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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10东来

特区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母亲

东来

川的父亲于2004年去世,不幸是肝癌,拖了半年,死得很痛苦。查出病的时候,医生说喝酒吗?川的母亲解释说,滴酒不沾的。医生说,那就是命。没什么钱,所以也没怎么治,最后三个月父亲躺在家里,不能吃也不能睡,肚子鼓成蛤蟆,熬死了。

很快,川的母亲带着她改嫁到另一个村子。母亲为了讨好丈夫,逼迫川嫁给继子辉。川和辉,只是名义上的兄妹,没有血缘关系,内部消化,为的是省一份彩礼。川才十五,正读初三,学习不算好,原以为还可以读个高中,大学是考不上的,出去打几年工,再回来嫁人。她得知消息,连夜逃走,被继父和辉在汽车站抓了回来。其实也不是抓,继父和辉先去了火车站,没找到人,再去了汽车站,以为人一定早走了,却看见川呆坐在候车厅,哪也没去。川没坐过火车,汽车也只到过隔壁山城,北上广深对她来说只是地名。她也没人可以投靠,无处可去。走投无路时,她给班主任打电话,求老师解救。老师说,这是家事,不好干涉,来自农村的女孩们,大多会在高中课堂里消失,救不过来,对不起。川说,没关系。为了防止她再次逃跑,川被反锁在房间里。她小小地反抗,绝食抗议,好几天不吃不喝。母亲来劝解,说,女孩子终究要嫁人的,与其嫁给别人,不如亲上加亲,还做一家人。川说,我还小。母亲说,我十五岁的时候,你已经一岁了。川又说,你是你,我是我。母亲说,你替我想想。川不语,坐在床沿,正对着衣柜上蒙灰的镜子,镜子里照出她和母亲。她的面貌有一半来自母亲,另一半来自已死的父亲。母亲发胖了,还很年轻,才三十岁,已经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死了一个丈夫,又有了一个丈夫,马上要做婆婆,继子变成女婿,女儿变成儿媳。

后来辉进来,母亲走出去。辉坐在川的身边,点着一根烟。川说,你别抽烟。辉把烟扔在脚边踩灭,他二十一岁,两颊长满粉刺,高高瘦瘦,颧骨和喉结突出,染一头红毛。川一直住在学校,和辉只见过几次,印象不深,每次辉都会假装没看见她。辉每句话都带脏字,和继父一样,喜欢吐痰,在县城的一家理发店工作,头发干枯,身上带着染发剂的浓烈香味。和其他男孩子一样,他也很早就离开学校,开始在社会上游荡,做过洗车店的店员、餐厅服务员、各种杂工,学过几门手艺,屡屡中途而废,大部分时候没有工作,在台球厅和网吧里浪费了几年青春,最想要的东西是女朋友和摩托车。理发店学徒是辉干得最长的一份工,一年半,每个月四百元,如果他顺利出师,再攒几年钱,也许能开一家店。川不喜欢辉的头发、味道、脏话、吐痰,最不喜欢他看她的眼神,像狗看见骨头。辉告诉川,之前,为了给她的死鬼父亲治病,她母亲向他父亲借了八万块钱,条件是母女俩都嫁进来,所以,川早就被卖掉了。川惊愕,到窗边透气。辉以为她要逃走,上前抱她。川向后一仰,掉下了窗户,结果毫发无伤。川被吓病,发了几日高烧,躺在床上,对辉说,我还以为我是你妹妹。辉笑笑说,我二十多岁,不需要妹妹。

半个月后,川嫁给辉,喜酒办在村子的小酒厂里。冬天太冷,川穿了一件红色大衣做婚服,平生第一次做了头发,辉帮她把头发盘成一个高髻,上面插几朵玫瑰花。婚礼当天下了一点小雨,不妨碍众人的兴致,酒喝了两大坛子。川和辉挨桌敬酒,接受众人的祝福,辉的一个兄弟趁乱摸了一下川的屁股,她转身想走,被辉拉住了胳膊。有人说,新娘子也太年轻了,才十五岁。有人说,可到二十岁,还不是要结。母亲和继父坐在上位。川和辉磕头。母亲手里抓了一把芝麻和枣,说,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往新人的头上撒去。当晚,新人被反锁在房间里,辉喝得烂醉,无法行动。川不敢上床,在地上蜷缩了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她没有逃开第二晚,辉压上来,按着她,没把她当人。辉睡着后,川哭了半夜,觉得自己不干净,被钉死了。第二天,母亲来问川,晚上怎么样。她一五一十说了。母亲说,年轻人不懂事,不知道疼人,以后就好了。

