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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仙馆考略

2021-06-15顾春军吴流芳

寻根 2021年3期
关键词:婢女栖霞史料

顾春军 吴流芳

栖霞仙馆是珠海三大园林之一,为晚清著名买办莫仕扬之孙莫咏虞所建。但因档案资料遗失,栖霞仙馆的建设时间及修建由来,众说纷纭。在一些有瑕疵的口述实录资料基础上,猎奇的媒介又推波助澜,使栖霞仙馆蒙上了传奇色彩。本文以新近发现的史料为基础,辩驳讹误,廓清史实,以期还其历史真相。

方志文献中的栖霞仙馆

关于栖霞仙馆的史料,散见于各种岭南的近代方志史书中。如《珠海文物志》记载:

栖霞仙馆在金鼎镇会同村村西,是一处中西结合的园林建筑,依山面溪,占地面积约1.5万平方米。有门楼、斋堂、喷泉、兰亭、茅亭、啖荔亭和发电房。主体建筑斋堂仿上海太古洋行模样建造,砖石混凝土结构,一座两层,占地面积400多平方米,有梦香楼、念经堂、客厅、寝室和厨房,铺花瓷砖地板,镶彩色玻璃窗。门楼高3层,圆顶出尖,门前卧立一对西洋石狮……该园建于1918-1922年,是会同村富商莫泳如(又名咏虞,香港太古洋行总买办莫仕扬之孙)为他的侍女阿霞和会同村的老处女们信佛念经所建造的。当时园内还设置柴油机发电供全村照明,使会同村成为当时中山县(包括珠海)第一个用上电灯照明的乡村。该园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日军占据做医院;1949—1985年,曾做过会同村小学校址;如今荒芜闲置。(珠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编:《珠海市文物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

据以上记载:一、栖霞仙馆建于1918-1922年;二、富商莫咏虞为他的侍女阿霞和会同村的老处女们信佛念经所建造。但本地方志则以为:“该馆建于清宣统二年(1910年),是会同村富商莫咏虞(字应驺,香港太古洋行总买办莫仕扬之孙)为其信仰佛教的原配夫人郑玉霞(中山三乡雍陌人)所建造的。”(珠海市唐家湾镇政府编:《唐家湾镇志》,岭南美术出版社, 2006年)

栖霞仙馆,究竟为谁建造?成于何时?上述两个基本文献已经出现了抵牾,之后的各种史料歧义,基本围绕着上述问题展开,这种歧义产生的源头何在?

莫月英口述实录是问题出现的源头

历经战乱及兵燹,栖霞仙馆的文物及档案资料已经荡然无存,而熟悉这段史料的耆老也凋零殆尽。对栖霞仙馆的记载,最早出于一自称为莫咏虞婢女的莫月英之口。莫月英的口述记录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

(郑玉霞)对莫咏虞侍服备至,温柔体贴,使得咏虞疾病渐渐好转起来。故此,府中的人都窃窃私语,说这位婢女有“旺夫相”,劝莫咏虞将其纳为偏房,并且还为他去说媒,当时莫亦有此意。谁知却遭到了婢女的婉言拒绝,口称:“今生不嫁人了。”莫咏虞见她心肠铁石,即问:“我在乡下建一间庵寺你吃素斋好吗?”婢女当时为解脱情困,并祈望神灵的呵护,当下点颔同意了。其实莫咏虞也早有意思建一间庵寺来安置府中的几位愿“守清”的婢女,以遂她们的一片心香。于是返回家乡,花了一千银两向本村的商人莫润鹏买了一块面积三十余亩的果地。于民国九年正式筑造。当时建筑材料全部都是从香港运入,设计师和工匠也是从香港聘请。经过几年的时间,方才告竣。莫咏虞特为这间庵寺取名为栖霞仙馆。(莫月英口述,何志毅整理:《栖霞仙馆见闻录》,珠海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珠海文史》第4辑,1986年)

之后的各种说法,基本源于此。这种说法蕴含着情色、忠贞、重义诸传奇因素,屡屡受到各种报章钟爱,之后的各种记载,或照抄上述资料,或采撷情节浓墨渲染,颇为热闹。一些较为严肃的辞书也以此为史料来源:“民国初年,会同村富商莫咏虞曾任过香港太古洋行船务处华人经理。一次,他病倒床上,沉疴不起,幸得婢女阿霞服侍周到,才渐渐痊愈。他康复后,回家乡专为阿霞建筑此座寺庵;于1918年筹建,1922年竣工,取名‘栖霞仙馆。”(杨森主编:《广东名胜古迹辞典》,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

