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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死”同源

2021-08-11李莉

美与时代·下 2021年6期
关键词:情爱叙事

摘  要:在《阿黑小史》中,沈从文用审美的方式书写自然“性爱”、触摸自然“生命”、审视自然“神性”,在自然的生存状态中谱奏出一曲充溢着自然人性和神性的乡村牧歌。在情爱叙事的整体架构下,五明和阿黑的本能欲望和生命情感在“撒野”和“疯癫”中回归性爱本真的自然形态。而原本以寻巫驱邪除灾的宗教仪式所带有的宗教色彩、以媒亲为凭的婚恋关系所固有的道德理性化色彩都被消解,彰显了最初的情感本能和生命本质。

关键词:阿黑小史;情爱;叙事

1933年3月新时代书局出版的小说单行本《阿黑小史》收录了沈从文自1928年至1932年陆续写就并发表的《油坊》《秋》《病》《婚前》和《雨》五个篇章,五章相互间没有前因后果的叙事链环,而是以两性的自然爱欲为内引实现叙事的整体性外延。在情爱叙事的整体架构下,《阿黑小史》以湘西世界一处遐陬僻壤为背景,以五明和阿黑二人张扬而恣肆的个体爱欲情感为主线,在模糊不清的时空环境中,冲破了主流文学情爱叙事的欲望节制和现实遮蔽,还原着人性的本真形态。阿黑与五明的爱欲观始源于人性无意识的、本能的自然意志力和心理形态,亦会因为无意识形态的爱情本能冲动对道德伦理产生对弈抵抗,而难以避免“爱或死”的情爱悲剧。

一、“撒野”:情爱主体的欲望呈现

在《阿黑小史》中,“撒野”作为性爱的代名词呈现着五明和阿黑本真的情感欲望和情爱行为,始源于肉体本能的身体原欲,成为男女个体本于自然规律的自由情爱选择,并由生理性的主体欲望转化为对自我生命本质的体认。阿黑与五明的幽期密会和调谑狎昵不受社会道德理性的规束,也没有传统伦理命脉的锁链纠缠,而是张扬和凸显感性生命主体的生活经验和生命体验,并将其内化为个体化的情感与情欲。在“撒野”的情爱游戏中,阿黑和五明你逐我追的情爱关系本乎天性与自然,映照出湘西社会原始的生命强力,消疏于繁华都市“不诚实的眼泪与血”,以一种自在自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状态现出“嚣杂纷乱与伟大的谐调”。

从《油坊》到《雨》,呈现出的是阿黑和五明在自然生存状态中因动情而生的爱与欲的纠缠。在隔膜于现代城市人事和军事纷乱的湘西边缘化乡野中,油坊以其亦新亦旧的存在呈现着生活在湘西土地上的乡民的自然生活状态。作为“新生后辈”的油坊五年前为防备外来兵乱匪乱的侵扰而建起了可以放枪放炮的墙眼;而作为“古雅”之物的油坊则因其与外围世界的人事隔膜而愈发见出古朴淳厚之本性。生长于斯的乡民在这军事烽火甚少、兵匪贼乱甚微的荒僻之境,以强魄健壮的体格、洪壮浑厚的歌声和直爽率性的品格展现着湘西民族原始强劲的生命力。阿黑和五明在崇尚自然、敬畏自然的湘西土地上成长,传统家族秩序和礼法教条所规定的媒聘婚嫁并未成为规束二人情爱交往的阻碍,情欲与理智的矛盾冲突在阿黑与五明二人的感情关系中显现为一种情爱矛盾,即“节制”与“撒野”的相生相息:

说五明不老实者,是五明这小子,人虽小,却懂得许多事,学了不少乖,一得便,就想在阿黑身上撒野,那种时节五明决不能说是老实人的,即或是不缺少流猫儿尿的机会。然而到底不中用,所以不规矩到最后,还是被恐吓收兵回营,仍然是一个在长者面前的老实人。这真可以说,既然想不老实,又始终作不到,那就只有尽阿黑调谑一个办法了。[1]42

