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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拓

2021-09-10木十

特区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甬道脚踝星球

木十

“我的造物的造物不是我的造物。”

有一段时间,人们以为艺术死了。穿过博物馆琳琅满目的展厅,人们同时穿过达·芬奇、伦勃朗、梵高、塞尚、毕加索、马蒂斯,而后人们将看到至上主义,看到波洛克。后来艺术显然难以被博物馆容纳了,人们走上街头和广场,犹如早前人们走进教堂和宫殿。再后来,艺术变得更大、更广阔,以齐马为代表的机器人艺术家开始创作巨大的艺术,一个街区的覆盖式绘画,一座城市的纯蓝色背景,最后终于超越了我们平常人所能度量的空间,成为星球之间的帷幕和桥梁。艺术家们追随齐马的道路,完成了大量的以技术实现超验体验的追求。机器人艺术家本就拥有超人的体质和胆识,一些人类艺术家也开始经由身体改造,跟随着他们的脚步。

人们突然发现:艺术死了。一部分艺术家和评论家认为,艺术死于人类已经走到了科技探索的极限,一旦科技与艺术混同,我们就很难说这是艺术。或者说艺术发生在我们周围了:人类第一次看见火车时,惊异程度绝对不亚于第一次见到马蒂斯的舞女。另一部分艺术家,觉得艺术死于人类对于齐马这样的机器人艺术家的拙劣模仿。他们认为人类不应走上追求以超高的技术实现艺术的道路,而应向内追寻,探讨我们真正的内心。但他们常常饱受质疑,因为他们无法指出,我们和机器人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他们真正地见过齐马的内心,那个泳池清洗机器人的内心—一个由六个电子元件组成的基本单元。但千百年来,从未有哪个艺术家,将人的内心阐释清楚过。

我所要向诸位介绍的艺术家就成长于这个时代—艺术的末法时代。最初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一张照片,照片记录了她的毕业展。对于那次展品,后来者的说法有很多,一部分人说她没能够毕业,另一部分人说这件展品在当时引起了轰动。她在采访中说两者都不是,实际上,你路过那件展品,会觉得,这里有个东西,仅此而已了。照片中有一片孤零零的展墙,不重要的、被弃之角落的展品。墙上有一幅画,是一条鱼。墙前的展台上躺着一条真正的鱼,冰冻在透明的容器里,旁边纸板上有对制作过程的描摹。那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见过真鱼了,更多的人将这件作品当成一件呼吁保护环境的平庸之作。

这条鱼取自于一家博物馆的标本室。鱼平放在木板上,以清水和精盐将鱼表面的黏液洗净,吸去它表面多余的水分。摆成需要的姿势,根据鱼身上的颜色调制不同浓淡的颜料,用刷子刷在鱼上,最后将宣纸铺在涂了颜料的鱼身上,均匀按压。拓制完成后,揭起宣纸,画上眼睛。实际上看完描述之后,我依然没有觉得这件作品的价值何在。这种画法在中国南方已经存在几千年了,它有一个专用名字—鱼拓。

在我首次见到她时,第一个问题便问了这件作品的意义。她反问我,你熟悉你自己的脚踝吗?

在我错愕之际,她又问我,你看了《小》吗?她让我说说看法。

《小》是她上一个展览的总标题,就是因为有人向我介绍了《小》,我才会了解到她。

进门的那一幅作品让我想到都灵裹尸布—那个传说中包裹耶稣身体的圣物。这一作品有着与之接近的颜色与质地,但接近以后,我发现这是一件拓制作品,就像鱼拓一样。而上面所拓之物,我全无了解。只看到一些奇怪的竹节状枝蔓从圆形身体上发散出来,“竹节”上散布着一些圆形的斑点,大小不一,像是月球表面。以我对她的了解,这里应该是某个生命体的关节上皮肤的坑洼。低头,作品说明上指示我,这是一只跳蚤的外壳,以原貌放大数万倍,而在宣纸上拓制而成。这是《小》这一展览中出现的最大的物件了。我看到放大拓制出的草履虫—它曾在我高中的生物书上出现过;再向内走,同样被拓制的还有一系列微生物,甚至此前人类面对过的病菌,鼠疫病毒、大肠杆菌、天花病毒等等。她特别为冠状病毒做了一个拓制版的模型,仿佛是用以怀念自己在21世纪初因此病逝去的双亲。渐渐地,我明白了她的意愿:越向内,光线越发黢黑,生物越发渺小,而拓制出的作品越来越大。到了倒数第二个展厅,一整个屋子的地面都是坑坑洼洼。那是朊病毒,最小的生命体之一。

