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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比喻修辞的表现原则与结构功能

2021-07-19刘崧

美与时代·下 2021年5期
关键词:围城比喻

摘  要:《围城》的讽刺风格和艺术个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比喻修辞的运用。《围城》的比喻遵循心物互拟的表现原则,通过把微妙难言的精神现象和直观可感的物理现象相互设喻,使语言藉由修辞手段渗入感觉、情绪、心理等微妙境域,从而突破语言的线性局限,开拓语言的启发功能。就结构功能而言,比喻通过融入叙述和营造陌生化效果,营造出一种局外超然的审美距离,成为整部小说不可或缺的结构因素。

关键词:围城;比喻;表现原则;结构功能;心物互拟

《围城》是一部由学者撰写、主要反映学者(知识分子)生活,并且充满学者情趣的小说,其鲜明的个性风格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堪称一枝独秀。通过讽刺的匠心经营,《围城》对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刻画入木三分,其艺术表现力和文化批判力都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夏志清先生说:“《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作为讽刺文学,它令人想起像《儒林外史》那一类的著名中国古典小说。但是,它比它们优胜,因为它有统一的结构和更丰富的喜剧性。”[1]所谓“最有趣”“更丰富的喜剧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比喻修辞的大量运用。而比喻的大量运用,又取决于作者融贯中西的深厚学识以及过人的想象力、洞察力和表现力。比喻在《围城》中不仅仅是一种修辞技巧,它作为修辞技巧参与营造了全书的叙述基调,建构了全书的文体风格。解析《围城》的艺术手法,比喻是不容回避的一个主题。

一、心物互拟的两种情形

考察《围城》的比喻手法,可以发现一个最通行的表现原则,即“心物互拟”或“虚实互拟”。这里的“心”相当于“虚”,“物”相当于“实”。所谓心物互拟,就是把广义的精神现象(心、虚)与物理现象(物、实)相互设喻、相互比拟,使之具象化、直观化、清晰化。《围城》的比喻十之八九都属于这种情形。精神现象往往难以言说,而物理现象则直观可感,故以心物相互设譬,可以大大突破语言的局限,开拓可以言说的广阔领地。

心物互拟可以细分为以物喻心、以心喻物两种情形。

(一)以物喻心

以物喻心也可以称为以实喻虚,其基本方法就是用各种物理现象来比喻人类的精神现象。这里的精神可以是与感觉、心理、情绪、思绪、神韵等相关的一切现象。以物喻心是《围城》运用得最多的比喻类型。例如:

例1:在大学同学的时候,她眼睛里未必有方鸿渐这小子。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里,过一两年忽然发见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一,11—12)①

例2: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三,52)

例3: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就得迸碎。(三,103)

以上各例,加下划线部分均为物理现象(喻体),前面的内容则是精神现象(本体),或为心理,或为情绪,或为感觉。用物理现象来比喻精神现象,使原本微妙难言的精神活动获得了一种直观、具象的呈现。这方面的例子在《围城》中所占最多,兹不赘举。

(二)以心喻物

以心喻物也叫以虚喻实。以心喻物在《围城》中相对较少,亦不乏其例。

例1: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一,5)

例2:她眼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三,47)

例3:顾尔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五,157)

以上各例,下划线部分(喻体)都指向一种与精神相关的现象,无形无状,不可实指,因而是虚的,用以比喻前面的实指内容(本体)。

二、微妙领域的具象呈现

所谓微妙领域,是指难以直接用语词描绘的各种微妙的感觉、情绪、心理等精神内容。因其微妙,显得模糊、囫囵或暧昧,人类词库中难以搜到可以准确模拟的词。这种情况,一方面是人类感觉(情绪、心理)绝对的丰富和微妙,一方面是语词语意相对的匮乏和苍白,语词的直接使用无济于事,只能充分发挥无限的想象力,让语言借助比喻而进入感觉(情绪、心理)的纵深之处,获得具象化的清晰效果。在这方面,《围城》达到了凡常难以企及的深入和明晰。以下几例最为典型:

例1:方鸿渐目的已达,不愿逗留,要乘人多,跟苏小姐告别容易些。苏小姐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亲近,特送他到走廊里,心理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三,60)

例2:鸿渐偷看苏小姐的脸,光洁得像月光泼上去就会滑下来,……苏小姐知道他在看自己,回脸对他微笑,鸿渐要抵抗这媚力的决心,像出水的鱼,头尾在地上拍动,可是挣扎不起。(三,94—95)

例3: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三,101)

例4: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阻拦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五,134)

