧涧即涧坑一样的裂缝)。”

“手腕粗的杉木,得长五年,不容易。树可以涵养水分,看起来也舒服。不是所有的树,都用来锯木板。”我说。

山腰有一条横路,向北延伸。横路已多年无人行走,路边长满了蒺藜、山楂、黄荆、茅草、野刺梨,人根本无法通行。一场大火把这些野莿、灌木、草类烧了,茬也烧没了。横路又恢复了原本的面目。横路之上是二十年前人工种植的松木林、杉木林,横路之下是野生油茶林。一条蛇被烧死在一棵松树下。蛇有一米来长,张着扁扁的嘴巴,身子弯曲。我捏了一下蛇,钢绳一样硬。

“动物会被烧死。”我闪念了一下。我留意地面。这一带,山兔、黄麂、蛇、山鼠、山猪、黄鼠狼、松鼠,是常见的。我沿着松树林,很细致地看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很让我惊讶的是,树林里竟然有很多大头蚂蚁。大头蚂蚁是怎么躲过大火之劫的呢?大头蚂蚁别名双齿多刺蚁、黑蚂蚁,杂食性,吃树汁、草叶、浆果,吃蜻蜓、蝴蝶、甲壳虫等其他昆虫,喜欢栖居在松树林,捕杀强悍的松毛虫,筑巢在山崖石缝或树木上,以草叶筑巢。动物大多有“防灾”的先知先觉,空气中弥散的刺激气味,是强烈的“预警”。据说,山猪极其聪明,在两华里之外,能准确捕捉山洪、野火等自然灾害的讯息,翻山而逃。所以山猪被称为猪精。黄鼠狼、獾则躲进洞穴里,拱起泥巴堵洞口。山麂是温厚的动物,野火来了,躲在灌木丛一动不动。大火过处,草木不生,山麂被活活烧死。野火发生后,有经验的人,去山垄捡山麂,两根扁担抬回村。

横路下的第一个山垄,是周家小叔的油茶林。正月,出门打了二十余年工的周家小叔,打算不出门了,留在家里种西瓜。周家小叔闲得无聊,磨起扇山刀,去扇山,把这条山垄的杂木、芦苇、藤莿砍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油茶树。做豆腐卖的丁标,把杂木锯成一米一截,用电瓶车拉回来。杂木碗口粗,劈两半,作劈柴烧锅。山下田主三眼,把藤莿、芦苇铺在田里,焐死杂草种芋头。山垄里除了油茶树,赤裸裸了。扇了山的山垄,成了一道防火线,野火过不去了,以北的横路以下山体,仍然郁郁葱葱。

松林,其实是稀疏的树林。松树高大粗壮。松林之上,是扁平的山尖。山尖有几十棵烧黄了的松树。有几个人站在山尖上,啊啊啊地叫。可能他们也是很多年没上过山尖了。开阔葱绿的盆地收入他们眼底,翻耕了的水田银白,白鹭在他们的俯视下列“人”字队列向河边飞去。松林,已看不到生机,死亡般深度沉睡。除了大头蚂蚁和鸟,我没有看到任何生命迹象。焦黑的树干,沉默着。林地里有很多鸟,从草木灰里找死虫、草籽、坚果吃。

横路往北一华里,是松树、杉树、野生阔叶树混杂林。阔叶树阻挡了火势,把火逼向了山梁。阔叶树侧边,是深凹的山垄,叫金冈山坑,石灰石山崖耸立,汇泉成涧,筑池蓄水,供村人饮用。混杂林有几只松鼠,在觅食。松鼠扒灰,掰烧熟了的坚果吃。它的嘴巴、体毛,黑乎乎。坚果松脆芳香,是松鼠爱吃的粮食。

火是一个烧炭的人放的。他想挖一块地,种番薯。地里茅草太多,他割了茅草,堆在一起,烧荒。风大,着了火的茅草被吹上山了。他连忙赶回家找东西扑火。茅草一下子烧旺了。村人上山扑火,扑不灭。镇里派来扑火队员,上山打火,但火势已无法控制了,只有守着往下压的火线,以免威胁村舍。火势太猛,村人眼睁睁看着草木烧为灰烬。其中有一个打火人员被一条杂蛇咬伤了,伤势严重。捉蛇的老五说,蛇是蝮蛇和青竹蛇的杂交蛇,剧毒,还好有血清救治,不然,生死未卜。