如果我拿到的不是个艺术展的请柬,我可能以为误进了一个科技馆的生物展厅。到了朊病毒这里,生命,从昆虫到病毒的细微之处都被完全物质化了。她在这之间运用了非常多此前艺术家没有应用的技术,譬如完全还原生物表皮的超细节打印。这种艺术和新科技的结合从透视法的发明就已经开始了,实际上并不新鲜。展品虽然给人以感官上的震撼,但我实际上没有感到太多的理念上的新鲜感—机器人艺术家是在星际之间创作雕像和绘画,她只不过把这种艺术挪到了细胞与微生物之间而已。

我这样想着,几乎是带着轻蔑走进最后一个展厅。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几十米见方的朊病毒之后,要经过长长而又幽深的甬道,才能看到最后一个展品。甬道的尽头亮得像是超新星爆发,我在出去之前就盖住了眼睛,但没想到地面也是一个发光体。等眼睛完全适应了光环境之后,我才发现这里真的挤了不少人,发着白光的墙壁、天花和地面逐渐柔和起来,但所有的观众仍然显得无所适从—我们显然在日常生活中待得太久,无从处理自己与这一几乎可称为圣洁的空间的关系。在人群簇拥之中,有一件极小的展品。

它实在是太小了。我本想控制我的眼球变焦,但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选择走向这个物品—一个有指甲盖大小的土块—它在我眼里越来越大,直到我和它对视。那实际上是一件化石,看起来像是贝类留下的痕迹。语音解说提醒我,这是一件现成品,并不是由她这位艺术家制作。它属于“澄江生物群”,又称为伊迪卡拉生物群,生存于距今6亿年左右,是一群平和而又和平的小生命。它们没有进攻能力,也没有防御能力,柔软可愛,靠着浮游生物过活。它们生活了非常久,几乎充满了所有的海洋,又突然在极短的一段时间里全部灭绝。实际上这些可爱的浮游生命柔软的躯体早就腐烂了,所谓的化石,不过是身体腐烂之时在包裹其外的砂岩上留下的印模。这些化石应当是最早的鱼拓—由大自然作为艺术家所完成。

我兴高采烈地描述了一通,向她解释道,因为肉眼从来看不到微生物的世界,它们的长相对我来说,接受起来并不算轻松,作为观者,这一展览实际上带来的冲击远大于愉悦。但作为艺术鉴赏从业者,我相信其中应当有更深刻的含义,比愉悦、崇高或惊惧更深的意义。我向她描述了在看到最后一件展品前我的感受,也说了最后一件展品几乎导致了我对这一次展览评价的扭转。“澄江生物群”的“小”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也是时间上的。它所代表的不仅是小的生命,也是生命年轻的时候—或许是生命更平和的时候。它使得这一展览的主题《小》有了双重含义,一面指向尺度上的渺小,一面指向时间上的生命幼年—某种我们的源头。

我自以为总结得还算漂亮。她问我,看完了《小》,你会更了解你的脚踝吗?我仍然错愕。接着她从书架上抽出一张海报给我。

一年之后,我们《大》再见。她说。

完全没想到我们的采访到此就要终止了。我看着海报上那条鲸鱼身上一个蓝色的“大”字,听着她一边把我送出门去,一边说,《大》开展时候,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接着她就为我叫了一辆出租车,留我一个人在旅途中,思考自己到底要如何描述如此简洁的采访,以及我到底有没有更了解自己的脚踝。

我确实为《小》写了一篇报道。几经波折之后终于刊发。但,一来这展览只在少数几个城市举行;二来,一个无名的作者,写了一个无名的艺术家,这事儿火的机会本就非常渺茫。很快,我也就忘了这件事。接下来的一年里,我最常做的事情是在猎户座的一颗行星和地球之间来回跳跃,报道人类因第一次发现自然虫洞进行的“宇宙奇迹”双星双年展。每个月一次的飞跃虫洞旅行彻底治好了我的“宇宙旅行情绪崩溃综合征”—在时空的浩瀚海洋中跳跃时,你免不了碰上几个已经故去的至亲。很多人因为在虫洞中看见已故的父亲而在飞船上哭到休克,而我已经能和我最爱的外祖父谈笑风生了。因为旅行方式的特殊,展览吸引了大批的、对于艺术不感兴趣的观众,就为了哭一场而参与到艺术展当中。参展艺术家个个鼎鼎有名,我相信这些观众收获了比自己已故亲朋好友更多的东西。我也因为这次报道,逐渐有名了起来。

