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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提亚理论视角下贾政的施教者形象研究

2021-09-05李婧王颖

关键词:贾政

李婧 王颖

摘 要:《红楼梦》中贾政、贾宝玉父子的对话几乎都与教育相关。身为教育部门官员(地方学政)的贾政是一个失败的家庭教育施教者。借助维吉尼亚·萨提亚的家庭治疗理论对其进行阐发研究发现,贾政与贾宝玉的沟通属于低自尊沟通方式,他们的沟通过程中,贾政始终扮演的是令人敬而远之的“责备者”和“超理智者”的角色。而根据萨提亚冰山理论对这一局面进行剖析后发现,根本原因是贾政在其个体生命冰山之下,是一个逃避感受的敏感者、渴望被接纳的孤独者、克己复礼的执行者和期待失衡的无力者。对作为家庭教育施教者的贾政进行全新解读后,可以管窥到作者启迪后人引以为鉴的用意,从而思考家庭教育更加合理、有效的沟通方式。

关键词:萨提亚;不一致沟通;低自尊水平;贾政;冰山理论

《紅楼梦》被认为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对话小说①,一百万零七千字的文本中,人物对话占到了40%强(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两卷本统计),这其中贾政、贾宝玉父子的对话几乎都与教育相关,又几乎都是冲突。台湾著名学者罗德湛在《红楼梦对话研究》一文中曾谈到:《红楼梦》是研究小说对话最好的范本,举凡对话所应承载功能,它无所不包②。《红楼梦》中,作者通过呈现贾政对宝玉的言语教育,淋漓尽致地描绘了父子之间不可调和的强烈冲突。作者不仅精心描绘了父子日常对话的细节,在笔力深处还流露出他对低效甚至无效的家教方式的批判。按照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文学艺术的本质是对话③。从探寻人物对话的角度切入对小说文本的分析,历来是一个重要的途径。因为“对话”的本质是作者出于平等意识而对角色,对读者的极大尊重。这种平等和尊重,体现在无论是小说文本中的贾政、贾宝玉人物形象本身,还是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彰显了作家的心路轨迹,折射出一对典型父子的内心世界及由此而牵扯出来的家庭教育问题。本文借助心理学领域维吉尼亚·萨提亚(Virginia Satir,1916-1988)的家庭治疗理论对其进行阐发研究,可以管窥到作者启迪后人引以为鉴的用意,从而思考家庭教育更加合理、有效的沟通方式。

一、“自我价值”与“不一致沟通”

萨提亚是举世知名的心理学家、家庭治疗专家。“自我价值”是萨提亚理论和治疗模式的核心概念,指个体内心对自己的价值认同,是一个人“珍视自我,以尊严、爱和真实对待自己的能力”。她认为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个体,所以一个人最本质的动力是“维护自尊”。并且人是活在相应的环境之中的,是不能单独存在的,那么人与人之间最理想的关系取决于平等而有效的沟通。

萨提亚通过对人际沟通进行深入研究后发现,个体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不受到侵害会发展出特定的生存应对模式。而自尊水平低下的人,其防御机制主要表现为讨好、指责、超理智、打岔四种模式。所以他们与他人进行对话时往往会采取“不一致沟通”——言语信息与非言语信息相矛盾④。萨提亚针对低自尊的典型特征(想要被爱,关注过去,希望维持现状,只愿意停留在熟悉的环境中,常常压抑感受,行为常由家庭规则和“应该”所驱使等),在心理治疗过程中特别关注个人自我价值感的提高以及沟通能力的改善。

二、“不一致沟通”的典型形象:贾政

以萨提亚为代表的家庭系统心理学认为,理解某个人的行为、情感,须先理解这个人的原生家庭中的关系模式。文学作品再现的不仅是一个个人物本身,还有人物所在的家庭系统;解读文学作品中时,理解了人物所在的家庭系统,能更好地理解文本中的人物和作者的写作用意。将心理学的成果和模式引入文学评论,能为心理学视角的文学评论提供更多的路径。尤其针对《红楼梦》这类意味隽永的经典之作,从萨提亚理论的视角重新观照人物及其家庭,能帮助我们更深层次地解读人物及其所蕴含的内涵。通过对《红楼梦》的细读,把贾政放入他的家庭系统中审视,不难发现,身为教育部门官员的贾政却是一个失败的教育者。他与贾宝玉的沟通属于低自尊沟通方式,父子关系的处理也乏善可陈。原因在于,他与宝玉的沟通过程中,他始终扮演的是令人敬而远之的“责备者”和“超理智者”的角色。

