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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2021-06-06葛东兴

阳光 2021年6期
关键词:林海娜娜孩子

终于能回家了。林海平心里一阵激动。

他像得胜的将军,又像要入洞房的新郎,感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每次到回家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会洋溢出掩饰不住的喜悦,可以欢腾地美美地跟家人团聚几天。好像这是矿上对他表现良好的一种奖励和。

柳沟矿坐落于群山之中,占地不大,却建筑林立。这个地方靠近陕西,有一个小时的行程就能看到黄河。可惜矿上没有生活区,人们要回一趟家,得驱车两个多小时,走上一百多公里的山道,兜兜转转,弯弯绕绕,才能到家。

当年,林海平和本队的几十号人挤在中巴车里,从大矿出发,一路颠簸,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翻了多少道岭,才到柳沟矿。人们在车上指天骂地地抱怨了半天,都觉得自己像发配边疆的犯人。紧挨林海平坐着的赵卫东,叫得最凶:凭什么让咱们去柳沟?他李书记在会上说得好,说啥急先锋、拓荒牛,他怎么不跟着咱们一起来!我对象说了,我要是年底调不回大矿,她就跟我吹!我嘴都亲了,到头来,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他李志德得赔我个媳妇。赵卫东的话惹起了几声笑。更多的人只是默不作声。

人们所说的大矿是个开采了多少年的老矿,人口多,设施全,生活便利,俨然一座小城镇。赵卫东自从技校毕业就参加工作上了班,原以为会在大矿一直干到退休,可国家限制使用高硫煤,一夜之间,煤炭市场遭遇寒冬,矿上连一吨煤都卖不出去了。队里的李书记在会上做动员:同志们,人挪活,树挪死,大矿的情况,大家也都看到了,已经快半年发不出工资了,不走出去,我们就是死路一条。走出去,就有活路。咱们不说为大矿作贡献,也不说舍小家为大家的大话,就是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也要杀出一条血路!这次去柳沟,选的都是队里的骨干,你们就是先头部队,是功臣,为了开发柳沟,我也写了申请,带队去!

可再过两年就要退休的李志德到底没有去。

林海平临上車时,手里提着一大包换洗的衣服。不能说他没有留恋之心,大矿的一草一木,井下的条条井巷他都非常熟悉。最要紧的是,他舍不下老婆和孩子。可是为了养家糊口,他觉得应该走出去,不应该儿女情长,那不像个男人。许灵梅本来说好了要送他,可临出门时,眼泪就唰唰地流了出来,越抹越多。她怕人笑话,只好抱着孩子躲进房间里哭,孩子也不懂事地跟着哭,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儿。林海平忍了忍眼泪,一狠心拉门而出。

许灵梅的眼泪其实已经流了好几天。自打听说林海平要调到柳沟矿,泪珠子就没断过:海平,咱能不能不去?不行咱托托关系,别去了。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苦点儿累点儿都不怕,困难也就这两年的事,熬过这两年,咱过得还跟以前一样。你去了那苦地方,吃不好睡不好,钱也挣不到多少。孩子这么点儿大,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说着又抽泣起来。

这次是整建制调动,谁说话都不管用。再说,眼前这情形,不走出去,一家人喝西北风?你没看到二狗子家?一袋白面还得跟邻居合伙买。连吃菜都是捡市场上的菜叶子吃,咱先去了,等条件一好,我就调回来。

柳沟矿以前是个年产仅十万吨的地方小窑,后来出了瓦斯事故,伤了十几条人命,就此关停。后来,大矿四处寻找低硫煤资源,沉寂了一年多的柳沟矿终于有了着落。

林海平没想到会再一次住进窑洞。多少年了,他早适应了住平房、住楼房的生活。可如今,他不得不回到窑洞里。窑洞里阴暗、潮湿,充斥着一种发霉的味道。大通铺上人挤人,林海平半夜起来上了个厕所,回来居然找不到自己的铺位了。铺盖都是大矿支援来的,单薄又陈旧。刚躺下时,赵卫东翻来覆去睡不着,兴奋地跟林海平透露他的新发现:海平,你说这地方的人是开放还是落后?

落后啊!穷山恶水的,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哪有咱大矿好?

我看是开放。

怎么说?

咱下车的地方,那条河,你看到了吧?天擦黑那会儿,我领头灯回来,你猜怎么着?有个女人就那么赤条条地在河里洗澡!

胡说八道,就你小子眼尖,别人怎么都没瞧见?

嘁,不信拉倒。这破地方,转了半天,就一个商店,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说啥我也得调回去。

林海平没再接他的话茬,倒沉沉地想起了许灵梅、想起孩子来。在家里,他逮住机会就逗女儿林娜娜,女儿也缠他,可他调到柳沟的事,刚上小学的林娜娜一点儿也不知道。他舍不得告诉孩子,不想让她因见不到自己而难过,可这接下来的日子,女儿找不到他,不知道要哭闹多少回。而许灵梅从小娇生惯养,家里大事小情都离不得他,他不在,不知她要怎么样应对接下来的生活。林海平越想脑子里越乱,窑洞里漆黑一片,窗外的树叶子在秋风里哗哗作响。工友们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这是他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这么久。他还从没尝过思念是个什么滋味。他自认为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一想到许灵梅跟前少了个主心骨,心里就不是滋味。从前在家时,他还感觉许灵梅有些碎叨,此时,又盼着有个人能在他耳边唠叨些家常。他觉得,那才是家该有的样子。而他一个十指不沾水的大男人,家既顾不上,还要在这里学会洗衣、做饭,甚至还得学会自己缝衣服,真要既当男人又当女人了。可是老婆呢,在家里既当女人还得当男人,她做不了的活计不知要指望谁帮一把。他感觉心里一酸,眼角有泪水要沁出来,便侧过脑袋硬憋了回去。他想问问家里的情况,可矿上的调度电话不让随便打,整个柳沟村只有小卖部一部公用电话,他不想花那个冤枉钱,而且,天这么晚了,小卖部早关了门。他又想起临行前许灵梅对他说的话:听说柳沟矿是高瓦斯矿井,你可千万当心,不安全就别下那个井了,少挣一天不怕,你可要全乎着回来。别仗着自己年轻力壮,逞强往前闯。矿上少你一个,还是个矿,家里少你一个,就不是个家了。

这些话,搅得他心里不好受。可他向来是个要强的人,不懂得偷奸耍滑,在大矿上班不到两年就当了带班长。其实,他有自己的雄心壮志,艰苦的地方锻炼人,他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

下过井,林海平才知道井下的条件有多艰苦。巷道低矮,顶板上外露的锚杆好几次差点儿戳穿林海平的安全帽,让他的脑袋有点儿晕。井下破坏式开采严重,顺槽横七竖八,瓦斯从积水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让他这个下过好几年井的老工人都惊诧不已。井下没有铺装皮带,放炮震落的石头竟然需要人工装车搬运。出了井,连个像样的澡堂都没有,几个水泥池子里的水黑得像墨汁。地面的景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空荡荡的矿区只立着一个绞车房和几间排房。他感觉自己到了遥远荒凉的戈壁滩,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油然而生。

林海平捏着批了的假条,连走路都带着风。其实,在这之前,他已经请过一次假。可还没等他开口,矿长就把假条一把撕了:你是一队之长,是咱矿功勋队的明星队长,这个节骨眼儿上,好意思回家?

