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英

提到吕布，尽管许多人都知道此人品行不咋样，却争说他就是“俺那圪垯的人”。据我所掌握的还不完全的资料，就有“陕西绥德人”“甘肃某某人”等等，其实都是以讹传讹。吕布真正的籍贯即出生地，据史载有据可查者，乃今内蒙古包头西南（五原九原）人，从前这一带属于绥远省。

之所以吕布在人们心目中并不全臭，与他勇武过人、乃“万人敌”大有关系。他在三国战将中论武艺是首屈一指的，因为“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的说法，在当时即有传诵。另外，他长得肯定是高高大大、威风凛凛。从行当而言，吕布一直是俊扮小生（武小生）应工，没有一个剧种将其打到花脸更不必说是丑行中去。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我国京剧“盛”字辈儿的四位俊扮武生，即叶盛兰的吕布，高盛麟的赵云，陈盛泰的周瑜，杨盛春的马超，其中叶盛兰被公认为当时小生行的佼佼者。

但纵然吕布有以上较高“分值”也难掩其人格之缺陷，在做人上的诟病。最明显最突出的是有勇无谋，反复无常的典型;“拿认爹当饭吃”的三姓家奴——亲爹、丁原、董卓，还差点儿又认了曹操为干爹。在东汉末年群雄割据的大环境下，他自恃武艺超群，能征惯战，也想割据一片地方，当一个不大不小的军阀，他以徐州为中心（今之山东南部，江苏北部一带）闹腾了几年，与曹操、刘备、袁术等大小势力各据一方。尽管有陈宫，这样二流上、一流下的策士（军师）不遗余力地调教指点，最终还是不成气候，连张辽这样的不俗部将也没有拢好，最终兵败被执而了结生命。

由此便引出了一个被模糊的问题。即吕布到底活了多大岁数？在这点上，史载是没有确凿根据的。因他与相当多的历史人物一样，有卒年而无生年，其卒年为公元198年，时曹操为四十四岁（虚岁），刘备三十八岁，由此可推算吕布之大致年龄。流行较广的一个民间传说云：吕布在一次与刘、关、张三兄弟交谈时，曾不无骄狂地称刘备为“贤弟”，张飞在旁听之大为恼火，这充分说明本来吕布之年龄是略小于刘备的，却妄自尊大，估计应六在三十六七岁之间。吕布与曹操仅差七八岁之数，如依传说所言，再拜操为干爹，确实有点儿不以为耻了（此前吕布拜董卓为“父”，估计至少应为二十岁之差）。吕布死时不小于三十五岁的另一根据是，其女此时已许配袁术之子为妻。当时虽时兴早婚，推算其年龄亦不会更小。至于民间所言吕比刘岁数大是根据吕妄称尊长的只言片语，不足为凭。

不过，十分有趣的现象是：在戏曲舞台上，吕布自始至终都是俊扮武生，从来不挂髯口（胡子）。好像“吕温侯永远是年轻”，直到临死前那出戏《白门楼》中，曹操、刘备都是长须，而吕布则依然如故。

吕布一生故事中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就是所谓的“貂蝉”。在正史中，故事是有的：司徒王允巧设连环计，利用府中一名歌伎制造了董卓和吕布之间的矛盾而除掉了董卓，这时的那位美女侍者还没有芳名，但到了《三国演义》，歌伎叫作貂蝉（在元杂剧和明传奇中也几乎有了这个名字）。后来，更演化为中国历史上的“四大美女”之一（其他三人为西施、王昭君和杨玉环）。中国人习惯以“四大”为经典标识。本属于小说、戏曲中人物也有幸忝列其间。反正这段故事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京剧叫《凤仪亭》，后来又统称为《吕布与貂蝉》。这段故事无疑在史上是发生过的，不然淫威冲天的董卓是很难除掉的。但后续的故事就不太一样了。在《三国演义》中，貂蝉被吕布纳为爱妾，直到吕布败亡为止，此女就不再提及了。而民间另一种说法是：貂蝉并没有被纳，而在董卓被杀后，此女也死在乱军之中。更有离奇的说法是：貂蝉活下来了，但被好色的曹操所获取。这中间还有一个插曲关系到关公关云长，这位红脸爷也迷恋这位美女，但他肯定斗不过势大的曹阿瞒，最后败于这位“情敌”。我觉得后面这些杂七杂八的乱事都难以准确的考据，而真正重要的是：王允府上那个美女歌伎已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这一点本身就了不起，至于是不是留下名字来都不重要。千千万万人的一生中能做成一件有价值的事，就不白来一世。

盘点吕布这不长也不算短的一生，那些不光彩、不漂亮的品格和行为已如上述，有的已成为千百年来标牌式的丑行，此不再赘述。但另一方面，却也不可言以蔽之。譬如说，言其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典型中之典型就是。简单可能是简单了一点儿，难道就挤不出一点儿不简单的东西来吗？即令是简单，这简单中有否可取之处呢？

譬如：除董卓固然是王允使的一计，但主要执行者毕竟还是吕布，甚至是非吕莫属。不论其动机是内斗也好，争风吃醋也罢，毕竟是通过吕布之手除掉了那个历史时段中的一个大奸大恶，从效果上说，历史还是应挂上吕布一笔。

又譬如：曹操击败吕布虽属必然，却也并非轻而易举，从力量对比来说，吕布之于曹操，相对而言还是一支孤军、一支较弱之军。吕布对曹军之战，中间虽也有些小的曲折，但总的说来吕布还是对抗到底的。列位当可记得，无论从史载还是小说中看，吕布并非在阵前交手时被俘，而是在连日苦战、人困马乏时，在城头稍息而睡去，被叛将们缚住手脚后献给曹方。因此，从他个人来讲，他并非是主动放弃的。

再譬如：吕布方仅有的谋士陈宫与吕布同时被执，他除了抱怨吕布有时不听他的建言而遭到失败之外，并未从根本上背弃吕布，当曹操要他投降可饶其一死时，他拒绝了，而且亮明了自己鲜明的态度。他说布虽无谋，尚不似曹操那般阴险狡诈。言外之意是：他追随这个浑蛋主子虽不理想，也曾想过弃他而去，但终没有走，足见他心中是没有更佳选择的。纵然败了，也只能认命，对吕布并不是一味诅咒，谁叫自己当初选了这样一个难成大事的“东家”呢？看来陈宫对于吕布自始至终都怀着这样矛盾的心理。

另譬如：刘备方在与吕布方混战中，曾不止一次将家小妻子人等丢在徐州或小沛等地。正当关张等人痛悔未保护好嫂夫人时，吕布却对刘备的妻小未动一根毫毛，而且着人好生安置以备日后交还。足见这个“好色之徒”也并不是一個无底线、无选择、雁过拔毛、十恶不赦的下流痞。

至于他还曾为调解刘备与袁术之间的纠纷，搞什么“辕门射戟”之类的把戏，使双方罢兵，那可能是一种“客串式”的演示。

正或许吕布身上尚存某些并非一无是处而臭不可闻，所以古往今来有不少实有和小说中的武将仿效吕布风采，使用方天画戟，绰号叫“赛吕布”“小温侯”等等，也堪称一种现象。

还有一种情况也颇耐人寻味：在京剧剧目中，竟有以吕布为主角的《凤仪亭》《辕门射戟》《白门楼》等小生戏多出。在这方面，连大名鼎鼎的“刘皇叔”也没有几出以他为主角的剧目;而以吴大帝孙权为主角的剧目几近乌有。这至少可见世间许多人和事有多么复杂交错而一言难尽。是不？

石 英：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人民日报社原文艺部主任、中国散文网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