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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夜晚的人

2021-06-06夏群

阳光 2021年6期
关键词:小宝

夏群

第一夜

屏住呼吸慢慢摊平身体,我觉得自己是一棵已经弯曲的老树,正被人强行扳直,身体,特别是腰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过零点了,我还不想睡,不想睡的其实是思维,而不是身体。视线跟着墙上石英钟的秒针一圈儿又一圈儿地转动,机械、木讷。谢立书还没有发来消息,这是自我们认识以来第一次一整天没有联系,我觉得有点儿委屈,扭头把视线从窗户送到夜空。白天下过一场雨,此时却有星星在闪烁,有若隐若现的虚幻。猜测他失联一天的原因,被妻子发现了?车祸?手机丢了?还是感染了新冠肺炎被隔离了?我感到惴惴不安,打开微信对话框,输入“晚安”二字,看着那绿色的光标闪动了六十次,还是删掉了。

“我靠,你这蠢猪!”隔壁小书房里王烁把键盘敲得“啪啪”响,不断地骂屏幕背后的游戏队友。声音太大,惊得小宝手脚抽动了一下,我拍了拍他的胸口,摸了一下他汗湿的额头,想起身去告诫王烁一下,但腰酸胀得难以起身,终是放弃了,很多时候我就是缺乏说做就做的果断,也可以说是冲动感,说话做事总是慢别人半拍,所以我也不轻易发火,像一杯半温不烫的水。从前有亲戚说我是那种被老虎追赶还要回头看看它是雄还是雌的的人,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凌晨两点钟,王烁终于消停了,谢立书的消息一直不见来,我强迫自己入睡。在梦中,弄清楚了一件事:小学的时候,有一次,同学们和老师一起打雪仗,不知是哪个男孩子下手太重,让老师蹲在雪地上哭了起来……在梦中我才明白,老师不是被打哭的,白茫茫的天地中,和一群孩子打闹,她是被那景象触动了,毕竟在那个年纪,已经没有人陪她打雪仗了。醒来,才凌晨三点,我很疑惑,这么高深的真相在梦中是怎么知道的呢?可惜怎么想,都只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概念,得知的过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是一个被梦缠绕的人,一个夜晚几乎没有深度睡眠。每次醒来都因为梦魇而头痛欲裂,但我仍然喜欢做梦的感觉,毕竟只有在梦里才会有那么生动精彩的事情发生。

不知不觉又翻了一下谢立书的朋友圈,他的微信名叫“天色已晚”,当初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心颤动了一下,想起小时候,在夏夜的院子里,躺在竹床上,看满天星星以虚幻的速度慢慢推移的情景,我是一个喜欢夜晚、喜欢遥望星空的人。他的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但这三天他并没有动态,于是朋友圈一片空白。我盯着那空白发了一会儿呆,又将他的头像放大了仔细观摩:那是一个雪夜,一盏昏黄的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传递出寂静、孤独的情绪。这是一个有审美能力的男人,

相识很寻常。大学里我学的是动漫设计,毕业后进了一家广告公司从事平面设计工作。不记得怎么进的一个动漫设计微信群,而谢立书也在里面,他在杭州,是做动漫3D建模的。后来没多久,他就自己独立创业了。他在群里几乎不说话。有一次,我问群友一个专业性的问题,他却回答了。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时间背景是个夜晚。

“亲爱的,怎么了,生气了吗?”夕阳余晖照在水面上,谢立书笑嘻嘻地拿着一把野花野草递给我。“送你的,好看吧?”

我有点儿想哭,因为告诉过他,我喜欢野花野草胜过花店里的名贵花朵,野花野草的幸福就是能够自由生长,不会被拿到花店出售。

“你去哪儿了?”我含着泪问。

“不管去哪儿,我的终点都是你。”

“不行,你必须说清楚。”

“你怎么和其他女人一样变得这么胡搅蛮缠?”

“其他女人?”

