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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煤

2021-06-06毛文清

阳光 2021年6期
关键词:油枪工区老李

在桃园煤矿,无论井上、井下,大伙儿都管采煤生产叫出炭,而不是叫出煤。

煤矿出产煤炭,为啥不叫出煤,非叫出炭呢?听老矿工说,解放前下窑的老辈人,常常有去无回,有今日没明日的。出煤、触霉,不吉利。为求得一个心理安慰,就都说出炭。

谁如果不小心说成出煤,要不了多久,准会有倒霉的事上身。这不,运输工区的检修班长雷力平最近就挺烦心的。

“这钥匙没丢、锁没坏,油枪咋就没了呢?”雷力平嘟囔着,拿眼扫视了一圈儿,他的三个兵,都低头不吱声。大家听得一清二楚,但没人接话。悬挂在头顶上的防爆灯发出昏黄的光,操作硐室里,气氛更压抑了。

雷力平见没人吱声,他又念叨道:“这是咱天天用的工具,就像咱的孩子,你们咋不当个事啊?”而且他的音调提高了几个分贝,但还是没人搭腔。虽没声,但大家还是有反应的,只是這回答写在各自脸上。“你找你儿子,关我啥事,又不是我儿子。你触霉头,还要拉上我啊?钥匙是你保管的,你问谁?上次又不是我用的,我咋知道?”但嘴上都不吱声。

煤矿中夜班生产出炭,早班停产检修,雷力平他们专门负责检修皮带机。煤矿井下运煤的皮带机和巷口运煤的皮带机一样,学名叫胶带输送机。带动皮带转动的大滚筒,直径有一人高。由于日夜不停的运转,一旦轴承缺油,就会发热烧毁轴瓦,皮带不能运转,采煤工作面上的炭就出不来,这就是生产事故。定期给滚筒注入润滑油,属于检修保养的常规内容,雷力平说的油枪,就是用来给滚筒注油的。

巷道里风大,操作硐室避风,所以很暖和。本来上午半天干完井下活,可以上井去,下午在地面车间修理配件。雷力平不说走,大家只好等着。一个坐在两块摞起的红砖上,一个坐在小木箱上,还有一个直接坐在水泥地上。三个人都将棉马甲丢在一边,敞开工作服,上身往硐壁上一靠,高筒胶靴扔在一边,被捂得发白的双脚开始尽情的自由呼吸。大家都默不作声,以往休息时,大家都会八卦一气,从工区、工人村,一直八卦到国内、国际形势。现在工具箱里的油枪不见了,班长在嘟囔,大伙儿也没兴致瞎侃了。

“油枪又不是一根缝衣针,上次加完油,明明用棉丝擦干净放进去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雷力平在工具箱里翻了两遍,一边翻,一边念叨着。翻第二遍时,把箱子里的大件都拿出来,箱子空了大半,一览无余,丢了,确定无疑,真是邪门,最近邪门的事净跟着自己了。

班里五个人,年龄最大的是副班长老李,休假了。老张排第二,比老李小一岁,平时不苟言笑,但是说起话来,还是有号召力的,两个年轻人小范、小韩自然是他的拥护者。这时,老张解开袖口的扣子,拿起矿灯头,照着手腕上的表,认真地看了看,再把灯头卡在胶壳帽上,又把袖口和对襟上的扣子全扣好。做完这一切,他说:“雷班,咱们走吧,上井我去领个油枪,明天再干,不耽误事。反正也没法干,再说了晚一天也没啥事。”

“就是,雷班,走吧,走吧!”小范、小韩异口同声的帮着腔,一边说着,一边穿上矿靴,随时可以拔腿开路。

雷力平说:“虽然晚一两天加油,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到点儿就该加油,就像人不能等口渴了再喝水,那就已经缺水了。”

说完雷力平并不动身,还是坐在工具箱上,稳如磐石。头往下勾着,灯头放在怀里,胶壳帽往下耷拉着,长长的帽檐,盖住了大半个脸,看不清他的表情。这边靠着硐壁坐着的三个人,都抬头盯着他看。看他半天没动静,三个人又缩头缩背的萎顿下来。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小范站起来,到巷道的下风口尿了一泡尿,尿完了,把全身上下的灰尘拍打一番,再把腰带上挂着的矿灯、自救器、定位仪解下来,舒展一下腰身,再一样一样的重新扎好。

小韩脱下刚穿上的高筒矿靴,拎着靴筒在地上使劲搕了搕,口朝下晃了晃,没见倒出啥,把手伸进去摸了半天,也没掏出什么,就又穿上,把另一只矿靴脱下来,如此这般的又摆弄了一遍。小范站在一旁,双手的拇指插在腰带里,饶有兴致的看着小韩不紧不慢的弄。老张依旧眯着眼好像又睡着了。

再次打破沉寂的还是老张。他说:“雷班,我仁兄弟的爹去世了,说好了下午去吊唁,我请个假,先走一会儿,行不?”