在阿黑和五明的情爱游戏中,主导权往往是由年长的阿黑所控制。阿黑的女性生理本能和情感本能让她在亲情和爱情关系中承担起主动的情感责任,因而在与男性进行交往时往往带着一丝亲近与狎谐。阿黑的父亲并不受传统父权思想的文化支配,反而因为家庭角色中“母亲”的缺席而增添了对阿黑情爱选择的包容心和责任感。因此阿黑与父亲的关系与其说是伦理支配下的道德亲情,不如说是毫无功利性质的自然爱,是基于个体情感的自主补偿意识而生的亲情依赖关系。在纯粹的自然亲情关系下,伦理关系不具功利性,以自然爱为基础的情爱成为阿黑与五明开放情爱关系的底基。阿黑在毫无牵拘的情爱本真环境中成长。作为一个年长的女性,她对五明的顺从和抗拒在二人的情爱游戏中表现为“节制”与“撒野”的双重特性。阿黑对五明的调谑是女性基于身体意识和情感欲念的复活而生的征服欲,而五明对阿黑的爱欲渴望是直露大胆而具有占有欲的,虽然在语言上总是吃亏,总免不了流“猫儿尿”,但五明以“撒野”的行动证明着自己作为男子的野性气概和情感需要。五明在交往幽会时为见阿黑夜里赶路送狗肉、走三四里为病中口渴的阿黑接清泉、从圆坝吃酒回来对阿黑的怜惜关心,再到婚前感觉到婚姻名分对二人自由情感的限制并在无人时偷偷私会阿黑与之缱绻,实质是以“撒野”的自然爱欲否定“节制”的道德爱,即情感同一性对道德同一性的排斥,亦或是自然爱对道德爱的对抗。由“撒野”而生的放肆幽会,呈现出阿黑和五明的爱欲观念,是在自然社会中因情感契合而形成的产物。

二、“疯癫”:自然人性的生命情感

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提到:“人类爱情是有意识的……意识有三个向度:它从过去吸取教训,为现在建立一个思维方向,还能预见未来……意识把过去、现在和将来连结起来,不断地深化和扩大两性关系中情感体验的范围。”[2]41在自然的情爱状态下,被传统伦理关系规束下的情爱往往因为道德理性的渗杂而被社会化为纲常道德支配下的婚恋,个体的自主意识以及基于感性思维而发的情愛本能冲动被局囿。而五明的“疯癫”则以极端个人化的爱欲展现了生命本体的本能冲动。在自由而不节制的幽期密会背后,隐藏着阿黑“病”的祸端,是情爱的自由意志在肉体和精神维度上的“疯癫”,是自然人性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空间向度内的生命情感流动。

从情爱的本初原始状态到婚姻的从属附加状态的转变,是繁衍种属的社会化趋势对两性原欲审美的个体化生存空间的压迫和抑制。沈从文在阿黑的“病”与五明的“野”的既相合又相悖的情爱活动中,以“爱”与“死”的交织揭示着两性自然审美的本能欲望和冲动,以五明显在的“疯”和阿黑潜在的“死”的结局展示着自然情爱被道德理性压抑和禁锢之后所造成的生理性和情感性冲突,并最终不可避免地酿造出情爱悲剧。