一年后,川在家里生下一个男孩。辉把婴儿抱在她面前,让她看一眼,川别过头去。婴儿患有先天性哮喘,很虚弱。川没有奶水,养育起来必须小心翼翼。母亲帮了很多忙,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川自己带孩子。继父怕她逃跑,总是跟著她,川的活动范围只有方圆一公里,可以远远看见灰色的城市边缘。孩子说话和学会走路是同一天,那天她激动哭了。辉和理发店老板起了冲突,打了一架,后来大半年没有工作。他学着继父,每天喝一点酒,有时候能喝醉,醉后他打川,强奸她。辉白天打游戏和打牌,或者出门游荡,川带孩子,夫妻俩互不理睬。母亲为了维持家里的开销,在县城里找了一个超市收银员的工作,每个星期只回一次家。半年后,她和超市经理好上了,离开了家。为了躲避继父的骚扰,母亲和那个男人到福建打工,抛下了川。继父中风,右边身体行动不便,不能再出去工作。辉戒了酒,又找了一家理发店开始工作。做了不到三个月,因为旷工,被老板开除。一个月后,母亲打电话来,口气轻快地说,川,你也出来吧。川把孩子留在家中,趁夜离开,坐上了去晋江的火车,这一次继父和辉没有抓到她。一路东南去,川觉得自己像一条快渴死的鱼,大口呼吸着潮热的空气。

下车后,母亲和那个男人在车站迎接。母亲刚刚过完三十一岁生日,衣着入时,画了淡妆,看起来比在家的时候年轻。母亲上前给川一个拥抱。这么多年来,川都没被人这么紧紧抱过,几乎全身发抖。母亲给川买了一张假身份证,让她进入一家制鞋厂工作,给皮鞋贴胶底,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每个月工资两千五。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川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她把其中一多半给了母亲,自己留了一点,兜里揣钱的感觉是自由的。胶水的味道刺鼻,吸久了头疼,有时候坐久了,眼睛会花,站起来几乎要栽倒。一起贴底的女孩不久之后查出一种怪病,离开了工厂。众人都说可能是胶水祸害的。川怕自己落得一样的结果,离开鞋厂,进了附近一家内衣厂做车工,往胸罩和内裤上缝各色各样的蕾丝花边,她就是在那里学会了操作自动缝纫机。胸罩厂里除了女工,还有许多男工,一开始他们拿着胸罩比划来比划去。川总是脸红,几天后就习惯了。她喜欢触摸胸罩的蕾丝和海绵,想象它们被各式各样的人穿戴,和柔软的胸脯合为一体。工友告诉她,蕾丝层数最多的胸罩出口日本,朴素的出口欧洲,布料最少的出口沙特阿拉伯。川问,沙特阿拉伯在哪里。工友说她也不知道,只是在订单上看到,应该很远。在工厂里,一日是一日,人来自天南海北,又都年轻,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饭,随便说点什么都笑成一团,乏味,却也有以前没有的充实。有男人动了心思,打听川有没有结婚。川把自己孩子的照片给他们看。

川在食堂认识了一个姓霍的年轻男人,霍是新来的版师,在日本待过小半年,学习内衣的制版。霍和川同年,瘦高个儿,彬彬有礼,说话轻声细语。两个人相见的机会只有中午在食堂,霍总是寻觅川,坐在川的旁边,提他在日本的经历,说他老师的严厉,以及胸罩的夹片设计。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迷人。川知道自己喜欢霍,也知道霍喜欢她,原来喜欢是源自身体的热意,会累积,会爆炸。相识两个月后的一个正午,霍来找川,告诉她,他想和她在一起,一分钟都等不了。川和霍去了附近的一家小宾馆,在满是污渍的床上,川裸露自己的身体,小腹皱得像橘子皮,怀孕时她的肚皮撑开了,再也没有收回去,留下灰白相间的疤痕,和松弛软塌的皮肤。霍轻轻摸着那些疤痕,说,受苦了。川听了,像吃了酸。霍很温柔,做完爱之后会紧紧抱着川,两个人相拥而眠。一个月后,川决定搬出去和霍住。母亲拦她,说,万一辉寻上门来怎么办。川说,她不想什么万一。川庆幸自己逃了出来,霍是勇气的犒赏,是她的终点。她为霍洗衣做饭,白天一起去厂里,晚上下班回家做饭,睡前一起看电视,经常谈未来—什么时候结婚,攒多少钱,买什么房子。和霍在一起,川觉得自己重新回到完璧的状态,没有被打碎没有被侮辱过。半年后,也就是川二十岁生日的前几天,霍有急事,请假回到甘肃老家,一个星期后,他打电话来,向川提了分手。他骗了她,其实他在老家已有妻子。他和川同居的事情败露了,如今要给家里人一个交代。

