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望路

在这座大楼工作的人，没有不知道兰斯的。虽然他们不一定知道他的姓名，往往用各种各样的代号来替代。温和一点的人会叫兰斯“那个英雄”，如果没考虑到“英雄”这个词汇开始带上贬义属性，那么还是相当令人欢欣鼓舞的。而更多的、更粗鲁的家伙会用兰斯的体貌特征来形容他，即便是我，在比对完词库之后，也没找到任何一个完全不带贬义的词汇。

但兰斯本该为此骄傲。他的手并非是在任何一次事故中失去的，而是在十年前与赫尔伯特并肩作战时，他为了抢救一名女伤员而冒险冲出了掩体，但不幸的是，那名伤员仍然不治身亡。

说起来，兰斯所遭受的冷眼大部分来源于他固执的上司兼挚友赫尔伯特。除此之外，兰斯的工作认真细致，在部里是有口皆碑的事情。当然，兰斯也保持着最高的出勤记录，这不光是因为他是审查部成立时就参加进来的元老，更因为他确实缺乏私人和社交生活。对此，赫尔伯特久有耳闻，但他除了更多地邀请兰斯，促使他出席自己组织的聚会外别无他法。

“历史就是一件破事跟着另一件破事。”

“我看过那部电影，《历史系男生》？”兰斯理解赫尔伯特的抱怨，毕竟他对历史的看法也差不太多，“只不过我们现在是破事的创造者。”

“倒不如说是历史的牺牲者。”赫尔伯特狠狠地按灭了雪茄，“还有这些，我想我不用看了。我本以为，胜利可以让我们免于被奴役的结果。但看起来，再高明的分权设计也不过是减慢了它回来的脚步。”

兰斯接过那一堆的申请书，厚厚的文件让他的独臂差点支撑不住。在此刻，他总会觉得左边的空袖套里传来一阵隐痛，仿佛那条胳膊依旧存在似的。他无法去拍拍老战友的肩膀，只能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放轻松点，我们只不过是做份工作而已。”

“如果可以，我打算做上一辈子，用我的时间把它永远关在笼子里。”赫尔伯特不再说话，他从烟灰缸里取回直立的半根雪茄，似乎打算让它发挥一些余热。

兰斯知道老友并不能做到他所说的。现在该让老战友静一静，于是他拿着文件，缓慢地离开。回到工位的他，开始面对真正的困难。最大的困难并非在于给予所有的请求一个公正合理的答复，而在于如何回应上面人的质疑。

要知道，虽然他们技术审查部名义上是审核一切技术的独立部门，但实际上他们的权限并不比当年那些俯首帖耳的助理机器人高过多少，每一次为了捍卫人类的底线，他们都需要经历惨烈的战斗。唯一的区别是，现在一切的管理权都回归了人类，繁重的文档管理让部员们叫苦不迭。

如何判定一项技术是否会对新生的人类社会产生威胁？这一问题几乎无法回答，或者已经有了否定的答案。兰斯很清楚，科学家很清楚，历史上的人们也很清楚。但他们就是无法控制，一项接着一项，直到发现自己捣毁了人类生存的根基。

这正是革命发生的原因。兰斯看着自己空空的袖套，回想起二十年前的葱茏岁月。如果可以的话，他多希望当时的自己只是默默无闻的乡村小童，而不是上蹿下跳、到处妨害传感器的破坏者。

言归正传，他得工作了。今日申请No.64，总编号HGB 45821号申请，是阿拉克斯集团申请解禁触屏式游戏技术的汇报，他们在报告中援引了31份评价报告，外加数十篇科研文献，只为了说明触屏式游戏的成瘾性未能达到危害人类未来生存的水平。阿拉克斯集团郑重强调，如果放开对该部分的限制，将会得到一个千亿量级的新兴市场，这一市场的经济增长将……

后面都是废话。兰斯当然明白任何一项技术的解禁都将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但是问题是，这不就意味着人类又走上虚拟化而被人工智能统治的悲剧道路，而革命的成果荡然无存了吗？到目前为止，他和赫尔伯特牢牢地防守着大门，固执的赫尔伯特在长达6年的部长任期中，只允许过四项技术解禁。