小范、小韩也直起身子,望着雷力平。

雷力平挪了一下屁股,抬手把帽子扶正,拿灯照了一下老张,又在小范、小韩的脸上来回照了照。轻轻咳嗽一下,吐出夹有炭灰的痰,清了清嗓子,好像没有任何障碍了,才说:“采煤工区夜班冒顶了,没出多少炭,万一要出炭,咱这儿没人也不好,你们走吧,我留下来守着。”

“雷班,我们上去泡好茶等着你。”

“还有烟,我有一盒良友,是一哥们儿给的。”

两个年轻人嘴上说着脚已跨到巷道里,老张紧赶慢赶的落在后面。刚才老张又偷偷看了一下手表,再不走就停罐了。

雷力平起身到硐口看看,三个人已跑出几十米外,正一字并排往前赶,矿靴发出的“咚咚”声,既急促又整齐,就像一支急行军的队伍,直奔井口而去。

雷力平叹了一口气,返身回来,找出一块长木板,铺在工具箱上,工具箱是用铁板焊的,这样躺在上面不觉凉,又拿一块一尺长的短木板,一头搭在箱子上,一头斜靠在硐壁上,当作靠背,这样舒服一些。雷力平半躺在工具箱上,他不想早上井,说出炭只是借口,就想一个人静一静,最近的烦心事让他头疼,像一个迷宫里的人,走累了,还没找到出口,干脆蹲下歇歇。雷力平想,真是触霉头了,让老工人骂着了?

上个月,有一天刚接完班,调度室来电话说要生产,雷力平放下电话就喊:“开车,开车!调度室让出煤。”

旁边夜班的老工人正要走,转脸张口就骂:“出你娘的什么煤,熊孩子!”

雷力平一愣,抬头看看老工人炸刺的样,愣是没敢回嘴,低头跑到一边。

老工人骂过第二天,媳妇魏小萍打电话到工区值班室,让他下班接孩子去。媳妇在矿食堂干临时工,那天本来上早班,因中班缺个人,班长就让她连着上中班。

工区惯例,周二党员政治学习,周四职工安全学习。那天正好是周四,从托儿所接到儿子,送回家来不及,再说家里也没人。于是雷力平把三岁多的儿子带到工区。

大伙儿都是第一次见,小家伙长得白白净净,圆头圆脑,眉清目秀,见人就喊大大,很可爱。再看看有着“异相”雷力平,父子俩形成鲜明对比。由于还没到点,大伙儿原本都站在院子里闲聊,便都围了上来,好像看西洋景。这个说“这么漂亮的儿子,一点儿都不像你啊。”那个说“是你媳妇从娘家带来的吧?”还有更离谱的,说“是不是种子被偷换了啊?”笑声一阵接着一阵,此起彼伏。

面对众人的玩笑,雷力平笑眯眯的不急也不恼。他说:“只要喊我叫爸就行,其他咱不管了。”轰——众人又是开怀大笑。值班员老刘说:“到点了,到点了。”雷力平把儿子放在值班室,请老刘帮着照看。

煤矿安全学习雷打不动,准点开始。区長说完书记说,分析当前存在的问题,又强调了注意事项,接下来技术主管程敏开始给大家讲事故案例。这边值班室里,老刘忙着接电话,给井下交代事情。雷力平的儿子从椅子上下来,老刘一扭头,孩子已到院子里,老刘赶紧放下电话,会议室在院子那头,门大敞着,雷力平坐在靠门口的连椅上。老刘看到这儿放心了,就几步路,孩子过去,雷力平能看到,就进屋又拿起电话,跟井下接着说事。