现任矿长是他以前的队长,做事干脆,说话也直。他琢磨着有这么多年的交情在,矿长会给他这个面子的。虽然他也清楚,临近年底,时间紧,任务重,不该给矿长出难题、添麻烦,可许灵梅在电话里催了好几次,说二姑娘这次考砸了,你到底是不是她爸?你再不回来,我也不管了。没隔两天又说家里的冰箱坏了,再不修,里面的东西都要馊了。

这么一催,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矿长,结果碰了个钉子。林海平很清楚,在柳沟矿,请个假比登天都难。据说以前后勤的经理要请假,原想着一气待了三十多天,趁着事情少,赶紧歇个四五天。等拿着假条找矿长时,矿长正对着电话没好气地吼。经理一看这情形,自己先心虚了:唉,领导今天不高兴,咱也体谅体谅,就请三天吧。等矿长放下电话,对着门口大喝一声,干啥?经理心里一颤,冒到嘴边的休三天硬生生变成了一天。还有一次,调度室的王主任要给父亲做三周年祭奠,可正遇着矿上百日安全会战到了攻坚阶段,矿长硬是没有准假,两个人在办公室大吵一顿,不欢而散。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领导,咱是兵呢。林海平重重地感叹了一下。他给家里打电话,许灵梅一听他回不来,立马就挂了电话。再打,居然被拉黑了。拉黑就拉黑,这驴脾气,正好一门心思打进尺。老夫老妻的,不怕她飞了。林海平只好这样安慰自己。其实他也不大好受。在这个地方,除非“回家”这样的念头,一旦冒出来,它便日夜不停地折磨人。只要看到有回去的车,只要见到有来矿的家属,只要听到别人说“回家”这两个字,就会被挑动那根神经,让人变得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林海平在柳沟一干就是二十年,他从带班长、副队长,一步步干上了隊长。当工人的时候,每月出勤都得二十四五天,当了队长,休息得就更少。一个月下来,能休个三四天就不错了。许灵梅早就习惯了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这次闹脾气,林海平自己也说不上个真假。以前,许灵梅对他可不是这样。他还记得刚来柳沟那年,许灵梅来看他的事。

那天,大半夜,许灵梅就再也睡不着了,精神抖擞地起了床忙活起来。她和了面,把自己和孩子都舍不得吃的猪肉拿出来,细细剁碎,把白萝卜一根根洗净,做起了包子馅。她挂念两个月都没回家的林海平,怕他长期劳累伤了身体,蒸了两大笼包子。提着热乎乎的包子,她的心里也是热的。拉煤车是前一晚就联系好的,许灵梅坐在驾驶室里,双手紧紧捂着一袋子热包子。车窗外,天色跟煤一样黑,两旁的山影压抑而悠长,像永远没有尽头。拉煤车打着昏黄的灯,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吼叫着,蹦跳着,把许灵梅的五脏六腑都要颠了出来。许灵梅吐了两次,感觉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柳沟矿到了。

一下车,许灵梅两脚一软,差点儿晕倒,感觉自己到了一个陌生荒凉没人烟的地方,条件之差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空旷的煤场里,穿梭着几辆拉煤车,远处,一座高耸的井架在晨曦中孤单地立着。说是煤矿,连小煤窑也比不上。她来不及多看,打听到林海平的住处,径直找了过去。

林海平还没出井。在那个拥挤的窑洞里,气味混浊,铺上有几个下了二班的工人还在酣睡。裹着衣服正要上厕所的赵卫东推门一见是许灵梅,眼睛马上放射出光芒,嘴也甜了起来:嫂子,你怎么来了?快快进来。要往里让时,又觉得不合适。可是许灵梅两脚已经跨进了门。

许灵梅得知林海平还要两个多小时才能出井,一进门看到眼前的情形,又觉得不好意思,便退了出来,拿出包子给赵卫东吃。赵卫东嘻笑着说:谢谢嫂子,我们可不舍得吃。等我平哥出来,你好好犒劳犒劳他!

许灵梅被赵卫东看得有些不自在,硬塞给他两个热包子,边走边扭过头说:告诉海平,家里都好着呢,让他注意点儿安全,我还要赶着拉煤车回去看孩子呢!

等林海平出了井,众人话里有话地对他说:还是海平媳妇会疼人啊!海平,老婆都来西天取经了,快抽时间回去传经送宝吧!

许灵梅成了第一个从大矿去柳沟矿探亲的人,在柳沟待了不足半个小时,连要探的人都没见着。却被人们添油加醋地传了不少故事。说她白萝卜的胳膊红萝卜的腿,皮肤跟包子皮一样白,跟林海平躲在窑洞里,一天一夜都没出来。

林海平后来把这事开玩笑地说给许灵梅,许灵梅羞了个满脸通红:你们柳沟的人跟没见过女人一样,眼睛能把人的衣服扒下来。再不去你们那儿了。

许灵梅果然再也没有去过柳沟,尽管后来条件好了很多,她也没再去过。

林海平也不大想让她来。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赵卫东那年想方设法办调动,到底没有调回去,可婚还是结了。新婚妻子来探亲,一窑洞的工友们四处找地方挤,害得新媳妇只住了一晚就再不好意思住了,依依不舍地回了大矿。柳沟住宿紧张不说,往来也不方便,没个熟人打招呼,连拉煤车都坐不上。何况,他又怕工友们胡乱编排故事。早期的柳沟,是男人的世界,人们闲下来,精力无处释放,有的爬到山顶上唱歌: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哟哦,三盏盏的那个灯……你若是我的妹妹儿哟,招一招你的那个手,你不是我那妹妹哟,走你的那个路。有的光着膀子,凑到一起猜拳喝酒,你一杯我一碗,直喝得东倒西歪、天昏地暗,喝到兴头上,想起自家的女人,不是掉出泪,就是抓过工友的大白胳膊啃上一口。矿上对喝酒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酒后不打架不闹事不下井,便不怎么管。再者,矿工多离不开酒,在他们眼里,酒是个舒筋活络散风祛湿的好东西,每天不嘬上几口,便浑身不自在。也有的借着酒劲去撩逗村里的小姑娘,一来二去,好上了,上了床,生了孩子,想反悔也没了办法,便做了上门女婿,在这个地方安了家。

林海平也在不知不觉中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连他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别人一说起就是,我们柳沟我们柳沟。别人也早把他当成了柳沟人。

矿长准了假,林海平一块石头落了肚,这石头砸出一片片喜悦的水花,在他心里荡出一圈圈的涟漪。他把换洗的衣服一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一表人才,哪还看得出是个煤黑子。多年的一线工作,使他变得更加沉稳,脸上多了些刚毅的神色,岁月也在他宽阔的额头添上了几道浅浅的皱纹,让人感觉他就是一块稳重的石头。他干活有头脑、肯吃苦、有韧劲,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可是不蛮干,不冒险,矿上有艰巨任务、重点工程,首当其冲就是他林海平的开拓队。

为了完成矿上下达的死命令,林海平出台多打一米进尺奖励翻番的激励措施,让队干们跟班上岗,自己把铺盖搬到了井下,啃掉硬骨头,任务提前两天完成。矿长一拍桌子:好样的,海平,我没看错人,我先代表矿上谢谢你!让你受累了!回到家,好好歇几天,替我向弟妹道个歉,多“霸占”了你几天!