谢立书生气地将野花野草扔在地上。

我看着颤动的狗尾巴草被金色的夕阳镀上一层梦幻的颜色,闭了一下眼睛,准备妥协。睁开眼再看谢立书的时候,发现他的五官变得模糊,最后成了一个没有脸的怪物。我张大嘴巴,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胸闷得透不过气来,想起尤内斯库的《头儿》里那些没有头却亲吻的人。

“李景,怎么又没做早饭?”王烁的喊声将我从可怕的噩梦中拉回现实。我瞪着眼睛看着屋顶怔了几秒钟:“你……你去……外面吃吧。”

王烁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走的时候关门的声音很响,已然表达了他的情绪。

小宝醒了,手舞足蹈,睁着乌溜溜的星空一样的眼睛看着我,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我的眼泪顷刻就下来了,但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第三夜

“人生为什么过成了这个样子?李景。”

我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很多次。答案我并不知道。于是我只能告诉自己,每个人的人生都类似,那些光鲜亮丽的面目下面,都有各自的悲戚,生而為人,就是来人间受难渡劫的。

我对唯一的闺蜜朱莉说,我可能得了产后抑郁症。但我并没有告诉她,我认识了一个叫谢立书的人,我可能爱上他了。这种事情,无论多亲密的人都是不能说的。当时的她正和老公在外面吃火锅,她说:“产后抑郁怎么可能现在才体现,你都产后多久了?你就是这疫情期间在家里闷出来的病,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有的话就两顿。”

“算了吧。”我说,“带孩子不方便,也不想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

王烁还没有回家,谢立书也还没有消息。我站在窗前,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绞着窗帘,第一次拨通了谢立书的电话,“嘟——嘟——”声响起,我的心“怦怦”乱跳,但响到第七声的时候,有女声传来:“您所拨打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后,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更怕他知道我有口吃的毛病。床上的小宝正在专心致志地玩一个小恐龙布偶,他像知道什么一样,抬头看着我笑了一下,那笑容让我暂时忘记了一切。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拖地,慌忙扔下拖把,抓起手机。居然是一条好友验证消息,请求人是谢立书。

通过验证后,我质问他什么时候将我删了?为什么这么残忍,知不知道这几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说他都知道,因为感同身受。说老婆发现他和我的聊天记录了,为了保护我,才删了我。

“我并不想破坏你的家庭,我只是把你当作一个可以分享心事的好朋友。”我说。

“亲爱的,你这话让人难受。”他说,“再等等,我相信我们会有很好的结局。”

但我生气了,或者说赌气了,聊天不欢而散。

母亲打来视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喂小宝吃米糊,我瞥了一眼,没有去接。小宝有些兴奋地看着那乱叫的手机,挥舞着双手,打翻了我手中的碗,米糊洒在睡衣上,我没有立刻去收拾,而是看着那黏稠的米糊慢慢地从衣服上滑移,悬而不落,我觉得自己就像这米糊,最终会“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人生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母亲发来一条语音:“怎么不接电话,这么忙吗?你婆婆没有过去帮你们带孩子?”

大四那年,二胎政策开放,母亲去外市一家私人诊所接通了结扎过的输卵管,试图为我和妹妹再生个弟弟。我们强烈反对,脾气大的妹妹甚至吼着:“多大年纪了,还瞎折腾?是怕我们以后不养你们吗?”那时候妹妹正在读高中,这件事直接影响了她的高考,最后上了一个专科学校。

“你们以后有自己的家庭,怎么能管得了我们?再说,不能让李家的香火在我这里断了。”母亲理直气壮。没有儿子这件事,让母亲在村里二十多年来都矮人一截,当然,这也可能是她的自我感觉。

一年后,母亲真的怀孕了,可是因为她的子宫肌瘤,这个孩子两个多月的时候胎死腹中了。那次流产对母亲的打击很大,她迅速憔悴苍老,我却暗自庆幸了好久。后来我觉得自己有些恶毒,特别是在我怀了小宝的时候,才稍微理解了些当时母亲的心境。