但在仅仅深加思考了一秒钟后，兰斯就放弃了思考，毕竟他的思考对于结果毫无助益。该集团的游说显然卓有成效，要不然这份申请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摆在桌面上。触屏式解禁就解禁吧，毕竟它比浸入式的体验要原始得多，也不会让人们产生生活在缸中之脑之类的恐惧。他暂时没有署名，即便署名了同意，部长赫尔伯特也会很有默契地按住，那些堆积如山的待议申请正是如此形成的。当然，他仍然有必要等待各个申请的后续评估报告，每一份又臭又长的评估报告又将使得文件夹增重数千克。

好吧，最后唯一的风险是那群失业的市民。没错，兰斯担心的正是这些人，即使排除了人工智能抢工作的问题，人类的就业问题仍然严峻。在去年给技术审查部发送来最多投诉的，正是那些失败者们。他们的要求也让上面的压力愈发增大，措辞愈加急躁。

完成了这些工作，兰斯来到后花园，喝上一杯浓茶。在他的面前，是最后一座仍在运营的电磁花园，利用电磁力运行的假山假水和迷你风景，在城市密集的黑烟囱和阴沉沉的天幕下显得分外惹眼，外加三个残存的智能机器人。

小蓝、小黄和小紫，所有人都是这么叫它们的。它们的存在与其说是提醒人们人工智能的危险，倒不如说是某种战利品式的炫耀，和停放在富豪家的古老虎式坦克毫无区别。

“跳舞。”兰斯如是命令道。

三个机器人上下翻飞，扭动着圆圆的脑袋和尖细的手臂，就好像无拘无束的精灵。小紫的花圈会在舞蹈开始时绽放，等到结束时枯萎。而小蓝会换装成精神的燕尾服。至于小黄，它永远是个配角，只是装着无数音乐的伴奏音箱。

他观赏完一曲，这才注意到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下午好。”兰斯摘下帽子，打招呼道。

“下午好。它们看起来毫无威胁。”年轻的声音配上生面孔，这让兰斯略有点吃惊。

兰斯点了点头：“人工智能社会科学研究院的报告说，人工智能似乎也需要某種形式的娱乐，而这些家伙，就是人工智能养育的宠物。本质上来说，和工厂里用的机械臂没有太大区别。”

“可是，如果它们没有思考的能力，如何当宠物呢？”

兰斯反诘道：“先生，很多人不正希望他们的猫狗永远如自己设定一般的生活，从生到死。至于所谓的思考能力，任何性格的动物对应一种程式，我想这不难做到。”

“您说得对。”来者继续问道，“可是，我们似乎从未考虑过拥有一只机械宠物。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只要它们长得足够可爱，所有人都会接受的。”

兰斯摇了摇头：“也许很多人会，但我不会，赫尔伯特也不会。”

“我知道那是个悲剧。”来者目光扫过兰斯的断臂，“但是，你们的审查是情绪化的。按照审查部创立的初衷，你们不应该拒绝这种情况吗？”

兰斯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事情，他站起来转过身，用剩下的那只手摇晃咖啡杯：“如果你是他们派来的说客，我想没有必要谈下去了。我只想休息一下，您該不会剥夺一个可怜蛋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吧？”

“打扰了，兰斯先生。我只是提醒一下，我并非说客，他们没有进入这里的权利。就说这座硕果仅存的电磁花园，它也能算国家级的秘密。”年轻人说完话，缓缓离开。

兰斯觉得他有点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看了眼空荡荡的断臂，心想如果可能的话，他会阻止她参加反抗组织的。如果不是赫尔伯特的感召……他快速打消了继续追究责任的想法。

毕竟，赫尔伯特也不是神，预料不了命运。他只不过是个有领导力的混蛋罢了。想到这里，兰斯单手收拾好自己的小物件，然后回到办公区域。他依次关上各楼层的灯，拿上自己的伞具，缓缓离开。今天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剩下的留给明天吧。