川当时就懵了,怀疑那通电话是骗子打来的,或是霍受了胁迫,不得已说出那些话。可是几天后,霍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年轻女人,三人在屋子里打了照面,川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离开那间屋子,回到母亲的住处。没多久,霍离开了工厂,他们再也没有相见,川觉得自己的肠子一截截揉断了,在床上躺了两天。母亲安慰说这种事情很常见。

为了多赚一点钱,母亲开始上夜班,白天睡觉,晚上出门。川和母亲的男人同处一室,她叫他龚叔。有个晚上,母亲离开之后,龚叔闯进了川的房间,让川陪他睡觉,他愿意付钱。川惊愕得说不出话,龚叔问她想要多少。川说你先出去。龚叔退了出去。川反锁了门。第二天晚饭后,龚叔又抓住了川的胳膊,把她往床上带。她挣脱了,跑出家门。川没有和母亲说这些事,选择搬去内衣厂的集体宿舍。宿舍每个房间住十个人,房间很小,挤了五张上下铺床,除了床,地上散乱地摆放着洗漱用的脸盆、鞋子、衣服,无处下脚,夜里经常有人哭,没人过问是谁在哭。川在宿舍住了一年,过完年,她拿了全勤,得了一笔两千元的奖金,川把其中大部分交给了母亲。她计算过,两年下来,已经在母亲那里存下了三万块钱,足够在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川的室友玲去了杭州,打电话给川,说这边工资高一点,轻松一些。川向厂里辞职,收拾好行李,向母亲讨回积蓄,母亲说怕她乱花,只给了三千,川到杭州后,和玲住在下沙郊区。这一次她们没有住集体宿舍,两个人一起租了个小房间,可以不穿衣服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玲说川的腿和乳房长得很好看。

川进到一家服装厂做车工,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每天的工作是按顺序缝起衣服的裁片,除了基本工资,还有一点计件的奖金,多劳多得,到手的钱大概是在晋江时的两倍。这一次,钱可以自己留着,不用再上交。

玲找了一个在粤菜馆做厨师的男朋友舜,舜是广东开平人,个头矮小,但笑起来好看。两个人在KTV认识,玲说舜长得像刘德华,唱粤语歌迷死人。每次舜来,会带一些店里卖剩的饭菜,三个人囫囵吃一顿。川编个理由出门,让玲和舜单独待着。她知道孤男寡女在一起会做什么。舜走后,床上会留下一股淡淡的咸味。三个月后,玲和舜分手,舜提的,理由是性格不合。玲十七岁,第一次谈恋爱,闹着要自杀,喝得烂醉,在江边闲逛。川怕她做傻事,寸步不离地陪着。玲清醒之后,继续回厂里上班,手掌不小心被机器扎了个洞。川听到尖叫,跑去看,见玲整个人蜷在地上,地上全是血。救护车到的时候,玲神智不清,嘴唇像纸一样白。玲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伤好之后,决定回老家,找个人结婚,做点小生意,不再出来了,以后川要是想见她,就去老家找她。玲说,哪哪其实差不多,都没什么意思。

玲走后,舜来找川,依旧带着饭店卖剩的饭食。两个人凑得很近,可以闻得到彼此的味道。川身上有股挥之不去的机油味,舜身上有厨房油烟的烧火味。那味道曾让她彻夜难眠。川说,其实玲挺好的。舜说,玲花钱太厉害,天天都要逛街,这个也要,那个也要。川知道舜的来意,她也想要,晚上留他过夜。舜像只精力旺盛的小野兽,在床上卖命,全身沁出汗,在被褥上留下淡淡的咸味。川想到他之前就是这么对待玲的,突然觉得孤独,哭起来。舜手忙脚乱,疑惑不解,为什么女人都这么爱哭。