冬天的风从千沟万壑奔袭而来,裹挟着江河一样浩荡的严寒。上午的太阳像一个模糊的冰冷的镜子,在灰色的天空瑟瑟发抖,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热量。宽阔的停车场里停满了各种车,车身上全都覆满煤面,结满白霜。这场景是初到柳沟时的林海平无法想象的。那时的柳沟连公车都罕见,更不用说私家车了。这些车常常一放就是十天半个月,饱受着风吹日晒,而它们的主人都各自忙碌着,顾惜不到它们。林海平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那台黑色的帕萨特。那辆车他开的时候少,停的时候多。像被人遗忘在哪个角落里的一匹老马,老态龙钟,污脏不堪,一看就是多少天没挪过窝儿。他拿出掸子轻轻一掸,煤粉直往他的身上扑。热了车,费了好长时间,才消掉玻璃上的霜。车窗渐渐明亮了,他的心也渐渐亮堂起来,好像透过车窗看到了自家的窗台。

林海平对柳沟的冬天印象太深了。来柳沟的第一年,到了年根儿,在柳沟干了将近三个月的他才终于有了回家的机会。

当一群离乡背井的人提着包裹,呼着热气,兴高采烈地往车上走时,大雪不识时务地飘了起来。专门接送他们的中巴司机担心路上出事,死活不敢往回赶。可架不住人们的热情,只好胆战心惊地发动了车子,在路上一点儿点儿往前挪。一路上,车子不停打滑,可兴奋的人们浑不在意,心思全飞回了大矿。

北风卷着雪花,把群山装点得银装素裹。林海平感觉自己像漂泊经年的游子。中间,他给家里打过几次电话,林娜娜抽泣着说要跟妈妈来看他,他总说明天就回,明天就回,谁知道这个明天这么晚才到来,却又遇到这样漫天飞舞的大雪。

车子到了龙脊岭,离大矿还有三十公里,就再也没法往前走一步了。龙脊岭路窄坡陡,到了坡顶,下面是一道几公里长的缓坡,遇上这样的天气,路面冰凝雪滑,坡路上七歪八扭地停着大小车辆,谁也不敢再前行半步。

“弟兄们,真的不能再走了,再走,要出事!要么等明天,在车上过夜,要么自己想办法!”司机刘师傅一脸无奈。

“不行咱们走着回吧?”好像是赵卫东嘟囔了一句。

“走?想对象想疯了吧?雪这么厚,路这么滑,走回去也天亮了!”

“走!红军爬雪山过草地,两万五千里都不在话下,这点儿路怕啥?”

林海平第一个站起来,提了包走下了车。要不是急着见孩子,他也不会这么冲动。尤其是看到家已近在咫尺,更加按捺不住。一下车,林海平没站稳,差点儿摔个四脚朝天。

在他的带动下,有六七个人陆陆续续跟了上来。

雪中的路,白亮如带,风把雪花扬到人的脸上,塞进人的脖颈。几个人走得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赵卫东一连摔了好几个跟头。可他心情好,甚至扯开嗓子,唱起了歌:寒风萧萧,飞雪飘零,长路漫漫,踏歌而行……随着这歌声,雪越下越大,把人们都变成了雪人。

人们刚开始说笑着一起走,渐渐的拉开些距离。林海平踩在雪地上,脚下传来嘎嘎吱吱的声音。他一会儿想到风雪山神庙中的林冲,一会儿又想到林海雪原中的小白鸽,一会儿又想到那一年的春节,跟孩子去公园堆雪人的事来。他还记得走出公园时,林娜娜在雪地上画了三张笑脸,说: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这是宝贝,我们是吉祥三宝!

想着想着,林海平身上又添了精神,他感觉身上已走出了汗。

他敲开自家的门时,已是凌晨三点。许灵梅隔了门迷迷糊糊又小心翼翼地问:谁?

我,海平。

许灵梅疑虑重重地拉开门,虽然已经知道是三个月没见的老公,可一开门,一见他,眼睛里还是写满了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海平?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从天上。林海平还有心思开玩笑。

此前,林海平多少次想象过回家的情形。想著一进门就要搂过孩子,用胡子扎她的小脸,想着放下包就去把许灵梅剥个精光从头到脚啃个遍。可此时,只能老老实实地抖掉身上的雪,再去冲一个舒服的热水澡。

洗罢澡,许灵梅做好的一大碗清汤面已摆在桌上。她专门煮了两颗荷包蛋。看到久违的丈夫终于回来了,她本该异常兴奋,可看到他瘦了两圈儿的样子,又不由得心疼起来。这些日子,她像丢了魂一般不知所措,有时要买面,便冲着卧室喊:海平,今天下班捎回一袋面。喊后才想起林海平不在家。幸好,林娜娜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让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想念。当她的枕边人终于回来时,她的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这暖流让她的心怦怦乱跳,也直奔她的眼眶而去。

走了三十多公里山路的林海平本已困乏至极,可一碗面下肚,一碰到许灵梅温热的身子,浑身就增添了无穷的力气。他像一座沉寂了多年的火山,一旦爆发就火光冲天,势不可挡,又像一头饥饿的猛兽,想把眼前的猎物一口吞掉。他顾不得述说在柳沟的甘苦,觉得只有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才能表达自己心里的想念和亏欠。许灵梅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叶小舟,陷落在一片汪洋中身不由己,不能自拔。一时被海浪推至浪尖,一会儿又被狂风掀落海底,一时又觉得整片海都飞升起来,直把她送到天上去。

林海平是被一双手摇醒的,一睁眼就看到了女儿林娜娜那张粉嘟嘟的小脸。他一把揪过林娜娜,把她高高地举在胸前,然后,就用自己硬硬的胡茬去扎她的脸。林娜娜快乐地喊着,躲着,好像又回到了跟爸爸在一起玩闹的快乐时光。

娜娜,别闹,让你爸再睡一会儿。许灵梅在一旁制止。

就不,就不,这是我爸爸,又不是你爸爸。林娜娜不听。

林海平听了,心里腾起一股幸福的感觉:等着,爸爸一会儿带你去堆雪人,买好吃的。

林海平感觉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才是他渴望的家。之前,他从没有过这么深的感触,感觉日子就是那么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可离开家这么久之后,才发现这样的平淡和普通是多么温暖而有滋味。可是他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与她们告别。待在一块儿,就给不了她们想要的幸福,给了她们幸福就不能天天在一起生活。

每次离家去上班,他都在凌晨出发。一是为了早点儿赶到矿上不耽搁下井,二是害怕林娜娜舍不得他拽着他哭。后来,林娜娜长大一些的时候,似乎懂了事,知道留不住爸爸,便在许灵梅的怀里听话地招手,跟他说再见,可一扭头,还是忍不住趴在妈妈的肩头委屈地掉眼泪。许灵梅对此也没有办法,明明舍不得放他走,还要起早给他收拾好衣物。

林海平亲孩子,到了矿上,就是再累再困,也不忘在睡前用宿舍里新安的电话给孩子打个电话。林娜娜在电话那头兴奋得睡不着觉,让他讲故事,要不然就让他唱儿歌。林海平刚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了两句“小燕子,穿花衣”,就把林娜娜逗得咯咯乱笑。笑过之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怏怏地说:爸爸,你回来吧,我要你回来给我讲故事。