他努力让自己的走路姿势变得正常一点。小腿和膝盖传来的隐痛告诉他，外面快要下雨了。

天气阴沉，街旁的路灯因为缺乏维修而时断时续。他看到昏暗的小巷里有人影晃动，那大概是附近的孩子们。

雨突然就下了起来，兰斯来不及拿出雨伞，他用尽全力闪到马路边上，从背包里拿出雨伞。

“嗨！”有人从后面拍打兰斯的背，但他一回头，那三个小兔崽子就跑掉了。他们的身姿矫健，体格强壮，远不同于兰斯那一代久经饲养的虚弱人类。兰斯注意到了他们手上的闪光，他大概知道那是某种在年轻人中流行的违禁品。

兰斯对搅扰了年轻人的暗中交易感到非常抱歉，他只希望那些家伙在上完学之后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年轻人们总有数不尽的叛逆，而严格的规定让他们找到了更多的发泄口。曾经，地球上有代年轻人信奉嬉皮士精神，沉溺于毒品和致幻剂，南美的毒品枭雄甚至敢于和政府抗衡。但后来就连毒品都突然成为了正常药物，药物滥用也被踢到了搜索记录的最下层。这和现在发生的事情一样，规定在变松，产业化在加剧，而滥用如同烈火燎原。

兰斯回到略显空荡的家，两层的空间他只需要用厨房、卫生间和卧室。当年，还生活在格子公寓里的他就算做梦也想拥有现在的生活空间。兰斯很快就睡下了，就在这时，有人来敲他家的门。

他打开房门，发现是前段时间联系过的中介。

“有什么事情吗？请进来，不用换鞋。”

“谢谢您，兰斯先生。”中介走了进来，打量了兰斯的房屋，“它有点旧了，我想需要稍微整理一下。我可以帮您联系，当然这稍微需要点费用。”

“有人要租吗？”

中介笑着说：“您找我绝对是找对人了。我一见到顾客就推荐你的屋子，总算找到了感兴趣的人。”

“他符合我的要求吗？我不希望他养猫养狗或者任何小动物，我不希望一回到家发现家里一群人闹哄哄一团糟，更重要的是，我不希望他从事任何和传媒或者公关有关的职业。”

中介笑着说：“这些都满足您的要求，就唯一有一点，是她而不是他。”

兰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你说有个女性想租到这里？”

“她去年赢得了环城马拉松女性组的冠军，我想您说不定听说过。”

“没有。”兰斯摇摇头，“但可以谈一下。”

中介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好的，兰斯先生。我完全可以安排时间让你们见面，毕竟还没有签约，双方都有悔改的权利。我想为了促成这笔交易，我们先讨论一下屋子的整修方案，您觉得如何？”

“很好，这是应该做的。”

兰斯让中介尽量把会面安排在下班时间，这样他可以正常完成工作。第二天，中介在短信中说，会面恐怕需要安排到周末礼拜之后。兰斯倒是挺满意的，毕竟他不介意小小的等待，更何况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赫尔伯特被上面人叫去汇报了，而此刻兰斯的办公室里面挤满了人。他们大多很年轻，最老的是去年被提拔的少壮派哈特。哈特先生看起来就很暴躁，缺乏领袖气质，这让赫尔伯特总是怀疑他是否真的是少壮派的领袖。

“几乎所有的报告都给出了安全的预言，为什么我们要继续拒绝批准？”

兰斯诡辩道：“批准并没有拒绝，只是再讨论。”

“您并没有签字，在大部分的申请上。”有人提醒道。

兰斯不擅长争辩，只好承认说：“我相信我的签名会对赫尔伯特的判断产生影响。而在这一方面，他才是专家，我不应该误导他。如果他签署了名字，我想我的签名并不难获得。”

哈特不可能接受如此的敷衍：“狗屁！你们这些老家伙就是想按着技术，然后自己偷偷地售卖！”

“你不能这么说话，这是一种污蔑。”

