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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亲情着色

2021-08-30宋兆梅

辽河 2021年8期
关键词:舅爷姨妈爷爷

宋兆梅

风刮得呜呜的冬天,我的爷爷去世。这年,父亲8岁。奶奶穿一件自己浆染的粗布衣裳,捣烂槐米,加草木灰,慢慢浸染,早上放置到井台,经露水的滋润,粗布就像上足了胎釉的青瓷,又经心灵手巧的主人精工细剪,就变成了一件漂亮衣裳。

来年春天,当花朵迫不及待地炸开,天空的脸庞一下子放大,像一个飞起的风筝,季节被浓妆艳抹,满眼的绿色,浓得像一坛子绿漆。

春天,如期而至。失去丈夫的奶奶在這样一个万紫千红的季节,被迫改嫁到离村五里地的古县村,一个地主的家里做填房。父亲跟着去了,奶奶死活要他去的,地主家的人叫父亲为“拖油瓶”。离开宋家泊时,父亲望着东河,眼睛里有两坨凝固的东西,一闪一闪。直到望见自己父亲矮小的坟头,他才一步三回头离开自己的家。其实父亲的心里早已血流成河。

地主家仅一个菜园子就有父亲家原来住的半个村子大。奶奶提出的唯一条件是让父亲进学屋读书,口是心非的地主非但不让父亲上学,还叫年仅7岁的父亲跟着长工去坡里干活,干得慢了,就挨鞭子打,饭也不给吃饱。父亲央求奶奶回去,奶奶只是流眼泪……

忍无可忍的父亲自己跑回老家。家里有我的大奶,大奶的儿子参加了张步云的土匪队伍,战斗中被打死,年仅22岁。儿子死后,大奶不管遇到谁,都要吐一口吐沫,有时会连着吐几口,庄里人说大奶的精神出了问题。

父亲一口气跑回家。大奶嘴里骂着:“挨千刀的!”

大奶和奶奶一直没分家,住着三间小破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大奶最怕的就是下雨天,打雷她就钻到那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子里瑟瑟发抖,惊恐地喊着,不要杀我儿子,不要杀我儿子。她把雷声当成了枪声,父亲头顶着一个破铜盆,接住流下来的雨水,伸出另一只手安抚着大奶:“大娘不怕,有我!”

雨后的天空像被洗了一般,云的袍子像花朵一样柔软。舅爷从荆河南的河崖风尘仆仆而来,裤腿上粘满草香,他把麦糠掺加上泥土,用麦秸草修复屋顶。修复完,舅爷还把墙垛上的缺口,塞上碎石块,抹上一层泥。潍河东的姨妈也从高密李家庄子赶来,带着她硬从三表叔口里省出的一个粗面饽饽,还有二表叔穿小了的几件旧衣裳。父亲见到舅爷和姨妈,眼圈红了红,没有掉眼泪。

舅爷和姨妈两个人凑了点儿钱,给父亲买了几分地。父亲和大奶靠着这几分地相依为命。地主不点头奶奶不敢回来看儿子,她只好叫舅爷给父亲捎回做好的衣裳和一些吃的东西,父亲看都不看一眼,说:“我养得活大娘,也饿不死我自己。”有一天,奶奶趁着地主出远门跑回宋家泊,父亲却藏在垛后不出来。奶奶哭着回去后,父亲用脚跺碎了奶奶带来的所有东西。

不到一年,地主家丢失了一大批贵重物品,他们怀疑奶奶伙同娘家人偷走,要奶奶赤脚走十八盘滚烫的鏊子,还要点奶奶的天灯。奶奶胆小,当晚上吊自杀。后来才弄清楚是家中的长工伙同张步云手下的土匪干的。

天上滚动着乌黑的云,用手在空气里一抓,就是一腔忧伤。村里人还有舅爷、姨妈帮着埋葬了奶奶,出殡的钱都是舅爷和姨妈出的。这年父亲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他才8岁。

