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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之初:形义根源探寻

2021-06-15周瑾

寻根 2021年3期
关键词:人偶孔子文字

周瑾

“仁”的观念,作为春秋时期的诸多德目之一,见于贵族阶层关于施政、修身、立德的论述,到孔子更提升为儒学最重要的范畴。思想表述所采用的文字语词,往往早已沿用于社会生活,哲人重新赋义,使之成为思想体系的关键组成。观念与字词不能直接等同,但也并非全无关联,字源探寻可为思想诠释起到补助作用。受庞朴先生《“仁”字臆断》(《寻根》2001年第1期)启发,本文回顾前贤的相关论析,进而以“人”为主脉探寻“仁”字的形义根源、轨迹,基于初民之族群共同体协作的生存现实,推想“仁”的初始意涵。

夷:族风好让

阮元阐发孔孟仁论,猜测周初有仁言而无“仁”字,“但写‘人字,周官礼后始造‘仁字”。(《经室集》,中华书局,1993年)甲骨文迄今尚无公认的“仁”字,仅有一例残缺字形,学界普遍同意乃系误认。金文的“仁”字,见于战国中后期的中山王鼎,铭文有“亡(罔)不(率),敬顺天德”,学者多释“”作“仁”。西周晚期稍早的夷伯夷簋,铭文有人名;春秋早期的鲁伯俞父诸器,铭文皆有人名,疑是“仁”字。晋国的侯马盟书有两例人名作,书写时间约在公元前5世纪中叶的春秋晚期。战国古玺的“仁”字,有、、、诸形。

《说文解字》:“仁,亲也,从人从二。,古文仁,从千心。,古文仁,或从尸。”段注为下按语:“古文夷亦如此。”《玉篇》《广韵》夷字古文;《集韵》“仁”“夷”两字,古文俱作“”。章太炎云:“人、儿、夷、、仁、六形,本只一人字而已。”(章太炎:《膏兰室札记》,载《章太炎全集》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于省吾曰:“尸、仁、,皆由人字所孽乳,而皆与夷字通用”;“仁德之仁,至早起于西周之世”。(于省吾:《释人尸仁夷》,《大公报·文史周刊》1947年1月15日)王献唐依声训判断:“最初之人即夷,夷亦即人”,“夷、人、三字古为一体”。(王献唐:《炎黄氏族文化考》,齐鲁书社,1985年)庞朴说“”字之尸即古夷字,上古三代泛称东方氏族为夷,族风尚仁;造字之初但写人字,亦即尸字,后加饰笔为。(庞朴:《“仁”字臆断》,《寻根》2001年第1期)

“夷俗仁”之言,出自《说文》,又谓“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还与孔子所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联系起来。“夷”字甲骨、金文作绳缠箭矢之形,后變为箭在弓上,弓矢图案可能是东夷族徽;《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述的“仁羿”,实即夷羿,即东夷族有穷氏部落首领后羿,以善射闻名。《汉书·地理志》谓东夷“天性柔顺”,《后汉书·东夷列传》糅合《风俗通》所记,谓夷人“言仁而好生”。《山海经·海外东经》也说君子国“衣冠带剑”“好让不争”;《淮南子·形训》亦云“东方有君子之国”;《博物志·外国》谓“君子国,人衣冠带剑”,“好礼让,不争”。这些说法多经后世美化,实难以指中原严于夷夏之防、极力攘排的夷族。孔子盛赞管仲辅佐桓公尊王攘夷(《论语·宪问》),答樊迟问仁,而以夷狄为负面形象(《论语·子路》),都体现了贬夷倾向。

其实,东夷的文明程度并不低。吉德炜指出,“仁而好生”“天性柔顺”或为修辞表达,但从手工业品风格、埋葬习俗可知,东夷的社会秩序与品质远超西羌南蛮。(吉德炜:《东夷:考古和文献证据》,《中国文化》2018年秋季号)杨儒宾更谓殷商与东夷关系极深,鲁地原住民即东夷人,夷字、仁字不仅有文字学联系,可能还有人种学因缘,殷人后裔孔子之“仁”或许就与“夷”有关。(杨儒宾:《孔子与族群政治》,《思想与文化》第13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商人始祖是东夷部族的一支,氏族遗风多有保留,重视母统血缘纽带作用,后世有“殷道亲亲,周道尊尊”(《史记·梁孝王世家》)之说。孔子曰“吾从周”(《论语·八佾》),终不忘“丘也,殷人也”(《礼记·檀弓》);推崇周礼又宣扬仁爱,以仁为礼奠基,这与其殷人后裔身份似不无关联。至于“欲居九夷”(《论语·子罕》)、“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可能是指箕子仁泽沾溉的箕氏朝鲜。孔子欣赏其质地朴素、民情单纯,便于施行教化,助其淳朴风气进乎文雅。