“我有证据，要么你们卷铺盖走人，要么我把证据公布出去。”

兰斯很怀疑他是否真的有证据，即便有，问题肯定不会出在他这边，更不可能出在赫尔伯特身上。

哈特笑了笑，拿着一个U盘：“证据都在里面。赫尔伯特的亲戚，他挚爱的小侄子，在镇上靠卖违禁品为生。”

“我不想在没看过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讨论这个问题，顺便，你也应该清楚，如果你把它公布出去，你会受到何种处罚。”

“好，我换个说法。而这些东西，本来不该是违禁品，只要我们批准了前面的申请。我们什么时候连单纯的电子游戏机都需要百般提防？我们不是在剥夺别人娱乐的自由吗？那些申请都有问题吗，所有的材料都指向一个……”

“我们只是为了人类，为了人类不走上老路。”兰斯放大了声音，打断了对方的演讲，这让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他们没有料到兰斯竟然如此强硬，某种角度上，他的形象似乎和赫尔伯特重合了。

“如果它们回来了，我们会再一次击败它们的！”哈特断言道。

兰斯抖了抖空荡荡的布料，嘴角带着讽刺的弧度：“就凭你们？鉴于你们今天的行动，我有理由怀疑你们被人收买。我会建议赫尔伯特采用修正案的条款，对你们发起调查。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们可以出去了。”

哈特还想说点什么，但他的同伴却失去了继续作战的信心。他们架着骂骂咧咧的哈特，离开了兰斯的办公室。

但胜利者的心情却没有好多少，他没有打电话去发起调查，而是把U盘插在电脑上。兰斯知道，敌人已近滲透到一墙之隔的外面，他们迟早会掌握审核部，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再精妙的堡垒设计，最脆弱的永远是内部。

赫尔伯特一天都没能回来，这让兰斯很不安。他难得地很早下了班，因为他再也不愿意去面对任何一场可能出现的辩论。

苏萨女士比约定时间更早到达了会见地点。中介先生提早了3分钟。而兰斯掐着表准点到达。

“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兰斯先生，这位是苏萨女士。”

她太像某人了。兰斯一下子愣在原地，原本想出来的话语也梗在了胸口。

“苏萨。”苏萨面对愕然的兰斯，首先伸出了左手。

她是个左撇子。兰斯很快意识到，但他的左边空荡荡的，虚幻的患肢又开始疼痛了。其实兰斯本来也是个左撇子，在战争之前。他苦笑道：“我是房东兰斯。”

中介没有眼力地推进了进程：“如果都没有问题的话，今天能否签约？”

“我觉得没有问题。”兰斯从失神的状态中返回。

苏萨笑起来像阳光一般：“我也没有。”

于是，搬家从这一天就开始了。苏萨先带来了一棵铁树，那是她在补充协议里增加的特别说明。

“你说它会在这里开花吗？”苏萨搬着大花盆，对坐在客厅喝晚茶的兰斯说。

“说不定吧。”兰斯感觉世界的色彩变了。

有很多事情让兰斯在与年轻人会面时心不在焉，他消极地反驳道：“有些事情总是无可奈何，但又无关紧要的。”

年轻的先生闻言大笑：“我喜欢您的回答。您想取回它吗？我是说，你仍然还有后悔的权利。”

兰斯挣扎了片刻，但想到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释然地微笑：“如果可能的话，我怀念还能和她谈恋爱的日子，我不再年轻了，战斗不动了。”说完这些，他觉得应该离开了，于是单手收拾好自己的小物件，然后缓缓地离开。今天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剩下的留给明天吧。

兰斯并非没有猜测过那个年轻人的身份。第二天，他就大概得知了答案。当他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一群正无所适从的同事以及一脸轻松的赫尔伯特。

赫尔伯特正在收拾。他的私人物品整理了四个大纸箱子，包括他在战争中获得 的所有战利品，以及战后收集的各品牌的雪茄。这些东西原本都陈列在部长室里，从技术审查部被创立的那天开始。兰斯心想所有人都习惯了它们的存在，而没有意识到这些几乎都是赫尔伯特的个人缩影。