雷力平低着头打盹儿,没注意孩子进来。其他人看到孩子进来了,都不吱声,静悄悄地看着,这孩子从前走到后,这儿看看,那儿看看,也不怕人。原本乏味的听课,一下变得有滋有味。有的人原本恹恹欲睡,这会儿来了精神,众人的眼睛跟着孩子转,就像看电影。区长、书记回了办公室,程敏一个人坐在前面,低着头念材料,孩子从他身边经过,他也没注意。会议室不大,孩子又从后走到前,两次从雷力平身边过去,都没停下来,雷力平还在低头打盹儿。雷力平穿的T恤是参加矿上大合唱比赛发的,屋里好几个穿的一样。这时,众人看到孩子又从雷力平身边经过,径直来到穿着同样T恤的程敏身边,两手趴在他的大腿上,奶声奶气的叫“爸爸,爸爸”。原本安静的会场,立刻爆出哄堂大笑,有人吹起口哨,还有人鼓起了掌。

孩子认错人这事,当时就是个笑话,雷力平一笑置之,根本没往心里去。但是没想到,时间不长,这个笑话变了味,传得越来越邪乎。要不是仁兄弟老虎告诉他,他还蒙在鼓里。

雷力平在采煤工区拜过一帮仁兄弟,老虎是五兄弟中最小的老五。昨天,在井口等罐笼升井,人挺多的,老虎见他过来,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雷力平就跟他后面,来到暗处的一辆矿车后面。

“老五,啥事?”雷力平问。

老虎说:“三哥,是谁这么坏?我去收拾他。”

“咋了?老五,什么事?”雷力平一头雾水。

老虎说:“唉,信不过自己弟兄?我都听说了,咱工区的人都知道,但我不信,肯定是你得罪谁了,才这么败坏你的。”

雷力平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俩人吭哧了半天,总算对上了频率。弄明白了老虎的意思,雷力平当即笑了。他说:“怎么可能,没影的事,你也别信。”

老虎说:“我肯定不信,关键是谁捣蛋,得找出这个人来,我替你修理他!”

听老虎这么一说,雷力平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算了,没影的事,你也别瞎掺和。”

老虎说:“那不行,堂堂大老爷们儿,不能让人往头上泼脏水,连个屁都没有,那还是爷们儿吗?你不在乎,我们哥儿几个咽不下这口气!”老虎说话的语气很是恶狠狠的。

雷力平斜躺在工具箱上,虽然一夜没睡好,这会儿也没点儿困意。老虎的一番话,就像錾子掉在铁板上,砸出了火星子,雷力平现在心里还一烫一烫的难受。是啊,会是谁呢?这么缺德,说儿子是程敏的种,说魏小萍结婚之前就和他有一腿;还说他从采煤工区调到运输工区,也是程敏给帮忙使的劲,然后又提拔班长。编排的跟电视剧一样,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想来想去,没有头绪。昨天老虎够烦人的了,今天油枪又找不到了,想想更烦。雷力平索性坐起来,把木板放回原位,把工具箱锁好,看看手表,懒洋洋地往井口走去。

连着几天,雷力平茶饭不香,浑身没劲。白天一有空就想,晚上躺在床上也想。那年矿上职工体检,发现他的心脏不好,工资科要调他上地面单位。雷力平嫌地面工资太低,老婆又没工作,于是要求到井下辅助单位,这才调到运输工区。调到运输工区后,在技术上,常见问题难不倒他。干活处处抢着干,尤其是脏活、累活,从来不退缩。区长、书记多次人前人后的表扬,他觉得更要好好干。再说了,这些检修活儿,比起采煤工区,要轻巧多了,论时间,基本正常上下班,哪像采煤工区,一下井就是十多个小时。多干点儿,也累不着,还能落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就是当班长后,自己对班里人也是没的说,能照顾的照顾,能帮忙的帮忙,从没刁难过谁,不管是干公家活儿,还是谁家有私事,有求必应。班里人不会这么没良心吧,想想都不会是自己班里的人。

那是没当班长之前在哪儿得罪了人吗?雷力平想想还是不可能,虽然自己是单职工,但是工会的困难补助从来不要,主动让给老工人。还有什么月度先进、季度典型,对这样的好事,从来不争不抢。工作上苦、脏、累活不推不躲,还能得罪谁呢?那还能是谁呢?再说了,这个检修班长,也不是多大的官儿,比班里的工友,也就多拿个两三百块,钱不多,操心的事不少。有时大伙儿起哄,班里聚会,还不够喝一场酒的呢。对谣传的这些事,雷力平真没当真,关键是这个人想干什么?这让雷力平想不通,是他挠头的地方。