这个打击还是没有浇灭母亲迫切想要儿子的决心,吃中药,调理身体,积极备孕,但再也没有怀上,在无望中等待的过程,让母亲变得敏感多疑、暴躁不安。我和父母的关系再也没有修复到以前的状态,虽然以前我和父母也不是特别亲。我们这种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与父母之间的交流局限于吃喝与学习,小时候看电视,特别羡慕那些与父母关系很亲密的小女孩,比如坐在爸爸的肩头、放学扑向妈妈的怀中、父母和孩子用日记交流……我的记忆中没有这样的场景,或许,他们对子女的爱,是用其他方式表达的,但那种方式是什么,我一直没有找到。

我在省城工作一年后,还是白纸一张,没有哪个男人在我的生命中留下痕迹。但我从来没有产生过失落感,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期待恋爱与婚姻,看到大学同学们由爱得死去活来到毕业时的分道扬镳、已婚女同事们对婚姻生活中鸡零狗碎的抱怨,我有些庆幸自己还是一个人。人是需要独处的,脱离父母,但又未组建小家庭的生活,大概是人生中最自由、最珍贵的时光了。看到朱莉,我也偶尔会怀疑自己的观点。朱莉和她老公是大学同学,两个人都还是初恋,结婚四年了还黏得很。

那些想法或许是我唯一能给自己做的积极的心理建设了,假如我没有口吃的毛病,假如我长得稍微好看一些,一切都将不一样。自卑这种东西,谁都有。只是有些人隐藏得好罢了。

微信提示音再次响起,是王烁发来的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开门。

我拿着酒精喷壶站在门口,王烁进门看到这阵势,有点儿不耐烦,将鞋脱在外面,直接进了门,喷壶喷出的水雾慢了一拍,在他身后弥散开。

“去洗……洗个手,你不怕死,还有……有我和小宝呢!”我愤愤地朝着已经进入小书房、迅速打开电脑的王烁喊。前天市里一个工厂又发现了一例新冠肺炎确诊病例,还在大型批发市场的进口冷冻虾里检测出了新冠病毒,不能掉以轻心。

“知道了,能别喊吗?大惊小怪的,疫情都结束了。”他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没有拿正眼看我。

“尿……尿不湿呢?”

“忘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只觉得心中有一团火直往上蹿,但我闭了一下眼睛将它压下去了。因为反正都是徒劳。我戴上口罩,冲着他喊:“看……看一下小宝。”三分钟后,王烁才趿拉着拖鞋慢腾腾地走过来。

才九点,正是春夏交接的好时节,以往喧闹的街上却没有什么人。我走得很慢,踩着被路灯映照的梧桐树叶的影子,心中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过马路的时候,有一辆大客车尖叫着呼啸而过,我想,如果刚才我直接冲撞上去,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打了一个寒颤之后,才明白自己是怕死的。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安娜·卡列尼娜,她之前看到那个被卷入铁轨的人的惨状,就已经为她最后的结局埋下了伏笔,这是托尔斯泰的用意。她有纵身一跃的勇气,但我没有。

不自觉地又将谢立书和王烁进行了对比,如果我没有嫁给王烁而遇到谢立书,我会不会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懷抱呢?这样想,觉得对不起小宝。同时也觉得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那个素未谋面的存在于虚拟网络中的男人,如果放在现实,可能连看也不会看我一眼。网络的欺骗性和真实性是对立的。

明明才过去没几年,我竟有些记不清怎么就和王烁糊里糊涂结婚了。依稀记得相亲的那天下着雨,矮胖的王烁给我撑伞,伞倾向我这边,他自己的肩膀湿了,我被那个细节感动了。女人是感性动物,而我是感性动物中的感性动物。

父亲当初是不同意这桩婚事的,说年纪轻轻的这么胖,肯定是个贪吃又懒的家伙,母亲反驳:“说外表又不能当饭吃,况且……”后半句话她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那省略的部分无非是:“你家女儿也就那个样子,你还想找个金龟婿?”

我拍了一张昏黄的路灯下一棵树的影子发给了谢立书。每次和他闹别扭都是我先妥协,想到了爱情里的一句名言:爱得更多的那个人就输了。我告诉他我此时的心境:“你曾经说过,最喜欢春夏之交时候的树,叶片的绿是一种介乎淡绿和墨绿之间的颜色,叶子的形状大小也如花开半朵,正正好。因为你这些话,我看着这个时节的树,有了莫名的亲切感。”

他很快回复我:“亲爱的,这么晚了,你出去干吗?注意安全呀!”