这些被歪曲的历史,以讹传讹,已经波及学术界,一些权威的学术著作也以口述史料为资料来源。如,“栖霞仙馆,位于珠海市金鼎镇,是富商莫泳如为其侍女阿霞和本村的老处女们供佛所建造的,面积有1.5万平方米,是一处中西合璧的园林建筑。”(刘庭风编:《中国园林年表初编》,同济大学出版社, 2016年)当然,也有个别学者在论文中能严谨使用史料:“栖霞仙馆位于会同村西南,20世纪初莫家鼎盛时期,莫咏虞为纪念早逝的妻子而建,是座中西合璧的纪念园林。”(周、朱晓明:《珠海市会同古村保护与再生利用策略》,《城市规划学刊》2006年第3期)饶是如此,由于研究者没有一手资料,所以语言表述有欠严谨,所谓的“莫咏虞为纪念早逝的妻子而建”,事实上,郑玉霞去世的时候,已经是53岁,无论如何说,也算不得早逝。

2012年6月4日,《南方都市报》的《栖霞仙馆首次披露“身世”》写道:

昨天,珠海地方志学者何志毅向记者披露了一段未曾公开的采访。1983年,他曾采访过当时还在世的自梳女莫月英(法号应为昌明)。80多岁的她说,当时莫咏虞要娶第七或第八房妾侍,为免争风吃醋,图个耳根清净,郑玉霞要求莫咏虞为自己修建一个清修之地,莫月英作为她的贴身侍女,和另外几个选择自梳的婢女一起,随同女主人在此清修。后来一次登山,郑玉霞被一种毒草割伤,不治身亡。

事实上,栖霞仙馆建成后不久,郑玉霞就病死在香港。如果一个大买办夫人因登山被毒草割伤身亡,必然是一件奇闻逸事,可查阅当时香港报章以及莫家家谱、族谱,均无记载。再者,按照莫氏族谱记载,莫咏虞是一妻四妾,其中侍妾吕氏,生于光绪十九年(1893年),亡于宣统元年(1909年),卒年17歲,莫咏虞更无七八房侍妾之说。一些传闻更把莫咏虞和婢女阿霞描写成不伦之恋:侍女阿霞,下人偷情,夜半私奔,有愧主人;主人也仁至义尽,犯而不校,成人之美;栖霞仙馆最后也走向没落,成为“鬼屋”。如此厚诬故人,哪有的事情?

新发现墓志:栖霞仙馆主人是郑玉霞

莫咏虞是晚清太古洋行买办莫仕扬的嫡孙,《莫氏族谱》有记载:“履仁诰授昭武都尉候选部都司,名应驺,号咏虞,冠球公三子,生于同治八年,岁次己巳十二月二十二日卯时。现生三子,长肇承,次荫承,三庆兆,出嗣应良公,二女。……(正室)雍陌郑氏琼芳公长女,诰封四品恭人,生于同治九年,岁次庚午闰十月初六日子时。”莫咏虞的妻子郑玉霞,是中山雍陌乡人,母亲为日本人,这些情况也见于《郑氏族谱》记载:“日本国横滨人,福岛氏生于咸丰十年庚申三月初三日,卒于光绪三十二年丙午十一月二十九日,葬于迳口铺。”莫咏虞娶妻郑玉霞,是民国时期香山县莫、郑两个大家族联姻,属于强强联手,符合当时的通婚习俗;而郑玉霞之父在日本横滨经商,娶妻日本人,在当时香山县是很常见的。

莫咏虞夫人墓志拓片——《皇清诰封恭人郑恭人墓志铭》的发现,丰富了我们对莫咏虞的认识,栖霞仙馆的相关问题亦水落石出。该墓志由南海区大原撰文,番禺吴道书丹,新会伍铨萃篆额。莫咏虞继承前辈遗业,在香港太古洋行做买办。莫氏为人豁达,与妻子感情笃厚,妻子去世之后,请三位岭南贤达为其撰写墓志。墓志反映了莫咏虞的为人处世情况:“应驺字咏虞,商于香港,负远识,多义行,既于其乡建祠兴学,营桥筑路;复洞审世变,于欧西物质之学,可以利民用、沦民智者,辄捐资提倡不吝,以是负乡望。客岁冬,丧其贤偶郑恭人。”