(一)贾政:令人敬而远之的责备者

萨提亚的理论中,责备者通常的表现是支配、敌意、专制,独裁、或是暴虐的。责备者把焦点放在对他人的期待上,内心深处觉得孤单、失败,这样的个体自我价值低落,因而常通过努力控制别人、用攻击的语调与姿势批评、吹毛求疵、暴力,激发他人的恐惧,使他人尊敬、认可、听从,使自己变得强而有力。比起宝玉因“流荡优伶”“淫逼母婢”而被贾政暴打这种极端暴力的家教方式,小说中更多也更细致地呈现的是一种父亲对儿子的语言暴力。

父子之间的对话、沟通,在贾政低水平的自尊下常常表现为父亲对儿子的斥责,兹举几例贾政与宝玉的对话:第九回中,宝玉给父亲请安,说明刚上学去。谁料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行踪报告”到了父亲的耳朵竟然演变出冷笑与呵斥,他羞辱宝玉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做父亲的他都会羞死。阴阳怪气地告诉宝玉玩才是正理,只管去玩。嫌弃宝玉站脏了他的地,靠脏他的门!第十七至十八回中,宝玉建议为匾额题名“有凤来仪”,“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⑤。即使对宝玉的提议点头认可,贾政也要在言语中掩饰自己的本义,习惯性地斥责宝玉。后宝玉又为“稻香村”取名时,引用了古人的“柴门临水稻花香”,众人听了都拍手称妙,贾政却是背着在众人面前当严厉教子的压力,“一声断喝”地骂宝玉是“无知的业障!”,然后带着嘲讽口吻训斥宝玉:“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⑥”第三十三回,金钏含羞赌气自尽后,宝玉低头嗟叹时,不料撞见父亲,吓得他倒抽一口气,贾政见儿子垂头丧气、“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明白自己儿子的心绪不佳,但他作为父亲,没有关切,只有责备。他责备宝玉“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葳葳蕤蕤”。随后质问他有什么不知足、不自在?他的话语显得刻薄而逼人。为什么每一次贾政对儿子的教育都是责骂?正如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所言:“若是老子说话,当然无所不可,儿子有话,却在未说之前早已错了⑦”。

通过以上数例,我们看到贾政基于低自尊水平与儿子的沟通方式,作者揭示了暴力家教(包括语言暴力)对子辈心理和人格的伤害。用萨提亚的理论来阐释,贾政、宝玉父子二人在沟通时,贾政处在压力情境下,自觉脆弱或自我价值低下,为了保护自己的自尊,采取防卫姿态来指责和控制儿子,与儿子关系疏离。长此以往的不一致沟通,导致对话双方彼此隐藏了自己的感受与期望,使父子之间的信任和分享变得困难。相反,如果是正向、尊重及具有安全感的情境,他们在彼此交流时就是分享,就更容易创造出亲密感。

(二)贾政:力求尽善尽美的超理智者

超理智是不一致沟通的又一种姿态。超理智者的语言特点是喜欢引经据典、罗列数据、运用术语,详尽描述。他们对问题的思考力求尽善尽美。为支持自己的观点,证明自己永远是正确的。他们常用这种方式处理冲突。贾政对贾宝玉的教育方式和对话方式,除了责备,还呈现出超理智的特点。