我心里有些感动,是的,还有人关心我。问他:“你呢?在做什么?”

“我啊,边看书,边想你。”

…… ……

提着一袋尿不湿回到家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小宝光着屁股在床上打滚,床中间的被子湿了一大片,王烁坐在一边刷抖音,视频里传出我极度厌恶的男人夸张的笑声。

我想象自己把一大包尿不湿砸在王烁头上,冲着他大喊:“滚蛋!”

但实际上,我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突然感觉自己是一条搁浅的鱼,我能看到“我”在沙滩上徒劳地挣扎,那傻兮兮的样子。

第五夜

“有时候,沉默不语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一言难尽。”凌晨一点钟我发了这样一条朋友圈,特别提醒了谢立书。

即使听着助眠音乐,我还是难以入睡,翻看了一直以来和谢立书的聊天记录,我们的交流一般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个孤独的灵魂,碰撞出温馨的火花。

我从来没有向谢立书说出“爱”这个字,甚至他每次称呼我为亲爱的,我一次也没有回应过,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深陷这段隐秘而危险的感情之中,难以自拔。

不止一次,我设想过向王烁摊牌之后的情景,他或者是大发雷霆,暴揍我一顿,像他敲游戏键盘时那样,然后将我扫地出门;又或者即使闹得鸡犬不宁也不放手,余生的时间都用来折磨我。不管哪一种,我都觉得自己承受不来,从小到大,我就是那种循规蹈矩、不轻易对别人说“不”的人。

三点多的时候,小宝发烧了,三十八度三,给他贴了退烧贴,用热毛巾擦拭他的腋下和胯部。我很担心,假想过如果小宝感染了新冠肺炎,我该怎么办?那些假想出来的恐怖的后果,迅速占据了我的大脑,让我不禁颤抖起来。

跑到小书房,看到王烁缩在单人床上打着呼噜,被子一大半都在地上。小宝出生之后,他就搬到了这个不足五平方米的小书房里睡,说小宝太吵了,他睡眠不足的话,白天没有精力上班。可事实上,小宝一直很乖,几乎不吵夜,所以婆婆照顾我坐完月子就回超市上班了。

我掀掉他身上的毯子:“小宝……小宝发……发……发烧……了!”王烁没有反应,鼾声依旧。我有些气急败坏,用脚踹了他一下。

“深更半夜的,发什么神经。”王烁坐起来,一脸不耐烦。知道原委后,我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担忧的神色,我甚至怀疑,他有没有把小宝当成自己的儿子。

“普通的感冒发烧而已,实在不行吃点儿药。”王烁查看了一下小宝后不紧不慢地说。然后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回到小书房,关上了门。

我听到心里有坚冰破碎的声音。

小宝的脸很红,呼吸声粗重,我抚摸着他的脸,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枕头上。我不敢睡,生怕有什么异常,即使不是新冠肺炎,也不能大意,小宝在三个多月的时候,因为高烧而发生过惊厥,那是个寒冬的夜晚,王烁还未归家,我抱着小宝奔跑在街上拦出租车……每每想到那个场景,心都有被剜割的疼痛。

星星很多,像小时候躺在老家院子竹床上看到的那样,我还闻到了香椿树的清香,院子里有三棵香椿树。我抱着小宝站在十八楼的窗口,窗户没有安装防盗窗,我说过很多次,但王烁总是说,“急什么,孩子还不会走路呢!会走了再安装也不迟。”我在心里恶狠狠地想,我们就从这儿跳下去,看你着不着急。跳之前,我给谢立书发了一条微信:“谢谢你,再见。”关闭手机的那一刻,悲壮之情充满胸腔,这给了我很多勇气。我抱紧小宝纵身一跃,刹那间感觉心脏被粗暴地扯出体外,强大的恐惧感让我来不及思考。小宝在这时候突然很懂事似的用自己的脸摩擦我的脸,还喊了一声“妈妈”……