墓志中的郑玉霞个人情况,与上述郑、莫两家族谱所记载的史料相吻合:“恭人,姓郑氏,香山雍陌乡人,处士讳茂棠长女,年十八,归同邑莫应驺,应驺以援例得都司职衔,诰封恭人。壬戌十二月晦日,卒香港寓舍,年五十三。”莫咏虞建造栖霞仙馆是为给信仰佛教的郑玉霞建一个禅修地。“初,吴太恭人奉佛虔,恭人守姑训,尝于是乡筑栖霞仙馆为禅诵地。”吴太夫人是莫咏虞的母亲、郑玉霞的婆婆,老人笃信佛教,郑玉霞追随婆婆,亦信仰佛教,所以莫咏虞修建栖霞仙馆是为了给妻子一个禅修之所。

1929年,书画家邓尔雅应莫咏虞堂弟莫鹤鸣的邀请,与区大原、黄般若等同游会同村,返港后撰文称:“村前遥对有山庄在焉,曰栖霞仙馆。其左为坟场,形势尤宏丽,则鹤鸣之兄咏虞,为其室人而筑者。林亭花邬与佛阁丰碑相映,近似公园。”可见,栖霞仙馆是莫咏虞为妻子所建,而所谓的墳场,就是郑玉霞的坟墓所在地。

2012年6月4日出版的《南方都市报》报道:“何志毅说,当年为厘清事实,会同村的居委会主任莫姨(外号,已逝世)曾专程赴港,找到莫氏家族后人采访。莫氏后人非常肯定地告诉他,仙馆就是为郑玉霞而建,无争议。”

清代书法家赵藩曾经为莫咏虞在香港的藏经阁撰写过一副对联,题为《岭南莫咏虞于香港建筑栖仙馆藏经阁寄联赠之》:“天下苦兵氛,幽壑栖迟,一片尚余干净地;海南储佛藏,妙香馥郁,千秋常护吉祥云。”可以看出,莫咏虞一家笃信佛教,在香港有藏经阁,在僻静的家乡建一个禅修地,也在情理之中。

综上,所谓的“栖霞仙馆为侍女阿霞所建”之说,可以休矣。栖霞仙馆的主人是郑玉霞。

新发现画幅:栖霞仙馆落成于1922年

从栖霞仙馆之名,亦可以探求莫咏虞修建此园林之目的。“栖”有居住之意。“霞”就是郑玉霞。“栖霞”的倒文就是“霞栖”,也即“郑玉霞居住”之意。至于“仙馆”,则指“神仙修道的处所”,《晋书》云:“放绝世务,以寻仙馆。”通俗地说,“栖霞仙馆”的含义就是郑玉霞禅修之馆。

栖霞仙馆的建成时间,需要更多的资料证明。幸运的是,最近又发现了栖霞仙馆内当年悬挂的六幅以佛教为题材的屏风画。其中一幅屏风画上有题跋,录文如下:

咏虞先生栖霞仙馆落成志喜,岁次壬戌仲冬吉日

国宁轮船办房:邓泉 吴吉甫 卓钧如 萧汝辉 陈泽宇 林福祥 廖瑞林 赵 锡 胡秉煊  萧 炳 黎 志

瑞安轮船办房: 陈永棠  唐次彭 卓缉芝 岑炳芬 郑炳韬 吴冕臣 唐 田 容桂芬 张见盛  陈鉴湖 卓 晓 陈保全

同人敬赠

按照上述题跋,这些佛画是莫咏虞担任轮船办房经理时,其下属庆贺栖霞仙馆落成的贺礼。“岁次壬戌仲冬吉日”就是栖霞仙馆的落成时间。壬戌仲冬为1922年农历十一月,依据这个题跋,可以确认栖霞仙馆的建成时间即为此时。至于其破土动工时间,尚需要新的材料来佐证。

《皇清诰封恭人郑恭人墓志铭》云:“壬戌十二月晦日,卒香港寓舍,年五十三。”可以确定,郑玉霞去世于1922年农历十二月。也就是说,栖霞仙馆落成一个多月后,郑玉霞就卒于香港。中国民间有“冲喜”之说。可以推测:郑玉霞病重,为了驱邪,莫咏虞在新落成的栖霞仙馆举办了隆重的落成典礼,但病魔还是夺走了郑玉霞的生命,让其无法在这里真正禅修了。