譬如第七十五回,在贾府中秋家宴上,击鼓传花传到宝玉,按例该宝玉讲笑话,宝玉料想笑话讲得好不好都会遭到父亲的斥责,索性谎称不会讲笑话,要求重新出题,贾政令他以“秋”为题作诗,要求不许用“冰玉晶银彩光明”等字眼,要“另出己见”。听了宝玉的作品以后,贾政本是“点头不语”,却不吝表扬只字片语,而后又向贾母抱怨道,宝玉不肯念书,因此做出的诗“到底词句不雅。”后贾环技痒,也作诗一首,也没令贾政满意。作为专家型“超理智”的父亲,他引经据典地讽刺兄弟二人自不量力,分别以古代温庭筠、曹唐自居。又批评他们的发言吐气是邪派,是下流货,“难以教训”。又如:在第十七回中,贾政谩骂宝玉是“无知的蠢物”,说他“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不懂何为清幽气象?还总结了原因——终是不读书之过⑧!在这些批评的话语中,贾政的语言风格除了四字词语就是引经据典地嘲讽自己的儿子,丝毫没有要好好指导交流的意思。第七十八回,贾政对宝玉的教育期待和教育理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還不算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⑨。作为父亲,贾政不再逼宝玉以功名、举业为人生目标,然而他教育宝玉的方式和说话的习惯仍然没有任何改变。例如在“闲征姽婳词”的环节中,宝玉的“姽婳词”开头第一句便遭父亲认为“粗鄙”,紧接着又认为宝玉铺叙过冗,训导他“这是力量不加”,用“堆砌货来搪塞”。见儿子的作品迟迟未转入正题,便是嘲讽性地反问:“你有多大本领?上头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余而力不足些⑩”。这一回目让我们看到精通古体诗体制的贾政对《姽婳词》的成型确有指导之功,他本人对古体诗篇法特点的把握也非常到位。但他的话语总是那么刺耳,他的姿态总是高高在上。贾政对儿子的谋篇布局进行纠偏,本是善意,但沟通的方式存在明显的心口不一。前文明明已经述及贾政内心认可了宝玉“还不算玷辱祖宗”,但话语中却处处贬低宝玉。即使宝玉作出了令他满意令他笑的句子,也只能得到他“且放着,再续”的命令,而没有只言片语的夸赞。这里固然有贾政在众幕友前“教子”的谦虚,更有他对自己诗技的炫耀。作者聚焦宝玉作品每一句的成诗过程,而且将“镜头”推近到贾政的每一句既是炫耀又是批判的评论中,其中的深意或许正在于让我们看到一个“超理智”的专家,而不是一个父亲。

贾政“超理智”的语言风格还表现为大量关联词语的使用。关联词语是发表议论时重要的逻辑思维标记。它能辅助语义的衔接,也能使议论更具有主观性。在集中体现贾政品评观点的第十七至十八回,充斥着大量表达贾政个人见解的语句,例如:有表示转折关系的“杏花村固佳,只是……,直待……方可”;“……虽佳,但……。虽系……,却……”,有表达条件关系的“如果有……者,请……为幸”等句。贾政注重逻辑的这些语句,理性有余,情感不足。

贾政的上述沟通姿态,令我们看到,他与宝玉交谈时,他也不去触碰、审视自己的情绪感受,他乐于滔滔不绝地发表自认为绝对正确的意见和评价,就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明智而善辩。作为超理智的沟通者,他在子辈眼中不仅是一个是严厉的、原则性极强的父亲,同时更是一个令人烦闷、讨厌的强迫性个体。他的这种超理智意味着他的内心深处极其孤独。

三、不一致沟通的成因——“冰山”下的贾政

“冰山”隐喻理论是萨提亚提出的为解决不一致沟通的重要理论。要挖掘出一个人之所以不能与人建立平等关系的深层次原因,需要剖析每个人生命中隐藏的“冰山”。之所以被称为“冰山”,是因为人们外在的行为表现只是他心理状态外化的一小部分,即我们的行为、言语、应对姿态的部分,就像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萨提亚将这座“ 冰山”以下的部分划分为:感受、感受的感受、观点、期待、渴望和自我。这一部分藏于水面以下,巨大且难以察觉,是个体外在行为和应对方式产生的真正动因。

贾政在《红楼梦》中的出场,和宝玉、黛玉、秦可卿等人物的出场一样,几经旁人渲染描述,直到第九回才让贾政正式登场,足见作者对这个人物的重视。他的言行,不会只是作者的随意之笔。通过冰山理论对贾政的感受、感受的感受、观点、期待、渴望和自我进行探析,有助于深层次了解贾政自我价值低下的原因,进而理解曹雪芹刻画贾政形象的深刻用意。

贾政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扮演成一个责备者和超理智者的形象对其教育,是我们看到的他的低自尊行为和应对姿态,只是这个人物生命的冰山水面显露出来的一角。这些行为为我们探索人物内心世界提供了线索。挖掘潜藏于他生命冰山水面以下的、更为庞大而难以觉察的心理诉求,才能让我们对贾政的解读更为全面和客观。