为什么会这样,我怎么能这么残忍,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这应该是梦吧?是梦会有多好。对,肯定是梦,我就是個爱做梦的人。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强迫自己动动四肢,但感觉四肢被人捆绑住,有千斤重,怎么都动弹不了。费了很大的劲才挥动了胳膊,睁开眼,发现真的是一场梦。

小宝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退烧后汗湿的脸贴着我的脸。我很久都没有缓过神来,被这梦境吓着了,盯着那扇窗户很久。想象着如果梦中的事成真,会怎样?成为轰动全城的新闻事件,但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王烁大概会伤心难过一阵子,但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如常,毕竟,他这个人最爱的是自己;谢立书呢?也许会从信息中嗅出端倪,来这座城市找我,看到死去的我,他会是什么心境?也许他从新闻中得知这件事后,哀叹一声,仅此而已。

我给谢立书发信息:“刚做梦,带着孩子跳楼了,从十八楼。”

没想到他却很快给我回复:“亲爱的,对不起,我知道,你的生活、精神压力太大了。答应我,不要多想,没有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

他给我发了一个红包,五百二十块,说是请我喝咖啡。还说,如果可能的话,他很想去一家靠窗有很好看的树的咖啡店,和我面对面坐着,什么也不做,只闻着咖啡的香气,欣赏那棵树在月光下的样子。以前他也发过几次红包,五二○,或者一三一四,我都没有收,因为觉得,任何纯粹的东西,如果和钱挂上钩,就变味儿了。

但这次,我收了,因为他这句让我感动得落泪的话。他说,这才乖,又说他的公司基本走上正轨了,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以后我能过去和他一起把这个动漫公司做大。

我们说了很多话,直到东方泛出鱼肚白,我能明确地感知到堵在心头的那块石头被他慢慢地搬移走了。

天亮的时候我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中我和谢立书并肩走在西湖边,听他说动漫产业的光辉未来,从湖面吹过来的风很温柔。

只是在梦中,我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脸。

第七夜

王烁今天破天荒地回来得特别早,晚饭前还推着小宝去小区里溜达了一会儿。没想到这却是一种心虚的表现,晚饭时,他说他的超市倒闭了,已经卖给了一个浙江人,他再次成为无业之人。开超市之前,他在一家火锅店上班,算半个厨师。当厨师之前,他在一家中介公司卖房子。而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在一家私企上班。超市是去年年底开的,因为所处地段不好,竞争对手又多,几个股东没有事先做好研判,生意萧条,年后又赶上疫情,硬撑到现在。

我问他:“亏了多少钱?”

他说:“一百多万。”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补了一句:“现在那二十万可以拿出来了吧?”

我站起来,很想扇他一巴掌,但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肢体完全僵硬了。王烁说的那二十万,是结婚的时候父母给我的陪嫁,因为我们的公寓房很小,他们什么嫁妆都没买。他们在老家城郊开了一个农资店,生意不太好,利润微薄,这二十万我知道是从一袋袋种子、农药、化肥里抠出来的。投资超市的时候,王烁要过这笔钱,我没有给,因为我知道,我们日后的生活不会太稳当,这钱得存着以备不时之需。

可是我现在知道了,我们的家庭,最大的危机根本不是经济危机。

在一起三年了,我们很少吵架,并不因为是日子和睦、夫妻恩爱,而是生气的时候口吃就会变得更为严重,很难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所以无论我多有理,永远都处于下风。

“不给拉倒!”他推开一口未动的饭菜,起身离开。

车里的小宝像感知到了什么,突然哭起来。原本准备打游戏的王烁,穿上衣服离开了家门。

算了吧,算了吧,李景。我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怎么走着走着,就进入了死胡同,有没有诗句里的“柳暗花明”,我甚至都不期待了。

十一点三十分,我给还没有回家的王烁发了长长的一条微信消息: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交流,事已至此,我也不想责备你什么,创业失败并不可怕,我愿意和你共担这个后果。你年纪不小了,做事得有定性,游戏也该适可而止。

但我最受不了的还是你对我、对孩子、对我们这个家庭的漠不关心。

我们的婚姻出现问题了,你应该也知道。夫妻之间最怕的不是第三者的介入,而是从不交流,中间隔着一堵墙。

你可能从没有想过我每天都在做什么,想什么?