舜来过几次,干脆住了下来,他的行李很少,只有几件旧衣,胡乱塞在衣柜里。舜的父亲也是个厨师,在开平开着一个饭店,三天两头叫舜回去。不知是天性还是习惯,舜计较钱,有点过头,除了必要的生活开销,其它一律不买,除此之外,还算温和贴心。川说不清对舜的感情,不喜欢,也不讨厌,但觉得有了依靠,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又随时可以分开。舜带川逛街,只逛不买。川说要尝尝咖啡,舜给她买了一杯。川第一次喝到咖啡,咽不下去。舜看她苦脸,大笑出声。川说,总算尝到咖啡的味道了,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能咽下去。舜说,因为我们不是他们,不骗自己。川觉得很有道理。两个人去灵隐寺烧香,心里都不信,还是许了愿。川希望以后过得顺一点,舜希望多赚钱。川一抬头,撞见佛祖弯弯的眼角慈爱的目光,忽然觉得一定能如愿。

舜向川求婚,川同意了。两人准备一起去广东见舜的父母,临走前一天,川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和輝的孩子被开水烫了脚,耽误了几天,送到医院已经严重感染,可能会截肢。消息辗转几道才到川这里。川心脏痛,立刻收拾衣服准备回去。舜拦住她说,如果她现在走了,那他俩就完了。川不耐烦,说,那就结束吧。舜说,万一你被扣在那边怎么办。川说,管不了那么多。回去的路上,舜打了十几个电话,川没有接。也就是在那个时刻,她依稀知道无涯是苦,必有无数的波波坎坎在前,一个也逃不过去。川在医院见到那个孩子,左脚缠满绷带,离开时他才一岁,回来时他已经四岁,相见不相认。辉陪床,带着隔夜的酒腥,眼神涣散,他始终不肯正眼看川,也不叫她的名字。川也不看他,两个人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壁。他比从前胖,皮肤好些了,牛仔裤紧绷着腿,头发染成了红紫色,打着厚厚的发胶,有种独属于县城的不合时宜。半年前,他和另一个女人结婚,领了证,川那时还在晋江,听到这个消息长吁一口气。逃出来的这几年,她做过无数次噩梦,梦见辉杀过来,把她拖走,关到不见光的屋子里,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也没人来救。孩子越长越像辉,窄头窄脸,细长的眼,那家人的凶横也有了,一点看不出她的样子。相认的过程并不愉快,孩子始终不肯叫“妈”,川说,那就叫“阿姨”。她早已想明白了,从这个家里逃出去那天,她就把这孩子丢了。她想念过孩子,却从来没有想过把他带走,这孩子是根栓她的绳索,既然解开了,就不会系回去。她留下一笔钱—既没有少得吝啬,也没有多得让人以为她发了财,坐第二天的车回了杭州。

她在疲惫之中回到住处,没想到舜还在等,她以为他早走了。川推开房间的门,看见他坐在里面,当时心就软了,接下来他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所有都会给他。她和舜一起回了开平,见了舜的父母,一度讨论过结婚的事,又搁置了。舜的家境比川想象中好很多,在小城市属于中上,有两三个铺面,但舜的父母依然辛苦经营着一家熟食店。舜的母亲知道川曾经结婚生子,很是嫌弃,当着川的面说,希望找个更干净的女孩做媳妇。为了讨舜母亲的开心,川每天到饭店帮忙,清洗扒了羽毛的鸡鸭鹅,舜也在厨房忙活。厨房过度闷热,热得人发痱疹,两个人从早到晚说不上几句话,回到家后,累到倒床就睡。三个月后,川突然觉得异常厌倦,大病一场,广东潮湿的天气让她提不起劲,熟食的味道让她想起死猫死狗。舜全身都是那个味道,从头发到脚趾,冲不干净。病好之后,川下定决心离开广东,也离开舜。他挽留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川说,其实她并不喜欢他,至少没有喜欢到可以忍受这种生活的程度。舜说,他之前出去就是想逃开这家店,他理解她。川得了一笔钱,是她在饭店三个月的工资。川原本准备去晋江投奔母亲,拿到舜给的那笔钱,有了本钱,便改了主意,去了浙江。直到现在,她和舜一直保持着友谊关系,有时候会互相发信息问好。分手后的第二年,也就是2010年,舜结婚,邀请川去广东参加婚礼。她当然没去。

川回到浙江,临近年关,工作不好找,通过之前的一个同事介绍,进了海宁郊区的一家皮衣厂,赶一个美国订单,过年加班,付点加班费。她无处可去,正合心意。那个订单赶了一个月,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交付完,老板给每个员工发了一件皮衣。川不穿,寄给了母亲。她那个时候才知道母亲和龚叔已经分开一段时间。母亲当面撞见龚叔和别的女人在街上勾肩搭背,两个人大吵一架,龚叔气急,拿了刀,拧着母亲的头,要抹她脖子,几乎闹出人命。之后两个人分家,龚叔搬了出去。母亲以为自己真的要被杀,吓破了胆子,到现在看见锋利的东西还会发抖。川问母亲接下来的计划,母亲说突然发现自己还年轻,甚至没到四十岁,以后走一步算一步。川邀请母亲过来和她一起住,母亲犹豫片刻,拒绝了。