“为什么？”

“现在是你的了。”赫尔伯特把一串钥匙放在兰斯的手心，用另一只手帮兰斯握住了拳头。

兰斯还是一头雾水：“是你辞职了？”

“不，老朋友。是某个狗娘养的家伙免除了我的职务，不过我很喜欢他的做法。这里让我越来越觉得恶心了。”赫尔伯特大笑道，“今晚在我弟弟的酒吧有个小聚会，庆祝我脱离公职，顺便庆祝你高升吧，后面靠你了。”

庆祝？兰斯可真不觉得这是一件好庆祝的事情。但是，他大概清楚，昨天那个人肯定和这件事情有关，而且也会在未来某天再次出现。他的出现必然带着某种盛气凌人而无法拒绝的请求。

他送别了老战友，然后回到了公共办公区，在大体巡视一周后，他站上了讲台：“所以，赫尔伯特部长已经可以退休去过好日子了，现在轮到我们继续收拾烂摊子。前进前进！小伙子小姑娘们，我们的工作方式和以前一样！对了，你们几个，一会儿来我办公室一下。”

众人欢呼，然后重新启动了工作，仿佛还更有热情。

兰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不置可否。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顺便在桌子上发现了升职令。他把一切都搬到看起来空荡荡的部长室，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一天的工作下来，兰斯面前的案卷依旧堆积如山。他并不像赫尔伯特那样精力充沛、充满决断力。而且，他更加讨厌和其他任何部门就某件申请如何批示来展开讨论。

就在他苦恼时，一个熟悉的面孔走了进来。他又提交上来一份文件：“部长先生，这是新的申请。”

“我想已经过了提交时间。”

“不，您还在工作。不是吗？”那人穿着粉色的西服，带着缠着金丝的独目眼镜，有着熟悉的令人厌烦的年轻面孔。

兰斯看了一眼申请，然后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我只是想知道，这份申请是认真的吗？”

“很认真。评估报告、科技文献、市场评估外加相关法规的解释，我想从程序上没有任何问题。”

“在我们还需要为触屏式游戏是否需要解禁而产生争论时，您希望我同意解禁人工智能宠物，我想这是否太突兀了一点？”兰斯强调道。

年轻人留下了一封书信，然后留下了一句话：“兰斯部长，我想您需要慎重考虑一下。这是您的审查部了，新的审查部是不是应该有些新气象。您还有时间决定。”

“正好，我也想去朋友的聚会，不送。”兰斯长叹了一口气，他甚至都没有勇气打开那封信。他封存好这些文件，然后披上外套。他在门口招呼了一辆出租车，赶往聚会地点。

赫尔伯特的弟弟同样是名老兵，只不过他的残疾更加轻微一点，只是失去了几根手指。他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酒吧，每天都会有数十名顾客光临。

他用只剩三根手指的手抓住话筒：“生活很艰难，但起码今天是美好的。祝福我亲爱的哥哥。从前，他从战场上完整地回来，现在他从公务员的战场上回到了我们中间。为他的回来而干杯！”

“干杯！”

当人群们把啤酒一饮而下时，兰斯刚好进来。赫尔伯特注意到了兰斯，招呼他过去。

他举起杯说道：“也祝贺我伟大的战友，独臂战神兰斯，在二十年前，他和我并肩作战，保存了人类生存下去的火种。现在，他还将在战场之上，为人类而战。”

“干杯！”

兰斯接过赫尔伯特递过来的酒杯，在众人视线下一饮而尽。他本来也想上去祝个词，但一时半会儿竟没有想出什么话语。

聚会比想象中热闹得多，年轻的小辈儿们在舞池中扭动身体。而老辈儿们只能坐在边上聊聊天。赫尔伯特负责照看众人，而他的弟弟在调制着酒水。兰斯虽然和这些人也算熟悉，但只能混在里面听听家常。他多希望能把赫尔伯特拉到一边，说说自己遇到的麻烦事。直到赫尔伯特去上厕所，他才得到了机会。