…… ……

发送完毕,心里竟有些紧张,像发送了一封情书,焦灼地等待回信。我甚至在后来的梦里还梦到了王烁泪光闪闪地睡到我身边,把我拥在怀里,说他是因为创业的压力才疏忽了我和孩子,以后会改正。

但事实上,王烁在第二天上午才回复了一句话:

你们女人总是喜欢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从不考虑男人的压力和生活的本质。你把钱捏得这么紧,还谈什么共担?

看到他的回复,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些没能走到最后的夫妻,兴许不是不交流不沟通,而是他们之间根本无法沟通,所谓鸡同鸭讲。

我对谢立书说:“我和他吵架了,你能不能给我点儿勇气,逃离这段婚姻?”

他开导我说:虽然他爱我,但他不希望自己成为我离婚的原因。他说,王烁并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需要时间去收心,担起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创业的失败,给王烁的打击很大,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王烁。又说我和王烁的婚姻走到这一步,终究还是经济基础不够牢固,现在都待业在家,得想一想其他出路。

其实,我没有真的想离婚,但听着谢立书理性的分析,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第八夜

今天是我的三十岁生日,白天的时候,朱莉约我出去逛街,请我吃了火锅、喝了咖啡。一场疫情之后,我们曾经喜欢光顾的店,都关门了,让人不由感叹世事多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见我憔悴而消瘦,一直没有什么精神,朱莉说:“你不会真的得了产后抑郁症吧?你最好还是请一个保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笑着否定了。她说了很多安慰开导的话,无非是要让我学会自我调节,不要和自己过不去,没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她摸著小宝的脸蛋又说,“王烁虽然很浑蛋,但也不要轻易说离婚,离了就会发现一任不如一任,小宝还这么小。”

没想到思想前卫的朱莉也会这么老套地劝说。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多道理人们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到。

我对她说:“我现在需要的是一颗炸弹,扔在一潭死水一样的生活里。”朱莉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王烁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我也不指望他记得我的生日,估计他现在正被超市的事搞得焦头烂额。妹妹傍晚的时候打了视频电话,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又说给我寄了生日礼物,估计得明天才能到。我说一切都好。挂掉电话后,妹妹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发了一个六十六元的红包,写着:“祝我姐生日快乐,天天快乐!”其实我知道,她是在提醒父母。没一会儿他们都说,农资店现在正忙,都忘了我生日了。母亲又老调重弹:想当年,生你的时候肚子疼了一个晚上,一晃这么多年了……

刚刚我给谢立书发了一句话:“今天是我的生日,最想要你的祝福。还有,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是个结巴,长得还很丑。”

他的语音电话很突兀地就来了,我惊了一下,正犹豫着要不要接,他又挂断了。

之后他接二连三的消息就扑过来了:

“亲爱的,生日快乐!

“你怎么不早说,我得给你准备礼物呀!

“不过你怎么不愿把住址告诉我呢?这样我就能给你寄礼物了。你是怕我去找你吗?放心,没有你的允许,我是不会冒昧打扰你的。或者我就远远地看着你就好,不让你知道。

还有,“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认为我是那种只注重外在的人吗?”