瓦西列夫在谈到“爱与美”时论及:“男女彼此把个人属性偶像化是评价和理想化地认识感情对象的一种形式。与之意义相近的另一种形式就是情侣彼此把关系和属性审美化。”[2]247在阿黑的思维认知领域,情爱意识的萌生是本于自然,但情爱意识的归宿是自然伦理。阿黑的病表面上是在野外幽会次数过多,因秋天“伤食”而“着凉”发烧,但实际是因为五明做“坏鬼”的行动,在五明或谄媚温柔地挽留或霸蛮侵占下,阿黑总是因为对性爱本能的自觉追求而败下阵来。沈从文暗示阿黑真正病因,潜藏在阿黑起病和好转的因果转合中。五明与阿黑狎昵时,阿黑总是缠绵病榻时常反复,而五明去桐木寨看舅舅接亲吃酒的十天,阿黑的病却日渐好转。阿黑与五明的彼此吸引将二者之间对于情爱行为的直观审美提升到情爱的原欲审美,因而当阿黑与五明经由媒聘确立起婚姻关系时,阿黑便生出了怕鬼神笑话的节制之心,而“懂得节制的情人,也就是极懂得爱情的情人。然而决不是懂得五明的情人!”[1]112五明甘愿做可以随时随地撒野的情人,但对于加冠上新郎称号后不能再毫无限制的“撒野”的名分则感到惶恐不安。五明变成“颠子”后,他的意识停留在油坊过去昌隆的时候,无法接受现时油坊人事风流云散的现实。他的“撒野”是在自然状态下的两性主体以自主自由的情爱行为和心态关照现实和自我生命,而他的“疯癫”则是在“撒野”的情欲观下因个体情感与社会道德理想碰撞的冲突所造成的爱情悲剧。

三、“寻巫”:民间信仰神性的瓦解

人对自然神的信仰是一种初级宗教形态的“原始拜物教”,是人追求与自然的和谐、追求自我生命力量本质化的现实性尝试。在以自然神崇拜和巫术文化为尊的前宗教时代,人们或通过巫术、卜筮活动向祖先献祭,或通过各种民间宗教仪式活动以消灾降福、敬神驱鬼,从而表达群体或个体的情感和意愿[3]。湘西人以原始朴素的自然生死观和娱神祭祀的宗教信仰造就了湘西社会敬神、爱神、娱神的自然情感。巫师作为沟通人、神、鬼三者之间的中介,是兼具“人性”与“神性”的使者[4]。然而随着民间宗教信仰和巫术仪式的日常化和公理化,仪式背后的信仰内核不再是“人与神交”的神秘化和职业化,而是“人与人交”的游戏化和功利化。在《阿黑小史》中,追魂捉鬼、献寿谢神祝福的老师傅与其说是在履行“巫”的职责传达神意,不如说是在职业化的仪式活动中满足人的心理慰藉,寄托人的精神信仰。

老师傅以巫术为阿黑驱鬼治病的巫术活动兼具着巫觋信仰本身的敬神感和仪式感,但也裹挟着戏谑化、游戏化的习俗化日常。老师傅驱鬼所用的一应器具,如用来招天兵天将驱鬼的牛角,就是“用水牛角作成,颜色淡黄,全体溜光,用金漆描有花纹同鬼脸,用白银作哨,用银链悬挂”[1]64,以及在搜鬼时穿的红缎子法衣、拿着宝刀和鸡子念咒并让五明指鬼物掷鸡蛋,都是湘西社会巫楚民间巫术仪式的文化遗留,浸润着楚文化的遗风。然而老师傅更多是以职业化甚至是游戏化的活动完成“人神交感”的宗教仪式。他在亲家面前是一个喝酒的同志,穿上法衣才成为老师傅,而对于究竟有没有成功地以扔鸡蛋完成驱鬼避邪、有没有真正地降妖祛魅,似乎并不妨碍老师傅潜在意识中作为一个“巫师”将巫术活动日常化的行为,因而“他做着捉鬼降妖的事实已有二三十年,却没有遇到一次鬼”[1]82。湘西现实社会中“人”与“巫”的结合破解了巫术的严肃性和神秘性,将传统意识中对巫师作为神职的使命世俗化,从具有神圣性和庄重感的娱神信仰转变为具有社会功利色彩的娱人活动。