老虎的一番话,每个字都是一个火种,埋在雷力平的心里。在单位他装着啥事没有、什么都不知道,见谁还都乐呵呵的。虽然他确信是谣传,但回家见到媳妇魏小萍,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要照面,就像氧气遇到乙炔,一碰就着,火力威猛。魏小萍无意间的一句话,也能让他大为光火。

这天,魏小萍下早班,从食堂买了只烧鸡,回家又拌了个黄瓜,炒个花生米,又炒了个蒜薹肉丝,全部做好,抱起孩子,静候雷力平。见雷力平进了家门,魏小萍赶紧拿起酒瓶,给他倒上酒,然后开始喂孩子吃饭。

雷力平先一口干了酒,还没动筷子呢,就数落起来,说“不会弄饭了啊?你看这花生米,也不知道撒点儿盐!”搛起一块儿黄瓜,放进嘴里又说,“齁死人,还能吃吗?”魏小萍看看他不吱声,只是喂孩子。雷力平看她不接茬,又看看儿子,低头喝起闷酒来。儿子似乎知道爸爸不高兴,比平时乖巧许多,老实的坐着吃饭,没有乱跑。

魏小萍喂好孩子后,把他安顿到电视前看动画片,也不上桌吃饭,坐在一旁不说话。雷力平又火了:“还不来吃饭?谁虐待你了?不让你吃?”魏小萍说:“就是你!吃不下,等你吃饱喝足了,咱说个明白,最近老没事找事,究竟因为啥?别以为别人都傻,早看你不正常了,不想过了,说一声,咱走人!”

一看媳妇发火,雷力平了,说心里话,雷力平对媳妇很满意,处处心疼,下班就往家里赶,就为多干点儿家务,分担媳妇的负担。然后逗逗儿子,爷儿俩玩一气,是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最近,有事没事的在外面磨,不到饭点不进家门。自觉理亏的雷力平不说话,只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菜。

魏小萍还是不吃饭,就是一再审问,要雷力平说个明白,不然走人不过了。

看看老婆真生气了雷力平只得老实供出心里的魔鬼。

魏小萍气得淌眼泪,问他:“那你认为是真的?信不过我?”

“怎么会,怎,怎么可能啊?”雷力平说。

“那不得啦,那你整天找我的事干吗?找不到造谣的人,你就拿我出气啊!真不要熊脸,亏你是个大男人。”魏小萍边哭边骂。

雷力平羞得无言以对,再不敢发火了。只得哑巴吃黄连。

过了几天,雷力平还是病恹恹的,无精打采的样子,魏小萍知道他还纠结那事,特地买了一瓶优质沛公酒。吃饭的时候,魏小萍扶着儿子的手,说宝宝给爸爸倒酒,然后让儿子两手捧着酒杯,喊“爸爸,爸爸,酒,酒。”雷力平眉开眼笑的喝了起来。

魏小萍说:“算了吧,别琢磨那事了。”

雷力平说:“不能就这么拉倒。”

魏小萍说:“身正不怕影子斜,爱说说去,咱身上又不少一块肉,时间一长就忘了。”

雷力平瞅瞅她,没吱声,心里说没那么简单。

平时啥事都听老婆的,雷力平觉得这回不行,不能听老婆的。他要弄清真相,是谁在故意中伤。

魏小萍能说会道,去上海打过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脸盘长得很周正,身材也好,皮肤又白,就像江南水乡的白莲藕,根本不像山里的红高粱。工人村老邻居王阿姨给提的亲,说都不小了,抓紧结婚吧。于是上半年认识,下半年结婚。结婚那年,雷力平三十四,魏小萍二十九,确实都不小了。

临结婚,雷力平心里有过疑问,这么漂亮的女人,咋还没嫁,咋看上了又老又丑的自己?但是他没有问,更没向王阿姨打听。大嫂不放心,因为之前有个离婚的小媳妇,跟雷力平住了大半年又跑了,还拿走了不少钱,所以她问过王阿姨,只说是远房亲戚,多年不走动,也不是很了解。