川继续在皮衣厂工作,厂里的版型师傅收她做徒弟。接下来半年过得很平静,早起去厂里,上午把活儿干完,下午和师傅待在一起,打打下手。周末休半天,她会坐车到市里逛逛,依旧没钱但很安心,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其实师傅讲得很少,主要靠上手。她做了多年车工,已有了基础,略微指点就明白个大概。版师是服装厂里地位最高的工种,有时候是他们决定了一件衣服的成败,中午食堂吃饭,版师可以和老板坐在一桌,川心里有点羡慕。师傅说裁缝这一行要穿着体面,川听进去了,得空给自己做一两件。她开始留意街上行人的着装和橱窗里的新衣,漸渐能够看出好坏。几个月后,夏天最热的时候,皮衣厂老板赌博输得倾家荡产,欠债难还,把工厂抵给了债方。师傅决定去山东烟台,那边也有些厂子,接日本单子,活儿很多,一年不断。川怕冷,不愿意去北方,师傅让她去杭州,那边有一家学校,可以系统学习制版,毕业发技师证,不过要付高价学费。川打电话给学校,问清楚学费具体金额,比想象中还要贵,但可以承受。川已有多年没有进过学校,听到“学校”二字会害怕,交际圈里从来没有一个上过大学的人,学校对她而言是另一个世界。但她又希望改变,这么多年,总是在一个怪圈里绕,前进又退后,无论她多么用力,都有块巨石挡在面前,她得搬开它。

她又搬到了杭州,找工作,租房,去学校报名,交学费,再一次身无分文。学校开班后,一个星期三节课,都在晚上,每次两小时。授课的老师据说是美院的老师,说些她听不懂的术语。学生成分复杂,来自各个年龄各个行业,有像她一样的人,也有家庭妇女、在校学生、会计。一个班三十多个人,最后上完课的只有十几个,大部分人中途退出,留下的都是最在乎学费的人。教室在一个办公大楼里,有一间教室和一个版房,白天版房出租,因而总是很凌乱。最初两节课在教室里上,有个老师过来讲时装史,听得人昏昏欲睡。后面的实用课程由两个资深版师教授,教课的场景就像在工厂,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比坐在教室里轻松自在。结业考试有两场,一场笔试,一场实操,川顺利拿到结业证书,她把这个消息短信告诉了母亲、玲、舜和师傅,只有母亲没有回复信息。

她在学校认识了珍和茂,珍在美院读服装设计,茂也是做了多年车工,想转行做版师。珍看起来从没受过苦,冷着脸,很少说话,总穿一身披披挂挂的黑,衬得脸姣白。川喜欢看她,像看小孩,也像看自己,工厂里很少有这么骄傲的人,大家都低头做事。珍主动过来打招呼,说,川长得像她姐姐。珍是独生子女,论起年纪,两个人同年。十点钟下课,尤其是冬夜,珍打车回宿舍,已经太晚,川就把她带回家过夜。储物间改成的房间,小窗朝北,没有阳光,潮湿阴冷,只放得下一张小床一个小柜,胜在租金便宜。川和珍挤在床上,川讲了自己被迫嫁给辉的事,那时她还是个小孩。珍听了问,你为什么不反抗。这一声质问让川难过了好些天,好像是一声钟,“你为什么不反抗”。她当然知道原因,但是说不出来,珍不能理解她真正的处境,因为珍在另一个更甜美的世界,不能理解许多人脚步的沉重。和川相比,珍不过是个孩子。这些并不妨碍她们之间的友谊,大四的课业轻松,珍有大把的时间浪费,总是粘着川,恨不得时时刻刻在一起。川在工厂上班,珍跑去看她,在厂里闲逛,或是坐在一旁,看众人熟练地使用机器,有时候她会上前打断,要求自己试试。珍说,如果不是天天去,厂里还挺好玩的。别人来问,川就说,是妹妹。珍正在准备出国,申请学校ABCD,这些川听不懂,珍也会没完没了地说起她那些暧昧对象甲乙丙丁,互相试探,有时候也会睡一睡。川爱听这些。珍的父母忙得没时间管教她,珍由爷爷奶奶带大,这是珍最大的困扰,总是觉得自己被人忽视,没有归属感和安全感。川没有这些抽象的困扰,她的困扰总是细小又具体。珍给川画过两幅速写,画中人形销骨立。现实中的川却是个丰腴的人,总是微笑着。珍说这不是真正的你,川不以为然,但一直把这两幅画带在身边。