一年以后,她名声渐起,好评价与坏声名相随。《小》是一种对于鱼拓这种几近失传的艺术的追溯,并将之附会于自然的演化之上。我猜测《大》是对鱼拓艺术的极限的追求。我相信她应该会在鱼拓这一条道路上走下去。

我应该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工作,相信我新招的助理足以应付这个新展览。

展览当天我刚好在度假。在我最喜欢的、海洋远远多于陆地的星球上,数万只可爱的外星蝴蝶正吃着我的死皮时,我的助理突然打来了电话。

“不行,她非要你去采访。”助理说。

“那好吧。”

她这次手笔更大,为了《大》,她在一个荒凉的星球上建了一座通体深蓝的博物馆。沙尘肆虐之中,我在博物馆右下角艰难地找到了那扇难以被称为入口的、两米不到的铁门。铁门后是一个阴暗的甬道,大致只允许两个人并排通过,像是历史上出现过的防空洞。甬道向上越来越晦暗,甬道过高,人在其中丧失方位感,难以测度出它的具体体量了。这个细长又高耸的“山洞”,上下左右都被漆成黑色,左右是钢板,地上的则是微微有些黏的塑胶。向前移动,甬道里浮现出一些微光。左侧的展墙在微光里渐次浮现出一些图案,斑点、凸起、褶皱,好像是随机分布,又好像有某种联系,组成了一个似乎存在的生命。继续向前,随着脚步向前迈进,左侧展墙上的线条越来越密集,间或有一些似乎被利物刺伤的痕迹,也有一些贝形图案缀在横向线条之间。横向线条并非完全连贯,被雪花一样的纹样铺满。有些地方会打一些莫名其妙的底光,我的影子投射在左侧的纹理上。我好奇地看向自己裸露的手臂,注意到自己的皮膚和左侧图案的相似性。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我明白了她那个关于“脚踝”的问题的意思,但这念头转瞬就消散在了高耸的甬道里。

终于走到了阴暗甬道的将近尽头处。我看见我面前的游客推开了不远处的门。我脚前面光亮了起来,左侧的展板上再次出现了图案,是圆形的,看起来像是行星表面。这颗“星球”生长出无穷的山脉,最终与之前看到的纹理相汇合。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只眼睛。我见过很多画中的眼睛,蒙娜丽莎的眼睛,戴珍珠耳环少女的眼睛,清晰而明了。这个眼睛不同,它漂浮在前序经过的图案里,猛然出现,像银河中猛然爆炸的一颗新星。我和它对望着,像一个第一次用望远镜看向苍穹的孩子,宇宙在我面前展开了它的身体。宇宙也正注视着我,被凝望的感觉并不舒服。虽然有句话说“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你”,但毕竟从没有深渊真的长出一人多高的眼睛。我加快步伐,从甬道内转出去,打开甬道尽头那狭窄又高耸的铁门。门打开的一瞬间,我差点惊叫出来,我又看到了刚刚那只行星一样的眼睛。它来自一条真正的鲸。它死了,望着我。

我怎么能不向它走去呢?从它的头部走向它的尾部,与刚才在甬道中与它无意识的邂逅恰恰相反。我已经了解它那如同星辰一般的纹理了,横纹之间的贝类图案来自于这一巨大躯体上的寄生生命,时而打断节奏的凸起来自于搏斗,它们随着身体增长,也在勃发。这巨大生命在我心中慢慢苏醒,我了解了它的皮肤,就了解了它的一生。它含有死亡和生命的全部信息,以及整个宇宙。它不再是一个物种上鲸的概念,它是由众多微观构成的巨大,由碎片构成的生灵。我敢保证,在此前,没有人如此了解过一个生命。包括我们自己的生命—一个具体的,不能够被概括的生命。

这一作品吸引了大量的观众,但遭受了极大的非议。很多评论家指责她的作品不尊重生命。我和她新一次的采访,仍旧约在她的工作室。看见怀抱着一个小婴儿的她,我猛然间有些错愕。她笑着说,你看,他们说我不尊重生命。她说着朝怀里的孩子努努嘴,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们又从那个原始的问题聊起—脚踝。我说我注意到,从展厅出来时候,迎面有一面镜子。我认为这也是《大》的一部分。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后,我开始对脚踝问题有了更大的自信。