林海平安慰她:爸爸不忙了就回去,爸爸给你讲孙悟空的故事,讲到你睡着。没讲几句,林海平自己倒睡着了。

林娜娜长得乖巧可爱,像她妈妈一样。

许灵梅是大矿出了名的美女,长发、细腰、瓜子脸,卫校毕业后,在矿职工医院当护士。有的工人垂涎她的美,为了能看她一眼,经常装作头疼发烧去门诊买药、打针,买了药,打了针还不想走,不是缠着许灵梅打问康复的办法就是东拐西拐地跟她拉扯些闲话。有的人在路上看到许灵梅,就在背后远远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这些人里,马小兵跑得最勤。

马小兵是大矿机电矿长的儿子,他自恃是“官二代”,感觉自己高人一等,比其他人有竞争优势,便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以为追许灵梅是手到擒来的事,隔三差五便给许灵梅送花、写情书、买礼物。可许灵梅不喜欢他身上的流里流气和纨绔味儿。她在卫校时就收到过无数封情书和礼物,对他们的这些套路早就有了“免疫力”。倒不是因为她有多清高,实在是她想找一个踏实肯干能托付终身的伴侣。那些追她的人,她不是觉得人家幼稚,就是看不上人家的油头滑脑,要不就是害怕人家的精明,她应付不来。

马小兵虽然令人讨厌,但他一出场,其他人自觉竞争不过便识趣地退避三舍,这倒让许灵梅多了一些清静。她也明确地告诉过马小兵,他们不是一路人,不合适,别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可马小兵死缠烂打,不达目的不罢休,颇叫人头疼。马小兵信誓旦旦地说:小梅,我对你是一片真心,海枯石烂都不会变。我爸也支持我。你跟了我,我把你当神仙供着,不让你吃半点儿苦。我爸你也知道,虽然是副矿长,可提拔个人也不是大问题,再锻炼个三两年,我就能去机电科当副科长,到时,你连班都不用上,我就好好养着你。

马小兵认为他说得如此真诚,又考虑得如此现实,许灵梅一定不会拒绝。可许灵梅一听他当着面叫自己小梅,就不由自主地起了身鸡皮疙瘩。而且,她才不想当那个养尊处优的“官太太”,她觉得那样的日子太无聊,也太没有安全感了。她回绝得很坚决:马小兵,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了,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就在她不堪其扰的时候,林海平走进了她的视野。

沉稳帅气的林海平手里提着两瓶酒站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还不认识林海平。只觉着眼前这个人高大、厚实,不大爱说话。林海平第一次看到她,居然有些脸红:许师傅在家吧?

许灵梅的父亲是林海平在队里的师傅,是个下了一辈子井的老工人。正是他一手把林海平从一个技校毕业的新工人带成了带班长。他觉得这个小伙子好学、上进、实在,有点儿像年轻时的自己,便把自己多少年的经验悉数传给了他。他没有儿子,有时就有点儿把他当儿子看的意思。不但技术上的事都教给他,安全上更是手把手地教。他本有心撮合两个人,可又有点儿摸不清女儿的心思,便一直没有说过。

林海平自打来过师傅家之后,许灵梅家里有个扛面换煤气罐的事就成了他的事,他倒不是想在许灵梅跟前表现,讨得她的欢心,实在是出于感激师傅一直以来的帮助。一来二去,俩人的感情水到渠成,他像傻小子郭靖讨得俏黄蓉一样高兴。

林海平调到柳沟矿工作以后,长年顾不到家里。马小兵见有机可乘,便时不时找些借口,向许灵梅表达关心:灵梅,海平总也不在跟前,家里有什么困难你尽管开口,我们俩是多少年的好哥们儿,你可千万别客气。灵梅,家里要是停了电,跑了水,记得告诉我,我一个电话的事。灵梅,你要一个人闷得慌,多聯系联系小翠,她闲得没事做,你们姐妹俩多唠唠嗑。灵梅,市里新开了个商场,我带你和小翠去逛逛。

许灵梅知道他的花花心思,从来也不搭他的腔。

马小兵自那年追求无果后,娶了生产矿长的姑娘李晓翠,算是门当户对。可他总觉得李晓翠样样比不上许灵梅,尤其不如许灵梅漂亮有气质。有时,他喝醉了酒,借着酒劲去敲许灵梅家的门:灵梅,我过来看看你家里有什么困难。这是矿上发的大米,我叫人给你扛回来了。许灵梅一开门,把马小兵堵在门外:马科长,谢谢你,咱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后我们家的事不用劳您大驾,你是有身份的人,可别让人说闲话。马小兵吃了闭门羹,酒也清醒了大半,他被许灵梅的话镇住,红着脸转身要走,许灵梅叫住他:马科长,大米麻烦您扛回去,我们家海平回来自己去领。

这些事,许灵梅从来没向林海平说过,她怕让他心里有了事,工作上不安全。林海平也放心许灵梅,她不是那种贪图享受爱慕虚荣的女人,不然,许灵梅也不会嫁给他。

林海平驾车行驶在这条他往返了二十年的山路上,无暇四顾两边的风景。他没有在意许灵梅的脾气,这么多年的夫妻,许灵梅也知道他的难处和身不由己。甚至,他有些感谢许灵梅,要不是她一心一意操持两个孩子的学习,一心一意地操持家务,他哪能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

他觉得,在他们的努力下,日子越过越有奔头。大姑娘已经大学毕业在北京找到了工作,二丫也已经十四岁了,八年前他又买了这辆车。连脚下这条路都比以前平整了许多。他觉得生活就是这样,再难的路也要咬着牙向前走,扛过这些艰难,路就越走越宽广了。

脚下这条回家的路,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刚来那几年,路况差不说,车也少。人们为了回家,不怕挤,十几个座的车里能塞下四十来号人。有一回,车子从大矿到柳沟,足足走了六个多小时,一路爆了四回胎。人人都知道有危险,不安全,却都不得不挤在车厢里。夹在中间的,脚一抬就放不回去了,站在门口的,脑袋得侧一路。遇到冬天,大早上就要往矿上赶,车厢内漆黑一片,空气混浊,整个车厢就像个密不透风的罐头瓶子,连吸一口新鲜空气都成了奢望。要是碰到下大雪,连鸟都不见一只,想来的来不了,要回的回不去,任你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也无济于事。

那个时候的柳沟矿也像一个封闭的罐头瓶子。矿上沒有电视,没有文体设施,更主要的是连女人也没有几个。先是几个大老爷们儿精力旺盛,无事生非,今天赌钱,明天打架,好像脱离了家庭的管制,一个个过起了自由快乐的单身生活。有的一拳头打进去两个月的工资,后悔不迭。有的撅起屁股受了一个月的苦,挣的点儿辛苦钱,一晚上全放在了赌桌上,只好每天啃干饼子充饥。害得常有家属从大矿风尘仆仆地赶来,不是当面训斥就是直接扣下工资卡,剥夺掉男人的财政大权。

后来,矿上分配来一批拣矸女工。后勤队、办公室也分进一批女工,单身工们眼前一亮,好像昏黑的世界射进一道七彩的光,一个个变得活泛起来,都想抢一朵花攥在手里。也有耐不住寂寞的人,在村里租了窑洞,来来去去,跟谁家的媳妇生出桃色的事。

许灵梅在大矿断断续续听到这些传闻,总不忘敲打一番:林海平,你可给我老实点儿,要让我听到半点儿风声,我们娘儿仨可跟你没完!

林海平每听到这些话,就冲她瞪眼:去去去,看你说的都是些啥,下井就把人折腾死了,还顾得上那些。你老公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

那谁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实人也免不了办糊涂事。

林海平做势要打许灵梅,许灵梅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看看,老实人变坏人,欺负好人了。

我有天仙一样的老婆,都没时间疼,还去逗人家小媳妇?