“相人偶”:礼节与祭仪

《说文》仁字“从人从二”,段注引用《中庸》“仁者,人也”,郑玄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问之言”,为之下按语曰:“‘人耦,犹言尔我亲密之词,独则无耦,耦则相亲,故其字从人从二。”《论语·微子》有“长沮、桀溺耦而耕”,《荀子·大略》有“禹见耕者耦,立而式”。耦字从耒,乃两人一组,并肩翻耕。“相人偶(耦)”即取意于这种齐心协力的合作,互相搭配、帮衬。阮元进而阐发“仁”之人际相与之义,仁字即是周人因“相人偶”恒言而造,“必有二人而仁乃见”,“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等事之谓也”。

引用《说文》“夷俗仁”,刘文英谓“相人偶”是夷人古礼,照面躬揖,互示敬意与问候,仁()含平等之意、亲爱之情,以原始公社道德规范、氏族成员亲密关系为根基。(刘文英:《“仁”之观念的历史探源》,《天府新论》1990年第6期)白奚质疑其夷族关联、渊源,因中原华夏轻视蛮夷落后,很难设想夷人率先产生“仁”的观念并创立礼俗,故主张仍循郑注“以人意相存问”,这包含相亲相敬的人际意识与人道观念。(白奚:《“仁”与“相人偶”》,《哲学研究》2003年7期)确实不必把“相人偶”之礼归诸夷族,但此语似仅见于郑注,恐非阮元所说乃先周“恒言”,且延续流行至秦汉民间。其实相互问候、彼此亲敬之意,本身寻常已极,不必待此语成型才可得到表达。早期氏族社会生活自发演化的古老风俗与礼节,已为相亲互助的观念提供了孕生的土壤。武树臣的文字寻根、文化溯源就从甲骨文寻找氏族古俗,包括男女之爱、兄弟之情、母子之恩,共同构成“仁”的原始意涵与本质特征。(武树臣:《寻找独角兽》,山东大学出版社,2015年)

以为文字化石,谢阳举认为仁与尸夷之关联在于尸祭礼;仁的心理与行为来自向祖灵诚致哀敬,优先于人偶横向之爱。(谢阳举:《“仁”的起源探本》,《管子学刊》2001年第1期)尸祭礼仪及其生命感受,为“相人偶”展现更深刻的内涵。活人的相与耦爱,体现了空间平列关系;丧祭仪式的精魂感应,则具有宗教意味与超越感,既寓于祖灵与后生之间的古今先后相遇,又存乎世人与魂灵之间的神凡上下相遇。

结合丧祭古礼探寻“仁”字原型,发掘道德情感的根源与古朴面貌,这种思路合乎上古祭祀氛围,也贴合儒家文化性格与儒者身份来源。胡适就推断最初的“儒”是殷族祖先教的教士,以相礼、治丧为谋生之本。(胡适:《说儒》,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1934年12月)三代皆有尸祭之礼,“其道一也”,“夏立尸而卒祭。殷坐尸。周旅酬六尸”。(《礼记·礼器》)孔子一贯重视丧祭之礼,责备宰我放弃三年之丧可谓不仁(《论语·阳》),称赞东夷人少连、大连善居丧,“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忧”(《礼记·杂记》)。曾子亦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敬天法祖乃儒家本职,养生送死、诚敬为之,形成了一整套烦复庄重的仪式。

人性内省:以心符为标识

从“相人偶”礼仪入手,王艳勤拈出异字“”,本字即;郑玄以“相人偶”释仁,深切儒家之脉,君臣互致敬意又体现尊卑等级,充分表明仁礼关联。(王艳勤:《原“仁”》,《孔子研究》2007年第2期)“”字造形结体,近似仁字古文“”,共同之处是心的因素凸显,构字理据如同楚简涌现的心符字。

《说文》载有“仁”字的一个古文,从千从心之。王筠《说文句读》曰:“当云从人心。”战国玺印文、、,上身下心,刘翔释为仁字初形,讹变成,省心为、仁,初义是爱惜人的生命。(刘翔:《中国传统价值观诠释学》,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战国的“仁”字,白奚谓是北方构形,是南方构形、省变作;皆以人为思考对象,生发同类相爱之情。(白奚:《“仁”字古文考辨》,《中国哲学史》2000年第3期)廖名春认定是初文,意为心中有人,由省变为仁。(廖名春:《“仁”字探原》,《中国学术》第八辑,商务印书馆,2001年)梁涛合观成己与爱人:仁从人从二,反映人我关系;从身从心,反映心身自省。(梁涛:《郭店竹简“”字与孔子仁学》,《哲学研究》2005年第5期)王中江以身字为完整的自己,即爱护关心自己,从自爱出发,同情心自然延伸而推己及人、爱人如己。(王中江:《“身心合一”之“仁”与儒家德性伦理》,《中国哲学史》2006年第1期)

