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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文集》跋

2021-06-15陈美林

寻根 2021年3期
关键词:随园文集袁枚

陈美林

为了学科建设的需要,有关领导建议我将已发表的论文选编一册出版。在几位研究生协助下,我将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来发表的文章一一寻出,计有二百余万言,从中选出三分之一,約八十万言,汇成一集,题名《清凉文集》交出版社,即将见书,乃为此跋。

有客问:“文集何以题名‘清凉?”答曰:“此无深意,因我住在清凉山畔,常在这座城市山林中漫步,在漫步中构思,许多文字都在这座山中酝酿而成。”我曾在《光明日报·东风》(1990年9月2日)发表《散步成散心》一文,此文虽是应当时《东风》编者邀约为配合亚运会召开而辟的“我与体育”专栏所写,但确为纪实之作。文中述及我经常在清凉山散步,在散步中漫思。此后又在1999年第1期《雨花》发表散文《清凉山,不了缘》,更详述了幼时初次游清凉、中年以后傍清凉而居的经历。因此近年出版的论著常在跋尾点明著于清凉山畔,如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儒林外史人物论》,文末就写明“1994年5月于南京清凉山下”。

客又问曰:“尊寓更近随园,何不以‘随园署名?”其实,袁子才诗文《小仓山房诗文集》,我常诵读;《随园诗话》《续同人集》亦常征引,但却不愿以“随园”题名自己的文集。因为随园毕竟是私家园林,不是一般平民百姓所可随意流连的。原先属于隋赫德,后袁枚以“月俸”“三百金”购得此园,大加修葺,“为置高楼”“为置溪亭”“为之桥”“为之舟”“缀风岫”“设宦”(《随园记》),并且自言“二十年来,朝斯夕斯”(《随园五记》),甚至于园中葬其“先君子”,并“为己生圹”(《随园六记》),以为终老计。但他在园中住得并不安逸,经常外出。刘声木在《苌楚斋随笔》卷七“论袁枚出游”中说,袁子才“坐亭山林之福者四十年后,后人羡慕之者众矣。实则随园当日广通声气,肆意逢迎高位,以为己用。下材又奔走其门,以为间接之光荣。随园遂借此为渔猎之资,收为点缀山林、放浪形骸之用,其用心亦良苦矣。观其后半生,大半出门遨游,在家时少,实为避难而起。不知者,以为真好山水也,殊为所愚”。当刘墉出任江宁府时,曾欲“案治驱逐”,因“有人为之关说,未能实行,然随园知不容于众议,是以终年出游,以避他人指摘,且恐又有人实行案治者,终难漏网”。在《苌楚斋四笔》卷九“二女弟子诗”中,刘声木又云:“随园生平,在我朝最不理于人口。”从《惜抱轩尺牍》中还可窥知,姚鼐为其写作墓志铭时,就有人加以规劝,责备姚不应为袁子才这等人作铭。其实,由于袁枚倡言情欲,女弟子高价卖文,收受馈赠,在《秋夜杂诗》中公然说自己“解爱长卿色,亦营陶朱财”,颇为时人所轻,有责其佻薄无行者。如与其同时而稍后的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话”“妇学”等篇中就颇有讥刺之词。虽然,我也曾写过散文《五台山,半世缘》(《雨花》1998年第6期),记叙了我与弟子漫步在随园遗址中的情景;虽然,我并不否定袁枚的成就和影响,也不主张苛责袁子才为“无耻妄人”,在这短短的跋文中,也不可能对他做全面的评价,但不愿效法姚鼐为这位才子所写的《墓志铭》中的那些“四方士”的行径,他们每到江南,“必造随园投诗文”以求其逢人说项。

清凉山则不同,虽然历史上有不少文人雅士或来游览或来寄寓,但它不是私家园林,而是公众可以涉足的场所。早在杨吴时,山中有兴教寺,南唐时有清凉道场,赵宋时为清凉讲惠寺,明初改进惠寺为清凉寺。山抱中乃其四周,颇有胜景可寻。最享盛名者当为明末遗民龚贤(半千)隐居之半亩园。半千为著名画家,尝画一僧持帚扫叶,其楼因而得名为“扫叶楼”。春之晨、秋之夕、夏之风、冬之雪,一年四季,士农工商均可随时来游此山。每逢中元之节,僧俗男女,乃至引车卖浆者流,无不蜂拥而来,比肩接踵,聚会于此,或烧香礼佛,或赏节购物。但在平时,却是一片静寂,可以听松涛,可以闻杜鹃,可以步月林下,可以赏雪楼上,此实足以发人文思、启人心智,诚如《文心雕龙·物色》所云“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而“屈平所以能洞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更何况,《儒林外史》中人物或曾游览此山(杜少卿夫妇),或于此山种菜为生(于老者),也有传说吴敬梓死后葬于此山。而《清凉文集》之上编又系研究吴敬梓之论文(下编为论其他小说、戏曲、诗文等文字),以“清凉”题署,不亦宜乎?