珍没有读完课程,最后一个月没来教室。川发短信问她为什么不来上课。珍解释,自己要开始忙毕业设计,抽不出空,而且她要学的已经学到了。之后珍消失了几个月,川也没去找,大家都很忙,而且她早就意识到她们的友谊脆弱,是一个人俯就另一个。

茂一开始看上的是珍,后来知道珍在美院读书,便打消了这个主意,把目标锁定到川,约她出来吃饭,带她去唱歌,逛商场,看电影,给她买好玩的小东西,周末去西湖散步。从来没有男人这么向她献过殷勤,川立刻陷进去,她向来觉得人生来受苦,要劳作,长久地生活在阴霾里,开心倒像是罪,得藏着掖着。茂却是怎么开心怎么来,有多少钱就花多少,不去想明天的事情。川的身边以前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人,大家都对未来有过多期待—主要是钱,愿意牺牲现在,现在和未来是对立的。茂在床上咬她耳朵,讲这些年他走南闯北的事,细想也没有多有意思,可是茂说起来就那么生动。他的嘴巴又大又红,讨女人喜欢,大吃四方,大概是天赋。川也想说点来回应,又没什么可说,她不想提过去,怕破坏茂的心情。和茂在一起,川变得很情绪化,高兴的时候发疯似的高兴,难过的时候又发疯似的难过。她不断想到过去,母亲、辉、孩子和霍,过去的事情又痛苦又贫瘠,每想到一次就被伤害一次。直到有一天,她在茂的面前痛哭了一下午。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轻抚她的肩膀安慰。那之后过去就不值一提,她觉得身体轻了许多,但还是没法和茂说,仿佛这些事情茂是听不懂的。川去茂那里过夜,茂也去川那里过夜,两个人没住一起,茂说他还没想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考虑。川知道他还有其他女人,可能不止一个,她有些微微的妒意,但可以忍耐,甚至觉得茂要真是忠贞不二,她才会慌张。每个月的月底,茂的钱花完,跑来问川要钱,一开始只要一两千,后来越要越多,川帮茂付过两次房租,后来给不起也不想给,就直说了。茂大发雷霆,对川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川平静地离开,两个人的关系只持续了四个月。茂课业结束后很快去了广州,打电话过来借过两次钱。川没借。

差不多就是和茂分手的那两天,珍突然又出现,邀请川去看她的毕业展览。川在学校里迷路,见到很多像珍一样鲜亮的年轻人从容走过。她看起来不像学生,局促得引人注目,问了两个人才找到那栋楼。在展厅里,珍的作品被摆放在醒目位置。作品—那三件衣服,川很熟悉,是她常穿的长款工服,藏蓝色,尼龙布,主要用来防尘,珍不知道哪里搞来,在每件工服上都绣满蝴蝶。珍因为这组作品里饱含的关怀拿了高分。她对川说,是看到川低头专注工作的样子,觉得很美很动人,才有了灵感。珍说等展出结束,要把其中一件送给川。川没要,理由是没人会穿这样的工服,她也不想供着这样的东西。川有些微微怒意,仿佛自己的生活被人嘲讽了,但她没说。

没过多久,珍去英国念设计,给川打过一次电话,寄过明信片,不过川换了地方,没有收到。珍说,回来之后,她会去找川的。

川决定休息一个星期,去福建看看母亲,她们已经两年没见。母亲依旧到车站候她,模样没什么变化,染了黄头发,看起来更年轻,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母亲介绍说,这是沈。沈三十岁,比母亲小十岁,个头不高,但很强壮,做房产中介。母亲和沈交往三月,已经在着手准备买房结婚。川觉得沈说起话来前言不搭后语,并不真诚,像个骗子,而且两个人年龄相差太大,这种电视剧里的真爱故事不应该落到母亲身上。她坦白了自己的顾虑,让母亲防着点沈。母親很生气,让川出去住。想象中母女亲厚的画面没有出现。川只好找一个宾馆住了两天,想见见朋友,却发现当初一起工作的人们早已离开,内衣厂改成球鞋厂,里面坐满新的年轻人,面孔和她当年一样稚嫩。她在附近逛了逛,感到乏味,没有向母亲告别就回去了。