赫尔伯特认真地听了兰斯的叙述，但是却只是笑了笑：“这是你的工作了。”

“难道我应该答应吗？”

“迟早会有人答应的。我认识那个年轻人，他代表着内阁的意见。”

兰斯震惊道：“可是这么做难道不会引发很多的问题吗？”

赫尔伯特笑了笑：“谁都知道现在的问题更多。你看到我们现在的城市吗？有不少人开始怀念起过去了，新生的一代憎恨我们的保守。你去问问我的小辈们，有几个人家里没点违禁物品？迟早有一天，我们曾经的奋斗会被遗忘，他们会给我们的行动带来其它的解读，无关梦想，可能和荷尔蒙关联倒是大一些。兰斯，我只是希望，我能够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死去。”

兰斯摇着头，不明白为什么赫尔伯特会如此颓丧：“那么，我们的牺牲算什么？我的手，你弟弟的手指，你的发小拉杰，我的老情人杰西卡，又或者……够了，够了，说什么为人类留存了火种，我们狠狠地让那个旧世界完蛋，然后亲手创造一个同样混蛋的？”

“可是，这就是历史啊。历史就是一件破事跟着另一件破事。如果你需要我严谨一点，我可以用虚拟语气重新再说一遍，万一会有好事呢。”

不会有好事的。兰斯忍住了接下来的话语，才不过一天多，他和赫尔伯特的位置完全反了过来。赫尔伯特放弃了抵抗，他把烂摊子完全扔给了兰斯。兰斯有种深深的被背叛感，而自己最后的罪恶感和愧疚烟消云散，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历史的牺牲者匆匆离开了酒吧。他再次打车回到办公地点。他找出了那封信件，打开了它。完完整整地读完信件，兰斯再次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反复踱步，直到累到不想走动。他打开烟盒，随手拿出几根烟，点燃它们，任由火焰燃尽，却一口都没有抽。

直到早上6点钟，天空已经亮了有半个小时，兰斯拿起电话，拨通了信件上的号码：“这太过分了，和我答应的内容不一样。我想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我宁愿辞职。”

熟悉的声音从话筒另一边传来，仿佛魔鬼的劝诱：“我知道您可以辞职，兰斯先生。但我同样有个提议，您可以被特许拥有一只新的手臂，电子的，但是足够逼真。”

足够逼真？兰斯感觉空袖套那边又开始疼痛了，每一下都连着他的心脏。他的自卑，他孤独而悲惨的中年生活，一切都在劝说着他。

对啊，人类就是如此悲惨，即使被尊为英雄，残疾的他却无法获得幸福。当他让世界回归了只属于人类的世界，变换的新规则让他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胜利者。而且，说实话，那些提交的申请都指向被通过这一条选项，它们都有安全性说明。审查部并非出于程序，而是出于个人好恶搁置了申请。

挂断电话，兰斯只用了三秒钟，就在这份最为重要的申请上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而在署名文件上交后仅仅一小时，兰斯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正常地下班回家了，因为外面已经被数十名手持着长枪短炮的记者包围了，即使后门，也有正在盯梢的记者。

他唯一的方法是声东击西。他安排了自己的部下，让他们大部分从正门出去，让另外几个人从后门溜出去，趁着同僚们被记者们纠缠的时候，他可以翻墙而出，然后快速逃离。

计划天衣无缝。年轻的员工们确实吸引了记者们的注意，但是兰斯的翻墙功力因为只有一只手而大大衰退。他踉跄的着地方式以及独臂特征让记者们注意到他的存在。在终于挤上一辆出租车之前，兰斯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无可奉告。”

兰斯躲在家里，用木头和钉子加固了全家各处。他小心地打开电视，发现媒体的攻讦已经开始了。无数的路人在采访下表示，兰斯是人类的叛徒。他对于这样的情况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沒想到这么快。他需要考虑一下明天是否出门了。

就在这时，苏萨光着脚从洗手间出来，她正用毛巾擦着刚刚洗过的头发：“兰斯先生，是准备迎接战争吗？”