执法人员调查火烧山,抓了烧炭人,问他:“是你放的火吗?”烧炭人抖头,抖得像拨浪鼓。执法人员继续问他:“不是你放的火?”烧炭人还是抖一下头。无论怎么问他,烧炭人都是抖头。他儿子对执法人员说,是我爸放的火,你们把他抓去吧。执法人员哭笑不得。田佬说起这事,绘声绘色。他对我说,烧炭人是痴傻吗?也不是,他还知道扑火。不是痴傻吗?也不是,别人和他说什么话,他只知道抖头,世界上还有这号人。

“山坡上,都过了火,而山垄却烧不进去,金冈山坑、董家山坞、唐僧坞,都还好好的,真是天佑枫林,把水源保住了。水源地烧了,秋天干旱,家家户户没水喝。”回到家,我和我爸说了过火的山体。

“水源地肯定不会被烧了山,我不去看也知道。”我爸捏着瘪瘪的纸烟,说。

“为什么。”

“有水源,空气湿度太大,把火焰浮走了。”

“我還担心水源地被烧了,你早和我说,我也不上山了。我全身都是灰,灰往裤脚钻上来,吸在身上。”我跺跺脚,地上一层灰。

“你的书还没读通。书读通了,才有用。”

“那你还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是你爸。”他抖起烟,笑起来,像一只蝌蚪。

下午,我去峡谷,看见有好几个人,搂着畚斗,去山里。畚斗里装着芝麻拌细沙。他们去撒芝麻种。做木匠的小渊把大畚斗扛在肩膀上,沉沉的。我问他:“种这么多芝麻,要挖很多地。”小渊师傅右手托着畚斗,左手握一把柴刀,说:“直接把油麻撒在火烧山,一场雨下来,油麻发芽,一季油麻不用管,年收非常好。”他边走边说:“你也去买几斤油麻,撒一撒,几年也吃不完。”

峡谷口,有一个羊铺搭在山边荒田。放羊的曹家老四用割草机割芦苇、灌木。溪涧边,芦苇、藤莿和灌木非常茂盛,占领了十几亩荒田。他是第一年放羊,买来二十一头羊,其中十六头羊是羊崽。这一带,有很好的草山,羊每天吃得肚子滚圆。火烧了山,把草山烧了一大部分,草料一下子锐减。割了的芦苇,三天长出新芽。这是羊爱吃的。老四说,过半个月雨季来了,火烧山处处是新芽,这么大片火烧山,起码可以供三百头羊吃。

山梁起伏,烧焦了的松树苍然而立。在出太阳庙路上,我遇见了护林员老五。他说,火烧了两千余亩山,向北烧到了太平山,向西烧了白山蓬,真是可惜,山烧一次,至少五年才恢复植被。

二〇一三年清明节前两天,上枫林一个妇人上山砍柴,她歇气的时候,烧火玩,引发山火。我在杂货店买东西,看见山边黑烟滚滚腾起,随即火光通天。正是正午,村人在街上大声叫了起来:“火烧山了,火烧山了!”半个小时后,镇里二十余名扑火队员来上山打火。一个小时后,一个打火队员被烧死,下身器官被烧炀了。扑火队员撤下山,任山火烧,烧到晚上十点,天上有了积雨云,实施人工降雨,才灭了火。山只剩下焦黄的松树和杉树。第二天,村民去山上捡烧死的动物,有人捡到山兔,有人捡到山麂。

过了三个多月,山上长出了茅草和蕨类植物。煻了树叶的油茶树又重新发出新叶。过了三年,绿披山坡,大部分松树和杉木又活了过来,再也看不到裸露的山体。活得最耀眼的一棵树,是里棚坞山崖上的山樱。山樱似从山崖飞翔而出,在火烧山第二年,开出了白灿灿的花。山樱的根系扎在山崖的缝隙里,长了二十余年,才长出三米多高。山崖还长了一丛箬竹,箬竹被烧后,再也没长了。在灌木全被烧死、茅草疯长的山崖,山樱是唯一活下来的一棵树。