那可不一定,老婆再好,远水解不了近渴呢。你们矿上的人不是胡乱编排吗:柳沟待三年,母猪赛貂蝉呢。

都是人们信口胡诌的话,你还当真了。这不都是离家在外,没人管没人问的,心里苦闷,人们逗笑取乐嘛。矿上的工人,你还不了解?

那要是有人管有人问,心里就不苦了?就爱上貂蝉不爱老婆了?

我老婆就是貂蝉。工人们日子过得清汤寡水的,就爱乱开些玩笑,过过嘴瘾。调到柳沟矿的,哪个不是没门子没关系的实在人?一天天累得跟牛马似的。别听风就是雨。那谁家老婆,在电话里听说老公上山找小杜,非闹着要来,人家其实就是上山找野兔。你们啊,在家都成那什么,惊弓之鸟了。整天一惊一乍的。

那可不一定,那万一他真是上山找小杜呢,天高皇帝远,谁知道?

许灵梅的担心其实不无道理。她同一幢楼里的两个姐妹都是柳沟矿的家属,一个闲极无聊,爱打麻将,打着打着,就跟别人打到了一起,家里孩子也不管,好端端一个家,硬生生给毁了。另一个,听说老公在矿上有了相好的,起初还不信,结果有次探亲还真让她撞到,一气之下,离了。许灵梅可不想苦心操大两个孩子,竟把自家的老公搞丢了。

许灵梅是标准的贤妻良母。本来,她在医院有一份工作,后来,生了二姑娘,自己也落下些病根,便索性办了停薪留职,在家里专职操持家务,照顾了老大照顾老二,让林海平省了不少心。两个姑娘都特别懂事,而且品学兼优,尤其是大姑娘,学习用功又争气,毕业后,在北京找到了可心的工作。为此,许灵梅很是得意了一阵子,自豪地冲林海平说:这还不都是我的功劳?知道我的辛苦了吧!

每当此时,林海平就总让着她:对对对,全是你的功劳,你是咱们家最大的功臣。他说这话,说得干脆,可心里又透着点儿酸,好像他从没为这个家做过什么似的。说完,林海平的手就不老实了,还没碰到许灵梅的腰,许灵梅就用眼斜了一下书房的门:二姑娘正写作业呢。

说起二姑娘,让林海平多少有些尴尬。

没去柳沟矿时,他能天天在家,大姑娘跟他也腻歪,老往他的背上爬,不是让他举高高,就是让他讲故事。而这个二姑娘,跟他却很是生分,好像他只不过是一个名誉爸爸。这也怪不得孩子。他长年不在家,在二姑娘的印象里像没他这个人似的,休息时,在家还没混个脸熟,转天又不见了,好像他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而是突然造访的客人。他想方设法要讨好二姑娘,每次回家,不是买个布娃娃,就是要带她出去玩。可二姑娘一点儿也不领情,见了他总往一旁躲。有一次他回去,亲昵地要抱二姑娘,二姑娘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吓得直往许灵梅的怀里缩。他讨了个没趣,一肚子惭愧。许灵梅还直埋怨他:谁叫你不回家,孩子都不认得你了!

许灵梅越是护着孩子,孩子就越是依赖她。在二姑娘的世界里,她从没感觉到生活中没有爸爸这个角色有什么不好,反而一看到爸爸,就害怕爸爸要把她从妈妈身边带走一样。

有一次,他提前打了电话告诉许灵梅说要回家,许灵梅说正好,我在别人家帮忙,你去接二丫,孩子上了幼儿园,你可一次都没接过呢。林海平兴冲冲地跑到学校门口,谁想二姑娘死活不跟他回家,硬是在校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才等到她妈妈。

林海平的心被扎得千疮百孔,感觉这个爸爸当得无比失败。他觉得自己有时都比不上孩子的老师。孩子见了老师还礼貌地说一句老师好呢,见了他,连一声爸爸都叫不出口。他有气无处撒,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大概孩子大了就好了吧。

可是,长大了的二姑娘跟他还是有隔阂。二姑娘上了初中,有次礼拜天,在家玩游戏,正休息的林海平见了,免不了责怪几句:有点儿时间还不好好复习功课,饭都顾不上吃,是不是还要给你端进去啊!他的话说得有些重,二姑娘当时就怼了回去: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从小到大,你陪过我多少时间?

林海平一听顿时泄了气,竟不知如何辩驳。他确实陪伴得少,孩子的家长会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可这由不得他。但孩子不管这些,谁在眼前,谁陪得多,就跟谁亲。林海平回家少不说,到了家里,孩子也只顾着做作业,好像就在饭桌上能说上那么几句话,一说又都是关于学习的,孩子不愿意听。可他又不想事事顺着孩子,惯出毛病再没人管得住,到了儿还是害了孩子。可是孩子不懂这些,她理解不到林海平背后的付出,还埋怨他干涉自己。

许灵梅有点儿看不下去,训了二姑娘几句:二丫儿,怎么跟爸爸说话呢?爸爸不是为了你好嘛。别玩游戏了,饭都要凉了。说完,又拿眼睛剜了一下林海平,意思是说,看你这个爹当的。

林海平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又想起流传在工友們之间的一句话:到了柳沟毁三代。可不是咋的,老人管不了,孩子顾不了,老婆见不上,年轻人找个对象都难。

虽然他每次回来,都要到父母家里去看望,幸亏他们的身体还硬朗,真要是有个生病住院的,他林海平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过来。至于大矿的那些朋友,他刚去柳沟那几年,每次回来,见了他还热情地招呼着去坐一坐,喝一顿酒。后来,时日一长,来往少了,情分上也疏远了很多。只有谁家办事的时候,他能去随个份子,续续人情。别人家的双休日,可以跟着老婆孩子逛逛街,看场电影。柳沟人的双休日都消耗在上班和回家的路上了。有一次,许灵梅跟他一起去买菜,走着走着,忽然觉得有些别扭。林海平扭头问:怎么走着走着落到后面了?许灵梅脸红了一下儿,笑道:总不在一起走,有些不习惯了。

难得有个休息日的柳沟人编了几句有意思的俏皮话:回到家里,两口子第一天是情人,第二天是亲人,第三天就是仇人。

好像真是这么回事。离家在外的人,一上班就是十天半月的不回家,见个面儿都难,说个话儿也不容易,好容易回到家,夫妻俩小别胜新婚,如胶似漆,真像情人一般。第二天,过了热乎劲,感情淡了下来,该干啥干啥,家里积攒的事要想法子处理一下,又显得像亲人一样。到了第三天头儿上,俩人都有些不对劲了,你嫌她啰里啰嗦唠叨个没完,她嫌你眼里没活儿连个水龙头都不知道修,就知道约朋友去喝酒,于是,吵闹一番,不欢而散,你给她一张冷脸,她甩你一个冷背。这个说,还是我们在柳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落个省心、自在、耳根子清静。那个说,家里啥啥都指望不上,一天就知道添乱,不是抽烟就是睡觉,快上班去吧!好像他们的生活方式早已变得格格不入、无法融合。好在,谁也见不得谁的时候,那一个又该上班去了。等一分开,又各自在心里生出许多挂念。