川辞去工厂的工作,到一家时尚设计公司当版师,上班地点在滨江的一栋办公楼,那是川第一次在工厂之外的地方上班。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当时,我在那家公司的电商部做运营,注意到川,是因为女性的共性—对衣着的注意,川的裙子有种老式的优雅,人异乎寻常地整洁。后来才知道,她自己做衣服,主要是为了省钱。在我的央求下,她也给我做了两条布拉吉。我请她去附近的咖啡馆坐坐,川不喝咖啡,要了一杯水,那个下午,经过一段长得让人难堪的沉默之后,她突然说起数年来的经历,中途征得她的同意,我甚至录了音。听见有趣的声音就录下来,这算个习惯。川没有什么口音,听不出是哪里人,有轻微的“n”“l”不分,没有卷舌音,但是语调坚定平缓,少有起伏,像一颗打磨光滑的卵石。时间的流速在我们身上并不相同,她从一个洞穴出发,走过许多分叉的小路,从遥远,甚至是从古代,一步步走来。

我和川并没有成为好朋友,很多看不见的东西阻挡在我们中间。我在她面前忍不住表演得更加成熟,又因为表演,两个人都不自在。但我会经常想起她,约她出来吃饭。川很少拒绝,她也无处可去,一个人闷在房间看电视剧,我们在一起时,又总是说起她的过去,除此之外别无可说。川说,我让她想起了珍,珍也是这样,喜欢待在她身边,像是要找什么。

年末之际,珍休假回国,川介绍我们认识。珍披着一头乌黑的卷发,穿着醒目,一直抽烟,一顿饭抽掉半包烟,说起了伦敦阴雨绵绵的天气、她分分合合的男友、异国恋情、她的学校、她的父母、失眠和各种药物。她倾诉欲过度,我和川只有听的份。饭吃到一半,珍接了个电话,告辞离开。我陪川走回她的住处,川说,珍这个人怎么老是过家家似的。

接下来一年中,我见证了川生活的诸多变化。春节前,川的母亲特意打电话来,她不想见川,让川别去晋江过年。川无处可去,就和一个设计师一起去了泰国,那是她第一次出国,去之前她很紧张,怕自己丢了回不来,来问我应该带些什么,注意什么。我列了一个清单给她,借了一个大点儿的行李箱给她。川在泰国玩得很开心,拍了很多照片,可能是她这辈子拍得最多的照片。为了安全,川每天会发几条信息给我,告诉我她一整天的行程。在泰国的最后几天,设计师和她一起报名参加一个为期两天的冥想班。冥想结束之后,她仍然维持着打坐的姿势,别人碰了一下她,她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哗啦啦掉落了。那天晚上她心里不难受,眼泪却止不住。她和那个设计师上了床,抱着他睡觉,做了久违的美梦,醒来不记得梦的内容。回国之后,那个设计师追求她,川没接受,她很明白两个人不在一个世界,只是因为同在遥远国外,产生了一些错觉。

春末夏初时,川的母亲打来电话说,沈真的是个骗子,拿走了她所有的积蓄,二十几万,说是去买房,却突然消失,好几天找不到人,电话关机。已经报警了,警察说沈的身份是假的,大概率找不回来。母亲的语调平静,声音比平常压低许多。川立刻请假起身去福建,在火车上听到母亲跳楼自杀的消息,幸好没死,性命无碍,但全身多处骨折,现正躺在医院里。川到医院,医生告知母亲的医药费要花费十万左右。川的钱不够交费,突然很想掐死母亲,再自我了断。她冲进病房,看见母亲昏睡的面孔,一口气压回去,胸口痛了很久。川向我借钱,把情况说了一遍,也向其他同事借钱,设计师给了她一点,凑足十万。在医院那几天,茂突然打来几通电话,他应该没有别的目的,也不知道川的遭遇,只是闲聊自己近来的遭遇。他在广东过得不错,工作挺忙,没时间闲逛,不赌钱了,凑钱在老家买了个小房子……说什么并不重要,听见他的声音,川如溺水得救,又有了力气。十天之后,川独自回到杭州,为了早日还钱,她开始接一些单子,晚上帮人做衣服,一天只睡五个小时,为了节省时间,剪了短发,后来一直是短发。