她说,最早她的毕业设计,并不是鱼拓—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做毕业设计准备时,有天早上她从床上坐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找到袜子,往自己脚上套,她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脚踝,如此陌生。她未曾注视过自己的脚踝。她不了解它。它有突出的骨头,稀疏的浅白色毛发,清浅的毛孔,皮肤上奔腾江河一样的纹理。那一瞬间她感觉既惊喜又惊惧。她和我说,她仿佛在自己身上找到了宇宙。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在探索自己的身体,像从未见过这东西一样。她观看自己的虎口开合的方式,像古代的女人一样在纸上印出自己的唇印,或者像多年前先锋女权艺术家一样,在纸上拓出自己的乳房、膝盖和手肘。她回忆起热爱人体的古希腊人,拉奥孔的长子被巨蛇缠住的左腿、安德罗墨达被铁链系住的手臂、大都会美术馆那消失了半张脸的男像……石膏尽管洁白光滑完美,但人类有着更特别的纹理,以特别的材质组成。

除却人类之外,她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纹理,表达着属于生命的美。生命的历程在皮肤上展现,膝盖上多余的坑洼来自于某次失败的奔跑,大腿根部因为长高出现横向的生长纹,母亲因孕育生命长出的妊娠纹,诸如此类,林林总总。那一瞬间她的人生就被框定了,她只能做这件事,她必须做这件事。好像神明在她的脚踝上切开了一个口子,透过这个口子,她窥视到神创造世界的方式。

“只要你了解了你的脚踝,你就了解了,如何创造宇宙。”

她的这句话被我印在了杂志的封面上,任何读者都可以通过点击这句话,去面对那只鲸的一生。

在此之后,因为名气的增长,《大》所在行星也被纳入了“宇宙奇迹”双星双年展,成为了一件永久展品。她身价倍增,得到了更多的赞助,她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拓制,以各式各样的生命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展览。她继续为这些展览取着直白的名字。比如在名为《山》的展览中,她拓制了地球上全部8000米以上的山峰。山石和冰雪的褶皱使得这些巨作获得了比山峰本身更崇高的效果。这些拓制品被放置在柯伊伯带外侧—太阳系终止的地方。那些漂泊无依的小天体,和背后来自地球的巨大山峰图样形成了某种奇趣的互文。

这种创造奇观的手法使她邀约不断。在那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成了最受欢迎的艺术明星。尽管她仍然保持冷峻的本色,从不出席自己作品的开幕式,也不接受任何采访。这些“缺点”无疑为她创造了更多的神秘感,吸引了更多目光。但我总有一丝担忧。我的小助理说我特别像是喜欢小众歌手的人,一方面希望她多赚点钱,另一方面又希望她是少数人(最好只有我自己)的私人珍藏。但其实,我并不担忧她被更多人看到,我担忧她像机器人艺术家那样:更大,更高科技,更奇观,更不人类。

我数次想再去为她做一次采访,但又不想在人们在星际飞船跃入太阳系面对她拓制的珠穆朗玛峰惊呼壮观时,称她为机器人艺术家的模仿者,打扰艺术家和观众共同的兴致。我们进行过一些更私人的通话,她向我解释,实际上她对生命有了更广阔的认识。譬如珠穆朗玛峰,它每年长高3.7厘米。它是巨大的、生长缓慢的生命。从石头到山脉,再到宇宙,都是一种生命。都是造物者的创造。有一天高山会还原为粉末,正如土石长成高山。

我无从和她讨论。我有时认为评论者对于艺术家是没有意义的。如果评论家有用的话,还要艺术家干嘛?我也无法想象她在作画中感受到了什么。一位评论者该做的是记录和描述,评论者向后退,让艺术说话。艺术家也应当这样想。在《山》之后,我突然联系不到她了。我的团队对此大为光火—虽然前面好多次也是一样,艺术家的消失总有一些别的意义—但总之是不见了,工作室人去楼空,所有的联系方式中断。最开始我还安慰我的助理,她总是消失,只不过这次久一点而已。但时间久了,我也开始有一些惊慌失措,我唯一认识的她的亲人是那个襁褓中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她和谁一起生了这个孩子。