可是孩子还不懂得挂念。在二丫的意识里,只有妈妈才是她的依靠。

林海平开车有些慢,背阴处的路面上结了薄薄的冰,有些滑。他不敢快,怕出事,可是心里却有些急。倒不是担心家里真会有什么事,而是柳沟人都有这样的习惯,一有了回家的机会,就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回去。好像在路上的时间就是浪费。

如果他在家,家里许多事就不是个事儿,可是他不常在家,连拧个灯泡换个保险丝都是事。他知道自己的累,也深知许灵梅的不容易。那些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家务,连同孩子的饮食起居、学习功课,能消耗掉一个人所有的精力。管两个孩子并不比他管成百十号人轻松。许灵梅的脸上也已显露出岁月的痕迹,她常常瞅着镜子里额头上爬出的细纹和青丝中跳出的白发感叹:唉,岁月不饶人,这两个姑娘都把我催老了。她不知道二十年的时光是怎样悄然溜走的,似乎一直没有闲暇想这些问题。回忆起来,脑子里全是关于孩子的事:娜娜中考了,娜娜高考了,娜娜上了大学,娜娜工作了,二丫三岁了,二丫上初中了……她觉得,自己的纪年法,完全就是两个孩子的成长史。

林海平的车开进了市区,城市的车水马龙、人声喧嚣一时让他忘了自己是个与黑暗为伍的人。二丫一上初中,他们就搬到了市里的新家。新家是学区房,就为了孩子上学方便,能选择一个条件好的学校。新家的装修是许灵梅一手操办的,他没有时间细细过问,索性全交给许灵梅,好像许灵梅才是这个家的户主,他只是这个家的一个打工者。他有时觉得,再好的家对他来说都像个旅店,这个旅店,从大矿搬到市区,一年到头,住不上几天,回家跟出差似的,回来把工资一交,自己就该回去上班了。到后来,工资直接打到卡里,他要带点儿花销,还得向许灵梅申请。

许灵梅虽说信得过他,但也操着点儿提防的心。除了生活费给得充裕一些,其他开支管控得很紧。有时,遇到办婚丧嫁娶的事多,要随礼,他还得说出个子丑寅卯。

他想起柳沟的一个老工人老钱来。老钱虽然姓钱,可是一分钱都不舍得花,手里也不留一分钱。工资开多少就全额交多少。

人们纳闷,问老钱:一分钱不花,你怎么生活?

老钱自有他的办法:洗脸有矿上发的毛巾和肥皂,穿衣有矿上的工装,去食堂打帮,不要工钱,能管三顿饭就行。坐班车十块钱,帮司机师傅擦擦车,车票也免了。我跟人们也不走礼,各过各的日子。互不来往,两不相欠。

人们啧啧称奇,纷纷向老钱竖大拇指,可暗地里都说他天生就是来受苦的,只知道挣钱,不知道享受,跟个机器一样。

老钱有一个月开了一千一百一十一块钱,有人调侃他:你们猜,老钱这个月的工资给自己留了多少?

人们一下子来了兴致,有的人猜一百,有的人猜十块,有的人说,不会只留一块钱吧?

错,一块钱都没留,全拿回家交给老婆了!老钱这人,要钱不要命。那次让风门挤住胳膊,都不肯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一天也不舍得休息。硬是让领导逼着去查,一查,骨折。就那样,吊着绷带又来上班了。你们呀,看看人家老钱,乱花钱都感觉是造孽。

林海平做不到老钱这样,他也不主张队里的弟兄们对自己这样“刻薄”,可要是遇到赌博的人,他一点儿也不客气:十个赌九个输,我要发现你们谁手痒痒,往赌桌跟前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派出所我不一定会叫,不过,你们的父母、老婆,我一定会叫。到时候,看你们怎么有脸面跟家里交待!血汗钱是怎么挣的,你们比我清楚,别不知道心疼。我看,你们快忘了那会子捡菜叶子吃的光景了。

林海平自小没有这些不良嗜好,就是爱抽两口烟。许灵梅劝戒过几次,也老提醒他多吃点儿水果,多吃点儿肉,多保重身体,别不会照顾自己。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和安危对这个家有多么重要。工作这么多年,他看到过好多起工伤事故。那些生机勃勃的家庭,因为一个人的倒下,就像一下被抽掉了顶梁柱,轰然间倒塌,妻子老人以泪洗面,孩子孤苦无依,整个家就像陷入泥沼的老牛,苦苦挣扎,难以自拔。他可不想让自己的老婆失去老公、两个孩子失去父亲。作为队长,他也不想让哪个工友在他手里出个闪失。他觉得,爱护自己是最基本的责任,有了安全,才能有个安稳的家。

快到家时,林海平在小区外的菜市场买了二斤猪肉一斤芹菜,计划包饺子吃。要上车时才发现自己的车简直像是从煤堆里扒出来的。可他急着回家,没工夫去洗。他对车说:老伙计,让你跟着受委屈了。

林海平摸出钥匙,进了家门,一种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许灵梅正在厨房张罗着做饭,听到开门的声音,以为是二姑娘,头也不回地说:放下书包,洗洗手,准备开饭了!

林海平故意大声逗她:书包忘学校了!

他想着给许灵梅一个意外和惊喜。没想到,许灵梅还别着劲,一点儿面子也不给:还知道有个家啊,没做你的饭!

她说的话也是实情,你不是工作忙回不来吗,我哪儿知道你哪天能回来,有本事,最好别回来了。她还生着闷气。

林海平倒也不怪,换了鞋,脱了外套,凑上去想搂许灵梅的腰,被许灵梅啪地打了一下手。

来来来,老婆辛苦了,辛苦了,今天尝尝我的手艺。林海平带着歉疚献殷勤。

许灵梅就撂下摊子由着林海平忙活了。

林海平在柳沟的时候,吃不惯食堂的饭,就跟几个工友搭伙租房做饭,一做就是多少年。厨艺说不上多高,家常菜倒也不在话下。有时为了打牙祭,专门上山套野兔子吃。他们几个人在一起开灶,你炒菜,他和面,各亮各的绝活儿,同事间倒像过日子一般。他觉得,那倒是个不叫家却更像家的地方。一起做饭一起吃,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彼此熟悉,相互了解,每天在一块儿说说笑笑,推杯换盏,相处的时间比跟家人多多了。不过,今天,倒也用不着显摆什么手艺,他多和了一点儿面,做抿尖,又做了碗西红柿卤,饭就有了。

刚做好,二姑娘也进了门。二姑娘瞅他一眼,只是觉着有些奇怪,居然没有开口喊他。他似乎早已习惯,赶紧招呼娘儿俩坐下吃饭。

吃过饭,林海平赎罪似的把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拉开冰箱看了看,冰箱好好的。

他又觍着脸去逗许灵梅:长本事了啊,掌柜的,学会拉黑名单了,快把我拉出来,别让人家笑话。年底事情多,我这不是一准假就飞回来了嘛。

许灵梅在床上躺着,不理他。听了他的话,又特意翻了个身,给了他一个冷屁股。

林海平爬过去,要去摸许灵梅的腰,许灵梅没好气地抖了下肩膀。林海平再伸手去拿她的手机,许灵梅抬了下胳膊,把手机压在了枕头底下。林海平讨了个没趣,侧过身要寻思个什么法子,没想到,竟沉沉地睡着了。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身上多了条毯子。许灵梅正在卫生间忙着洗衣服。冬天天短,外面,天已经黑了。