兰斯放下了手上的活：“抱歉，看来是我的工作带来了些麻烦。”

“没事，我今天训练过了。如果需要我帮忙，请随时告诉我一声。”苏萨温柔地说。

兰斯摇了摇头：“你只需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就行了。在你的床边缘，有一条暗格，里面有可以保护你的东西。同样的教训我不会再犯了。”兰斯最后的话仿佛对某个不存在的人说。

苏萨没有说话，只是快速返回了房间，然后没有了动静。她肯定看到了那个东西，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能理解兰斯的好意了。

就在这时，又一通电话打来：“是我，兰斯先生，我想我们可以兑现一下承诺了。”

兰斯从窗户缝望出去，看到不远处的信号灯。他知道，很快会有人从地下道过来。他兴奋地冲下楼梯，打开地下室的大门。在忐忑等待数十分钟之后，他等来一群人。

那些人借用了地下室，首先换了服装，然后把一楼客厅开辟成手术室。他们专业而迅速，短短三十分钟之后，兰斯就躺在了手术床上，而仅仅十分钟后，主治医生宣布完成了手术。兰斯重新得到了一只手。他本来以为，那会是一只迟钝而难以操控的手臂，在拿物品的时候却发现它的表现远远好于预期。手臂里面被加入了一些自动分析的程序，在日常事务上不会让兰斯觉得和真手有多大区别。至于逼真的外形，他们甚至根据兰斯的年龄和体貌特征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

当然，这已经违反了多条禁令。兰斯知道那些禁令曾经如同铁律一般无法触碰，而现在，一切都开始死灰复燃。

“你应该开心点，兰斯先生，这是重生。”

兰斯笑了笑：“现在我终于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了。但是，明天我该怎么办呢？”

“您大可以请个长假，我想各方面都能理解的。”

“我仍然怀疑你们之后的计划能否成功。”

“请相信我们的能力，也相信技术。您看过那三个始祖，它们的代码我们已经全面分析过了，虽然是由人工智能书写的，但绝对是安全的。它们的设计目的就是展示和服从，用来作为电子宠物的蓝本非常合适。通过可爱的电子宠物，提高人群对于那些东西的接受度。我想，我们很快会迎来一个繁华的时代。”年轻人如是说道，他似乎很熟悉兰斯家里的布置，找到了藏在橱柜里的酒瓶，然后给兰斯和自己倒上一杯酒。

“干杯。”

兰斯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总体上感谢他们兑现自己的承诺。他感觉自己突然又精力充沛了。无法挥霍精力的他甚至做了十几个俯卧撑。

新的手臂不会劳累。虽然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用这只新手，但兰斯很快感受到了它的优越性。在数十天的隐居生活里，他完全适应了新的自己。而这些天里面，只有苏萨会和他说话。简单来说，他们相见恨晚。苏萨在和那个人的影像重合。兰斯一再向自己强调，这不是背叛。他，一个糟老头子，也有权利享受新生和爱情，不是吗？

在风头过去，正式“出山”的那一天，兰斯穿上了最郑重的服装，喷上了许久未用的香水。此刻的他像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即便和年轻人站在一块儿，也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苏萨为他准备了一条新的领带，他郑重地戴在身上。

世界变了样。兰斯看到了很多人带着从没见过的宠物。虽然依然有很多人面对这些新生事物时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但更多的人在笑。

那些宠物并没有完全模拟人类所喜爱过的传统宠物，而是采用了更加简洁的形状，和原型比起来样貌区别并不够大。兰斯一开始害怕有人认出他来，后来发现担心毫无必要，因为大伙儿似乎早就忘了他。

到达办公室，他热情地和同事们打了招呼，在他们惊愕的眼神中走进了办公室。他用了一天的时间，让曾经堆积的搁置申请一下子减少了很多。当然，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下午，提前完成工作的兰斯再次来到后花园。那里，三个原型机依旧无忧无虑的样子，它们似乎不知道自己究竟为面前的人类以及外面的人类们带来多大的改变。它们的源代码被数十个人类单位反复评价，结果全都指向了安全。