站在爷爷奶奶坟前,父亲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他站成一尊泥像,稍有动静,就会被痛苦风化……

宋家泊大集从大街向岔开的几个胡同延伸,除了没有粮食市和猪市,卖什么的都有。舅爷每个大集都来卖麻线,因为舅妈打出的麻线粗细均匀,几个女人们叽叽喳喳讨价还价后,你一缕她一缕很快卖光。舅爷总会拿出一毛五分钱买一个大个烧饼,给父亲吃。跟在舅爷屁股后年仅5岁的表叔,也就过过眼瘾,实在馋得慌,他就用指头肚从烧饼上粘几个芝麻粒吃。有时几个芝麻粒满足不了表叔,他又哭又闹,为了搪塞他,舅爷会去路北边的供销社花2分钱买一块水果糖塞给他。舅爷叹口气说:“哪个大大(老家对父亲的称呼)不亲自己的儿,可我只有能力买一个烧饼,剩下的钱还要买盐买油。你有大大有娘,不吃烧饼,也碍不了什么。你表哥就是整天吃烧饼,心里也是瓜苦瓜苦的。唉!一个几岁的孩子自己都吃不饱,还要养活一个嘲巴大娘,什么命呀?”

别看大奶精神出了问题,在村里却是出名的干净。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毛蓝褂子,胳膊肘上和前后衣摆都打着补丁,补丁与众不同,起针绞丝,收针平扣,像是有意绣上去似的。据说大奶年轻时手工活好,纳个鞋垫、裁剪个衣裳,构图和样式被村里人争相模仿。她做饭也讲究,顿顿有个小咸菜,普通的家常菜出锅后都色香味俱全。大奶把姨妈捎来的旧衣服裁得大小适中,有窟窿的地方,用贴布针剪成好看的图案,庄里人见了,都说怎么做上的呢?她把好的饭菜全部推到父亲跟前,看着父亲吃。

最让人烦的就是大奶见人就“吐吐吐”,然后绕着墙根走,眼睛时不时地望着天空。

父亲时常和邻居裴爷爷搭伙干坡里的活,给谁家干活就在谁家吃饭。到了夏天他俩脖子上都搭着条汗巾,汗巾上渍出一块块盐卤。那天正好给我家锄套种在棒槌地里的豆子,棒槌刚吐出红缨来,两个人低着头锄地,来回晃动的棒槌叶子扫着他们的脸,用手挠几把,脸上就一块块的红。到了地头,裴爷爷和父亲把锄出来的“马种菜”和“老牛泄泄”拾满筐子,带回去喂猪。他俩还捉了一串活蹦乱跳的蚂蚱,就地拨弄一些干青草,点火烤蚂蚱吃。回家路过南沟时,两个人跳了进去,在沟里打水仗。

大奶早就炒好了四个小菜。嫩黄瓜去皮拍段,蒜粒撒在黄瓜块上,浇酱油和醋。热水焯马种菜,也是蒜拌。咸鱼头和酱片放蒜臼子里砸黏,加大油。一盘土豆丝。主食是“炒煎饼”,煎饼晒干,掰碎,过水,锅里放大油,加葱花姜片翻炒,起锅加自家种的青菜。裴爷爷一次能吃五碗“炒煎饼”,他说谁也没有大奶做的“炒煎饼”有味儿。

农村的夏天带着声响。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喊叫,青蛙在池塘里也是一唱一和,草丛里的促织嘤嘤作语,河滩上一簇簇的蒲苇摇摇摆摆,白鹭成群地降落,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牛和羊的叫声,伸伸鼻子,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庄稼味道。这天轮着父亲和裴爷爷给裴家翻地瓜秧,地瓜叶子泛着绿光,他俩的光脊梁上冒着油光。地瓜秧子正是不听说的时候,四下里跑,到处安营扎寨结小地瓜,地瓜沟里的热气噌噌地往上冒,抬眼就见一块西瓜地,西瓜密密麻麻排兵布阵。父亲转过头问裴爷爷:“小叔,馋瓜不?”“小狗不馋。”