好美的一个觉,他感叹道。说来也奇怪。在柳沟时,林海平好像从来不知道累,每天生龙活虎精神百倍的,开完矿上的调度会,就去开队里的班前会,刚挂了调度室的电话,又接起生产科的电话。下了井,在掌子头一扎就是七八个小时,有时要处理故障,能十多个小时不出井。可只要一回到家里,脑袋一沾枕头,立时便能呼呼大睡。好像缺下了千年的觉,能睡到地老天荒去。好像在家里,才能彻底地放松自己,什么事都不用想,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场美梦。

家就是这么神奇的地方。他在柳沟的宿舍里、任务室里,常常不自觉地就要点一棵烟抽,像有解决不完的烦心事。有时出了井,也要先坐下来点一棵烟过过瘾。回到家里,却一棵也想不起来抽。

起了床,林海平想起要做顿饺子的事。一进厨房,饺子馅竟已拌好。

还是老婆好!林海平一边帮许灵梅晾衣服,一边讨好她。

好什么好啊,再好也没有柳沟好。家不就是你的客栈嘛,累了就回来住两天,住够了又见不着人影了。天大的事也把你招不回来。

你老公又不是矿长,矿长也不能说回就回啊!

柳沟离开你,是不是就不转了?孩子这次考试,发挥不好,一下儿后退了二百多名。你知道二百多意味着什么吗?林海平说你也不用着急,发挥失常一次,也正常。也不能老让孩子保持在前二十啊,那压力多大?让她长长心,也好,骄兵必败,这下儿,她不横了吧。

许灵梅说,不着急?学习一步跟着一步,一步落下,步步落。下次再考砸了,就追不上了。考不上好高中,能上好大学?找不到好工作,让她到矿灯房上班吧!

看你说的,在矿上怎么了,矿上也能出人才。二姑娘这么用功,不会比娜娜差。吃过一次亏,以后肯定会追上来的。孩子自己要强,你可别当着面说孩子。

我就是不敢当着她的面直说,才急着让你回来想想办法的啊。你看,头发都白了好几根。许灵梅把头发侧到林海平眼前,语气里满是着急、无奈和委屈。

我看啊,咱俩谁说都不管用,抽空,让她姐问问原因,人家姐妹俩亲,能聊到一块儿。你也别给孩子多大压力,她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我看比我们下井还累。

两个人边包饺子边聊,不一会儿,圆鼓鼓的饺子齐整整地摆了一案板。

晚饭后,二丫卧室里的灯亮到很晚才熄灭。两个人又聊了很久,林海平才想起自己的“作业”还没交。在矿上,任务重,事情多,他早把这些事忘得一干二净。偶尔半夜被井下的电话吵醒,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想起许灵梅的百般好,又直把她想到梦里去。

许灵梅每天都困得没精神,心情又不好,可架不住林海平的哄勸,终于半推半就地收了他的“作业”。

第二天是周六,二丫不用去学校。林海平本来想带着母女俩去趟商场,陪她们散散心。可孩子要赶作业,没时间,他们俩也不想撇下孩子一个人在家,便都窝在家里,享受小家庭难得的温馨时光。

许灵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时地看一眼手机,关注的都是学校家长群里的事。林海平把脑袋枕在许灵梅的腿上。两个人没开电视机,就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你们柳沟现在怎么样?许灵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什么怎么样?

还有什么,那几年,总有故事传到大矿,弄得沸沸扬扬的。

你怎么关心起这些事了。

我是想起赵卫东家那个孩子了,怪可怜的,性格有点儿孤僻,不爱跟人说话,不大服管。好像在三中,好像比咱二丫高一个年级。

是受了他妈妈的害了。赵卫东的老婆,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家闲着没事做,被人下了套,骗过去打麻将。孩子饿了要吃饭,都顾不上做,结果越赌越输,又不敢跟赵卫东讲,被人家哄着,睡觉还债,赵卫东血气方刚的,哪受得了这气。闹了两年,最后不还是离了嘛。赵卫东哪有时间管孩子,他父母年纪那么大,更管不住。

唉,怪可惜的。赵卫东当初为了追花花,可是下了不少功夫。花花不是还去过你们矿吗。

去过也白搭,知道挣钱辛苦,还敢去赌。

听说赵卫东后来娶了你们矿上一个女工?

这就是缘分了。我们第一次去柳沟,车上拉的那个王慧玲,你还记得不?他老公在大矿,那年跑出租,想多挣两个钱,结果天黑赶路,出了车祸,死了。

是她老公啊?那几年日子都不好过。这么说,她老公也是个好人,知道给家里增加点儿收入,就是有点儿可惜了。

王慧玲刚去柳沟那会儿,孩子才刚断奶。听人说,天天哭鼻子。到柳沟上班的女人没有不哭的。让你一个月见不着孩子,估计你比她们哭得还凶。

那当然了,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哪像你们男人,对孩子不闻不问的。她嫁给赵卫东倒是合适。

都在柳沟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赵卫东嘴甜,又勤快,王慧玲也贤慧,两个人知冷知热,在一起相互是个依靠。不知道内情的,说俩人在一起鬼混,哪知道人家俩人是真心在一起过日子的。

反正那会儿感觉挺乱的。

不是乱,是苦。在外边的人,同病相怜哩,尤其刚去那两年,都无依无靠的。女人们有了难处,男人们帮一把不是很应该的嘛,都一个大矿出来的,男人们做不了家务,女人们给缝个扣子、洗个衣服,也能理解吧。就是有些人闲着没事干,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把好人都说歪了。

那缝扣子也不能把两个人缝到一块儿去吧?

谁和谁就缝到一块儿了?你们就是太敏感了,那边苍蝇拍个翅膀,到了大矿就成了台风。

嘁,不敏感能行?隔着那么远,不看着点儿,再落个人财两空。你别也有了相好的,瞒着我不让我知道,要不然,整月整月也想不起个家。

许灵梅其实没什么真凭实据,猜疑也不能说没有过,可这么多年下来,他坚信林海平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她就是存心想拿林海平取乐,借机给他上上课。

林海平也故意气她:要有相好的,我跟人家过了,早跟你离婚了。到时候,我领上娜娜,你领上二丫,咱们各过各的。

许灵梅一听,举起拳头直往林海平身上捣:好你个林海平,敢跟我说离婚了。这么多年,我在家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为了你们林家?要是离了婚,孩子全归我,你就自个儿过吧。

林海平笑了:叫你再胡乱猜疑,胡说八道。

许灵梅使劲掐了一下林海平。林海平疼得要喊没敢喊出来。两个人忽然间都安静了下来,许灵梅望着窗外,想起了一路而来的不容易,她和林海平虽然聚少离多,可互相信任,再苦再难都熬过来了,日子也越来越好。她低头看到林海平有些憔悴的脸,不禁伸出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林海平一把抓住,攥到了掌心里。林海平这时才发觉原先那双柔嫩的手,已变得有些粗糙。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响亮。林海平以为是队里有了什么要紧的事,拿起来一瞅,是娜娜打来的。林海平接起电话,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大姑娘的哭声:爸,你跟我妈吵架了?你们要离婚?