快到新年,川的母亲来了杭州,和川住在一起。川叫上我,三人一起在西湖边散步。南方冬日的寒潮中,山水萧瑟。川的母亲摔伤后,留下终生难愈的后遗症,需要拄拐杖,走得很慢。坐在湖边,川突然让她母亲过几天离开杭州,她们不能住在一起。她母亲很惊讶,问,为什么。川说,不为什么,我不想。母親说,我身体不行了,你为我想想。“你为我想想”,这句话是川噩梦的开始,积攒多年的怨怒突然爆发,她冲着母亲大吼,把母亲的拐杖扔进了水里,独自离开。

我陪着她母亲回到住处,却发现川不在那里。接下来四五天,川没出现,她发来信息,让我帮忙请假,却不肯说自己去了哪里。一周后她终于回来,我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去了甘肃天水,想找霍,但是没找到。其实她压根没找,只是坐在街上发呆,在街上来往的人里寻找霍的影子,路过一个身材高瘦的人便多看两眼。多年过去,她仍然希望霍是一个终点。中国地方太大,人太多,一旦失联,重逢的可能性太小。天水有一座唐代古寺,里面古柏森森,佛像上彩漆斑驳脱落,表情更加高深莫测。她去拜了拜,虽然她很少被神明眷顾,还是祈求以后的生活平顺。

川果然再也没有和母亲说一句话,过完年后,她母亲无法忍受,回了晋江,川定期给她打一点钱。没多久,四十岁的母亲嫁给了当地一个六十六岁的男人,母女断绝联系。

我跳槽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从杭州去了北京,一年后又从北京去了深圳。川留在杭州,她从来不主动联系我。我偶尔问问她的情况,距离远,关系自然而然淡了。两年后,她也从那家公司离开。再之后,我丢过一次手机,换了号码,我们失去联系,像是命中注定。

今年元旦,我们在通往北京的动车相遇。火车异常拥挤,同一个车厢里,她朝我走来,我朝她走去,我们同时叫出对方的名字。那场面真像电影,六年蹉跎,彼此都改变了许多,仅凭着一点儿永远不会变的特质,目光交汇,认出彼此。

川的短发薄薄贴着头皮,看起来比以前精瘦,黄裙黄鞋,眼睛明亮,在人群中如此醒目,就算是一个陌生人,也会注意到她,那是一种和美丽关系不大的气质,甚至有点乖张。她坐在我对面,问我这些年的经历。我说,只是不停地换地方,从北京到深圳,从深圳到上海,如今要再回北京,打了个螺旋,除了年岁增长,收获许多疲惫,换到几斗米钱,其它没有什么变化。其余没什么可说的。川说,不勉强。

川的终点是泰州,前婆婆生了重病,她去探望。我的终点是北京,北京其实算不得什么终点。多年前的录音我一直保留着,我掏出手机耳机,和川一起听一遍,她听完,说,补全它吧。仍旧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惯性的停顿,又开始讲。

四年前,经人介绍,川和做毛线批发的男人聪结了婚,聪比川大三岁,泰州人,两个人没有办婚礼,一起去了趟西安旅游,算作仪式。聪是个忠厚的男人,身体、脸孔和眼睛都方方的,像棵树一样可靠。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川将过去和盘托出,不走运,不聪明,没转机,败绩累累。她以为会吓跑男人,没想到他只是眨眨眼,说,你人挺好的。川当时想赶紧找个依靠,聪是最佳人选,两个人很快结婚。聪一家人都对川很好,他们对谁都很好。

婚后,聪给了川一笔小钱,让她开了一家服装定制店,川如愿以偿,可惜生意惨淡,苦撑了一年半,不得已关店。那次之后,川发觉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分。她去了市场,做聪的帮手,也帮一些熟客做衣服,几个月后,为了要孩子,做了一次全身检查,胸部查出一个肿块,不巧,是恶性的,只好切掉一个乳房,半年后,又切掉另一个乳房。一对乳房换一条命,很划算。那段时间她频繁出入医院,每次检查和手术,聪都陪在她身边。聪一直想要个孩子,但是川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聪绝望地提议,收养一个孩子,川没同意。她和聪的婚姻于去年无疾而终。川发现自己已经半个月没有和聪说话,感到比独自一人时还要孤独,便提了离婚。聪是个体面人,两个人好聚好散,没有过多牵扯。离婚之后,川很快喜欢上了别人,那个人也在市场里,只打过几次照面,人未必比聪可靠,也说不上好看。她后知后觉,自己可能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部分疯狂,至于移情的对象是谁,其实没那么重要。

她说,时间过得真快,转个眼,也三十岁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火车驶过一座桥,桥下一条巨流,此时河面平静,返照金色斜晖,河面之下,河水奔腾,去不复返,正如我们遇见的每一条河。

(责任编辑:王建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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