倒是老父亲开明,他说只看将来,能踏实过日子就成。他还说,咱煤礦人肚量大,过去的事,不要再提。结婚后,全家人都满意,魏小萍不仅勤俭过日子,还生了个儿子,接着就上矿里干临时工,一点儿也不闲着。

奇怪的是,这个谣言言之凿凿,还说他雷力平一旦出了工伤,媳妇准跑。雷力平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这些疑问变成了老虎,天天跟着雷力平,一闲下来,老虎就出现。

这天,魏小萍上中班,雷力平喂孩子吃好饭,然后给他洗澡,把他放到床上玩儿。自己刚坐下,准备喝两杯,电话响了,是老父亲。老头儿干了一辈子采煤,身体结实,秉性耿直,说话嗓门大。老父亲没有拐弯抹角,开口就数落他真不是个男人。雷力平委屈得要命,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他说这孩子就是我的,不能让人瞎胡扯。

老父亲说:“什么是你的?什么都不是你的,等年纪大了,你就知道了,还是好好过日子吧。”没等雷力平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雷力平放下听筒,电话又响了,是大哥,没有多说,也没有训他,只是让他冷静冷静,别钻牛角尖。雷力平感觉大哥说得在理,又觉得跟老头儿没法沟通,这老头儿跑偏了主题。

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雷力平只是在心里生闷气,不知道到哪儿去找那个造谣者,更别说弄清真相了,雷力平把憋屈发泄在干活上,换皮带托辊,别人一次扛一根,他一次扛两根,换机油,五十斤的大桶,本来都是两个人抬,他背起来就走,工作服上沾满油,他全然不顾。

下班洗澡前,副班长老李一边脱衣服,一边问他:“雷班,最近咋了,身体不舒服?”雷力平说没事,便也脱衣服。老李说:“齿轮全部加完了,明天滚筒该加了。”雷力平一愣,“是吧?不是才加过油吗?”老李说:“都一个月了啊。”雷力平说:“哦,明天加油,别忘了。”老李笑笑,先去浴室了。

雷力平光着屁股蹲在换衣箱前,又点上一支香烟。他突然想起,上次油枪丢了,还没追查呢。那是个新油枪,才用过一回,拿到矿外废品站,能卖个好价钱。也怪自己这一段时间心不在焉,这个油枪是谁拿的呢?把班里几个人一一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分析来分析去,直到老李洗好了,他也没得出个结果。

一手拿着肥皂毛巾,一手夹着半支烟,雷力平晃晃悠悠的走进了浴室,过了高峰期,洗澡的人不多,他走到一个角落,猛吸了一口后,把烟蒂丢在了下水口,打开淋浴喷头,温热的水流很急,立即包裹了全身,就这样冲了一会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着升腾的水雾,突然灵光一闪。

第二天,干完活后,都往井口赶。

老李背着个手拉葫芦,带上井修,走在了后面,雷力平手里拿着个继电器,也是带上井修的。他就慢了两步,等老李跟上。

雷力平说:“来,我背一会儿。”

老李说:“没多重,你手里也有东西呢。”

雷力平说:“老李,家属的病咋样了?”

老李说:“唉,就那样,在家歇着呢,还不能上班。”

“哦,家里有啥困难尽管说,我给往上反映。”

“行,行,谢谢雷班,谢谢。”

“上次丢的油枪,我问了一下,他们几个都说是你用的,咱家里困难,可以给班里、给工区反映,对吧,这个……”

“啥?雷班,你的意思是我拿走了?你可别听他们瞎扯啊。”

“我也认为他们是瞎扯,但又不能不认他们说的,钥匙就咱俩保管的,对吧,大家这么想也可以理解。”

“哎,这话就不对了啊,你休班了,钥匙才交给我,怎么叫咱俩保管的,整天别在你腰上,谁都没你有这个便利。他们不敢惹你,就往我头上泼脏水,就这你也信?我还说是你拿的呢。”

“哈哈,你说的也对啊,我就是认为你老李不是这样的人,才给你透这个底的,咱哥儿俩还有啥话不能掏心窝说的,你说是吧?”