我说:“谢谢你能这样说,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说:“真的,李景,你可能不知道,你是个灵魂有光的人。”

之后,他让我发一张照片给他看。这么久了,我们从未看过对方的照片。我将白天朱莉在咖啡店给我拍的一张喝咖啡的照片翻出来,加了滤镜、美颜、修图,准备发给他的时候,还是作罢,发了原图。我说,“今天刚拍的,希望有一天我们也能这样坐在你说的窗外有树的咖啡店里。”

心里有点儿忐忑,因为他没有及时回复。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发来一个五百二十元的红包,写着:“亲爱的,生日快乐!”又紧跟着一条消息:“终于看到你的真容了,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看着你的照片,我觉得似曾相识,很亲切。”

你的照片也发给我看一下。

他说:“我也长得不好看。”还附带了一个笑哭的表情。

纠缠了好一会儿,他才发来一张照片,是侧影,站在一个湖边看日出。即使是侧脸,也可以看出他气质和样貌都很不凡。

“亲爱的,我还在公司。”然后发了一张公司人员加班的照片给我。又说,“接了一个大单。”

“恭喜你。”

“我说真的,你什么时候过来考察一下,和我一起干吧!我给你订机票。”然后又把公司的定位发给了我,公司的名字很气派,“星世界”动漫科技有限责任公司。

“现在没有精力,孩子太小。”

“那你先投资也行。”

“好。我说。”

第十日

“你说她是不是蠢到极致了,这么蹩脚的骗技她也能上当。”

“对,我就是愿者上钩。”

“二十万,不是一点点钱,她胆子怎么那么大!”

“您儿子一下子就亏了一百多万,那难道是一点点钱?”

“我怀疑她和这个骗子有不正当关系,我看了他们的聊天记录,一口一个亲爱的,肉麻到极致。”

“你不用怀疑,确实是不正当关系,我的精神早就出轨了。”

“什么?那这钱到底是被骗子骗的,还是给的相好的?”

“您怎么说都行。”

…… ……

王烁和他的母亲一唱一和,容不得别人插上一句嘴,我只能在心里接话。

谢立书(这个名字也应该是假的吧)已经删除了我,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删掉他微信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很心痛,但实际上,我却什么感受都没有。有可能是痛到极致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怎么会是相好的呢?李景不是说没见过面吗?而且要是相好的,她怎么会主动报警呢?”父亲不笨,居然能想到这一点。父亲的声音怯怯的,还有漏风的感觉,我这才发现,他已经少了一颗门牙。

父母坐在沙发的角落,低着头,像两个被判刑的犯人。我想,难道自己这次真的犯了滔天大罪吗?

“你们老夫妻俩也别光闷着不说话呀,好歹商量商量怎么着呀!”王烁的母亲大着嗓门说。

“不是说已经报过警了吗?现在只要等消息吧?”

“我的岳父呀,您可真是天真呀?您认为报警了钱就能追回来?”

“那怎么搞?你们这架势,是要扒了我闺女皮泄恨吗?”母亲突然站起来。

一阵七嘴八舌的争论。

“李景,今天当着你爸妈的面,你给我说清楚,这个谢立书,到底是骗子,还是你情人?”

“对啊,李景,你怎么能背着王烁和这么个男人拎不清呢,还把二十万轻轻松松就送给他了,这么多钱,你也舍得……”王烁母亲那张薄嘴皮一张一合,像极了一只“呱呱”叫的青蛙。

“亲家母,您这话说的,李景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没人搭把手,不容易,我估计她是被迷糊了,怎么就是把钱送给别人了?再说,这二十万也是我们当初给李景的陪嫁,被骗了也算我们老李家的。那如果算账的话,王烁亏了一百多万,我们说什么了吗?”爸爸站起来,还叉着腰。

“您这话说的,这能相提并论吗?”王烁蹾了一下茶杯,冲着父亲道。

“我知道那人是骗子,但我心甘情愿被骗。这二十万是我买的一个炸弹。”我平静地说。

王烁惊讶地看着我,父母惊讶地看着我,王烁的父母惊讶地看着我,不知道他们惊讶的是我说的话的内容还是我这句话说得这么顺畅,没有结巴。总之,嘈杂的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是的,我知道谢立书是个骗子,因为那张照片。那张照片的主人是四川资阳人,是个资深驴友,也是我的微博好友。

“妈妈……妈妈……”学步车里的小宝拍打着布偶小恐龙,看着我不断地喊,声音清晰。

我发现有一束阳光从窗户溜进来,投射在枣紅色的地板上。

夏 群:安徽庐江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作品见于《安徽文学》《雨花》《山东文学》《当代人》《黄河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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