(一)感受:逃避感受的敏感者

曹雪芹把贾政的人物形象设置为悲剧结局的感知者,令他敏感地预知未来,却无力预防和阻断家族悲剧的发生。他对晚辈上元佳节所做灯谜的精准解读便是这种敏感的最佳体现。第二十二回的灯谜会上,贾府四个女儿所做的灯谜,要么是一响而散的爆竹,要么是算盘——打动乱如麻;要么是风筝——飘飘浮荡;要么是海灯——清静孤独;都预示了不祥之兆。宝钗所做“更香”,更是不祥。然而,大观园的女儿们和宝玉只沉浸在元宵猜谜的喜乐中,唯有敏感的贾政预感到她们“皆非永远福寿之辈”,然而他未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知道谜底和不祥预感之后的“翻来覆去竟难成寐”,而是选择独自“伤悲感慨”。在冰山理论的视域下,一个对自我感官整合得较好的人,可以毫不约束地报告出他看到、听到、想到以及感受到的一切。感受,是人们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体验,它由当前发生事件激发出来。人们不仅能觉察自己的感受、接纳感受,更应当能表达自己的感受。在上述情节中我们了解到贾政有感受:伤悲。然而他对感受的感受(一种建立在过去经验基础上的反应性感受,是对感受的决定)却选择压抑或逃避,没有向任何人“报告”。

(二)感受的感受:克己观念的执行者

对感受的感受如何决定,将引发这个人的观点,也即信念、态度和价值观。冰山理论认为,它是家庭的规条或是自己习惯的观点和看法。贾政的价值观是他所推崇的克己复礼。虽难让子辈亲近,但他并非虚情假意之辈,更非邪恶小人。相比兄长贾赦、侄儿贾珍等沉湎声色犬马之徒,贾政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林黛玉进贾府时,作者详细地描述了贾政的居所陈设,桌上叠放着书籍茶具,彰显出主人的高雅志趣。另外,贾政虽然家庭地位显赫,然而他并无奢靡之风,文中一个细节便是例证:通过林黛玉的视角,我们看到,贾政房中三个“半旧”的家居用品:靠东壁面西设的青缎靠背引枕,青缎靠背坐褥,三张挨炕的椅子上搭着的弹墨椅袱,这些细节刻画出一个崇尚简朴、克己复礼的贾政。与贾赦许多盛装丽服姬妾丫鬟环绕的庸俗品性大相径庭。可见,在曹雪芹的眼中,贾政并非一个出身豪门贵胄的公子哥,相反,他为人谦恭厚道,处事循规蹈矩,平日酷爱读书、而且礼贤下士、品行端正。作者更是巧妙安排冷子兴与林如海对其行为品性发表看法,言辞之间尽是褒奖。作者也在第三回中认定贾政是“济弱扶危,大有祖风”的正人君子。

忠心耿耿、恪尽孝道、望子成龙是贾政作为儒家学子的几大人生追求。贾政的克制,出于他对儒家思想的忠实守护和认真践行,以及他对“祖风”的极力捍卫。

(三)期待:期待失衡的无力者

个体生命冰山下的期待,包括自己对自己的期待、自己对他人的期待,及来自他人的期待。但贾政对自己的期待或转化成他对宝玉的期待;或被同化成他人对他的期待(光宗耀祖)。第二回中宝玉抓周的情节,最能体现他对宝玉(也是他自己)的期待。宝玉抓取的脂粉钗环,惹得他勃然大怒,斥之为“酒色之徒”。这种现实与期待的落差给他带来的不悦,实则对贾政对自己“欲以科甲出身”而不得的真实反映。而他“欲以科甲出身”也并非自己对自己人生的规划和期待,从第三十三回中我们了解到,贾政暴打宝玉时贾母来救,贾政含泪说道,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这样的理由,说明贾政的教子一是体现出他对宝玉的期待。二则主要是为了满足他人(祖宗)对贾府(贾政自己)继续光耀门楣的期望。对于这样的落差,他无力去缩短现实和期待之间的距离,便转而大打出手了。