中午吃过饭,父亲带着裴爷爷回了家,大奶在炕上睡觉。父亲朝裴爷爷使了个眼色,蹑手蹑脚去了西屋。西屋里放个高粱囤,父亲撒目一圈儿,没看到合适的家把什,他忙脱下自己的裤子,把裤脚打一个结,装上半裤筒高粱,朝后搭在脖子上,围上汗巾,倒退着出了屋。大奶睁了睁眼,翻过身去。

两半裤腿高粱换了三个西瓜,他俩每人消灭掉一个。剩下的一个,父亲带回家给大奶吃,说裴爷爷家送的。

在鄉村晚上是孩子们的天下。大奶一个人坐在蒲团上,听到小孩子尖叫,她就吐一口唾沫,然后长时间地看着天上的星星。裴爷爷和父亲蹲到大街的石碾上,流星滑过,父亲的眼睛就亮一下。他悄悄告诉裴爷爷,他加入了武工队,很快就要离开家乡随区队到沂蒙山区进行抗日活动,这年父亲13岁。

父亲还没有离家,大奶却在睡梦中死去。她穿戴整齐,一脸安详。还是舅爷和姨妈帮着父亲埋葬了大奶。父亲的眼睛望着天,他希望大奶和叔叔在天上相遇,这次他哭得昏天黑地,哭着喊大娘啊!大娘!“娘”的字音拖得有一辈子长。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有叫过娘。我认为父亲不理解奶奶,不到活不下去,那个年代的奶奶会扔下幼小的儿子改嫁?母亲却不赞同我的观点:“你们谁也不知道你大大心中的苦。”

1941年,13岁的父亲参加敌后抗日武工队时还没有枪杆子高,小时候我经常问父亲一个幼稚的问题:“你怕死吗?”“革命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怕死就不革命。”1945年6月,父亲正式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当时父亲在胶东司令部通讯班担任副班长,二舅入伍后也分在通讯班,看到战场上死亡人数多,二舅企图做逃兵,被父亲抓回关了一周禁闭。几年后,舅爷托媒人去我姥娘家给父亲提亲,二舅写信回家坚决不同意我母亲嫁给父亲。

青岛战役中,父亲为了保护首长,左手贯通枪伤,致食指失去功能并畸形。1950年3月,父亲退伍。22岁。

退伍后的父亲,分到浯河区做宣传工作。大奶的房子因为多年没人居住倒塌。舅爷和姨妈的日子都过得青黄不接,但是他们希望父亲去他们家住,父亲不想再拖累他们,婉言谢绝。

姥爷和舅爷有个瓜蔓子亲戚,碍着舅爷的情面,同意了母亲的婚事。身为乡长的姥爷把给母亲的陪嫁全买了木料,让父亲翻盖房子。我爷爷的亲兄弟,就是我的六爷,招赘去了曹家泊。六爷眼热父亲退伍带回的二十几元钱、粮食、两床军毯和一些布票,极力央求母亲嫁去他家,还说绝不薄待他们。

到六爷家后,六爷就把姥爷陪送母亲的木料给大叔盖了房子。钱、粮食和军毯也被六奶收为己有。每到吃饭六奶就指桑骂槐,明着骂我姑姑,实际上是骂我母亲。母亲每天吃不饱,还要穿着露脚趾头的鞋子早起推煎饼。父亲十几天回家一次,父亲在家六奶就会换一副脸子,对母亲和对姑姑一样好。有一天父亲出差路过突然回家,发现在磨道里推煎饼快冻僵的母亲,他把母亲抱到炕上,把她的脚放到火盆上,母亲连冷热都试不到了……