以楚简的字构形为据,揭示心对身的关爱,确可阐抉仁学的心性内蕴,体现儒家之爱的理论一贯性。不妨重温庞朴前文的提醒,字的集中出现,可能是子思学派的产物,把孔子的人道论建基于人性人情;同批楚简有大量从心之字,前所未见、后亦无踪,皆似特意创造出来以彰显心态心性,而与行为相区别。刘宝俊也注意到子思学派向人性寻找仁学根基的内省倾向,判定仁是秦国文字,是三晋文字,是楚人特地加以区别而创造,简省为,再省为。(刘宝俊:《论战国古文“仁”字》,《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刘翔前书曾指出,所从之身与、极似,应是省心而作、仁。构形近似这点很有启发,但不排除存在相反的可能:“”字由、仁添加心符而成,区别于既有的字形,意涵向内深化,抵达内在情性。余英时提及楚简仁()、义()之心化,同时有大量心符字出现,应晚于孟子用“人心”界定“仁”,这些特殊的文字现象伴随着内向超越观念而来。(余英时:《论天人之际》,中华书局,2015年)此猜测倘若成立,就比上文所述的为子思学派产物还要晚。

“”字大量涌现,为思想阐释提供了材料,丰富了“仁”的文化意涵。但应看到,楚简随葬于公元前300年左右的战国中后期,思想成熟度高,学派色彩浓,“”字集中出现,伴随着成群的心符字,彼此关联、相互支撑,构成完整的意义系统。从属于这空前绝后的局域现象,“”字应非“仁”字初文。虽然楚系文字出土字量最多,但秦系文字更接近西周文字原貌。裘锡圭已指出,宗周故地建立的秦国,忠实继承了西周王朝的文字传统,而六国文字相对于传统正体字,几可说是面目全非。(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中华书局,1988年)

仁源于人:共同体成员的品行

仁字诸形,夷族风俗或尸祭礼仪之相人偶之仁,身心会意之与省形与,贯穿其间的主脉是“人”。“”字两短横无论是重文还是羡文,所从之尸皆是人形,唯曲度略甚。“”字之身、“”字之千亦是人形,“”字更不用说。秦简、秦玺从人从二之仁,也是依人构义。诸形皆围绕“人”而衍生,无论侧重于行为还是心理,均依人形载体以见。李家浩推测“仁”字由“人”字分化而来,以两短横为标记,区别于人字而仍因人字为声。(李家浩:《从战国“忠信”印谈古文字中的异读现象》,《北京大学学报》1987年第2期)何琳仪谓两短横为分化符号,人、仁乃一字之分化,人、亦一字之分化。(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中华书局,2004年)两字确有高度的亲缘性,仁字远晚于人字,声韵完全一样,各种字形也从不同方面承载着人的诸多要素:形貌、情意、行为、品质。概言之,仁字禀有的意涵由人而来。周清泉、罗建平基于原始部族成人仪式的文字原型解读,强调合格的氏族成员之接受任命而担当重任,这就为推寻“仁”字的前身提供了富有启示的思路。

族类群体的共同生存,代代承传的交流与协作,是文字符号得以孕生的土壤。“人”这个字,指称的是人与动物有别的生物种类。在文字符号产生的年代,人的基本存在样态已经是聚族而居、协同劳作。人字最为切近的所指,就是族类群体的成员而非孤立个体,天生就身处群居状态,经由长期培养、训练,乃成长为合格的部族成员。每位成员都在群体协作的生產与生活中,塑造身份认同,维系亲密关系,获得生存归属感。成员的能力,保障着族群共同体的生存安全与血脉延续,成员的优秀品质更是族群神圣生命的标识。人作为族类成员的初始意蕴,经由漫长的演化,有可能汇为孕育“仁”字的母胎。

董作宾认为,“仁即人字重文,古或作‘”,“为人之道,亦即‘人道”。(董作宾:《古文字中之仁》,载《董作宾先生全集:乙编第四册》,台北艺文印书馆,1977年)前引章太炎书已提及古彝器的形人字,“以小画二代重文,则为仁,非两字也”。周建明猜测此即仁的本字,以背负之象,表抚助之意。(周建明:《“仁”的解析》,《东方早报》2012年12月23日)人重人的写法,寓示人之承负他人的能力,成为可信赖、能合作的族群成员,“仁”字所蕴之意或即脱胎于此,两人相重之形的就演化为、。身字古音与人、仁很接近,楚系的身字也形似仁,区别于中原文字系统而添心符为,简省作、。秦系文字忠实继承了西周文字体系,仁字就从、演化为、。

以“人”为贯穿“仁”字诸体的主脉,合乎初民共同生存的原生形态。人与尸乃同一个字之分化,无论仁字是否源自东夷尸祭礼仪或亲睦族风,敬神祭祖以虔诚之心、庄肃之仪,本就是族群合格成员应尽的职责;英武勇敢又互助互让,也本就是繁衍兴旺的共同体之合格成员所应具备的品行。人重人可能含有的承负之能,作为“仁”字来源只不过是一种猜想。但就“仁”字由人字分化而来,依人构形,因人为声,不妨推测“仁”的意涵应当是人的某种特性与表现。字形的演化轨迹,由人到、,再到、、,定形于小篆之。结合初民群体协作的生存现实,“仁”字很可能用于表示族群合格成员应有的仪容才具、能力品质,此后演变成牧民恤众的政治德行。孔子继述三代文化,诸多德目整合为全德之仁,既显发于仁爱,又凝聚为仁德。从家族到邦国到天下,仁之意深入逐层扩大的共同体,立于礼、适于义,参助仁道之协和共生。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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