离婚?林海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离什么婚啊,今天周六,你没休息吗?我和你妈都在家呢。二丫也在。

你可别骗我,爸。二丫在微信上啥都跟我说了。说你不要我们了,要跟我妈离婚。爸,你是不是有了相好的,爸,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我这就往回赶。林娜娜说得急促,根本不容林海平细说。

林海平再打电话,大姑娘没接,让许灵梅打,也是没接。又赶忙打给她们单位领导,解释了一番,让千万留住闺女,别让她来回折腾。

二姑娘也流着眼泪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一出来就偎在许灵梅怀里,愤愤地盯着林海平看,那眼神就像在仇视一个陌生的坏蛋。林海平有些恼火:二丫,你都跟你姐说了些啥啊?什么离婚不离婚的?

二丫瞪着一双泪眼,只是不言语。

许灵梅意识到问题可能有些严重,一边帮着孩子擦掉眼泪,一边哄劝:没事儿没事儿,我跟你爸闲聊天呢。你要能联系上你姐,快别让她往回跑了。天气这么冷,别再冻感冒了。你安心写你的作业,都操的什么心啊?这孩子。

劝了半天。二姑娘仍是将信将疑。她本来就跟林海平的感情有些疏远,书房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吵闹。又听到他们说什么结婚离婚,便觉得客厅的“那个男人”要抛弃她们娘儿仨,她感觉自己无能为力,也无法承受,便一股脑儿把自己听到的“事实”全都在微信上说给了姐姐。

二姑娘出生的时候,林海平已经在柳沟矿工作了六个年头。女儿出生那天,比预产期早了两天,给原本要过两天才休息的林海平来了个措手不及。等林海平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时,一个崭新的生命正在许灵梅身旁安睡得像个天使。

二丫一天天长大,在她的印象中,林海平完全是一个生疏的客人。這个“客人”忽然在哪一天跑到家里要伸手抱她,像要把她从母亲身边带走一样可怕。有时又买了好吃好玩的东西“不怀好意”地凑过来逗她,让她感觉出更大的不安全。他就像妈妈常说的那种“坏人”,用一颗糖果就能拐走一个小姑娘。等她再长大一些的时候,才知道眼前这个熟悉的“客人”应该叫作“爸爸”,可又感觉“爸爸”两个字怎么也喊不出口,因为眼前这个应该叫“爸爸”的人跟别的同学的爸爸不一样,别人的爸爸每天都在,可自己的爸爸经常不回家,不回家大概就是因为“不爱”吧?她总这样想。不但“不爱”,还经常让妈妈数落,让妈妈数落的爸爸一定不是个好爸爸。可这个“坏”爸爸有时还要责备她,这让她更加与他在心理上拉开了距离。别人的爸爸多好啊,可以牵着孩子的手去散步,去游玩,可以把孩子抱到怀里,骑到背上,或者扛在脖子上,可自己的爸爸连见个面都难。如今,这个“爸爸”终于露出“真面目”,要弃她们而去了。

劝走二姑娘,俩人无奈地笑了笑,感觉玩笑开得有点儿大。可又感觉二丫的心思也太重了。

叹息了一会儿,林海平幡然醒悟一般叫道:好你们仨啊,这是要合起伙来造反?怎么矛头都对准我了?你平时都是怎么在孩子们跟前说我坏话的?林海平出了一头冷汗,脑子里还有点儿蒙。

让你再不顾家!哼!

去去去,赶紧再打一下大姑娘的电话。别让她想多了。

电话还是没打通。大姑娘单位的领导却打来了电话:家里没事就好,娜娜那边我已经安顿好了,你们放心吧。

两个人终于放下心来,许灵梅的气早消了,她专门下楼给林海平买了杏花汾和猪蹄子。

下午,林海平买了些牛奶和水果,去看望了一下儿父母。两位老人许久不见儿子,抓住他的手聊了个不亦乐乎。

回到家里,吃过晚饭,林海平无所事事,一副百无聊赖空落落的样子。好像從紧张的工作节奏中掉出来,一下无法适应一般,便又缠在许灵梅跟前,拿她寻开心。可两个人再不敢扯敏感的话题,只是聊一些家常。正说着,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一开门,林海平一愣。居然是大姑娘:娜娜?!你怎么跑回来了,单位不是有事吗,来回地折腾啥呀?不是说好了家里没事吗。

没事,没事,等有了事,啥都来不及了。林娜娜语气中带着急切和责备。

二姑娘听到动静,也从书房里跑了出来。像终于盼到救星一样:姐,你看他,要跟咱妈离婚。

许灵梅赶忙打劝:这孩子,快别添乱了,让你姐先暖和暖和。不是早跟你说了吗,我就是数落数落你爸。

大姑娘刚要说话,眼泪倒先夺了眶:妈,你可看紧点儿我爸啊,爸,你可不能不要我们啊!你要真跟我妈离婚,我们仨都不管你,老了也不管。

林海平又好气又好笑:天爷爷地奶奶,你们要咋样啊,我离哪门子婚啊。真是一波未平一波起,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的小姑奶奶。看把手冻的。

林娜娜终于搞清了事情的原委,心里这才踏实下来。打小儿,她生活在爸爸的宠爱和妈妈的呵护中,后来有了妹妹,感觉他们一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庭。虽然爸爸难得见一面,可她了解爸爸的苦,也知道妈妈的难,学习上用功,不用他们过多操心。她原本不相信父母会突然离婚,可二丫不会说假话,又不能不信,便慌乱地给家里打了电话。打过电话,心情终于放松了一些,可心思全不在工作上,坐在那里胡乱想了一通,越想越怕,终于沉不住气,请了假,坐高铁赶了回来。一路上,她都在心里反复说着,不可能不可能,可又无法完全肯定。她甚至想,如果爸爸真的变了心,她该怎么办?她一定会拼尽全力保全这个完整的家,她不会允许这个幸福的家庭有一点儿瑕疵,更不许它支离破碎。等她知道这件事完全是一场误会后,又有些嘲笑自己草木皆兵,嘲笑自己居然会相信二丫的话。可能是出于太爱这个家,或者自己离家半年多,真的有些想家了。她如今也正在处对象,她处对象的标准第一条就是忠诚,她可不想父母给她做出个坏榜样。

第二天,林娜娜又要急着回单位。许灵梅左劝右劝,有些不舍地说:回都回来了,就多住两天呗,趁着你爸也在家。咱们一家四口有好些日子没有团圆过了。

你们俩不闹腾比什么都强。林娜娜装作气恼的样子说,年底单位事情多,春节放假我就回来了。妈,你别老逗我爸了。

俩人觉得孩子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像她倒成了家长,他们俩竟成了要被人管教的孩子。没办法,俩人知道留不住,只好开着车又把大姑娘送到车站。

返回的路上,林海平不禁对许灵梅感叹:这两个闺女可让你调教好了,我堂堂一队之长,怎么说也管着近百号人,真拿你们没招儿。大的数落,小的数落,还要把我整成孤家寡人,这要退了休在家,还有没有我的话语权了?我看是活不出来了!

许灵梅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就好好在矿上安心上班、安心挣钱吧,别有什么歪主意坏心思。看出我们娘儿仨统一战线的力量了吧?

林海平无言以对,一肚子委屈。感觉到了自己的势单力薄。他一直觉得,他是这个家当之无愧的一把手,掌握着这个家的方向盘,这辆车往哪儿去都是他说了算。可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个拉车的毛驴,许灵梅才是那个指引方向的人。

车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越下越大,车子都有些打滑了。

这下儿好了,能在家好好歇两天了。二十年里,这样相处的时间似乎不多。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

葛东兴:山西襄汾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月色》。供职于山西焦煤汾西矿业贺西煤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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