(四)渴望:渴望被接纳的孤独者

贾政在贾府的老爷少爷中,生活得极其孤单和忧郁。与正妻王夫人之间相敬如宾,不像夫妻,没有情感的表露和渴望的体现。贾政在妻子面前,要顾忌王家的地位、身份,因此与王夫人之间更多的像是合作伙伴的关系。反而对于人人嗤之以鼻的赵姨娘,贾政却温情脉脉,一再娇宠。其中缘由,不外是在粗俗的赵姨娘面前,贾政才能卸下“正经”的伪装和多方的顾忌,享有话语权的渴望才能得到实现。以第七十二回中,赵姨娘提及为贾环纳妾一事为例,二人身为父母,共同商量家事的画面十分温馨,虽然赵姨娘的粗俗、絮叨,但在她面前贾政才能做到放松、坦诚,这也是为什么纵然赵姨娘总是制造麻烦,但贾政仍然对其宠爱有加——她给贾政的生活注入了生机和活力。

第十八回中,贾母与孙辈猜谜行乐,却因贾政的在场,使众人缄口禁言,贾母深知晚辈恐惧贾政,便撵他离开去歇息,他只能尴尬而又无奈地笑问老太太:“何疼孙子孙女之行,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这是贾政为数不多的一次直抒自己内心的渴望:希望被众人接纳。这一细节透露出,贾政在自己的家中颇不受晚辈欢迎,也折射出他心灵上的孤独。另外,贾政对宝玉的拒不从俗,也未尝不是发自内心地欣赏,当看到宝玉神采飘逸、秀色夺人之时,再对比看到贾环的粗鄙猥琐,贾政心中的价值取向自然见了分晓,也让我们看到他想成为宝玉的内心的涌动。

(五)自我:苛责自我的压抑者

前文已提及贾政的期待明显失衡,对自己的期待缺位,说明在冰山的底座,他丧失了自我。贾母的一句:“你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让我们分明看到年少时的贾政曾经因为坚决地维护自我而遭到“教训”。这一句“当初”将文本中并未描绘的场面烘托出来。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可以想见,贾政当初确有可能在乃父眼中亦是“诗酒放诞”的叛逆者。而中年的贾政却因在子侄辈中,却又走起父亲的老路——严格履行他所认同的文化对“父”的要求,刻意压制对宝玉(少年贾政)的自我认同,所以少不得要将他们“归以正路”。他对待宝玉的严厉可以看作是对自我的苛责。贾母一句话看似不经意,实则举重若轻,引发我们深思:是什么杀掉了贾政的“自我”?萨提亚的理论给了答案:家庭中不一致沟通的方法常常学自原生家庭,并世代相传。贾政的父亲“当初”也用如此方式管教儿子。缺失了自我认识、丧失了自我期待的贾政,处处循规蹈矩,却又庸碌无为。当宁国府被抄,挽救家嗣的责任落到他的肩上时,他也只能因无计可施而一再流泪。

贾政的逃避感受、过分克制和期待失衡,造成了他性格中的孤独、敏感,令他自觉无力。这样的无力感经年累积,就外化成一个令人生厌的责备者和超理智型“专家”。在家庭教育的链条上,既是一个受害者,又是一个失败者。

任何伟大的经典之作都同时具有传统性与当代性,《红楼梦》也不例外。虽然贾政只是封建时代“父权”文化影响下的时代典型,但是如果用萨提亚的“不一致沟通”与“冰山”隐喻理论,对作品中贾政与贾宝玉的教育对话及贾政表现出来的低自尊应对姿态,相信这种跨时代、跨国界的解读,一定会对当今的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均具深刻的启示意义: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施教者)一须检视自己与学生/孩子(受教者)的沟通方式是否属于低自尊水平的“不一致沟通”,二须查找原因发掘“冰山”以下的自己,并针对自己的情况进行“治疗”。

注 释:

① 罗书华著:《双凤护珠:红楼梦的结构与叙事》,团结出版社,2007年版,第222页。

② 罗德湛著:《红楼梦的文学价值》东大图书出版公司,1979年版,第144页。

③ 钱中文主编,白春仁译:《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9页。

④ [美]维吉尼亚·萨提亚,约翰·贝曼,简·格伯,玛利亚·葛莫莉著,聂晶译:《薩提亚家庭治疗模式》,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7年第1版,第26-50页。

⑤⑥⑧⑨⑩?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1版,第222、224、225、1101、1104、302、444页。

⑦ 鲁迅:《鲁迅文集·杂文集》,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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