按照上述题跋,“国宁”和“瑞安”是莫咏虞负责的轮船办房,这也符合史实:“事实上,我的父亲确有意识地培养了大批子侄为太古洋行服务,除为了照顾长房——我伯父云裳那一房,将办房所属的华人船务处划归我的堂兄莫泳如负责。”《皇清诰封恭人郑恭人墓志铭》曰:“以甲子某月,归葬邑之会同乡。”甲子年是1924年,那么郑玉霞逝世一年之后,归葬于会同村的栖霞仙馆之侧:“其葬也,阡于馆侧,盖从其志云。”也就是说,归葬于栖霞仙馆附近,是郑玉霞生前的愿望。据村民说,郑玉霞的墓葬毁于20世纪50年代,立在墓前的墓碑也被损毁,不过这个墓志文的拓片还是幸运地被保存下来,可以作为史料,让我们还原当年的一段历史。

口述史料的真实与虚构

纪晓岚借批评《聊斋志异》曰:“今燕昵之词,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回顾莫月英的口述实录,大段采用了对话体,以描述莫咏虞与侍女的一段交往。这样的文学性描述,从常识来看,远非一般婢女所能闻,其可信程度存疑。问题产生的根源,笔者忖度有两种可能:一、莫月英当时已是87岁高龄,老人的记忆模糊进而失真;二、口述材料整理者在转换成文字时更强调其文学性,从而忽视其史料的真实性。上述那段史料,整理者在随后的不同著作中,文字不断被修订,故事情节越来越离奇。这样的口述实录,远远偏离了信史的轨道。

当然,我们不能完全否认口述实录史料的价值所在。比如莫月英回忆道:“仙馆建成后的第二年,莫咏虞将其在香港逝世的妻子棺柩移厝在仙馆安葬。”除了时间差一年之外,基本还是符合事实的。莫月英在口述实录中说,莫咏虞举办了“益安、同安”两个轮船公司,这点也符合史实。“为了打开僵局,太古洋行的洋人曾鼓励我们办房的华人船务处(名义由我的堂兄莫泳如主持,实际工作由我的姨丈胡禧堂负责)组织了一个益安公司,把省港澳轮船公司拥有的那几只船租过来经营。泳如和胡禧堂等除经营益安公司外,还自行集资组织了一个同安公司。”但反过来思考:公司的运营及架构情况,非常复杂,太古洋行的航运业具体情况,连当时的参与者莫应(莫咏虞堂兄)也有说不清的地方,一个普通的婢女,如何能如此清楚?所以不能不让人怀疑:口述史料的整理者,将莫应撰写的史料,与莫月英的口述对比起来,所以也就真假参半。莫应的文章写于1966年,何志毅整理的口述成于1986年,后者完全有可能见到前者的文章,从而在写作中以为参考。

郑玉霞去世之后,莫咏虞为了缅怀妻子,完成妻子的遗愿,将其安葬在栖霞仙馆之侧。将那些不愿在香港的仆人安置到栖霞仙馆居住,栖霞仙馆有人照看,侍女们诵经礼佛,亦可陪伴安葬在仙馆附近的亡妻,符合常理,顺乎人情。莫月英是当时的参与者,其回忆有可信的成分:“栖霞仙馆建成之后,首先在馆内修禅的是那位服侍莫咏虞的婢女,取法名为昌龙。继而来仙馆的又有三位在莫家做婢女的乡人,她们分别是昌华、昌义、昌明。我二十八岁那年,母亲因年迈返乡居住。为了照顾老母亲,我亦经得莫咏虞家同意返回乡下,入栖霞仙馆当了斋姑,改法号昌球,负责煮饭扫地等杂活。”其实,这也较为真实地记载了栖霞仙馆后来的运行情况。

遗憾的是,口述的整理者为了突出故事性,在以后的文章中不断修改史料,愈来愈离奇,甚至加上了郑玉霞在栖霞仙馆禅修的记录:“栖霞仙馆建成之后,首先在馆内修禅的是郑玉霞和这位服侍莫咏虞的婢女,各取法名为昌义、昌龙。”故事又不断被新闻媒体演绎,竟然出现了莫咏虞的婢女和栖霞仙馆的电工私奔之说,此大谬矣。

[本文系珠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珠海碑刻文献整理与研究”(2019YN04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珠海城市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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