“唉,也就你雷班理解我了,咱家是有个长期病号,家庭是困难,可这帮熊孩子,真是狗眼看人低。”

“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对了,老哥,你给我说说,就我家那个话题,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

“有一次我拿着假条去找区长签字,推门进去,几个领导都在,就听区长说程敏这家伙看着老实,花花肠子还真不少。唉,你啊,就忍了吧,这些领导咱惹不起,你就当不知道,工作上该咋干还咋干,千万别再追究这事了。”

“啊!”雷力平惊愕得半天合不上嘴,机械地迈着脚步,耳边的脚步声就像锻打的气锤敲在心头,“砰砰”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下班洗澡的时候,老张来的最晚。雷力平已经洗好,毛巾搭在肩头,蹲在窗口下晾汗,等老张过来,递了一根烟给他。

雷力平说:“吸根烟,晾晾汗。”

老张说:“你咋还没走?”

“这不等你呢吗,呵呵。”

“有啥事明天不能说?不是急事吧?”

“没啥急事,回家也没啥事,就多吸了一根。你给弟弟说个实话,是谁在背后败坏我?”

“哦,雷班,你说的这事吧,我也不知道该咋说……”

“哎呀,你就直说嘛,咱哥儿俩认识这么多年了,就差没磕头拜了吧?”

“是啊,按说,咱兄弟的感情,我不该不说,可我说了吧,唉,还是不说了吧,免得给你添堵。”

“张哥,你这就不对了啊,你还拿我当兄弟吗?”

已经穿好衣服的老张,又递了一根烟给雷力平,老张说:“哎,雷班,你别激动,忍一忍就过去了,何必非要追究个一清二楚,有意思吗?”

“你让我忍,关键是我忍谁啊,我都不知道忍的是谁,你说我冤不?”

“兄弟,这段时间几乎没人提了,你再忍一忍,我先走了啊。”

老張走了两步,看看四周没人,转脸又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对吧,咱男人,咋说的,能屈能伸,是吧,这事到此为止,是你儿子,叫你爸爸,不就行了吗,对吧,听我的没错。”

老张说完大步流星的走了,把雷力平晾在一旁。

这天干完活,雷力平又让大伙儿先上井了,一个人留了下来,躺在工具箱上的雷力平心里舒坦多了。虽然前几天和老李、老张谈话,让他以为是工区领导,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但他很快冷静地分析了,工区领导没有造谣的动机,没这个必要。再加上昨天晚上老虎喊他去喝酒,两个人喝了一瓶半,酒喝得舒服,拉呱拉的也透彻。

老虎说:“经过他这一段时间的明察暗访,确实不是有人故意败坏他,就是传的过程中,被人不自觉地添油加醋,才变得丰富多彩。”老虎说,怪自己太莽撞了,还连着给他赔不是。雷力平这才彻底解开了心里的疙瘩,喝得很猛,最后和老虎连干三大杯,到现在头还晕乎乎的呢。

雷力平闭上眼,心里说,睡一会儿,下班后去买菜,今晚给魏小萍做顿饭,也算弥补亏欠了。老话说,儿子是自己的好,媳妇是别人的好,嘁,错!儿子、媳妇都是自己的好!雷力平这样想着,满脸笑意的睡着了。

当晚,魏小萍没有吃上雷力平做的饭菜。当她做好饭,等着雷力平时,工区值班室来电话,让她去矿医院,说雷力平在井下出了工伤,正在医院抢救。魏小萍刚要出门,电话又来了,说不用去了,看情况再说,先在家等着。

老虎去矿安全监察科了解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当天下午,调度室通知采煤工区出炭,雷力平接的电话,但是皮带一直没有开起来。调度室再打电话,没人接了。直到中班的司机到了,发现雷力平倒在滚筒旁边,不省人事。医生和救护队员赶到现场,也没看到外伤。最后,医院的结论是:心脏骤停,猝死。

围绕雷力平究竟是工亡还是意外死亡,矿内矿外沸沸扬扬的又传了很久。最终,矿上给了比照工亡待遇的抚恤金。

十多年过去了,魏小萍带着儿子过,一直没有改嫁。这些年幸亏有老虎经常照应她们娘儿俩。邻居们都知道,老虎的媳妇早就跟人跑了。

雷力平的儿子今年考上了中国矿业大学,学的是洗煤专业。临上学之前,老虎说,孩子,记住,井下出炭都是原煤,洗煤厂出炭,都是洗过的精煤。

毛文清: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当代小说》《黄河文学》《延河》《美文》《阳光》《工人日报》《中国煤炭报》《中国安全生产报》《中国国土资源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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