何况清凉山旧时楹联不少,其中颇有足以发人深思者,如“大地何须热,名山自清凉”。这一联语尝使我联想:读书作文,只能“凉”作,不宜“热”炒,劣文不必请人炒作,佳作自可传世也。又有一联对,上联云“扫叶意何为?满地烟尘,高僧妙谛谁参得”,下联作“清凉山自在,一楼风月,热客烦襟自洒然”。可见“清凉”与“烦热”两两相对,但并非截然对立,在一定心理态势、客观环境下也可互相转换。《新五代史·郭崇韬传》有云:庄宗曾问崇韬:“昔吾与梁对垒于河上,虽祁寒盛暑,被甲跨马,不以为劳。今居深宫,荫广厦,不胜其热,何也?”崇韬对曰:“愿陛下无忘创业之难,常如河上,则可使繁暑坐变清凉。”犹记集中一些文字,为70年代中期所作,彼时教师可凭票配购一台学校“五七”工厂组装的电扇,酷暑之夜,与内子相对而坐,借着这台电扇之热风,彼此各自为文,虽是汗水淋漓,竟不觉烦热难当,盖已沉浸于书海中矣。近时屋有空调,四季恒温,作文读书,不致汗湿书角、臂黏稿纸,条件优于从前,反不如当年“战高温”之猛进多产。每念及此,怎不令人悚然惊惧!

昔贤称及“清凉”者,代不乏人。《楚辞·远游》即曾云:“风伯为文图先驱兮,氛埃辟而清凉。”唐代雍陶《秋居病中》(《全唐诗》卷五一八)云:“幽居悄悄何人到,落日清凉满树梢。”宋季诗人梅尧臣《留题景德寺吉祥讲僧》(《全宋诗》卷二五七)云:“世人扰扰,来慕清凉居。”可见企慕“清凉”之士颇众。如何求得“清凉”,宋代诗人苏轼或云“读我壁间诗,清凉洗烦煎”(《怀西湖寄晁美叔同年》,《全宋诗》卷七九六),又云“乐哉无一事,何处不清凉”(《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二首》),或以读诗或以无为以求取“清凉”。一旦获得“清凉”,便爱惜有加,唯恐受到“异物”破坏。宋季词人张孝祥《水调歌头·桂林集句》(《全宋词》张孝祥卷)即云“自是清凉国,莫遣瘴烟侵”,便是此种心态之表露。自然,如果追求维护不当,“清凉”境界自不能求到,即使求得也会失去,正如《百喻经·煮黑石蜜浆喻》所言:“而望清凉寂静之道,终无是处。”清凉山一副楹联的下联说得好:“有凉之凉时,有不凉时,有不凉之凉时,是故曰清凉。”

四十余年苜蓿生涯,清清凉凉,埋首下,仰屋著书,乃有如此无关宏旨的文字。正如清凉山有一副楹联下联所云:“三万六千场,回头是梦,问善男信女,可知此地最清凉。”人之一生,唯有常处“清凉”,方能著书立说。此编中的文字当然不是华星秋月之章,但也确实是从“清凉”中得来,如果目迷五色,心有旁骛,怕连如此不经之文字,亦无从写就。以此而言,署名“清凉”,亦实有自戒之意。是为跋。

(后记:2019年8月,在南京召开全国《儒林外史》学术讨论会,被邀在开幕式上发言。因会场地近清凉山,乃借山中早年之楹联,针对当时学风略作发挥,颇得听众好评,乃有同志建议将此跋文重新发表,以借今日之青年才子一读。笔者以为文集已于1999年出版,此跋披露多年,暂不相宜。友朋说道跋虽旧,现实意义仍未减弱,何妨再次公之于众。乃寄《寻根》“序与跋”专栏)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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