又过了三年,山上有了很多枫树、冬青、泡桐和青冈栎。这些树唰唰唰地拔地而起。在猪毛坞上面的芭茅地,有两棵香樟也有了席大的树冠。风把远方的种子吹到了火烧山,它们发芽生根,被草木灰催肥,茁壮成长。油茶树也更蓬勃。养蜂人在山坞里,摆了二十余箱蜜蜂,四季刮蜜。油茶花在霜月,开得满山白,胜雪般堆积在枝头。可每年摘下的油茶籽,一年比一年少,成倍数下降。村人很疑惑,为什么开那么多油茶花,结那么少的油茶籽呢?

之前,有人认为砖厂窑烟污染了空气,油茶有花无果。而山坞里的梨树,却年年丰产。砖厂撤了之后,油茶继续逐年减产。峡谷两边的山,无任何污染,这是为什么呢?请过油茶专家来看,专家也解释不了。山里人是种油茶的好手,茶油是他们的主要年收。我表弟水根的岳母,是坳头人,在二十年前,茶油每年收一千四百多斤,现在收不到六十斤。去年,我在一本植物资料书上无意看到一则研究文章,说,油茶在开花时,出现霜冻天气,冬天有长雪,油茶盛产。枫林在霜降期间,已有十余年没有出现霜冻天气了,冬天已无长雪。气候转暖,是油茶低产的主因。

气候主宰着物种。野火也使得山中的动植物出现了变化。二〇一三年大火之后,荒地里原有的野百合再也看不到了。之前鲜见的野鸡,现在每一片山都有,一窝一窝出来觅食。在金冈山坑的两边山坞,我看到了垂丝海棠。垂丝海棠第一次出现在这片山。

山火烧过,一个月之后,我又把烧了的山体走了一遍。在山尖以下百米内,山体还是黑黑的,极少的小飞蓬、益母草、苘麻长了出来。这一带,以前灌木杂生,而灌木只剩下硬硬的碳化枝干。大多数的松树死了,黑黑的树干没发出新芽。中腰的山体,被一种叫小叶狼萁的蕨类植物完全覆盖了。清油的蔓丝状新叶,有黏黏绒绒的灰白色细毛。油茶树有的发出了新芽,有的半边发芽半边枯死。山体像一个阴阳头。下了山,我问养羊的老四,羊草料足吗?老四指着山说:“羊不吃狼萁,我空欢喜一场。长了小叶狼萁,根本长不了草。”他拉起割草机,呼呼呼,又继续割芦苇。“你上山没看到野鸡?每天早上,野鸡咯咯咯,叫个不停。”他补了一句。

秋分时节,我又上山。我看到枯死的油茶树烂根了,蚂蚁蛀着木质。有一些松树,被风吹倒了。死去的杉树被人砍倒,但根部却长出了一米多高的幼苗。幼苗还没木质化,青綠而壮肥。有些杉树半黄半青——它们在艰难地活着,最干旱的夏季熬过了,它们不会轻易死去。在横路的一片草地,我看见了山兔,耸着耳朵。那是一种常见的草,我叫不上名称。叶子和马塘草相似,但更矮一些,一枝茎发四片叶。草茎和草叶之间,粘着白乎乎的液体。这是蛇的唾液,皮肤粘上了,奇痒无比。

站在山腰,我四处看。我突然觉得,被火烧过的山体,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美,炭灰、新叶、枯树、小叶狼萁,如一幅秋意水粉。相对于赣东,真正的秋天还没到来。秋分,虽是季节的分水岭,但夜寒形成不了,霜露还没有。

火是生命的洗礼,有的物种浴火重生,有的物种暂时消失。万物就这样来来回回。满眼的绿意,再一次告诉我,大地永远日日崭新,从来就没有所谓的死去的大地。即使大火也不能使之沉寂,有风有雨有阳光,植物就会再次兴盛。从蕨类植物、草本植物开始兴盛,小型动物也因此兴盛。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