晚上母亲想做点儿针线活,六奶就在窗户外学鬼叫吓唬母亲,嫌点灯费油。万般无奈母亲对父亲说:“回我们自己村吧,老少爷们会帮衬,总比这种日子有活头。”

父亲借了一辆大车子,推着已经有身孕的母亲,回了宋家泊,这年母亲17岁。

老房子不能住,父母亲只能借住在宋汝光叔家猪圈连着的棚子里,存放犁搂耙具的地方。舅爷来赶集听说后立马把家里准备给表叔结婚打家具的泡桐树运来,姨妈接到舅爷的口信,抱着嗷嗷哭的四表叔也赶来了,大表叔推着粮食在后面跟着。母亲拉着两位老人的手就开始流眼泪。姨妈劝:“孩子,没有过不去的坎,咬咬牙就挺过去了。”

姥爷让大舅拉来盖房需要的其他木料,盖堂屋时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了,招待饭菜的钱,是舅爷出的。盖猪圈时父母自己动手,不好意思再操劳村里人。母亲正怀着大哥,饿着肚子,父亲就给卷了“喇叭筒”,让母亲吃,说,一支小烟炮,赛个小火勺。从此,母亲一发而不可收,吸烟上了瘾。

大姐生在五月。母亲没吃到一个鸡蛋,饿得头昏眼花。她喊过来刚懂事的大哥去菜园里割一些马种菜和韭菜,砸上蒜瓣,母亲狼吞虎咽下一瓦盆,就落下了心口疼的病。

大姐的嘴巴像刀子,孩子咂不出奶哭,母亲生不出奶哭。舅爷及时送来两斤炒面,这是表姑的吃食,大姐咂着面糊糊,出了满月。

到大姐两个月零七天的早上,闭着眼,奄奄一息。母亲以为大姐和我前面的两个姐姐一样要完蛋,把孩子送给本家老嬤,她实在没有勇气再次去面对骨肉的分离。老嬤是一双小脚,走路奇快,眼睛老是盯着脚下,好像地上有金银珠宝。一次我问起来,老嬤说,地上就是有金银珠宝,哪件宝物也跑不出大地去。老嬤一手抱着大姐,一双小脚围着场院转了四个圈,才在四个谷垛上找到四穗谷子,搓几下,用黑铁勺子煮了一勺温乎乎的小米粥,喂给大姐,她就睁开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

时光是一支射出去的箭,不管困苦还是欢乐,它行走的步伐是不变的。我家的日子一直没有多大的改善,吃饭的嘴巴倒是增长得的很快,二姐出生后,有了二哥。

二哥三个月,母亲得了白内障,只得去县城人民医院动手术,姨妈听说立即带着家中唯一的半袋白面来照顾孩子们,舅爷送来了10元钱。10元钱在那时可是个天文数字,据说是舅爷粜了家中所有的粮食,当时表婶子还和舅爷干了一架,数落舅爷对父亲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亲。

母亲没有奶水,二哥饿得整天哭,父亲出去办事,就把二哥拴在床头上。二哥哭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哭。动完手术第二天母亲就出了院,姨妈摸着二哥月牙似的的小脸,老泪纵横。小表姑只比二哥大一个月,在母亲没有彻底痊愈的日子里,姨妈一双小脚每天来回跑十几里地,照顾二哥他们。

每年的正月初二,我家总是兵分三路,父亲和二哥去李家庄子看姨妈,我和大姐去小河崖看舅爷,大姐结婚后,改为我和妹妹一起去。大哥和二姐去封家岭看舅舅。家中最好的物品要先送舅爷和姨妈,在我家一直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任何一个小节日,父亲都会带我们其中的一个去看望舅爷和姨妈,几十年雷打不动,直到他们去世。平日有点儿稀罕物品,也是第一时间送给他们,在我们心里,舅爷就是我们的爷爷,姨妈就是我们的奶奶。他们的爱连同他们的人,像树一样扎根在我们兄妹几个的心里,生根发芽,绽放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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