人生就是这样,我只能说。

這次她消失得更久。艺术圈和其它的圈一样,半年没有出现,这个人就基本不存在了。光环渐渐褪去,同时褪去的还有狂热的粉丝们。我们也将工作重心转移到其它地方—比如新生代的、感受到十六种光谱的改造人艺术家,再比如出生在外星高辐射环境下的“非法婴儿”中崛起的天才画家。相比于这些奔涌的浪流,我的内心里总有一股写作的、或者说了解的渴望朝向着她。并不只是出于她的艺术给我带来的名利,还有随着她一同离开的谜语。

也并非完全没有她的消息。我的助手曾给我看过她去往人类以前的家园的通行记录,我们注意到她去看了某个史前的岩画遗迹。我很高兴,这证明了至少她还对艺术感兴趣。第二年,我们又发现她曾在机器人艺术家做身体改造的那些飞船停泊地出现。那里不仅有身体改造产业,还有许多非法的勾当。我不禁期待起她的下一个作品来。直到第三年,我收到了她的请柬。

《灵》,这是展览的名字。位于距离我们所居住的行星不远的一颗矮行星上。我听说那里十分荒芜,空间局促。相比于拓制奥林匹斯山的梦想,我无法猜测她会在这个狭小的世界上做什么。照例,我在展览开幕前预约了采访。或者说,是她预约了我。我和其他观众一样,被禁止携带任何记录设备,一下飞船就被强制要求进入到一个地下的漆黑管道中,在一个等待观展的平台上,我和其他的观众被分开。

简直像是绑架。我暗自想。很难想象仍有这么多人来看她的展览,这些观众可能要继续面对黑暗十几个小时之后才能看到展览。我被带出管道之后,还是惊呼了一下。整个星球被挖空了,我的飞船在机器助手的引导下飞行在支撑地表的结构柱子之间。在我年轻的时候,很多星球开始被挖空采矿,但你也不得不承认这掠夺是人类的伟大造物。飞行器侧过身穿过最后一片柱林后,我看见了她。她背对着我,站在模拟出来的太阳前面,风吹起了她的头发。

“这次要给我看什么呢?”我走过去,开门见山。

“我的孩子死了。”她说,但仍没有转过来。

“什么?”

“我的孩子死了。”她显得比我更加平静,“一次飞船失事。我当时正前往一个曾经有智慧生命的星球,想去看看他们的岩画。”

“啊……这……”

“你不用安慰我,你也看到了,我比你想象的要平静。尤其是看了那些岩画之后。”

我仍旧不知道说什么好,安慰的话被她堵在了嘴里。

“我确实伤心了很久,我是一个母亲。但我又想不明白。”

“什么?”

“我不明白他属于谁。当然,他属于我,他是我的孩子。但他也是独立的生命。你可以说是我创造了他,他没有父亲,我只是创造了他的身体。身体啊。自从失去他以后,他的声音就在我脑海里回荡。”

她仍旧没有回头。我相信她应该不会回头看我了。她看向这座星球被挖空的心脏,那里无数受她控制的机器人在卖力工作着。我相信它们已经工作了很久,有一些机器人开始自己更换自己的零部件,擦拭自己的身体,它们抛光的躯体反射着人造的阳光。如果不是有我们两个存在,这里应当是个只属于机器人的小小世界。

“在悲痛的催促下,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做了一个母亲能做的一切,包括非法克隆,包括将我的孩子的一切上传至某个机器人的大脑,最终都失败了。一些顽固的科学家还有更匪夷所思的方案。”

“成功了吗?”

“算是,成功了吧。”

“算是?”

“你知道,那个古老的命题,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重塑还是回溯,这也是一个问题。作为母亲的我,无比希望我的孩子回来。但我知道,艺术来源于失去,来源于我们憧憬但不可到达的彼岸。最早的艺术源于回溯、记忆,源于在石头上刻上超新星的爆炸,源于建造巨大的坟墓。人们那时只信奉亡靈与先祖,我们创造了我们自己的神,再后来,神又创造了我们,塑造了我们。”

“那些我们憧憬的,才是我们的神。”她顿了一秒,接着又说。

“我想请你再回答一下那个问题,”她突然转过来,太阳已经几乎完全沉没了,但余晖的逆光使我仍不能看清她的脸,“你了解你的脚踝吗?我相信如果你能理解这个问题,就能理解即将发生的全部,理解我们与机器的不同,理解我所认为的,我做这一切的意义。我们生活在历史里,我们是过去千万年的某种拓片。我们的造物不由我们控制,无论是机器人,还是我孩子的生命。”