以上各例所描述的感觉都极为微妙,只用语词难以说尽其微妙。这时候,通过发挥想象力,借助比喻的渗透力和解析力,真正触及“微妙”本身。例1中苏小姐的心理是“因为鸿渐今天没跟自己親近,特送他到走廊里”,这样叙述,读者对其心理活动的印象还是模糊的,当用比喻“好比冷天出门,临走还要向火炉前烤烤手”点出之后,读者获得了一种直观可感的清晰印象。例2写方鸿渐要抵抗苏小姐“媚力”的“决心”,其进退失据的窘境,通过鱼在岸上的拍动挣扎而活灵活现。例3描写方鸿渐听唐小姐说话而心不在焉,却仍感受到其话语重量的微妙感觉。例4描写方鸿渐失恋后偶然触及内心的痛,通过把“心”和“心里的痛”区分开,以彼此“较量”比拟,使原本模糊浑沌的心理活动获得了极具区分度的清晰刻画。

例2: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腰跟腿完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孙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让出来一条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五,146)

例3: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五,149)

(二)比喻兼容通感

钱钟书在比喻中常常兼有其它修辞格,尤其是通感。钱钟书对通感手法有充分的自觉,他曾撰有《通感》一文,广搜古今中西通感之例,荟萃群美,集成一篇,其言云:“在日常經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体质。”[2]举例解析如下(括号内为解析提示语):

例1: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视觉),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听觉)。(三,47)

例2:方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视觉、听觉),笨重得可以压塌楼板(动觉)。(四,115)

例3:那女明星的娇声(听觉)尖锐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粘,又软懒无力(触觉),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四,118)

例4:楼梯上一阵女人笑声(听觉),一片片脆得像养花的玻璃房子塌了(视觉、动觉),把鸿渐的反省打断。(七,246)

五、比喻的结构与时机性

纵观《围城》里千姿百态的比喻,虽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但仔细分析考究,会发现不管多么不同的比喻,都或隐或现地遵循一定的结构原则,有其特定的结构模式。

(一)“铺陈+本体+喻体+点拨”

简言之,钱钟书的比喻在结构上遵循“铺陈+本体+喻体+点拨”的结构模式,其中铺陈和点拨或均有或有其一,本体和喻体或均有或隐其一。举例解析如下(括号内为解析提示语):

例1:忠厚老实人的恶毒(本体),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尽的刺(喻体),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点拨)。(一,4)

例2:大家照例称好,斜川客气地淡漠(本体、铺陈),仿佛领袖受民众欢迎时的表情(喻体)。(三,91)

例3: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本体)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铺陈),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指(喻体),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点拨)。(三,95)

例4:一切机关的首长上办公室(本体),本来就像隆冬的太阳或者一生里的好运气(喻体),来得很迟,去得很早(点拨)。(八,266)

(二)融入叙述

“铺陈+本体+喻体+点拨”的结构顺合一般的心理接受习惯,运用得巧妙,可以不着痕迹,融入叙述节奏,无节外生枝之感。如以下数例均能融入叙述,不着痕迹:

例1: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让方鸿渐卑逊地仰慕而后屈伏地求爱。谁知道气候虽然每天华氏一百度左右,这种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风全行不通。(一,13)

例2:方鸿渐给鲍小姐一眼看得自尊心像泄尽气的橡皮车胎。(一,19)

例3:辛楣一肚皮的酒,几乎全成酸醋,忍了一会,说:“好一点没有?今天我不敢留你,改天补请。我分付人叫车送你回去。”(三,93)

例4:据说曹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的日本房屋。(三,103)

所谓融入叙述,是指比喻本身包含着动作,这动作与叙述的动态保持步调统一,不至于暂停叙述,造成节外生枝。融入叙述的比喻常常省掉一些铺陈或点拨的语言,或者隐藏一些形式要素,如本体、喻体、喻词等,如例1、例3属于隐藏喻词;例2、例4属于省掉铺陈和点拨语言。

(三)打断叙述

《围城》也有不少比喻,以议论的方式插入,直截打断叙述,影响了叙述的自然节奏。从小说结构的完美而言,这种比喻是不必要也不可取的。姑举几例:

例1: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战士,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四,106)

例2:鸿渐走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烤山薯的摊子……(五,171)

例3: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表示有道德……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六,195)

以上三例的议论纯属横空插入,打断了叙述,影响了小说的自然进度,破坏了阅读节奏,毋论形式或内容,皆属节外生枝。它们更应该出现在小品文或杂文中,出现在小说中则不伦不类、不合时宜。

这涉及到小说采用比喻的时机性问题,亦即比喻密度和频率问题。一般而言,密度越大,频率越高,越需要谨慎,尽量能与叙述结合,不宜随意打断叙述。采用比喻之时机的一般原则是:若非必要,坚决不用;若诚必要,合度使用。所谓必要,也就是遇到那种微妙难言的情形,由于语词苍白而难以表现,必须诉诸想象力以突破语词之局限,这时候比喻就应当“披挂上阵”了。

注释:

①引自:钱钟书.围城(第2版)[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11-12.下引《围城》即上述版次,仅注章目和页码,章目用汉字数字表示,页码用阿拉伯数字表示,如(一,11—12)中“一”表示第一章,“11-12”表示第11-12页。

参考文献:

[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刘绍铭,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281-282.

[2]钱钟书.七缀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64.

作者简介:刘崧,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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