在用巫术为阿黑驱鬼治病的同时,牵线搭桥的老师傅是促成五明和阿黑从自然情爱走向道德婚恋的重要推动人,也是五明和阿黑这场情爱悲剧的现实性源头。他与五明爹和阿黑爹都是老庚的亲家,在没有血缘种属关系的情况下能够以更清醒更积极的态度去撮合五明和阿黑之间的婚事。但是五明和阿黑的情爱关系是原始无拘束的不羁野性,二人在长辈面前是羞于表达自我的真实情爱的,然而在私底下的情爱行为确是大胆、放肆而不节制的。男女两性之间纯粹和单一的情感认知始于在自由的情爱状态下本能的性吸引,一旦被固定在夫妻关系的框架内便会产生情爱本能对道德本能的抵制和碰撞。因而阿黑的病不是真的病,是源于对情爱本能和性爱本身的顺从;五明的疯却是真的疯,是因为精神世界的崩溃,是源于阿黑的消失所导致原本理想化情爱关系的消散。老法师打鬼不成,却引来了五明的“鬼”;做媒不成,却阴差阳错地将五明和阿黑推向道德的高地和情爱的荒原。在“顽”的不追求最终情爱结果的自由情爱与“完”的迈向世俗婚恋的选择中,五明选择了“顽”,因而他必然会因为阿黑的消失而走向现实性的精神疯癫,沉沦于过去理想情感世界中昌隆的油坊和鲜活生动的五明。

四、结语

两性之间的情爱认知是一种审美认知,不能以单纯的道德或理性的价值规范进行评断。在情感的本真形态中,两性以自然的情爱交往和情爱行为展现肉体和精神的结合,以灵肉契合的生命情感建构起自然的情感观和性爱观。而情爱文化的真实写照,在于以自主的情爱和婚恋所建构起的情感与自然同一的人类本性和情感本质。沈从文在《美与爱》中说道:“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5]。《阿黑小史》既是一曲自然人性的赞歌,也是一曲自然神性的挽歌。阿黑与五明的自然情爱是淳善人性的外显和情爱本真的流露,是对爱与美的追慕。而二人的情爱悲剧见证着民间巫术信仰的自然神性失落。当自然的爱欲没有由两性生理性原欲审美上升到心灵性审美,而是掺杂进社会道德理想和现实功利时,就容易走向失落,这是因为失去对生命本质的深入思考走向狭窄的性爱,无法完成神性的升华。

五明和阿黑作为情爱主体的本能欲望和生命情感在“撒野”、“疯癫”中回归两性情感本真的自然形态,在自然状态中五明的“撒野”与“顽”是源于对人类自然本性和自主意识的有意识追求。因而沉浸在两性相互吸引中,并相互将对方理想化的五明和阿黑二人“不知此外世界上还有眼泪与别的什么东西”。人事的“常”与“变”不可预测,驱鬼避邪的巫术治不好阿黑的病,年长懂事的阿黑懂得“节制”的道理却无法真正抑制情欲的生长与爆发。因而她在与五明私会时,或顺从或抵抗的行为既激发了五明因年少心气对异性的占有欲,也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五明在情爱中的成长成熟。而五明走不出象征着自由情爱和性爱的“顽”的依赖,也就自觉地抗拒在道德理性支配下由老法师所促成的象征着道德亲情“完”的婚姻,最终因阿黑的消失而落得“颠子”的结局。故而从本质上来说,阿黑與五明的情爱悲剧是自然的悲剧、也是人性的悲剧。五明和阿黑都沉沦于用情爱编织的爱欲之网中,以自然原始的情爱彰显着自然的人性,证明着情爱的最高价值悖反——“爱”与“死”。

参考文献:

[1]沈从文.阿黑小史[M].长沙:岳麓书社,2013.

[2]瓦西列夫.情爱论[M].赵永穆,范国恩,陈行慧,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

[3]周仁政.巫觋人文:沈从文与巫楚文化[M].长沙:岳麓书社, 2005.

[4]易瑛.巫风浸润下的诗意想像[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10.

[5]陈先法,杨海蒂.沈从文人与自然散文[M].上海:文汇出版社,2018

作者简介:李莉,湖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编辑:高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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