太阳完全沉没了。她转身往前走,慢慢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天,《灵》开展了。开展前我被送回人群中,和大家一起,通过光滑的管道,被投入一个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有两条观展道路可以选择。我选择了更窄小的那一条,几乎需要半蹲着才能通过。我知道甬道尽头等待我的是什么。我的身边围绕着一幅幅小小的拓片,它们细碎、不完整,像是被某种蛮力猛然扯断。我知道那是骨头的拓制品、皮肤的拓制品、心脏的拓制品。我右边细碎的神经将它和不远处的脑部拓制图案相连。我必须不去想这个生命经历了什么,才能尽量维持住自己内心的起伏。甬道的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绿色容器。

我知道里面是她的儿子。我也猜到另一条道路是她自己躯体的拓制,那里必定有皮肤、骨骼和子宫。这可能就是她所说的“算是成功”吧。在地下展区和地面展区的转换电梯上,人群长久地沉默,人们可能同时注意到了一位母亲的爱和一位艺术家残忍的内心。我相信很多有涵养的观众,正等着有人起头,以便于可以破口大骂。但始终没有。

电梯终于到达了地面上,这里,挖空的整个星球变成了一个狭小的世界,里面布满她和她所失去的孩子经历过的一切。我甚至在里面看到了我和她交谈的场景。从那孩子出生的一瞬间,一直到失事的飞船,所有的观者可以沉浸式的参与其中。所有的场景中都布置有设定好任务的克隆人。如果一个人在她的一生中有出现过,就可能被非法收集了基因,出现在这个展览上,成为一件展品。比如我,我一边也有点生气,但一边又竟然觉得有些荣幸。在这个小世界中,她大概还有几百个自己和几百个她的孩子。我相信,她仍旧以鱼拓的方式表现着这一切,只不过这次她拓制了自己的生命和记忆。

展览只进行十五天。所有的观者被勒令在第十五天离开,退避到可以观测到星球再造地表一切行为的地壳附近—用以观看这位艺术家最后的表演。在保证所有观众安全的情况下,太阳被渐渐熄灭,整个星球内部一片漆黑。她所创造的小小世界被她以震动和爆炸渐次摧毁,强大的爆裂声引得我一阵耳鸣。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尖叫,又逐渐沉默下来盯着眼前火海中的一切。没有人尖叫了,巨大的声响显得世界一片静默。

爆炸停止,我的耳边仍然有啸叫的余音。最后一切都没有了,我听见了属于宇宙的沉默。

婴儿的啼哭在这星球的地壳内响起。

我赶紧打开电话联系她。没有任何回音。电话那头的沉默比刚才更长久。

评论家们怎么说,她是无法听到了。在那以后她便真的消失了。我相信她扮演了那个小世界中的某个角色,或许是那个哺育婴儿的自己,或许是事故之后抱着孩子大哭的自己,和这个小世界一起在爆炸中消失了。

“你了解你的脚踝吗?”

我尝试拓制自己的皮肤。很奇怪,那些花纹熟悉又陌生。我们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处在这样的关系里。我们不了解我们的脚踝。即便我们知道了纹理、结构、温度、强度。我们了解鱼类,我们不知道它在海中的意义。我们不了解谁创造了我们,我们的神或许存在或许死了,我们不了解祂。千百年来我们依靠宗教,技术,文化,创造了无数个祂。我们从没见过祂,不能反抗祂,不知道祂的目的。

我们也不了解我们的造物,我们也不了解我们的孩子,我们与宇宙常常和我们与他们一样,只能相望而已。我们与那头鲸鱼,我们与我们的脚踝,可能也只能相望而已。

那个星球的内部已经塌陷了。过了几年,核辐射渐渐散去以后,那里建成了一座宇宙公交站,人们从这里通过人造虫洞,奔向宇宙静默如迷的深处,这座本来无名的星球以她的名字命名。很多人想去找到仍然飘荡在星球上空的婴儿啼哭来自于哪里,也有很多人想要把那回声关掉,但都无迹可寻。我相信那是她送给宇宙的最后的礼物,是她最后的一幅鱼拓,来自一个人类,一个母亲对宇宙的提问。那里或许证明了我们只是一段虚无的回忆,我们的意义实际上可能无从谈起。它在提醒我们,欢迎来到虚无、但始终在创造的,人类的世界。

(责任编辑:廖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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