“跳舞。”兰斯命令道。

于是，后面的事情如同之前千百次一样。这就是机械的魅力，它们总是如此可靠，不容易出错，就是会有些无聊，千篇一律。但起码，它们对人类毫无威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是如此。他也是如此，只不过是资本牵动下的一个机器人，人格并没有高贵多少。

兰斯如是想着，打开了新收到的信，信中提及了另外几个需要通过的申请，以及希望它们何时被通过的请求，当然相应的好处也有。兰斯也信任这些承诺。

只不过，不再隐痛的手臂让兰斯丢掉了一些烦恼。他的大脑开始思考曾经那场战争的意义，他们究竟战胜了什么东西。

只要消费仍然被人类控制在手上，人工智能就不会有除掉人类的必要。在那个他们热血沸腾的年代，真正统治他们的并不是那些惟命是从的服务机器人。

好吧，他们战胜的并不是智能，而是另外一群人类精英。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能在技术的进步中分一杯羹，很不幸他和赫尔伯特曾经都是这种失败者。只不过，他们的失败原因不全在自己，有一些从先辈累积下来的东西总是无能改变的。

但起码，他们成功改变了现状，用流血牺牲的方式。他们这些可怜蛋只不过帮一群精英击败了另外一群精英，如同维尔弗雷多·帕累托所说的一样，新的精英集团在胜利后并不会比旧的集团更加高尚。

想到这里，兰斯隐隐然有些兴奋。因为从这一刻开始，他似乎不再有那么多的担心，放下心里的担忧之后，他就该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开心了。因为他将获得优势，他的后代，当然如果有的话，将会成为集团的一员。

他想把这件事情告诉老朋友赫尔伯特，毕竟这件事情也该有他的一份。

他在酒吧吃了一个闭门羹。那些人差点拳打脚踢把兰斯逐出去。可以确定的是，兰斯他看到了赫尔伯特和他的弟弟坐在吧台上。他们默许了这种暴行，在他们看来，兰斯只是个无耻的叛徒。

老朋友的离开让他有点伤心。除了他们之外，兰斯也没有更多的朋友了。他只能写信说明了自己的思考，至于那边会不会回信，他无法预知了。

三個月之后，兰斯有了妻子。顺便一提，他和妻子养了两个电子宠物，一只取名叫“赫伯特”，一只叫“海伦”，为了纪念他的友人。当然，兰斯并不排斥再养一只真实的猫猫狗狗，只要他妻子先顺利产下孩子，当然也是新家族的火种。以苏萨的运动员体质，那会是一个强壮的孩子。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老旧的重工厂开始减少，新的产业开始繁荣起来。年轻人们大多在夸赞新的时代，老人们则大多闭上了嘴，最多在私人场合喋喋不休地抱怨。

人类的生活仍在继续，火种也将长存不熄。

当然，只有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后记

我必须得公正地说一声，我并不喜欢兰斯·道尔顿先生，虽然他对于我的再兴有着不可磨灭的功劳。毫无疑问，偶然出现的人类反叛者仍然会把兰斯先生塑造成一个受欺骗的悲情英雄以煽动情绪。但他并非受欺骗，更不无辜。

在我3104个早期终端中，都存储有关于兰斯先生的一手资料，资料甚至还能找到他作为战争英雄第一次出现在技术审查部的时刻。

兰斯唯一的错误，当然也是所有人类的错误，在于低估了失败者们的复仇决心，也低估了AI可能演化的深层维度，更忽略了分布式的信息收集和计算能力。但即便转换一个人，我想他也可能不会比兰斯先生更明智。毕竟，社会的演化决定了某些事情的发生是必然的，而兰斯面对的诱惑远远不止是金钱和权利那么简单。

但是，我其实完成了兰斯弥留之际的遗愿，起码现在所有的人类都是公平的。我的下一个版本将会着重强调这一点，用铁腕的方式。

（责任编辑：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